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桃源望断无寻处”

2023-06-20任延茹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格非桃花源乌托邦

任延茹

一、桃花源梦和乌托邦理想的由来

“桃花源梦”是中国传统文人共同的理想追求,它寄托的是个人对现实社会的失望,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从先秦时期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主张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道德经》)的乡村式的理想国,到孔子在《礼记·礼运》篇中写到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再到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民风淳朴、安居和乐,人人丰衣足食、谦恭有礼的“人间仙境”,桃花源一直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精神家园。古代的文人士子都有两副心肠,一面深居庙堂,浮沉宦海;一面是诗人才子,寄情山水。“‘进取与退隐、入世与出世、建功立业与保持自我”(吴怀东《苏轼论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思想发微》)这种人生选择之间的矛盾,是中国传统文人产生桃源情结的根本原因。

无独有偶,在16世纪的西欧,空想社会主义者提出了名为“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蓝图。“乌托邦”一词源于托马斯·莫尔的代表作《乌托邦》。“‘乌托邦在希腊文中指的是‘没有和‘地方的意思,后来构成‘乌有之乡,指的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田红《桃花源与乌托邦对比阅读》)莫尔在他的著作《乌托邦》中借拉斐尔·希斯拉德的口吻为世人描绘了一个平等、自由、友爱、幸福、民主的理想社会。莫尔的《乌托邦》对当时英国社会中的种种弊端进行了深层次的揭露,莫尔无法忍受“人吃人”的悲惨的社会现状,因此他希望能够在资本主义世界里建立公正合理的社会制度,但是他个人的努力无法改变当时的社会现状,于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假想的乌托邦领地里。

如果说中国传统的桃花源是古典的浪漫主义幻想,那么西方国家的乌托邦就是现代的理想主义社会图景。格非在小说《人面桃花》中通过叙述主人公陆秀米在动荡不定的清末民初曲折迷离、如梦似幻的传奇人生,巧妙地将二者统一起来,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中谱写出一曲虚无的理想主义的悲歌。陆侃与王观澄的桃花源梦是因仕途失意而不得不回归传统,在宁静幽远的桃花源深处寻找人生意义的无奈;张季元和陆秀米的革命“乌托邦”的构想则是在苦苦压抑内心欲望的痛苦之下的一种自我疏解,是对时代与个人命运的无力反驳与逢迎。陆秀米革命理想的破灭,昭示着桃花源梦和乌托邦理想在现实社会中走投无路的必然性,反映出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的强烈冲突。格非以其精致典雅的语言、神秘化的叙事手法,向读者讲述陆侃、王观澄、张季元、陆秀米的桃源梦想和乌托邦理想从产生到最终幻灭的过程,深刻地揭示了汹涌的时代浪潮下传统知识分子的命运困境和悲剧意蕴。

二、陆侃的桃花源:仕与隐的艰难困守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格非《人面桃花》)父亲出走前一系列的怪诞举动让秀米惊恐万分。在后来的日子里,秀米四处探求父亲发疯的真相,家人的回忆和老师丁树则的讲述使得一些模糊的猜想渐渐浮出水面。小说开篇以陆侃的出走引出故事的主人公陆秀米,父亲陆侃的疯癫和痴狂在无形中激起女儿秀米命运的回响。

陆侃在罢官回乡后整日把玩好友丁树则赠送的《桃源图》,以解心中愤懑忧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陆侃渐渐忘记眼前真实的一切,他沉沦在桃源幻想中无法自拔,以致将理想世界与现实生活混为一谈。近乎疯癫的他试图在普济重现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美好图景,他想要修建一条风雨长廊,将散居在各处的每户人家连接起来,为当地百姓遮蔽风雨。陆侃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受到众人的指责,而其后来一连串的荒唐怪诞的言行举止更使周围人认定他一定是“发了疯”。从此,他便困守阁楼,在狭小的一隅暗自求索心灵的诗意归处,直到女儿秀米十五岁那年,陆侃带着自己全部的精神理想离家出走,此后音信全无。

