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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语言“瞬间主体”的诞生

2023-06-20石会军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隐喻话语事物

石会军

自笛卡尔以来,现代思想的一个核心特征便是突出主体性原则,它也是现代性得以发生的前提条件。然而,主体性与现代性(启蒙现代性)之间的暧昧勾连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危机的种子,主体性自身从诞生之日起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同一性的神话。与之相反,臧棣诗歌中的主体不再是现代主体性原则下那个“我思”的主体,也不是主观性、自白性乃至内在性的浪漫主义主体,更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超验或先验主体,而是一种一开始就被语言所深度介入的主体,一种语言主体,或者更精确地说,一种语言“瞬间主体”。臧棣的《抒情诗》正是这样一首书写语言“瞬间主体”的杰作,它是对笛卡尔式“我思”主体所代表的同一性规则及其霸权的僭越,为释放差异性和他者之独一性开辟了道路,臧棣诗歌的批评性力量也正在于此。

一、瞬间意识与主体的弥散

通常而言,臧棣的诗歌会围绕日常生活中的某一个瞬间展开,书写一个偶然的情境或事物,他的这类创作似乎可以归入当代诗歌中的“咏物诗”范畴。然而,我们必须承认,臧棣对“物”的书写与中国古典传统中的咏物诗已经相去甚远。古典的咏物诗遵循的是“言志抒情”的模式,它所表达的是诗人主体的个人情感抱负,秉承的是文人士大夫“文以载道”的精神传统,诗歌最终是要暗合于诗人主体的精神人格结构的;相比之下,臧棣的“咏物诗”表达的既不是事物本身的自然特征也非其社会属性,而且也并不直接诉诸诗人主体的内心情感,臧棣对事物的书写遵循的是严格意义上的审美现代性法则,区别于古典咏物诗或浪漫主义诗学传统对诗歌“感染力”的追求,臧棣信奉的是本雅明意义上的“震惊”效果。具体而言,臧棣对诗歌中所涉及的事物并不会进行过多的线性描述或铺陈,相反,他会动用语言的想象力将其分解,毫不犹豫地中断逻辑叙述或因果关系的进一步发展,让事物偏离自然和社会语境的明证性,从而创造出一个充满差异性和语言游戏性的隐喻星丛,例如:

不冻的水域,绿色波纹

纺织时间的粗线,而变细的

却是我们的眼神—

似乎还能再细,至少

可以比仔细更细

细如陌生人的皮肤

细如胆大时的心细

细如精细,那的确是

我们在回忆或人生中

能拥有的最好的惊喜

细如细而不腻,仿佛

你正在除夕之夜

替不能出席的人

为喷香的团聚做年夜饭

细如细雪,它不会不到场

……

细如再次被我握紧时

你的手指像五条小银鱼

细如润滑,细如剧烈运动

和舞蹈难解难分

细如我们的本质如此

细如粗中有细

它几乎就是命运

细如天生的歌喉,因为它

仍然是一条通道

细如耳语,既然你说的是秘密

细如安慰丝丝入扣

却唯独不扣主题

细如你和我的故事没有情节

细如细节的连贯密不透风

细如可以像这样珍藏

—臧棣《抒情詩》

这首诗可以算作是臧棣20世纪90年代后期最出色的作品,颇能反映出彼时臧棣诗歌的诸多秘密。在仔细阅读这首诗后,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即全诗中唯一与抒情之“物”有关的线索竟然只有开头的一句,而且它本身就已经显得相当抽象:“不冻的水域,绿色波纹/纺织时间的粗线。”这应该是全诗中唯一以客观自然事物为背景的片段,但也只是臧棣诗歌假借咏物之名以“起兴”的过渡而已,诗歌的真正用力之处实际上落在了别处。臧棣在诗的开头以一种颇为曲折的方式将水的波纹比喻为“线”(“绿色波纹/纺织时间的粗线”),接着便大肆施展起他那娴熟得类似于手术刀般的修辞技艺,将“线”与“细”这一诗歌中的核心词连接起来,在它们之间创造出一整片隐秘的语义关联域;这是以事物之间的差异为基础的隐喻相似性,它得益于臧棣对意识之瞬间性的精准捕捉能力。整首诗几乎就是围绕“细”这个词展开的类比之歌,但是这种类比则奇怪地不与任何自然事物或社会事物相接近,相反,它致力于在纯粹的话语秩序中制造出语言和意识自身的差异性,类比所及之处,一切都化为了言说的时刻;同样,这也是主体被语言的想象力所弥散的时刻,一个语言“瞬间主体”诞生的时刻。

