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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机接口技术重塑劳动的历史唯物主义审视

2023-09-06涂良川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时代历史唯物主义劳动

内容提要 脑机接口的生物增强技术,不仅有医学治疗的直接效果,而且有改变人类劳动技能的逻辑可能。如何在理解脑机接口技术本质的前提下直面其对人类行动能力的改变、定制的问题,既是校正脑机接口技术本身的问题,更是在人工智能时代扬弃劳动异化的问题。因此,面对脑机接口所带来的身体革命,回到维系身体、运用身体和生成身体的劳动之中来面对技术对身体的改变,既是我们直面生产实践活动逻辑变化、效应变革和存在论意义转变的重要议题,又是我们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智慧来把握定义时代的技术的重要方式。这样的研究一方面有利于我们从技术思维本质、社会历史效应和人类生存逻辑等方面审视技术发展、推进技术变革,使生物增强技术真正以拓展人能力、改善人存在的方式服务人,而非异化人,另一方面有利于我们以现实存在创新与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使改变时代的技术方式与原则成为理解人、规范人和发展人的现实规定性,而非左右人的外在力量。

关键词 脑机接口 劳动 历史唯物主义 人工智能时代

涂良川,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中的人工智能奇点论研究”(21BZX002)、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马克思辩证法视域下《资本论》人性观的新阐释”(HNSK(ZC)18-05)的阶段性成果。

技术发展使今天的人类对自己的对象世界有了更深入、细致的了解,使今天人类对自我活动的物理基础、活动机制与运行过程有了具体的把握,也使外在智能装置从行为过程和效应评价等方面定义人类活动日益成为可能。脑机接口技术基于意识上传-下载的技术逻辑,一方面在“生物医学、神经康复和智能机器人等领域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和巨大的应用潜力”[1],另一方面成为一种以机械增强劳动、以机体恢复劳动、以人工智能定义劳动的重塑劳动的先进技术。但是,劳动显然不是生物机体的直观活动,而是一种积淀历史过程、呈现社会现实、满足未来需要的社会性活动,虽然其直接表现为劳动成果的产出,但是其本质上是人本性生成与自我确认的存在活动。因此,将劳动环节分解化、劳动操作程序化、劳动技能存储化的“脑-机”技术,虽然可以实时、整体和高效地将人类劳动能力“输入”人的头脑之中,并在当代生物技术与神经控制的加持之下呈现出重塑人劳动技能、改进劳动劳效、优化劳动成果的具体效果,但是,以脑机接口技术重塑劳动,本质上是以对劳动具体形式的抽象为前提、以形式支配内容为方式、以产出成效为尺度的对劳动本质的技术性解读,而非对劳动能力社会生成存在逻辑的尊重、对劳动实践展开存在经验的体验、对劳动丰满生命意义的表征。因为,脑机接口技术定制劳动的方式、输入劳动的途径,虽然有节约劳动训练过程、去除劳动重复、增强劳动效能等创造自由劳动时间的可能性,也有帮助人恢复劳动能力、呈现劳动意义、表达劳动存在的积极意义,但是,如果我们不具体关注劳动技能生成、劳动能力表达与劳动成效影响的历史现象学,只通过脑机接口来放大“意念”对对象世界的驱动与改变,那么“劳动创造了人本身”[1]的社会历史过程、生存实践逻辑和生命丰满指向等直指人本身的对象化成果,都可以抽象地构建外在输入与主观的遐想。“脑机接口”基于对人脑的神经生物学、行为的神经病理学、劳作的系统工程学等的科学探研和工程实现,虽然增强了人类行为能力、提升了人类劳动成果,却是以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方式实现人的行为能力。因此,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域直面脑机接口对劳动的技术逻辑的重塑及其社会历史效应,一要以劳动能力的社会生成直面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异化,使提升人类劳动能力的技术真正服务于人,而非贬斥人甚至取代人,二要以生产劳动实践展开的社会历史过程审视、发展和校正提升劳动的技术体系,既解决技术异化问题,又解决劳动异化问题,三要以人类生命本性的生成定位劳动的意义,揭示技术增强劳动能力的存在论意义,建构人工智能时代正确的劳动观和技术观,在劳动增强技术的加持下既使人获得更多的自由时间,又使人更加珍视劳动。

