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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鲁敏《六人晚餐》的叙事策略

2023-06-20李晶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鲁敏黑皮厂区

李晶

《六人晚餐》是鲁敏潜心三年创作出的一部优秀长篇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两个单亲家庭六个成员之间的爱恨纠葛,呈现出20世纪90年代末期中国经济社会变革背景下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本文主要从叙事手法、多视角叙事和叙事环境三个方面分析和探究《六人晚餐》的叙事策略,以期提高读者对鲁敏长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性认识。

一、悬念迭生的叙事手法

通常来说,在小说文本的创作过程中对情节能够产生推动作用的因素有很多,具体到《六人晚餐》这部作品中,作者巧妙运用预叙,借助谜题结构的叙事手法来制造悬念,推动情节的发展,展现了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变迁。

《六人晚餐》小引部分的第一句话是:“三十岁的晓蓝走在厂区的空气里,像在往十四年前走去。”一句话便交代出人物、时间和地点,甚至向我们暗示出“十四年前”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一篇短小精悍的引言引发出诸多的疑问:晓蓝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晓蓝是未婚先孕吗?是和丈夫离婚了吗?孩子的父亲是去世了吗?她和丁成功又是什么关系呢?“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这个时间是不是跟前面提到的事故有关?这是作者在一开始就给读者设置的谜题,并且通过后文的讲述我们发现,作者不断抛出线索的同时还在制造新的懸念。例如,作者在第一章就直接告诉我们:“这美妙的厂区空气啊,一波又一波地,振动着幼年晓白的心,并直接导致了几年之后那个动机微弱但影响堪比核辐射的小阴谋。”随后,作者又在第三章中透露十字街发生了了不起的爆炸。从小引中的事故到晓白的小阴谋,再到十字街的爆炸,整个事件的轮廓在层层迷雾中逐渐显现出轮廓。

然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作者又故技重施,再一次运用预叙的方式告诉读者,珍珍为了挽留丈夫假装怀孕,得知真相的黑皮不知所踪。作者似乎并不担心读者事先知道了真相会降低阅读期待,因为读者虽然知道了这一结果,依然会好奇事件的前因和过程,从而达到设置悬念的效果。原来,婚后的珍珍迟迟怀不上孩子,为了挽救两个人名存实亡的婚姻,单纯的珍珍撒下了这样一个注定要被识破的谎言。在影响力这一章节的最后,作者又留下了一处伏笔:“热心热肠的好姑娘啊,她不知道,她的跑动将要点燃一个埋伏着的引信。”作者在这里似乎在向我们暗示,珍珍是为我们揭开爆炸谜团的关键人物。

从珍珍跑回家打算告诉黑皮真相,到得知真相后的黑皮不知所踪,这中间似乎缺少了一个环节,而这个闭环一直等到最后一章才完成。前来十字街找丁成功的晓蓝碰巧遇到了爆炸,导致她早产,至今还在昏迷当中,病房外的珍珍拉着苏琴开始互相忏悔自己的罪过……原来,珍珍向黑皮坦白自己的假肚子之前,黑皮正准备挖掘厂区地下的“宝藏”,可是当黑皮做父亲的梦破灭以后,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十字街。第二天黑皮公司的员工给他打电话要地下管道的图纸,可接电话的珍珍还在跟这些人不痛不痒地扯皮。没过多久,地下管道就发生了爆炸……至此,所有的谜底全部被揭开。而此刻,医院里的晓蓝和故事开头挺着肚子来找丁成功的晓蓝也终于回归到了同一条时间线上,只不过这中间跨越了十四年的时间。

二、整齐对称的多视角叙事

《六人晚餐》由小引和《练习簿》《杯中物》《影响力》《道德经》《玻璃屋》《单行道》六个章节组成,这六个章节又分别对应晓白、丁伯刚、苏琴、珍珍、丁成功、晓蓝六个叙事主体,即他们每一个人的叙述视角。这种叙述结构被张清华称之为“六棱体”,“形象一点说,它构成了一个单独或复式的、富有对称之美的‘蜂巢状的叙事体”(张清华《浮世绘、六棱体或玻璃屋—关于鲁敏〈六人晚餐〉的几个关键词》)。在文本的创作过程中,视角的转化对作品的叙事张力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不同叙事视角的转换可以使文本散发出独特的魅力,在《六人晚餐》这部作品中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丰富人物形象