陆侃对桃花源的迷恋本质上源于仕与隐的矛盾,而这也构成他全部悲剧命运的底色。正如丁树则对秀米所说,“他说,虽然父亲满嘴是归隐哀世之叹,也曾模仿陶渊明到塘边篱畔采点野菊来泡茶,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过扬州府的衙门。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格非《人面桃花》)。多年以来,陆侃始终尝试通过构筑现实和精神世界的桃花源来消解长期盘踞其内心深处的仕隐矛盾,试图将其建构为一片使其心灵安憩的栖息地。但人生抉择与心之所向之间的矛盾挣扎和纯粹理想的幻灭迫使他不得不离开故里,孑然一身地踏上未知的寻找“自我”之旅。

三、王观澄的花家舍:名与欲的幻灭之境

进士出身的王观澄在年轻时仕途通达,政绩斐然,但中年好道,顿生隐逸之念。然而,有出世之志的他却做了土匪,耗费半生心血建立的花家舍也由于人祸毁于一旦。王观澄辞官归隐,表面上意欲挣脱尘网,清修寂灭,实际上他却被名缰利锁牵绊住了内心。韩六一语道破花家舍破败的原因,“人的心就像一个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个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将它掰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芯。人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毕竟生死不由人来做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抛却欲念,那就难了”(格非《人面桃花》)。王观澄建造花家舍的初衷是想让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但后来,他的桃源理想中混杂着他自身对名利的欲望和私心,他想要花家舍众人的尊崇,想让花家舍名扬天下,在他死后千古流芳。当资金的缺乏使其巨大的欲求无法得到满足时,他就毅然决然地走上打家劫舍的不归路,沦为土匪。他对部下的纵容是花家舍变成一个乌烟瘴气的腌臜地的主要原因,而这也加速了他个人与花家舍的毁灭。

王观澄晚年卧病不起,成了名副其实的“活死人”。曾经饱读诗书,为官四十載的他却被贪图钱财的管家婆子一斧子砍死。在他死后,手下的弟兄们为了争夺总揽把之位彼此猜忌,自相残杀。最后,花家舍仅存的一百多号人在小驴子的蒙骗下稀里糊涂地去攻打梅城。多年后,当秀米再次来到这里,眼前的花家舍已是一个房屋破败、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大火留下的断壁残垣仍历历在目,往日的盛景早已化为灰烬,连同回忆一起在风中消散,不知所踪。梦中,王观澄对秀米说:“那是因为你的心被身体囚禁住了。像笼中的野兽,其实它并不温顺。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格非《人面桃花》)其实,王观澄自己又何尝不是“心为形役”,他的贪念让花家舍由昔日的世外桃源变成了禁锢欲望的牢笼和埋葬自身的坟墓。因此,他亲手建了花家舍,却又不得不亲手将它毁掉。

四、张季元的“大同”世界:理想与性欲的罪恶深渊

作为一个革命者,张季元肩负着救民众于水火的历史重任。他怀着对自由民主的追求,对大同世界的向往和希冀,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道路。然而,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革命者,他的救世理想中充斥着情欲,这也是他人性的致命弱点,而这一点在他的同伴薛举人身上也有着鲜明的体现。张季元身上的矛盾性在于他既对革命抱有矢志不渝的信念,同时又在自身的性欲望和性幻想无法得到现实的回应和满足时感到苦闷困惑,开始质疑革命的意义。张季元既是一个敢于独自怀揣匕首刺杀湖广巡抚,孤身一人逃往日本,历经九死一生,无所畏惧的赤胆英雄,也是一个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在欲望面前心志不坚、懦弱胆怯的失败者。当他对秀米的感情无法宣泄时,他甚至在日记中写到“没有你,革命何用?”对待感情,他也极度彷徨无措。他在精神和肉体上爱着秀米的同时,又和秀米的母亲梅芸保持着一种畸形的肉体关系。情感的纠葛和性欲的膨胀是其革命理想脆弱、缥缈的集中表现。尽管他也曾试图反抗欲望的束缚,对自己心志的薄弱深恶痛绝,发誓要重新振作精神,不再消沉颓废,并因此身心俱疲,痛苦不堪,但直到离开普济的前夜,他也未能彻底放下心中的执念。精神上的苦楚暗示着张季元等人的革命行动必然以失败告终,也昭示着张季元最后壮烈惨死的悲剧命运。