一、劳作技能的技术输入或劳动意愿的机械输出与劳动能力的社会生成

生产劳动,特别是现代生产劳动的程式化与精确化,既是提升生产质量的要求,又是提高生产效率的要求,更是減少生产成本的要求。因此,提升劳动者的劳动技能、优化劳动能力的获得、强化劳动过程的稳定性与持久性等,既是培养现代劳动者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又是现代人工增强技术关注的重要问题。因此,2014年巴西瘫痪少年在脑机接口技术加持之下利用机械外骨骼在足球赛场完成一次开球,不仅宣示“脑机接口元年”[2]的出现,而且表明劳作技能的技术输入已经成为现实。脑机接口成为提升劳作技能、弱化劳作主体、简化劳动能力生成的重要选择。基于脑机接口的技术增强,一方面,“你不需要使用身体任何部位的肌肉只是通过思想”[3]就可以完成一系列活动,另一方面,你也可能不需要长时间艰苦的劳动训练,只需要插入具有劳动程序的外脑,就可以完成繁杂的活动。

脑机接口基于对人活动机制的生物性还原与人类劳动技能的逻辑化抽象,在劳动技能的输入与劳动意愿的输出中,一方面以“人机交互”实现了“心物交互”,另一方面则压缩与简化了人类劳动技能的习得过程,以技术的物体系运行或以生物反馈的机体活动完成劳动的全过程。因此,脑接机口把劳动技能固定化为技术插件,一方面使劳动技术抽象化成可以随便移植的程序,另一方面使劳动意识和劳动身体抽象成驱动机器的意识。从本质上看,无论是增强机体能力还是实现机体意识的脑机接口,都是以产生具体劳动效应的方式完成了类劳动过程。或者说,脑机接口既是在劳动的发生逻辑上又是在劳动的现实成效上对劳动的一种重塑。脑机接口在逻辑上一方面可以便捷地植入与去除高技能的劳动能力,另一方面也可以使机体受限的人在脑机的帮助下成为专业的劳动者。从其积极的意义上讲,脑机接口技术既有节约劳动技术培养时间,又有消解劳动主体差别,还有统一劳动技能标准和提升劳动技能质量的可能性。脑机接口能够以连接机体与数据的方式实现劳动技能的平等分发,使“身体平等”[1]这一追求不再停留于医学治疗对基本行为能力的恢复,而且表现为不同劳动主体可能获得相同的劳动成效。从其机理上讲,脑机接口,或者将主体驱动机体进行生产活动的经验技术转为控制机体的信号,或者把机体基于规定、意志、需要等生成的活动意愿“翻译”成驱动机械的逻辑,使“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2]、对象化人本质的劳动可以脱离、独立于身体而发生,使观念以及对象化的观念本质成为驱动世界的力量。因此,如果解决了机械、电子与人身体的连接,信号的转换与传输等电子学、生物学、神经学等技术问题,脑机接口就能够使人与对象世界之间的交互劳动发生根本的转变。脑机接口对劳动技能的输入和对劳动意愿的实现,在效果上可以使依赖于机体意志坚定、感知敏锐、习惯良好、耐力持久等的劳动能力超越自然、命运和社会的偶然性,解决身体有限性、技能有限性造成的失业与社会参与问题。但是,这样的脑机接口所输入或者实现的劳动,其实是以“读心”或“写意”(以生物-电子的方式对人行为能力的重写)实现的对劳动能力的再造,以活动成效的一致实现了劳动平等。

