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格非
2022-08-23叶兆言
文/叶兆言
格非曾经写信告诉我,说小时候得过一种怪病,那就是什么水碰到身上都烫,即使是凉水也如此。优秀的医生也许能说出所以然,不过大多数医生对于这种怪病,恐怕只是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听了目瞪口呆。不是什么病医生都能看好的,有的病自然而然地就好了,说是说不清楚的。
格非写信跟我谈这些,是因为我也和过去的他一样,正被一种很怪的毛病缠身,看了好多名医生都不见效。举例来说,我和朋友一起去洗桑拿浴,朋友热得吃不消,一次次出去冲凉,可我自始至终舍不得出汗,结果所有的热量似乎都到了头发上,摸上去烫手,和我一起去的朋友赞叹不已,连声说我是异人。当然这种异,其实是怪吓人的,格非写信给我,目的就是以身说法,用他自己的事例安慰我。
在文坛这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余华、格非、苏童,还有我,常常被放在一起议论。其实这几个人都比我小,也比我更有才华,尤其是格非,比我小了足足八岁,他成名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年他发表了中篇小说《迷舟》,这是一部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好作品。
我最后认识的也是格非,那是去山东领奖,心仪很久,一见面就好像成了老朋友。记得是在一家很不错的宾馆大厅里,格非孤零零坐在那儿,寂寞无比。见了我们,就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江苏作家人多势众,出门领奖,很少孤家寡人,动辄一帮一伙,这次我之外,还有周梅森和范小青。格非见了我们,连声说总算见到你们了,又说自己人虽在上海,却是江苏镇江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怜格非坐着硬座,千里迢迢赶来的,到济南已是半夜,不忍心让东道主来接他,将就着在车站前的草地上躺了半夜。夜里凉,格非竟然没有感冒。问他为什么不买卧铺票,回答说是买不到。
在海南,《花城》的主编曾对我说过,你们这几个先锋派,没想到会这么老实。他的话当然有所指,作为主编,他肯定不止一次接待过不那么老实的作家。这年头,作家的活儿不一定写得怎么样,大摆作家臭架子的,却大有人在。毫无疑问,格非的小说属于第一流,但是他从来没有架子,不仅没架子,而且没能耐,连张卧铺票都搞不到。
在一次发言中,格非很诚恳地谈到自己一年的总稿酬是多少,他觉得这个数目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已经足够,因此作家不应该为了钱而放弃写作的原则。会上和会后,大家都在议论,觉得格非太书呆子气,他所说的那点儿稿酬根本就不算多。人们的普遍心态,都是觉得房子永远少一间,工资永远差一级,说钱已经足够了,不是书呆子还能是什么?
格非有一块很昂贵的欧米茄手表,是老丈人出国带回来的礼物。我们曾在一家手表店做过比较,那种远不及他那块表的,也要卖好几千块钱。蓝星笔会期间,在三亚一家挺像样的宾馆里,我和王干住一个房间,格非和余华住一个房间。有一天晚上,王干和余华为谁的围棋段位高,大打出手难解难分,于是格非只能逃到我房间来。晚上临睡觉时,我这人马大哈,忘了将锁已经有些坏的门锁上,结果天快亮时,三名小偷溜了进来。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睡意蒙眬中,还以为是格非起来上厕所,后来又以为是他在找安眠药。安眠药放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我转过身,刚想和他说话,却看见枕头边站着两个陌生人,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站门口的另一位已向我扑了过来,手对着我潇洒地一挥,一大团气雾劈头盖脸,我只感到眼睛疼喉咙痛,差一点儿窒息,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格非被我挣扎的声音惊醒,尚未坐起来,便享受了和我同样的待遇,立刻被掀翻在床上。
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我当时就明白是遭劫了,格非以为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气愤地说:“太野蛮了,怎么能这样?”
这次遇险,我和格非一人损失了一块手表。我的是块旧电子表,扔了可惜,偷了不心疼,格非可就惨了。事后,警察赶了来,是位穿便衣的局长,溜之大吉的小偷当然抓不到,我们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像写小说那样,坐下来写下事实经过。很多人都跑来问我们,一边问,一边笑,不相信我和格非的遭遇会是真的,因为这件事太戏剧性了。在报上也见到过,真出在自己身上,甚至我们都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那喷向我们的气雾,可能是进口货,供女子防身用的,也可能是“敌杀死”,反正那滋味不好受。
格非后来很紧张,说如果真知道是小偷,很可能出于本能,跳起来搏斗。余华曾对我说过,格非是个非常勇敢的人,他常常在街上为了打抱不平,会和别人动手打架。勇敢是一种本能,就像我的本能是懦弱一样,格非不会像我那样叫人抢了就抢了,他一定会奋起反击,我们显然不是那三个小偷的对手。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生有热烈,藏与俗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