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对“五四”启蒙传统的坚守与疏离
2023-09-01汪昕菲谢雨晴
汪昕菲 谢雨晴
内容摘要:“五四”启蒙传统影响深远,沈从文对启蒙传统的复杂态度已被学者们广泛地关注,但从《长河》这部具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入手,对沈从文进行思想价值上的分析还存在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沈从文在《长河》中对启蒙者和被启蒙者形象的解构和重建可以体现出其对于“五四”启蒙传统既坚守,又疏离的复杂态度,这种态度产生的原因与沈从文的生长环境、时局变化、“五四”余波的感召和鲁迅的影响都是密不可分的。
关键词:沈从文 五四 启蒙 《长河》
按照康德等西方启蒙思想家的看法,启蒙是人类文化共同经历的阶段,是人类自身获得进步和解放的重要途径。西方文化语境下的“启蒙”一词是指人对“光明”的自我寻找,是一种“自觉”。中国近代启蒙的目的是“救国”于水火之中,救国先“立人”,既是“立人”,依中国的“教化”传统,当然得有如“圣人”般的人出现,早先是孔子和他的“仁”,现在则是需要拥有救国方案的人来“教”,先觉者的角色必然由最先接触外国新思想的青年学子来承担,如鲁迅笔下的“涓生”、“孤独者”,瞿秋白《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中追慕光明的“寻路人”,郁达夫小说中感伤、苦闷、落寞的“零余者”,蒋光慈小说中消溶自我、加盟大众的“革命者”……启蒙者的身份定位几乎默认是精英知识分子。
在“启蒙”语境中,与“启蒙者”相对立的是另一组“愚者”形象,即“被启蒙者”。新文化运动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主流作家将目光投注到因袭守旧、封建势力强大的乡村,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心态写乡村的黑暗闭塞、农民的麻木愚昧,以期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唤起启蒙的感召,于是,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被启蒙者”的角色被创造出来,在他们身上,国民的劣根性、奴性、狭隘性展露无遗,他们是“启蒙者”解救、说教的对象。
一.沈从文对“五四”启蒙传统的接受与转化
沈从文在文学创作中关乎启蒙的叙述却是另一番模样,随“启蒙”到来的一些新事物,如国外留学生﹑新派人物、女学生等,在沈从文笔下总是那么不和谐。如《萧萧》中“女学生”的时代意义在乡下人的戏谑中被空置,《知识》中对国外留学生的“知识”的消解,《长河》中对受现代教育的男女青年的讽刺。在《长河》中,沈从文刻画了两类人物形象:现代的知识分子和传统的平民百姓,按照传统启蒙话语中人物角色的分类,他们在身份上可以归为“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但沈从文通过自己的现实亲历经验,描绘了这两类人不同的生存状态,开辟了不同于传统精英知识分子的另一视角,打破了对于“启蒙者”和“被启蒙者”认识的刻板印象,消融了两种角色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有着极高的价值。
(一)“启蒙者”的解构
沈从文在《长河》中,以生活在湘西辰河两岸的平民视角来重新审视所谓受了“新式教育”的青年们,解构了五四以来启蒙的主导力量——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神圣神话,颠覆了自上而下的启蒙姿态。
1.男性青年的“革命”
婚恋问题在五四时期备受关注,反抗传统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是受到五四风气感召下的新青年们的重要主张,《长河》的第一章《人与地》提到,大多受过新式教育的男青年多半要在婚姻上和长辈发生争执,但婚姻大事上的“革命”不出下面两个公式:儿子要么执意娶省里来的女教员,要么不讨厌包办婚姻。五四时期提倡的人性解放、追求自由的婚恋自主,在大众中传播开来后,自由精神和反抗意识都窄化、简单化了,受教育的青年们只把和“摩登”女教员结婚当作赶时髦,和渴望爱情、追求婚恋自主无关,在这一戏谑的口吻下,启蒙的严肃性和神圣性被完全消解。
沈从文也提及一些新式青年的社会革命,他们做代表,办学会,在报纸上发火气极大、似通非通的议论,可他们的结果或逃亡外省去,不再回乡;若来不及逃亡,总不免流泪流血。《长河》中写到他们社会革命最大的意义,便是促进人事上的新陈代谢,老的小的一道重归于土。这样的无用功和白白流血的结局,就是大多数“社会革命”的青年们普遍的命运。
《长河》里有名有姓的人物中,唯一受过“现代”教育的是保安队长,他在省里中学念过书,自诩为见过世面的人,然而骨子里渗出的是虚伪和铜臭。他欲利用橘子林谋私利,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对橘林主人滕长顺连哄带吓,却不打自招露出险恶用心,活脱脱像一个丑角儿唱着滑稽戏。后来又看中了滕长顺灵动的小女儿夭夭,百般挑逗调戏,企图霸占。在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保安队长身上,丝毫不见“启蒙”的智慧,只有腐败溃烂的灵魂、扭曲变形了的人性。
2.女性青年的“独立”
在沈从文笔下,这一时期的女青年们也分以下几种:已许过婚的,回家不久必即向长辈提出离婚,她们的生活出路是到县学校去做教员,婚姻出路是嫁给公务员、党部委员或学校同事。不结婚的女青年则自诩“抱独身主义”,却照例享用家里的生活费,如果毕业前与同学恋爱,一同居,除却跟家中要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其中书读得很好、又有思想、又有幻想的女青年,十八岁左右向江西跑去,在当地人看来是失踪了。前几种女性根本算不上“独立”,她们打着自由独立的旗号,实则要么依附丈夫,要么依仗家庭,和传统女性并无多大区别,最后一种是有着真正独立思想的女青年,然而这种失踪的人“照例对乡下那个多数是并无意义的,不曾发生何等影响”,她们并没有在普通民众的生活里掀起任何波澜,或是起到思想启迪的功用。
