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焕先向党中央报告鄂豫陕苏区情况的地点考证
2023-08-06张天社
在红二十五军长征途中,吴焕先于1935年7月17日晚给党中央写过一份关于鄂豫陕苏区情况的重要报告,落款为“户县南乡”,但当地并无这个地名;还有人说写于“周至县店子头”,但史料证明当天红二十五军不在此地。经查阅军事档案,佐之以实地调查,得知吴焕先写报告的真正地点,是当时红二十五军军部所在地户县上涧子村,此地属于习惯被称作“户县南乡”的范围。
在红二十五军长征经过关中地区时,鄂豫陕省委代书记、红二十五军政委吴焕先于1935年7月17日晚上给党中央写过一份重要报告,通过原鄂豫皖省委交通员石健民转交中央。由于报告原件没有标题,其档案标题为《鄂豫陕省委代书记吴焕先关于建立鄂豫陕苏区工作情况和问题给中央的报告》,[1][2]后来收入红二十五军战史资料时,编者又将标题改为《鄂豫陕省委代理书记吴焕先关于红二十五军的行动、个别策略及省委工作情况向中央的报告》。[3]这个报告是在什么地方写成的?或者说它的形成地点在哪里?长期以来未搞清楚。报告的一个版本落款为“户县南乡”,[1][2]《吴焕先传记》说在“周至縣店子头”。[4]本文根据有关档案资料和实地调研,就这一问题做一考证。
户县南乡
吴焕先的这份报告至少存在两个版本,《红军第二十五军战史资料选编》对此作了明确说明。一个版本似为草拟稿,字迹潦草模糊,落款为“鄂豫陕省委,7月17日夜于户县南乡,焕先代”;[1][2]另一个好像誊抄件,字迹较清晰,落款为“鄂豫陕省委,吴焕先签,七月十七日夜,下三点半”。[3]两个版本内容基本相同,只是第二个版本多了一些补充说明的文字。在革命战争年代,为了保证文件的安全,文件拟定者、传送者往往会誊抄若干份,以便保存、传递和使用,所以同一文件出现多个版本并不奇怪。比如随后的7月30日,吴焕先在给豫陕边区特委的指示信中,就说:“除此信外,还有今日所发的相同的指示信,这个信比那个简单些,意思差不多,因想一个不妥,故写两个以求总有一个送到的。”[2]事实上,吴焕先7月17日给中央的报告当时就有人加以使用。当年,有人将它改编成《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通讯》;次年,还有人据此写成《中国红军第二十五军的远征》发表在《共产国际》第7卷第3期上,说明这个报告一开始就不只一份在流传。
吴焕先报告两个版本的时间均为“7月17日夜”,其中第一个注明“于户县南乡”,应该说写作地点已十分明了。因笔者长期考察当地红色遗址遗迹,在实地调查时,却发现当时陕西省户县(今西安市鄠邑区)并没有叫做“南乡”的地方。
查陕西省地方志丛书《户县志》可知,北洋政府时期,陕西户县延续清末的行政区划,即13个操40个里。到国民政府时期,1929年,户县将全县按序号划分为第一、第二等5个区,设立区公所,下辖13个操40个里,[5]里下为村,但没有叫做“南乡”的地方。红二十五军经过关中时,正是国民政府推行保甲制的时候。1934年,户县也以村为单位组编保甲,4个保为一“联保”,全县共有24个“联保”(后调整为22个),[5]由县政府直辖,当时也没有叫做“南乡”的。到了抗战时期的1939年,国民党政府实行新县制,户县将22个联保合并成9个乡镇,成立乡镇公所,这已是红二十五军过后的事。
既然“户县南乡”的具体地点难以寻觅,那么,我们看看红二十五军主要领导人的回忆中是否涉及这一问题。