在这首《抒情诗》中,臧棣以一种巴洛克式异常繁复的方式将“细如”这样一个类比词发挥到了极致,并且暗中布置语言的迷宫,将词与词之间的隐秘关联、谐音效果,乃至句子与句子之间的音乐性等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例如,“而变细的/却是我们的眼神”一句将“细”与“眼神”之间在搭配上的邻近性作隐秘的连接;“细如陌生人的皮肤”“细如细而不腻”两句将一般常用于形容人之“皮肤细腻”的用语进行拆解,并在一个全新的隐喻关联域中进行创造性重组;“细如润滑,细如剧烈运动/和舞蹈难解难分”一句更是以高度抽象性的方式显示了事物之间的隐秘关联,将“运动”性十足的“润滑”和“舞蹈”与难以把握的“细”之特质相类比,臧棣的修辞技艺之高超让人叹为观止。至于说到对语言谐音效果的运用,臧棣更是大师,这首诗就充分体现了他的这一才能:“细如心细”与“细如有戏”,“精细”与“惊喜”等莫不彰显出臧棣出色的语言感觉。有人可能觉得臧棣这种咬文嚼字的写作方式是在不负责任地玩弄语言,恰恰相反,如果有着足够的耐心和阅读准备,我们就会发现臧棣的诗歌一点儿都不故弄玄虚,反而体现出罕见的对语言的恭敬态度和细节的真诚。被臧棣引以为知己的王敖对臧棣诗歌的这一特征有着精妙的评论:“他用一种近乎新批评细读的方式来写作,利用各种谐音来润滑能指的链条,造就附加的韵律并提示我们,词语总是别的词语,这是对词语进行想象,或者用词语来想象的真谛。”(王敖《追忆自我的蓝骑士之歌—解读臧棣》)诚哉斯言!

二、微观知觉与消失的美学

这首诗虽然命名为《抒情诗》,但我们明显发现诗中缺少一个统一连贯的抒情主体。因为臧棣并没有在叙述一个完整的现实经验,他的书写起始于一个偶然性的经验片段,但是这个唯一经验性的视域并没有在诗中得到进一步展开,而是被随之而来的论述性话语给分解掉了,“在臧棣的语言中,一种要素是对事物的知觉经验,是对事物的描写,接下来的语言层面就是对描述事物或经验的语言本身的评论,是评论语言的语言。如果说视觉的语言表达了对事物的看,接着的修辞与评论的语言就是对视觉经验的磨灭,是涂擦去视觉经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转瞬即逝、不可感触的知觉的透明形式。形象坠落了,半明不暗的事物,罕见的启示。与大多数诗歌经验不同,臧棣着迷的不是形象的再现,而是形象的消失”(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臧棣的诗歌正是凭借着对瞬息知觉的隐喻性扩展,分解掉原本稳定的视觉经验结构;通过语言的隐喻类比能力,事物在一个动态的话语过程中即时的显现而非再现,因此从现象学的视角看,这与主体的意向性或意象相关项存在距离,它悖论性地指向了事物形象的不断消失过程,是一种消失的美学。与这一诗歌话语秩序的构筑过程相平行,臧棣诗歌中的主体也早已不是一个经验性的抒情主体,它毋宁是被诗歌语言的想象力所拆解和弥散的主体,一个非连续性的微观知觉主体,一个感受性主体,它被语言所深度介入和感染,呈现出语言性的瞬间主体甚至是“非-主体”特征。