因此,脑机接口本质是基于对劳动的技术化理解、程序化解析与功能化实现,一方面实现了基于功能恢复的“身体平等”,另一方面则抽象化了劳动的社会历史过程。因为对脑机接口而言,无论是先进劳动技术的生物性输入与机体性发挥,还是劳动意愿的电子输入与机械实现,无可否认都起了“替代、恢复、增强、补充或改善”[3]的作用。脑机接口实现的输入与输出,在功效上具有增强与改善的可能,在运行上具有可控与可优化的特点,在其发展上具有融合与独立的能力,等等,在技术上弥合了碳基与硅基之间差异,既使机械的运行产生“似人类”的劳动,又使技术的增强表达出超越社会生成的劳动能力。那么,劳动能力的社会生成,到底为劳动注入了什么,脑机接口的实现或增强又在何种意义上有劳动的社会生成性呢?或者说,脑机接口对劳动的技术“重塑”,虽然以技术的方式直接实现了人现实的超越性,将既有的社会历史性的人性无体验地纳入其中,将意愿以无体验参与的方式实现,解放了必然性对人的限制,但是拷问了劳动能力社会历史生成的意义。

劳动,特别是生产劳动,无论是基于人的机体,还是借助于生产工具,抑或是基于脑机接口,都“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4]。而且,劳动是有意识、有目的,在既有社会历史条件的前提下发生的物质变换过程。一方面,物质变换的具体实践,呈现了劳动改变世界、调节关系、生成对象的活动能力;另一方面,通过物质变换的实践,人更是以劳动经验的方式获得了劳动能力,使劳动能力与存在一体化。表征劳动能力的劳动,是通过物质变换的结果表达出来的存在经验的社会性生成。对人而言,基于劳动经验的劳动能力,既是劳动进一步展开的基础,又是劳动建构人本质的方式。因为,劳动作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5],而且劳动作为生产类生活的活动,其意识的形成、过程的展开和能力的获得本质上就是社会的。有什么样的社会,就会有什么样的劳动方式,就会有什么样的劳动能力。

并且,劳动作为“最人性的且富有创造力的人类活动”[6],本质上就是社会活动的产物。这不仅是因为,无论是“劳动者利用物的机械的、物理的和化学的属性,以便把这些物当作发挥力量的手段,依照自己的目的作用于其他的物”[1]的过程,还是作为劳动资本的“劳动者身体的器官”[2],无一不是社会生成的物体系力量和主体性力量。这一方面意味着,劳动意识的生成及其成为驱动劳动发生的主体性精神力量,是社会性生成的,满足社会现实的需要;另一方面意味着,即使身体也是按物质变换的需要不断地被社会历史形塑。历史性的劳动能力固化与对象化成劳动工具,使“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上,不顾圣经的训诫,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3],对劳动能力进行了历史性的衔接与社会性的延展。劳动资料表征的劳动能力不仅改变了生产的过程逻辑,而且改变了生产的目的追求,更定义了时代的特征。“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4]现实的劳动能力,则是人“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5]的能力。作为社会生成的能力,体现为这种能力是以观念超越本能的方式自觉行使的能力,是由社会性的目的铸塑、主体性的感性体验、现实性的物质确认体现出来的能力。劳动能力是社会性生成的,所以,“除了从事劳动的那些器官紧张之外,在整个劳动时间内还需要有作为注意力表现出来的有目的的意志,而且,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6]。这既使劳动能力成为表征人社会性生成的重要标志,又使劳动能力具有了独立于社会性体验的可能。即是说,劳动欲望、劳动目的和劳动价值在一定层面上可以与劳动主体分离开来,成为可以转移、输入与输出的对象。

因此,脑机接口以“人类增强”或“机器类人化”,本质上就是将社会性生成的技能、意识、目的等以直接的方式输入、输出的过程,本质上是以特定的方式在人或机械系统上实现的与物的交互过程。这一方面使人的超越性追求得到了实现,为人们所欢呼;另一方面使社会生成的经验过程变得抽象,引发诸如奇点论的担忧。脑机接口对劳动的技术重塑,本质上属于增强的逻辑,是“增加、强化、提高、提升、增高或放大。这些术语中的每一个都承载着‘超越某一时刻存在的东西的内涵,无论它是某一事态、一种身体机能或特性,还是人类本性中固有的一般限制”[7]。脑机接口改变、强化乃至提升人的劳动能力,增强人的劳动成效,一方面事实性地证明了劳动技能、劳动过程、劳动逻辑独立于劳动主体,使主體“失去身体性的劳动经验”[8],另一方面则以输入劳动技能、展现劳动意识的方式实现了身体平等与主体的尊严,“BCI技术的功能替代有助于通过代理(agency)作为中介的方式来保护人的尊严”[9],确证了拥有社会性生成劳动技能的存在论意义。