曾任红二十五军军长、政委的程子华在回忆吴焕先时说:“为了向中央报告情况,我们从丰峪口出发的第二天,他连夜写了一份长达八千字的书面报告,就红二十五军的作战行动、有关斗争策略和省委工作中的进步和缺点,如实向中央作了反映。”[7]红二十五军其他领导人戴季英、韩先楚、刘震也回忆说,“从丰峪口出发的第二天,他(吴焕先)连夜写了一份《关于红二十五军的行动、个别策略及省委工作情况的报告》,长达八千多字,末尾注有‘7月17日夜,下3点半’。”[6]“丰峪口”即沣峪口,是沣河向北流出秦岭的峪口。7月15日,因原鄂豫皖省委交通员石健民辗转找到红二十五军,带来中央文件和红一、四方面军在川西会师并准备北上等消息。当晚,鄂豫陕省委在沣峪口老爷庙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西征北上,配合中央红军的行动。7月16日凌晨,红二十五军从沣峪口出发,沿秦岭北麓向西行进。“从丰峪口出发的第二天”,就是7月17日。程子华等回忆的日期是正确的,但对这个报告的形成地点却没有说明。
周至县店子头
作为红二十五军历史资料整理人之一的卢振国,著有《血沃中华——吴焕先传记》,他认为这份报告写于周至县“店子头附近的一座古庙里”。他在书中说,红二十五军进入周至县境,“在店子头附近的一座古庙里面……吴焕先伏在一张残破的香案上,伴着一盏悠悠晃晃的油灯,满脸汗水津津,奋笔疾书。”[4]天快亮时,吴焕先写完报告,连同鄂豫陕省委的几份文件,交给石健民呈报中央。
卢振国依据什么说明这份报告写于周至县店子头?在卢振国等人合编的《红二十五军长征纪实》一书中,收录了邓南村写的关于鄂豫皖省委交通员石健民的文章,其中说:“(从沣峪口出发)两天以后,吴焕先在店子头附近的一座古庙里面,藉着一盏微弱的灯光,向党中央写了书面报告。……报告长达八千余字,末尾落有这样一笔:‘7月17日夜,下3点半。’盛夏之夜,天气之闷热,蚊虫之围攻,伏案写作之情景,也可想而知。”[6]邓南村在文章中还说:“这些闪灼着历史光辉的文献史料,都完整无缺地收藏在中央档案馆内。笔者有幸看到这样几份历史的真迹,更是对党的交通员‘石先生’,充满着无比深切的敬意!”[6]
看来,邓南村见到过吴焕先报告的原件,落款为“7月17日夜,下3点半”,应该是第二种版本,他没有见到落款为“7月17日夜于户县南乡”的第一个版本。
那么,7月17日,红二十五军是在户县境内还是周至境内?我们再仔细阅读吴焕先在7月17日夜间的报告,其中说:我们“发动了引驾卫(回)、子午镇、秦渡镇、户县及周至的群众分粮分盐分衣服的斗争,号召很多穷人来参加红军。”[2]当时,在西安以南,到秦岭北麓,从东到西,一字排开的是蓝田县、长安县(今长安区)、户县(今鄠邑区)、周至县。引驾回(今引镇)、子午镇属于长安县;秦渡镇在长安与户县交界处,属于户县。这里还出现了“发动了……周至的群众”,说明7月17日红二十五军已到了周至境内。
到了周至县什么地方呢?红二十五军将领戴季英、韓先楚、刘震在《配合红军主力北上,先期到达陕北》一文中说:“我军从丰峪口出发,经由户县、周至县境,沿秦岭北麓向西挺进。于7月17日、21日,先后在周至县店子头和马召镇,两次打退陕军两个团的尾追。”[6]戴季英等人回忆说“7月17日……在周至县店子头”,这显然成了邓南村的依据,而后来卢振国等人在编写《红军第二十五军战史》时,也采用了这一资料,只是将“陕军两个团”变成了“陕军骑兵团”。[8]店子头现在叫做殿镇,其东面还有南集贤镇。
但是,事隔多年后回忆是否准确,我们来查一查当时的档案记载。
据1935年7月《西安绥靖公署参谋处日报表》,“杨虎城皓巳电”一条为:“据呼延指挥官巧亥电:据报盩厔县属之祖庵镇有匪一部,约数百人,当令刘团进剿,激战一小时,匪向西南方溃窜。又据探报:徐匪主力本(十九)午西窜南集贤镇,其先头已至店子头。”[9]杨虎城时任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兼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军总指挥,“皓巳”为韵目代日的19日9-11点,“巧亥”为韵目代日的18日21-23点,“盩厔县”为周至县旧时写法,“匪”“徐匪”是国民党对徐海东红二十五军的蔑称,“刘团”指驻防周至县的陕西警备第1旅第3团(团长刘威诚)。也就是说,7月18日,红二十五军一部进入当时周至县的祖庵镇,与陕军交战。19日上午向西到达南集贤镇,先头部队再向西进入店子头。