这首《抒情诗》最大限度地书写了一种瞬息知觉的隐喻关联域,一种语言“瞬间主体”的诞生过程。通过其微妙的隐喻类比能力,臧棣为我们呈现了如何在差异性的事物之间创造出神奇的相似性,并且混合着对语言之喜剧性效果的充分发挥,处处充满语言的智慧。“细如精细,那的确是/我们在回忆或人生中/能拥有的最好的惊喜”,幽默却不乏生存论意义上值得信任的智慧,试想,惊喜之为惊喜,不正是由于某种不可预期和不可预见的事物的突然来临吗?它在不经意间拜访我们,它超出了我们的掌控能力,却能在一瞬间带给我们欢乐和幸福的最纯粹体验;就像真正的“他者”是不可见的,却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细如粗中有细/它几乎就是命运/细如天生的歌喉,因为它/仍然是一条通道/细如耳语,既然你说的是秘密。”臧棣喜欢将一种批评性的意识带进诗歌写作,在一个微观的层面上与整个现代人文知识语境及其基本假设构成对话,但是他的这一隐秘的激情往往包裹在他复杂的修辞话语中,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很难看出其中的端倪。以上所引诗句中,臧棣为一个抽象的“细”字精心挑选了四个搭配词,分别是“粗中有细”“命运”“通道”和“秘密”,粗看起来它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关系,但是我们不要忘了,臧棣最擅长的就是捕捉微观知觉视域下的瞬间感受性,并且乐于采取一种咬文嚼字的方式对语言进行试验,借以传达人生最妙不可言的“秘密”。如果我们把“细”字与臧棣诗学的核心词“差异”相联系,那么“粗中有细”不就可以理解为是对差异性的肯定,尽管可能遭到权力话语的放逐或压抑,但差异性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在一个高度集权和封闭性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它是一条文化反熵的“通道”,守护着我们生命的“秘密”;因为归根到底,差异性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它几乎就是命运”。

同样,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也将隐秘的诗性智慧溶解在语言的游戏性中:“细如安慰丝丝入扣/却唯独不扣主题/细如你和我的故事没有情节/细如细节的连贯密不透风/细如可以像這样珍藏。”如果可能,臧棣总是不忘在诗歌中加入喜剧与幽默的成分。正如他在“丝丝入扣”与“不扣主题”之间建立起隐秘的关联性,而且这种关联性绝不止于表面性的生拉硬套,因为“主题”这个概念也与臧棣的诗歌观念有着重要的联系。臧棣非常反对诗歌主题的连贯性,而认可主题的生成性,或诗意空间的自主生成,因此他近些年一直尝试无主题诗歌的写作。与“主题”的概念非常相似,“情节”一词也暗中预设了故事的发展走向等连贯性要求,不符合臧棣诗歌对差异、瞬间、微观知觉、感受性等特征的期待,因此是要被质疑和解构的概念,所以臧棣写道:“细如你和我的故事没有情节。”一种没有情节的故事?退一步讲,如果真有所谓的连贯性,那么它一定是与语言的差异性和细节有关,“细节的连贯密不透风”,一个瞬间性的主体就诞生于语言所编织的细节之网中,语言如风,或一种流动没有障碍的微弱物质,穿行在主体、意识与它物之间,使一切皆化为言说的时刻。“事实上,作为一种求知方式,作为一种微观的知觉能力,每个人都能在事物的瞬息存在中自由地获得启迪自身的意识,发现打开秘密世界的关键。正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之中:意义的感知与生成在事物的每个瞬间,脱离所有一切概念与戒律,乃至唯物主义的清规,而构建起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幸运者。”(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在臧棣那里,一种微分化的意识流与语言相互强化,彼此生成,瞬间性的语言主体就诞生于这个过程,因为隐喻修辞术始终作用于微观知觉层面,所以使得事物每分每秒都像一个纯粹的“礼物”(“礼物”是臧棣诗歌中频频出现的一个词),而对于礼物最恰当的回应方式并非占有,而是“可以像这样珍藏”。

臧棣的这首《抒情诗》看似写得漫不经心,实则蕴藏了诸多秘密,值得仔细品味和推敲。例如,诗歌开头的一句中“纺织时间的粗线”这一说法就显得奇妙无比:一般而言,我们都接受一个假定的物理意义上的时间观念,时间是自然的,它每分每秒都在流逝;而臧棣似乎不认同这样一个不证自明的时间观念,他甚至将其“空间化”为某种粗重的物质(时间的粗线),这种粗重笨拙的时间观与臧棣诗歌对瞬间性、差异性、他者之独一性的尊重是不相容的,所以臧棣才动用语言的想象力对其进行分解和“纺织”,让“时间”变得越来越“细”,创造出一个语言与意识无限绵延的当下,笛卡尔意义上的“我思”主体就在此时间的绵延中被弥散了,成了瞬间性的语言主体或“非-主体”。