由此看来,脑机接口改变了知识等“第三持存”对劳动技能再现的方式,回避了机体的限制,以技术的同一性来追求劳动能力的一致性与劳动意愿的平等性。从其积极的意义上讲,脑机接口以技术进步的方式实现了社会性生成的劳动技能的平等分发,以技术的方式推进了行动能力的平等;从其消极的意义上讲,脑机接口作为最高端的先进技术,带来了技术垄断、劳动定制的可能,产生了全新的劳动异化,消解了生产劳动的身体性意义与实践性建构。

二、劳作劳动的逻辑定制与生产劳动的实践展开

脑机接口以逻辑与算法的方式固化、抽象劳作劳动的一般过程,使其成为能够上传、下载和读取的信息内容,成为通过驱动机械装置、改变机体行为而实现劳作劳动的中介与环节,以人工智能技术、生物生理工程技术等深深地影响了生产劳动实践的展开。因为,从技术逻辑上讲,脑机接口能够“实现大脑信息的读取、输出、复制、下载,也可以反向输入、上传、修改,甚至可以改变大脑的记忆、思维和认知,进而实现信号在大脑和电脑之间的双向闭环传输,这样就可以在大脑和外部设备之间建立起一种直接的通讯和控制通道,从而实现人通过大脑的意识活动与外部设备的交互作用”[1]。

脑机接口以“生产”的实效实现了两个重要突破:其一,使劳作劳动具有普遍可适性与机体超越性,即劳作劳动可以是意识的活动,也可以是外在要求输入的机体产生的成效性活动;其二,机械体系被意识驱动,使脑机接口真正完全地被社会性纳入。通过脑机接口以意念控制物、以逻辑控制机体活动、解读大脑意识与定制意念结构的逻辑可能,使劳作劳动不再是人的独特的社会活动,而是定制性或随意性改变物质形态、变化物质方位的机械运动。因此,基于增强、改善、移植及纯化逻辑的脑机接口对劳作劳动的机械与信息理解,一方面推进了劳作劳动的高效完成,解放了机体有限性对劳作劳动的限制,提高了劳动的效率与质量,另一方面,却使生产劳动真正成为按照定制逻辑展开的运行过程,而非体现人主体能动性的社会性实践。

脑机接口的系统耦合为定制的程式便捷地分发给“选中”的个体创造了便利条件,以“思想钢印”的方式直接支配劳作过程。对劳作指令的输入与植入,在脑机接口的加持之下,不再依赖于意念植入的社会规训与习惯养成的实践培育。由此,脑机接口不再是外置于身体的机械装置,而是内化于身体的决策体系。定制逻辑的功能整合,以技术逻辑改变劳作劳动的自然禀赋,使劳作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方面,定制性的输入与机械实现的输出,既可以将被身体禁锢的劳动意愿表达出来,又可以使积累的劳动经验体验化于身体之中,使劳动实践不受限于身体的有限性与时间空间的限定性;另一方面,脑机接口,基于实存效应逻辑化、机械化和程式化劳动的目的性与手段性,以改变物的形态、位置和关系的方式来展开劳动的还原性与创制性、过程性与目的性、价值性与实体性、生产性与应用性等特性。也就是说,脑机接口实现了对劳作过程的支配性,把劳动作为独立于人社会历史性的可以外在于人身体经验与生命过程的机械活动或逻辑过程。虽然脑机接口以劳作实效的方式,实现了诸如身体平等这样的社会性内涵,但是没有真正使劳作展开的实践过程成为人的本质规定。