我们再看《西安绥靖公署参谋处日报表》中“杨虎城马亥电”一条的内容:“孙支队长马申电:徐匪昨晚据守店子头镇,本(日)拂晓被我攻击,于十时窜踞马台镇一带”。[9]“马亥”为韵目代日的21日晚21-23点。“孙支队长”即陕军支队长孙友仁,“马申”为韵目代日的21日15-17点,“马台镇”应为马召镇。这条电文说,20日晚,红二十五军据守店子头镇,21日上午与陕军孙友仁部发生战斗,之后向西退到马召镇。
当时,奉命前往周至县堵截红二十五军的东北军第51军113师(师长李振唐),在其《阵中日记》7月19日记载:“匪之大部以天雨河涨关系,盘踞于店子头一带,有窜向陕北之企图。”[9]东北军第51军113师也因天雨行动困难,迟迟不能到达目的地。
这些档案资料说明,7月18日,红二十五军一部进入周至县祖庵镇,与陕军交战。19日上午向西到南集贤镇,先头部队进入店子头。20日白天和晚上,都在店子头宿营。21日上午在店子头又与陕军发生战斗,后向西到达马召镇。也就是说,7月17日,红二十五军并没有到达周至县店子头,7月19日才进入店子头。戴季英等回忆说“7月17日、21日,先后在周至县店子头和马召镇,两次打退陕军”,应是7月18日、21日,作战地点分别是祖庵镇、店子头。所以,认为7月17日晚吴焕先在周至县店子头给中央写报告,是不能成立的。
为什么邓南村、卢振国都说是“在店子头附近的一座古庙里”?一是因店子头与道教圣地楼观台相邻,原来周边庙宇众多;二也有可能邓南村、卢振国等在搜集红二十五军史料时,听说过这份报告写于一座古庙了,就联想到一起了。
户县上涧子村
既然吴焕先不可能在周至县店子头向中央写报告,户县南乡又难以找到具体地点,我们只能从档案史料着手,参照上世纪80年代地方党史部门的调查资料,来梳理7月17日红二十五军的行军位置,以寻找吴焕先撰写报告的地点。
我们再来查阅1935年7月《西安绥靖公署参谋处日报表》。在“杨虎城巧午电”一条记录:“据呼延指挥官筱戌电:据探报:匪部退居石井村一带,职于本日(十七)午后一时率队进剿,我前卫进至斑竹园附近与匪前哨接触,匪退石井村,职队称(乘)势猛进,至七时与匪大部在石井村以北激战约一小时,匪窜捞(涝)峪、水磨头、上夹子一带。”[9]
“巧午”为韵目代日的18日11-13点。“呼延指挥官”为杨虎城部前线指挥官呼延立人,“筱戌”为韵目代日的17日19-21点,“上夹子”就是上涧子村,电文中所说的几个村均在户县西部。这条记录说明,7月17日,陕军与红二十五军在户县石井村以北激战,傍晚时分红二十五军通过涝峪退往水磨头、上涧子一带。石井村村子较大,向西与水磨头、上涧子隔涝河相望。也就是说,7月17日晚,红二十五军在户县水磨头、上涧子村一带宿营。
我们再查阅上世纪80年代地方党史部门的调查:“7月16日晚,红二十五军在上涧子和附近的水磨头、新城一带宿营,军部设在上涧子村天主教堂内。第二天,在村里碾麦场上搭起台子,准备召开群众大会,因天下大雨,没有开成……红军在上涧子住了两夜。”[10]7月18日,红二十五军离开户县,进入当时周至县东部的祖庵镇。
这些材料的共同指向是,7月17日红二十五军在上涧子、水磨头等村宿营,军部设在上涧子村天主教堂内。所以,吴焕先给中央写报告的地方,只能是上涧子村天主教堂,不可能在别处。
我们多次前往调查,上涧子村位于户县县城西南10公里处,居民大都信奉天主教,村内建有天主教堂一座,远近闻名。当地老人介绍说,当时红二十五军住满上涧子村,军部就住在天主教堂内。所以,上涧子村就是吴焕先向党中央写报告的地方,应确实无误。
那么,上涧子村与“户县南乡”有什么关系?吴焕先为什么要落款为“户县南乡”?