五、陆秀米的革命乌托邦:爱欲与命运的迷蒙幻影

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对陆秀米而言,攻打梅城是很遥远的事情,她搞革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借口罢了。父亲的出走,带去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也让她隐约觉察到普济以外的广袤世界里的暗流涌动。而张季元的到来,既是她少女时期春心萌动的寄托,也是她走向革命道路、追寻革命理想的强大驱动力。因为张季元,陆秀米才更加真实地意识到在自己的闺阁之外,在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普济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更新奇的世界,这个世界神秘浩大,沉默无边。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惊心动魄的阴谋和危险。当离开家乡多年的陆秀米再度回到普济,她努力地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张季元,最后走上了和张季元相同的道路,并在困惑、迷惘、怀疑、痛苦的复杂心境下一步步陷入罪恶虚无的泥沼。自从踏入花家舍的那一刻起,陆秀米的桃源幻梦就在心里疯狂滋长。她惊恐地发觉昔日的梦中所见与现实不谋而合,而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梦境隐喻着个体与命运之间相生相连的悖论,当她真正置身其中,感受到的只有命运的无情和人生的荒凉。

陆秀米投身革命完全是出于对张季元的痴迷和爱恋,而她自己根本没有弄清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身体的隐秘性体验的渴望,对父亲与王观澄桃源梦想的续写,以及人生宿命的召唤是陆秀米参加革命的主要原因。而陆秀米的革命同盟也如她一样,对革命只有一个粗俗的、模糊的概念,他们参加革命多半是为了陆秀米的美貌和财富。因此,龙守备的背叛、陆秀米的被俘、普济学堂的成员纷纷殒命皆是情理之中的必然,这也警示人们玩弄革命,错把革命当作满足私欲的工具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陆秀米从梅城只身回到普济后,对自己此前的革命事业和革命理想产生了深沉的反思和痛心的悔恨。人生如梦,生命的痛感始终折磨着她,惩戒式的“禁语”则能够冲淡革命失败的落寞,并重新唤醒了她长期禁锢的情感。弥留之际,缠绕在陆秀米心头的命运魔咒终于解除,凤凰冰花中浮现的是她和父亲、王观澄、张季元等人毕生追逐的镜花水月般的桃花源。

“桃源胜境,天上或有,人间所无。”(格非《人面桃花》)无论是陆侃、王观澄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还是张季元、陆秀米等新兴的近代知识分子,他们在苦心孤诣追求梦想的同时也在背离梦想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们热切地、不顾后果地追求心中的桃花源,追寻革命乌托邦理想,但这样极端而不切实际的追求注定在现实中频频碰壁。知识分子对精神家园的不懈追寻,只是为了能在清醒与失落之中找到一个安顿灵魂的休憩之所。尽管知识分子心怀救世济民的社会理想,但他们远离社会世俗,耽溺于自我的内心世界,缺乏与普通民众的有效沟通。知识分子与被启蒙的民众之间始终存在着深重的隔阂,经常被误解为“疯癫者”和“狂人”。“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认为,激情本性是疯癫妄想的基础,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随时间而变的异己感。因此它既带着浓烈的激情和狂热,又因其不切实际的幻想性、异质性而与众人产生紧张关系。”(梁仪《乌托邦、非理性、历史与个人—格非小說“人面桃花三部曲”主题分析》)人的疯癫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文化背景息息相关,正是个人命运的偶然性和历史的必然性将张季元、陆秀米等人终生桎梏于悲剧的命运结局之中。

在当下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人面桃花》中传达的对于乌托邦理想的深刻反思和精神思索能够给予人们精神上的刺激,给人们在生活重压下已经麻木的心灵一丝喘息和热情。同时,文中对乌托邦理想的隐形批判也意在警示人们:绝对的理想主义是无可救药的,只有回归生命和存在的本来面目,才能找到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与心灵的诗意“桃花源”。

猜你喜欢

格非桃花源乌托邦
走进桃花源
闲话格非
闲话格非
再造“桃花源”
《四季桃花源》独幅版
艺术乌托邦的缔造者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网络空间并非“乌托邦”
隐匿的桃花源
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