综上所述,《长河》中不管是社会上的男女青年群像,还是故事中具体的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物,要么仍然保守残缺,继续回到当地过着传统世俗的生活,甚至以高人一等的姿態欺压当地村民,和“启蒙者”毫无瓜葛;偶尔就算有些进步的青年,但由于当地的守旧势力强大,只能白白丧生或往外逃亡,这些人不曾引起当地民众的注意、更毫无思想启蒙的价值,沈从文在《长河》中彻底解构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启蒙神话,残忍地揭示出世俗生活中“启蒙”的失落。
(二)“被启蒙者”的重建
另一方面,沈从文挖掘出乡下人身上的美好品性,塑造出另类的“被启蒙者”形象,他在夭夭、滕长顺、老水手、会长、三黑子等富有生气的劳动人民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挚爱,以赞美的笔调去写他们对湘西民族勤劳善良、热情质朴的传统美德的承袭,在风云变动之时的镇定从容、勇敢无畏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老水手命运多舛但始终抱有旺盛的生命力,有一颗童心,热切关注“新生活”到来,时时为地方未来小儿女辈的命运担忧,有着知恩图报的品德和朴素的正义感。夭夭和她的哥哥三黑子是新成长起来的小儿女辈的典型,活泼的女孩夭夭同无数受到自然滋养的美丽少女们一样,天性中自然流溢着灵秀之气。面对保安队长不怀好意的放肆挑逗调笑时,夭夭很快看穿保安队长的真实意图,但她并没有陷入惊恐慌乱之中,反而不慌不忙、镇定自若,视若无睹。三黑子是一个强健结实、刚正耿直的青年,不甘心忍受这些特权势力的盘剥勒索,体现出敢于抗争、宁折不屈的精神,并萌生了采取暴力武装铲除不平的革命思想,虽然仍然不成熟,带有自发、起步的性质,却谱写了《长河》之歌的最高亢的旋律。沈从文还饱满感情地描写当地人勤劳肯干的美好品质,写“水上人”与陆地上的人是如何辛勤地劳动,那些在都市人眼中笨拙落后的工作方式,在心系故土的沈从文平静的叙述中,却有着一种难得的淡泊从容,体现出对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勤勤恳恳的生存、劳作方式的敬重。
沈从文从来无意写传统乡村的落后和破败,《长河》中也根本找不出所谓需要“被启蒙”的对象。他重建了湘西村民的形象:富有蓬勃的生命力、踏实肯干而又坚强昂扬,绝不是像阿Q那样自尊自大又自轻自贱,愚昧麻木。《长河》流露出沈从文对于未来民族生存发展的探索和对民族传统价值的反思。
(三)对“五四”启蒙传统的坚守与疏离
五四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启蒙”无一不是“启蒙者”自上而下对“被启蒙者”的引导,“启蒙者”和“被启蒙者”是相对立的两类群体,沈从文在《长河》中刻画人物形象时也自觉分为两类,一类是继续着传统劳动方式,持有传统生存观念的农村百姓,另一类是受过现代教育的读书人,他们“给乡下人无数新奇的传说、崭新的神话”。沈从文用相当多的篇幅写两类人之间的差异、隔膜与冲突,体现出对五四时期人物刻画模式的继承。
沈从文在描摹受新式教育和五四思潮感召的青年时,首先仍是把他们当做启蒙者来认可的,提及他们不同于乡下人的做代表,办学会,登报刊等举动给乡下带来的影响和冲击,这种认可也是对启蒙传统的坚守。另一方面,沉重的社会现实又引发沈从文深刻的反思,让他以一种消解的方式、解构的姿态来重新审视这些所谓“知识分子”,他们真的能承担起启蒙救亡的任务吗?《长河》中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沈从文写了这些青年半途而废的启蒙之路、不彻底的革命、虚伪的独立,最终回归传统角色的归宿,甚至欺压村民的可耻行径,残忍地揭示出世俗生活中“启蒙”的失落,流露出对“五四”启蒙神话的疏离态度。
“五四”乡土文学中的“被启蒙者”往往是受尽了旧社会的迫害而不自知,需要被解救的对象,如愚昧麻木的阿Q、可怜悲苦的祥林嫂等,但沈从文笔下,生活在辰河两岸生活的乡村百姓形象被重建,他们的劳作朴实而从容、品性正直善良,生活健康活泼,根本无需“启蒙”。五四时期的“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关系被彻底消解,“启蒙者”对“被启蒙者”的“启蒙”也就无从谈起。
综上,沈从文在《长河》中对五四启蒙传统的态度有坚守又有疏离,坚守表现为他仍然认可“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划分,对“启蒙者”仍抱有无限的期待,疏离主要体现在他否定没有现实依据地、直接将知识分子和平民大众两类人物盲目归为“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范畴之中,同时对传统的“被启蒙者”角色提出质疑。
二.沈从文复杂立场的原因探析
沈从文对“五四”启蒙传统复杂态度的原因也是相当复杂的,可归结为沈从文的生长环境、时局变化和“五四”余波及鲁迅的影响。
(一)沈从文生长环境的影响
沅水的熏陶和湘西独特的民俗风情孕育了沈从文独特的审美情怀,他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中说:“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①,“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了,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②1923年沈从文离开湘西前往北京追寻他的作家梦,不料却处处受挫,遇到升学失败、投稿碰壁、经济困难等困难,物欲横流的都市也令他失望,而湘西原始淳朴、自然自在的生命形式则成为美好的回憶,加之沈从文童年时期便与山水亲近,少年时期又有长达五年的土著行伍经历,这使他很自然地把湘西民间世界作为作品的主要题材,抒发对于湘西人事的种种情感,表现质朴美好的人性。