我们查阅明崇祯十四年《户县志》,终于找到了“户县南乡”的踪影。原来明朝末年,户县知县张宗孟为防止李自成起义军,以县城为中心,按照方位设立了西、南、东、北四乡团堡,分别冠以“永、保、安、宁”的名称,[11]清初继续沿用。据清乾隆时《户县新志》记载,“户县南乡”包括县城以南89个村,[12]但其中并没有上涧子村。反而在西乡43个村中,我们查到了上涧子村东北相邻的水磨头村。[12]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调查得知,上涧子村形成较晚,约在鸦片战争以后,所以清乾隆时的县志不可能有它的名字。但其地理位置是否在南乡的范围,我们通过对《户县新志》中“南乡”与“西乡”分界的研究,发现“南乡”与“西乡”是以涝河为界。涝河在户县县城以西,发源于秦岭,自南向北流入渭河。上涧子与水磨头等村在涝河西岸,属于户县西乡,而不属于户县南乡。
从清末到民初,县以下地方区劃经过了操里制、联保制、乡镇保甲制的变化,明末“四乡”的区划早已废弃,界限也已模糊,但因“东、南、西、北四乡”简单明了,民间却一直沿袭使用。1929年,户县将全县13个操40个里划分5个区时,也是按照明末“西、南、东、北”的方向,以县城以西兼及西北为第一区,以正南为第二区,以东、东北为三、四区,以北为第五区。第一区和第二区的分界线,北段仍以涝河为界,南段却偏离了涝河,将上涧子村、水磨头村等划归到了第二区。由于第二区基本上是原来明末“南乡”的范围,人们习惯上将第二区还称作“南乡”。
比如,1932年冬,徐向前率领红四方面军沿秦岭北麓西进时,追击红军的国民党军在户县随便派粮,骚扰百姓,时任户县建设局局长的刘励三就在日记中说:“数日间,闻县西乡、南乡各村每日有队伍自由打粮(派粮),所至,入民宅,处处搜寻,行动颇为自由,乡民不堪其扰”。[13]刘励三作为县政府官员,还习惯上将第一区、第二区称作西乡、南乡,可见当时“西乡、南乡”的概念依然流行。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户县共产党员曹希文在沿山一带组织游击队,配合解放军作战,也叫做“户县南乡游击队”。
我们到鄠邑区(原户县)沿山一带进行调查,许多老人都知道“南乡”的概念,将县城以南,沿南山(秦岭)一带都叫做“南乡”,包括南山脚下的上涧子和水磨头等村,所以吴焕先在上涧子村向中央写报告,落款为“户县南乡”,也是沿袭当地老百姓的习惯用法。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7月17日红二十五军是否到达周至县内?我们查阅上世纪30年代的户县地图,清楚地看到户县和周至的界限,是在“上涧子”和“新城”之间穿过。也就是说,户县上涧子村西边的“新城”,当时并不属于户县,而属于周至县,所以,红二十五军在上涧子村宿营时,一部分在“新城”宿营,确实已进入周至境内,所以吴焕先的报告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只不过这时红二十五军仅在周至县边沿,尚未深入周至县腹地。
新中国建立后,人民政府将周至县东部6个乡、约100多个村划归户县管辖,[5]使上涧子村到两县交界处尚有10个左右的村庄,拉长了上涧子村到两县交界处的距离。上世纪80年代地方党史部门调查时,不清楚两县行政区划的历史变化,未加说明,仍以为“新城”在红二十五军经过时就属于户县,认为“7月18日上午,红二十五军进入周至县境”,[8]因此造成了时间上的出入。
1935年7月17日夜晚,吴焕先在户县上涧子村天主教堂写给中央的报告,是在长征途中产生的一个重要文献,是红二十五军在鄂豫陕苏区革命斗争的光辉写照。这篇报告中的正确决策和战略行动,对中国革命发生了重要的影响。毛泽东后来说,红二十五军由陕南经陇东入陕北,成为中央红军之向导,[14]为革命立了大功。[1]
参考文献
[1]陕西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鄂豫陕革命根据地的创立和发展》,西安:内部印行,1987。
[2]商洛地委党史办:《鄂豫陕革命根据地》,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
[3]第二十五军战史编审委员会:《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战史资料选编》,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1。
[4]卢振国:《吴焕先传记》,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
[5]户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户县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
[6]卢振国、姜为民:《红二十五军长征纪实》,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
[7]程子华:《程子华回忆录》,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
[8]第二十五军战史编审委员会:《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战史》,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7。
[9]陕西省档案馆:《国民党追堵红军长征档案史料选编(陕西部分)》,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4。
[10]陕西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红军长征胜利到陕北》,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
[11][明]张宗孟:《崇祯十四年户县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
[12][清]汪以诚:《乾隆户县新志》(卷一)。
[13]郑义林:《户县民国实录》,西安:陕西省户县档案局编印,2011。
[14]范长江:《范长江新闻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91。
作者简介
张天社 西安文理学院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院长,长安历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