劳动,特别是在社会历史中展开的生产劳动,不仅是“个体满足它自己需要的劳动,既是它自己的需要的满足,同样也是对其他个体的需要的一个满足”[2],而且是生成人本质的现实历史过程。因为,生产劳动是人对象性的实践活动,是内含肯定的否定与否定的肯定之辩证逻辑的社会历史性活动。这一活动,不仅具有提供人生存与发展物质条件的唯物主义效果,而且具有生成人本性与本质的存在论意义。因为,生产劳动是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作为有目的、有意识的社会历史活动,一方面,生产劳动既是“维持肉体生存的需要的一种手段”[3],又是整体性的类活动,是基于類特性来维系肉体生存的社会历史性活动;另一方面,生产劳动是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1]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把生命和生活作为对象的活动。生产劳动的劳作,是再现对象世界逻辑、熔涵社会历史过程、表征生命个体意义的经验活动。在生产劳动中,人不仅“再生产整个自然界”[2],而且生产“再生产整个自然界”的人本身。因此,对人而言,生产劳动的实践展开,显然既不是单一外在过程的逻辑实现,又不是抽象内在价值的客观表达,而是对象世界的因果实在性与主体创造的价值创造性的经验合一,是“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3]人与世界的社会历史过程。

更为重要的是,生产劳动的实践展开,就是以社会历史性的方式,在对象的经验性纳入中有机地融合对象与主体的过程。这既从根本上改变了物质变换的方式与过程,又从现实逻辑上重新定义了人本身。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随着生产劳动的实践展开,既体现为一个动态的过程,又表达一种历史的逻辑。人在何种程度上将自然纳入自身,就在何种意义上进行生产,也就在何种意义上表达出自我主体性的存在。因此,生产劳动作为活动,本质上是人挣脱对象束缚、表达主体、建构关系的过程。而且,在生产劳动过程中固定下来的劳动经验、内化构成的劳动能力、逻辑抽象的劳动知识,既是生产劳动实践展开的保障,更是以生产劳动表达人本质的对象化方式。生产劳动的改变,既是劳作效率、劳动成果的改变,更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改变。因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4],生产劳动是人“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5]直观的、不可辩驳的证明。在此意义上说,脑机接口对劳作劳动的植入或读取,显然就超越程式的运用、病理学的干预、机械学的建构,而是直接影响人类历史的存在论事件。

其一,虽然脑机接口对劳作劳动的逻辑定制源于病理学的功能恢复、人类增强的技术超越等直接功用,但是其以逻辑模拟实践、以输入代替感知积累、以输入独立意识指向等一方面证明今天神经生物技术、机械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等对人类活动的深层干预与影响,另一方面更是表达了劳动之于人的存在论意义。在此意义上说,脑机接口对劳作劳动的逻辑定制虽然可以缩短劳动养成、提高劳动成效、减少劳动消耗等,但是如果不能将劳作劳动的经验体验赋予现实的人,那么其必然会在人类增强的过程中以代替劳动的方式推进人的机器化和机器的人化。即,脑机接口的逻辑定制如果不具有社会历史的开放性与实践过程的生成性,那么必然是以机器的方式驱动或实现的“忙碌的闲散”和“就业的失业”。因此,脑机接口应该是以逻辑制定的方式扩展、延伸和对象化的劳作劳动,而不能以推进人的机器化为目标。否则,人类虽然还有劳作的过程,但必然会失去劳动的现实与现实的劳动,而“失去劳动会使人失去价值,使生活失去意义,从而导致人的退化”[6]。