(二)时局变化的影响
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以及湘西日渐堕落的现实处境促使沈从文重新审视湘西。1937年沈从文为了躲避战乱动身南下,于冬天再次返回湘西,并在沅水居住约四个月。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写到:“住处恰处水陆冲要,耳目见闻复多,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乱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依旧存在一些问题,我都有机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无可克服的根本弱点,问题何在,我也完全明白。”③战争对传统的侵袭和人与人关系的变动使沈从文更加关注人事,对湘西社会历史和现实的变迁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表现在《长河》中,便是现实因素的增加,如保安队队长、师爷等政治强权的盘剥、“新生活”运动带来的恐慌。沈从文一方面仍肯定湘西人情的温厚与善良,另一方面也更担忧各种外部势力对美好人性的破坏,在两种思想的纠缠与矛盾当中,沈从文既感到“心中不免痛苦”,特意在文中“加上一点儿牧歌的情趣”,又希望能够将“向上理想”移植到年轻生命中,增加一点儿“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④。
(三)“五四”余波的感召和鲁迅的影响
沈从文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五四运动,但深受其影响,起初便是在五四运动的余波的影响下离开了湘西。沈从文在《沈从文小说选集》的题记中自述,自己当初从湘西远赴北京走上文学之路,就是因为自己受到了“相去遥远、另一时代另外一些人的成就的鼓励”,“加之由鲁迅先生起始以乡村回忆做题材的小说正受广大读者欢迎,我的學习用笔,因之获得不少勇气和信心”⑤。早在1930年,沈从文就在《论中国小说创作》中表达了对鲁迅《故乡》《社戏》的崇拜,认为其“给年青人展览一幅幅乡村的风景画在眼前,使各人皆从自己回想中去印证”,这些作品给了读者“精神的粮食”,“鲁迅因此成功了”⑥。他也曾撰写《五四》《纪念五四》《五四和五四人》等文章表达他对五四的纪念。正如凌宇所说,“肇始于鲁迅的启蒙传统,成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主要标志之一,无论是对下层劳动者勤劳、善良、淳朴诸品德的肯定与张扬,还是对普遍见于下层劳动者身上的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的解剖,沈从文的作品与鲁迅的小说取同一方向。”⑦由此可见,沈从文不是五四的旁观者,而是真正的“五四人”,他用“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忱,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⑧,进而实现重造国家和民族的理想。因此在《长河》当中我们不难看到沈从文从道德和人性的角度对国民性问题的另一种面相的思考,以及对国家民族发展道路的反思。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坛上较为独特的个体,他对“五四”启蒙传统的态度是相当复杂的,其特殊的人生经历以及时代的变动使得他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具有不同的思想倾向,本文选取他的经典长篇小说《长河》,从其创作生涯的横截面入手,分析他对启蒙传统的坚守和疏离,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沈从文的创作思想,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和意义。
注 释
①沈从文:《文学课》,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4页。
②沈从文:《湘行散记》,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215页。
③沈从文:《长河》,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④沈从文:《长河》,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⑤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凌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
⑥沈从文:《论中国小说创作》,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读本》,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8月版,第191页。
⑦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载于《沈从文评说八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年版,第360页。
⑧沈从文:《美与爱》,《沈从文全集》卷17,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