鲁敏在《六人晚餐》中塑造出多个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她独特的叙事才能,而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在文本中所采用的多视角叙述方式。以晓白为例,他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少有的胖子形象,虽然他对自身肥胖没有明显的自卑心理,却有着和这片厂区不相匹配的敏感和心细。

鲁敏在《练习簿》这一章节中主要通过晓白的视角展现了他最真实的心理和情感。父亲的去世,晓白的家庭秩序逐渐开始瓦解,与丁家暧昧的关系又进一步引起了家庭伦理的失衡,这些都是导致晓白对自己性别产生困惑的重要原因。实际上,晓白的这种困惑更来自他对男女两性的不信任。厂区妇女们没有节制的手在晓白身上留下了顽固的记忆,直到成年以后也是他屡屡噩梦的主要内容,这让他对妇女这一族类形成了延续终身的敌意。而那只从深夜的窗户伸向晓蓝的手,也带给他深深的恐惧,每每回想起来都让他愤怒,因此他也不愿和男性成为同一种类人。迷茫中的晓白最终在自己的练习簿上画出了一个相当逼真的女性生殖器。

毫无疑问,晓白是两家人六个人中最渴望亲情的那一个。在丁成功孩童时期的衣服面前,晓白仿佛看到了一个婴儿从会爬到会跑的成长过程,他想象着这些衣服正穿在自己身上,竟禁不住一阵阵颤抖。丁成功对于晓白来说更像是父亲般的存在,在这位父亲的影响下他完成了自身性别意识的觉醒和转变。如果我们重新审视晓白这个人物是如何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不仅在《练习簿》中作为叙述主体出现,在其他各个章节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参与,特别是在《玻璃屋》和《单行道》中,以丁成功和晓蓝的视角补充、完善了晓白的性格特点和他的生活经历。不只是晓白,其他五个主要人物的塑造都具有这个特点。

(二)完善故事情节

六个主要人物依次转化视角,再加上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穿插,使文本展现出一种别有韵味的叙事张力。正如张清华在《浮世绘、六棱体或玻璃屋—关于鲁敏〈六人晚餐〉的几个关键词》中所说,这种六棱体式的叙事结构所生成的故事在时间线索、人物心理和故事情节方面都起到了一种互相补充、完善甚至重复叙事的效果。

晓白在第一章《练习簿》中就提到十四年后两家人伴随着死亡和新生坐在江边团聚的情景,后面的章节则通过五个人的视角完整讲述了两家人从相识到再次团聚的过程。晓蓝不明白为何父母以前那么恩爱,现在母亲要选从外貌到个人品位都不能与之相匹配的丁伯刚,丁伯刚同样也想不通苏琴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和自己牵扯不清,直到第四章“道德经”中,苏琴才坦言自己是在情感上的忠贞和生理上的欲望的双重矛盾下,才艰难选择了与去世的丈夫并无一点儿相似之处的丁伯刚。至此,两个人的疑问在第三个人这里得到了解答,既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又形成了互相纠结、彼此深化的叙事效果。除此之外,大爆炸的发生、晓白和老山的关系、晓蓝和丁成功朦胧的爱情、苏琴对丁伯刚的情感变化等都是在非线性的时间和多人互相转化的叙述视角中逐步清晰直至谜底揭晓。多视角叙事更可能全方位、多角度地还原人物本身和事件全貌,带领读者一步步了解人物、探寻真相,并获得阅读的趣味。

三、细致描摹的叙事环境

根据胡亚敏的理论,时间和空间的结合体是环境,而环境“不像风景画或雕塑那样只展示二维或三维空间,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人物的行动形成一个连续活动体……它可以形成气氛、增加意蕴、塑造人物乃至建构故事等”(胡亚敏《叙事学》)。就像《长恨歌》开头对上海弄堂的环境描写一样,《六人晚餐》中的人物也生活在特定的环境之中。只有在终日冒着黑烟、烧着废气、流着污水的特殊环境下,作者才能造就这样独特的人物;而独特的人物又催生、强化了外界的环境,因为他们的生活不得不这样,所以他们周遭的环境也不得不如此,最终人物和环境和谐地融为一体,并使之各得其所、相得益彰。

另外,作者必须通过语言这个媒介才能使人物和环境达到和谐交融。鲁敏精湛的语言表达能力鲜明地体现在她对叙事环境的描摹刻画上,尤其是在小说一开始对厂区空气的描写:

其空氣,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不是“空”,而是丰满、拥挤,富有包围感,它亲热地绑架一切,裹挟住所有人的鼻腔、咽喉以及肺部:有时是富足的硫化氢味儿,像是成群结队的臭鸡蛋飞到了天上,或者是甜丝丝显得非常友好的铁锈味,又或是腐烂海鱼般的氮气的腥,最不如意的是二甲苯那硬邦邦、令人喉头发紧发干的焦油味,像是一个顽皮的家伙从背后紧紧扼住你的脖子……

作者用了整整三段五百七十九个字来详尽地描摹厂区特有的空气,不仅从空气本身的气味,还通过市区的人对厂区空气的厌恶,对厂区人们生活环境的同情侧面写出来这里环境的恶劣。最后,作者得出一个结论:这厂区的空气,如同生养自己的娘亲老子,无法摆脱也无法痛恨,不如就这样粗枝大叶地一起过活吧。如果说拥挤的空气是厂区独有的财富,那么酒鬼也是厂区的一大特产;如果说我们可以通过苏琴一家体会到厂区的生活环境和人文环境,那么我们也可以透过丁伯刚一家窥探到当时的社会环境。

缺席的父亲、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单身母亲,以及自尊要强的女儿,这是鲁敏在诸多小说文本里构建的家庭中三个集中而稳定的人物形象,在《六人晚餐》中更多了一个有性别认知障碍的儿子。苏琴并不是我们通常印象中神圣而伟大的母亲形象,而是一个有情感、有欲望的普通女人;晓蓝的性格冷淡,一心想通过学业逃离厂区;晓白渴望家庭的温暖却总是被家人忽略。透过苏琴一家的视角,我们既可以了解到厂区的结构布局,还可以体会到人与人之间交往时的距离和无界限。正如小说所写的,越是在粗鄙的恶劣环境中,人们越是开放,居住在这里就像居住在丁成功的玻璃屋一样完全透明,没有任何秘密。

虽然苏琴每个周三都晚出早归,尽量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但苏、丁两家人的交往依然被周围炽热的眼光所关注着。正是因为苏琴对个人隐私的遮遮掩掩,对个人道德踉踉跄跄的坚守,才与厂区粗鄙的风气、肥美的空气势不两立,简直犯了厂区的大忌。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苏琴成了厂区人人瞧不起的背德者。当晓蓝看到丁成功在学校里手足无措的样子时,她生气了,她意识到阶级出身、成长环境会对一个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丁成功在厂区是“神童”,在十字街打桌球无人能敌;可是他一旦出了厂区,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丁成功就不再是丁成功了。可想而知,厂区出身的晓蓝又用了多长时间,遭受了别人多少异样的眼光才真正融入学校、市区的生活。可悲的是,努力上进的晓蓝最终也没能逃脱这里,她将用母亲的方式抚养孩子,面对命运中的苦难,这是一种成长,也是命运的束缚和宿命的轮回。

而丁家即便在厂区这种环境里也只能算是最底层的社会人员。丁伯刚中年丧妻,独自一人拉扯一儿一女,白天在电子厂干着最脏、最累的体力活儿,晚上只能将肩上的责任和心中的苦闷对酒言说,因此厂区特别盛产丁伯刚这样的酒鬼。虽然每周六他都会和苏琴一起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但丁伯刚的下酒菜从来都是各种无形的心绪:厂里轰轰烈烈的改革,和苏琴不清不楚的结合,还有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神童”儿子……与其说丁伯刚是对酒的贪恋,不如说这是他对现实的逃避。作为厂里卖苦力的钳工,丁伯刚在改革的热潮中不可避免地面临着被社会淘汰的命运,因此丁伯刚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做过任何反抗,只是借助酒精上演一段失忆的把戏将自我封闭。讽刺的是,他自己的儿子竟做起了厂区改革的助推者,终日被待下岗的工人辱骂、厮打。即便如此,这一对父子还是没能对抗现实,在某种程度上都选择了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被抛弃和被遗忘的历史命运。反观珍珍和黑皮,他们就搭上了经济社会改革的快车,在厂区拆迁的浪潮中创造了财富,成为历史发展的受益者。

综观鲁敏的小说,无论是在主题的拓展方面,还是在叙事手法的丰富方面,《六人晚餐》都可以视为鲁敏长篇小说创作的成熟之作。通过对这部作品叙事策略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鲁敏在讲《六人晚餐》这个故事时,虽然在叙述的过程中有时间和心理上的拼接和重复,但依然保持了叙事的系统性和完整性,中间穿插的预叙、谜题叙述、叙述视角的转换等多种叙述技巧的成熟运用也是《六人晚餐》的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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