其二,脑机接口对劳作劳动的逻辑定制,以优化甚至取代劳作劳动的方式实现了人类脱离劳作消耗的超越性追求。但是,如果脑机接口的发展逻辑不超越其对生产劳动实践展开的直观唯物主义理解,必然会陷入“超人类主义”的泥潭。生产劳动作为规定人本质的社会历史性实践,具有社会历史的超越性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只是还原其机理、再现其既成状态和规定其发展方向,必然会使人在劳作劳动的便捷实现和物质充裕中,远离人与对象之间的真正交往。从脑机接口的技术逻辑来看,“大脑不过是一台更精密的机器,而意识仅仅是其表层产品,是一层思想的薄膜,以为自己独立于底层机制(神经回路)而存在,但实际上它正是由底层机制所产生的”[7]。然而,不论是大脑的生物机制、意识规定,还是其超越性目的,无一不与人生产劳动的实践展开密切相关。因此,从生产劳动对存在本质建构的历史现象学来看,逻辑定制的超强算力与海量存储力只有结合和内化社会历史的生成力,才有可能真正实现和落实人超越性的真实内涵。

其三,脑机接口对劳作劳动的逻辑定制,将因果律深层次植入了改变物质的过程与逻辑中,一方面有利于生产劳动的公平,推进劳动正义等的发展,表征技术变革政治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提出了逻辑定制一致性与实践过程差异性、定制规则的强制性与实践原则的灵活性、定制模块的封闭性与实践活动的创造性等事关生产劳动存在本质的问题。当然,我们并不是说脑机接口逻辑定制劳作劳动必然会对人格同一性、社会隐私和政治公平等带来灾难性后果,而是说脑机接口这一逻辑上的“缸中之脑”虽然有再现劳作劳动、改善劳作劳动的功能与效应,但是不能以行为主义的逻辑来贬斥或降低生产劳动实践展开的意义与价值。因为,正是生产劳动的实践本身,既使现实世界的因果真正内化于社会历史的过程之中,又以生产劳动的“反事实”逻辑推进了因果的发展与丰富。

因此,脑机接口逻辑定制劳作劳动,既是对人类劳动机理、劳动过程、劳动形式和劳动意义的技术性肯定,又是以技术的方式对生产劳动实践展开的社会历史意义的现实追问。这意味着,在脑机接口技术的发展之中,我们必须回答劳动规训(脑机接口的定制规训或社会生成的教育与强制规训)之于人生存与发展的基础性意义及其丰满生命的社会历史逻辑。

三、脑机接口对劳动的定义及对生命的规制与人类劳动对生命的丰满

脑机接口以技术重塑劳动,实现了心物交互的多元化、劳动能力的平等化、机体行为的增强化等诸多重大变革,既凸显了技术延伸与改善人类行为的可能,又提出了定义劳动、规制生命的重要问题。脑机接口“将一种自然现象明显放大”[1]的工程思维,将机体作为劳动的通用原则定义了劳动,从而以活动逻辑制定、活动成果衡量、活动成效规范的方式重新规定了生命。因此,定义劳动、规制生命的逻辑表征了活动是建构生命原则与方式的哲学原则,也充分印证了劳动既是支撑生命的社会性实践活动,又是发展生命、丰满生命的社会历史性活动。

脑机接口技术改变信息传递依赖语言,技能养成根植于实践操作、劳动实现的经验过程,以机器语言、固定逻辑和实时控制实现了劳动的功能,以掌握活动的方式定义了生命生成的逻辑。脑机接口的技术强制性、逻辑齐一性和功效直接性等,使机器代替劳动的趋势发展成了机器定义劳动。这既是机器改善劳动、解放人力的技术进展,又是以定义劳动的方式实现人-机-物本体重构的开始,更体现了劳动抽象化与劳动异化的加剧。本质上而言,脑机接口是实现自动化之自动化的机器,延续了机器异化人的一般逻辑:“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2]因此,当脑机接口以定义劳动来表达人类社会历史生成的既成智慧的时候,虽然复活了过往劳动丰满生命的历史成果,但是存在封闭人类劳动丰满生命的可能,使人“被当作自动的机器体系的有意识的肢体”[3]。