三、意识的分叉与书写的迷醉

臧棣的诗歌关注日常生活神秘性的一面,他痴迷于用语言发现乃至发明事物之间的隐秘联系,对语言自身的生成性,他始终抱有极大的热情和信心。也正因此,臧棣才极为谨慎地将自己的写作定位在微观知觉层面,这是他的诗歌话语得以大展拳脚的最佳“场所”。在宏观世界领域,事物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权力话语所分割和管辖,被概念及其含义所层层覆盖。在诸多社会法则和自然法则的重压下,事物之间的语义关联域被屏蔽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实用性;语言的“交往”性能也被荒废殆尽,成了干瘪的使用工具,这是语言的腐败,它比任何腐败都更具杀伤力。因为臧棣深知语言在社会层面的固化和惰性所带来的危害,所以他才选择在微观知觉层面展开批评,试图恢复语言与事物、感知与观念、修辞与历史之间的张力,将发展语言本身的复杂性和可能性作为诗歌写作的潜在动因。

在臧棣的诗歌话语中,事物、语言和主体总是彼此纠缠在一起,主体被语言所深度中介,沿着一种微分化的意识在语言中不断“分叉”,成为瞬间性的话语微粒,最终消散在由隐喻类比所构筑的差异性空间中。一种语言“瞬间主体”,这是臧棣诗歌特有的主体现象学,它诞生于隐喻修辞所引发的语言的“无穷可能性”中,“一种节奏编织着时间和空间、感情和思想、理智和行动,并且把昨天和今天、这里和那里、厌恶和喜爱熔为一炉。一切都是今天。一切都是现在。一切都在,一切都是此处。但是一切也都在别的地方,都在别的时间。一切皆在其外,又尽在其中”(奥克塔维奥·帕斯《帕斯选集·上卷》)。这是帕斯所推崇的诗歌所独有的节奏,它的实质也是语言与意识的不断分叉,一个打通过去、未来与当下的时间的无穷可能性。臧棣诗歌的秘密就在于精确捕捉这种瞬间性的意识现象,并将其溶解在语言修辞所构筑的话语秩序中,这是奠基于差异性和可能性的话语秩序;一个笛卡尔意义上的现代主体、一个连续性的主体,就在时间和意识的不断分叉中被弥散了,成了瞬息性的存在。

总之,无论是诗歌在整体层面呈现出的微观知觉现象,还是分解性话语所携带的批评性,臧棣的诗歌莫不与一种瞬息性的语言意识有关,与一种语言“瞬间主体”的诞生有关。在书写进入迷醉的灵感时刻,臧棣对语言的运用就像呼吸一样自如,满载启示的光辉。关于灵感、启迪和呼吸之间的关系,我们不妨引用一段列维纳斯的非凡见解,“在列维纳斯那里,别样的时间乃是意义时间,它意味着希望。而意义时间对钟表时间的介入,就是他异对同一性的‘启迪(inspiration)。列维纳斯强调该词的本义是‘吸入新鲜空气,也就是说:对一种虽不可见,但至关紧要的生命元素的接受。他从呼吸需要停顿、需要和外部交换气息这种自然的生命节奏出发提醒我们:没有一种精神可以不需要自我中断,可以无须接纳他者进入自我的内在深处而延续”(刘文瑾《列维纳斯与“书”的问题:他人的面容与“歌中之歌”》)。别样的时间无疑对应着列维纳斯“解-时序”的时间观念,它是“他异”对同一性的持续性启迪,是吸入新鲜空气,是中断自我以接纳他者。臧棣的诗歌就显示了自我中断的特征,主体被诗歌所创造的话语秩序所分解和弥散,成了一种瞬息性的语言主体,它随时准备“倾空”(基督教神学用语)自我以迎接他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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