脑机接口基于信息化、智能化和逻辑化的前提来延续机器体系逻辑,虽然产生了延伸现实人的能力、扩展现实人的活动、改善现实人的劳动的直接效果,但是预设着定制劳动的逻辑。这本身就存在两种形式的退化:其一,是劳动意义的退化,劳动成为脑机接口体系中的一个环节。或者说,脑机接口定义劳动,使劳动不仅在传统机械体系意义上“仅仅表现为有意识的机件,它以单个的有生命的工人的形式分布在机械体系许多点上”[1],而且使劳动成为数据化算法能力、人-机-物自治系统实体性外在的功能性表达。其二,是人要求劳动的主体自觉性的退化。从历史现象学上讲,“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的劳动,是支撑生命存在和生命发展基础的第一个历史活动。而且,“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3]。即是说,劳动是满足“需要资本”的生产活动,而且是生产需要的生产活动,是人自觉需要、创造性满足需要的感性经验活动。然而,“但凡纳入脑机融合系统的相关者,均可被数字化表征与重塑:原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智状态(mental states)被‘降序为可编码、可解析的数字化符号;原本冷冰冰的机器、物体也具备了‘主体性‘意向性,骤然间有了‘情感‘意识甚至‘灵魂”[4]。因此,脑机接口定义劳动,虽然加速了人“劳动能力”的提升,但只是劳动编码流动、复制和实现的提升,而非对人经验性的对象化活动的扩展与提升。这一方面使劳动者为了适应脑机接口定义劳动的需要,而不断学习、培训,以避免被智能体系抛弃;另一方面使劳动者更需要与“贴心”的智能系统打交道,而失去与开放性对象世界交往的兴趣与志趣。

脑机接口定义劳动,经验落实了智能体系“延展心灵”机器逻辑的有效性,逻辑抽象了劳动丰满人生命的形而上学性。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劳动不仅创造性地满足了人的物质需要,而且创造性地建构了人与物、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现实关系,更是开放性地建构了人的本质与本性。劳动生产了生活,更生产了人。马克思认为,“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5]。因此,劳动创造的关系,不仅形成了共同活动的逻辑,而且创造了共同活动的方式——“生产力”[6],更延展了人类感性基础和感性能力。因为,是劳动使人以意识代替了本能、升华了经验,既使自然界从异己的、外在的、无限的、绝对的状态成为人意识的对象,又使人的“意识代替了他的本能,或者说他的本能是被意识到了的本能”[7]。当然,由脑机接口定义的劳动,在行为过程、直观成效等显性逻辑上与劳动的上述特质是一致的。但是,脑机接口“延展心灵”的方式,是以“系统中的所有组成部分都发挥着积极的因果作用,它们共同控制行为的方式与认知相同”[8]的逻辑来完成的。其对劳动的定义是以携带的认知成果纳入身体动作的过程。因此,其实对心灵的“延展”并不是强化在经验活动过程中的经验积累与升华,而是把经验抽象化为数据并验证和补充既定成果,是“脑机”信号的外在传达与人化执行。这一方面强调了认知内容的独立性,另一方面强调了认知的可进化性。由此看来,脑机接口定义劳动,使其表现为赛博格(Cyborg)的有机性,是对“忒休斯之问”的一种创造性回答。但是,其上传与下载的逻辑本身从本质上强调了心灵与劳动的分离,这既是技术的要求,又体现了社会分工固化的一般性原则。因此,即使是脑机接口技术发展本身,也发展出了脑机接口的保守主义进路,以否定定义劳动的脑机接口技术的抽象劳动的形而上学意义。

脑机接口定义劳动以功能主义的效果取代行为主义的生成,强化了劳动的手段性,也就封闭了劳动对人本质生成的可能与丰满的追求。显然,脑机接口使劳动的能力易得、劳作易行、场景易换。因为,“在未来的脑机系统中,人类可实现对机器的控制或者通过与智能機器联合生成‘超主体性存在,智能化的机器也可实现对他人、他物(包括动物)的驱动与操控”[1]。由此,劳动的主体从根本上发生了转变。这与马克思谈到的劳动异化马克思指出:“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2]当然,脑机接口定义劳动所产生的“拟主体”的劳动成果能够使人从繁重的劳作、长时间的消耗、重复的操劳中解放出来,也不像资本逻辑一样是强制的,但是这种定义本质上是赛博格增强,对功能与角色的混淆使劳动过程本身显然不再以人本质的对象化和生命的丰满为核心与目的,而是要维系超人类主体的存在。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定义因为效果的一致,必然使人的本质更加同一与抽象。因为,定义劳动本质上就可以随意地选择个体。个体在劳动上的个性差异与社会历史属性不再具有生成性的意义。

四、结论

脑机接口作为当代贯通人工智能、电子机械学、神经生理、心理行为等诸多学科的先进技术,不仅可以“读心”“读脑”“脑控”,而且可以技术性地重塑人类的劳动,真正改变人类的行为模式,从根本上影响人的生成与发展。因此,在脑机接口发展的过程中,我们不仅要不断发展新技术逻辑,而且应该从人类活动定义自身的角度对其技术机理所根植的哲学前提、技术运行所产生的社会历史效应进行深层次的哲学审思。

脑机接口对人类劳动的技术重塑,以便捷有效的方式真正激发了人类文明与历史发展的认知性成果,在改善人类的劳动技术、重建人类的劳动平等、提升人类的劳动效能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但是,人们必须面对其上传与下载的技术逻辑、认知与主体独立的存在逻辑、效果与行为等同的伦理逻辑等。因此,清醒地面对技术的狂欢,在人类生命存在本质与本性生成的现实历史中全面地反思技术逻辑、直面技术发展就非常必要。

更为重要的是,脑机接口对人类劳动的技术重塑并非取消劳动,而是以技术的方式再一次追问劳动的意义与价值。在我们看来,劳动本质上是定义人类存在本质的生命活动,其形式、内容和追求是人本质与本性的对象化。因此,借助脑机接口定义劳动的契机深入地理解劳动能力生成的生物学、生理学基础和社会历史机制,创造实现劳动平等的技术环境与社会条件,是未来真正使劳动葆有其存在论意义的重要手段,更是克服异化劳动的可能路径。

〔责任编辑:洪峰〕

[1]陈言:《脑机简史》,浙江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85页。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88页。

[2]陈言:《脑机简史》,浙江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113页。

[3]米格尔·尼科莱利斯:《脑机穿越:脑机接口改变人类未来》,黄珏苹、郑悠然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

[1]肖峰:《脑机接口与身体革命》,《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9期。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9页,第273页

[3]沃尔帕乌:《脑-机接口原理与实践》,伏云发等译,国防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208页。

[6]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张立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

[1][2][3][5][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9页,第209页,第209页,第208页,第208页。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2页。

[7]Edmund Pellegrino, "Biotechnology, Human Enhancement, and the Ends of Medicine", Dignity, 2004, 10(4), pp.4-5.

[8]赵汀阳:《技术的无限进步也许是一场不可信任的赌博》,宋冰主编:《智能与智慧:人工智能遇见中国哲学家》,中信出版社2020年版,第14页。

[9]Guglielmo Tamburrini,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s on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in Gerd Grubler and Elisabeth Hildt(eds.),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in Their Eth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Contexts, New York: Springer Dordrecht Heidelberg, 2014, p.151.

[1]张昌盛:《人工智能、缸中之脑与虚拟人生——对元宇宙问题的跨学科研究》,《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

[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34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页。

[1][2][3][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3页,第274页,第274页,第310页,第310页。

[6]赵汀阳:《技术的无限进步也许是一场不可信任的赌博》,宋冰主编:《智能与智慧:人工智能遇见中国哲学家》,中信出版社2020年版,第15页。

[7]吕克·费希:《超人类革命》,周行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页。

[1]雷·库兹韦尔:《人工智能的未来:揭示人类思维的奥秘》,盛扬燕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0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页。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页。

[2][3][5][6][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第531页,第532页,第533页,第534页。

[4]张学义、潘平平、庄桂山:《脑机融合技术的哲学审思》,《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0年第6期。

[8]Andy Clark and David Chalmers, "The Extended Mind", Analysis, 1998, 58(1),pp.7-19.

[1]张学义、潘平平、庄桂山:《脑机融合技术的哲学审思》,《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0年第6期。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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