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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书、总集与王勃五绝之关系

2023-06-20梁亚楠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4期
关键词:五绝总集类书

梁亚楠

在魏晋隋唐时期,文史编撰对文学创作起着引领和支撑作用,二者相辅相成,唐代尤其如此。“初唐四杰”中的王勃虽天才过人,但也从六朝唐初类书、总集中摄取了大量养料,且不断新变,化为己用,不禁锢于死板的条文句法,不流于低劣的材料堆砌,以其五绝创作别开新风,在题材、写景、格律上彰显出不同于时人的创造性,对后来五绝的完善和定型有重要意义。

一、南北朝至唐初类书、总集的编纂情况及王勃五绝的题材类型

类书辑录各种书籍资料,分门别类编排,南朝官修类书主要有《寿光书苑》《华林遍略》,北朝主要有《修文殿御览》,隋至唐初有《长洲玉镜》《艺文类聚》等。官修类书的发展使私人编撰中小型类书兴起,如南朝的《类苑》,隋至唐初的《编珠》《北堂书钞》。上述类书按内容体例分四类:征事型,如《寿光书苑》《修文殿御览》《华林遍略》《长洲玉镜》;征事兼采诗文型,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诗文型,如《类苑》;词句材料型,如《编珠》。

为满足文人创作和阅读需求,编撰总集渐趋兴盛,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总集为《昭明文选》《玉台新咏》。《昭明文选》收先秦到梁的一百三十多位作家的七百余篇佳作,影响极大,唐代士子无不人手一编,奉为圭臬。《玉台新咏》收汉代至梁诗,前八卷为五言诗,对唐代五言绝句的发展有重要作用。

清代蒋清翊《王子安集注》收王勃五绝三十四首,约占诗卷三分之一,数量和占比在初唐位居前列。其五绝可分羁旅、赠别、咏怀诗。诗歌分类主要按照内容和情感,对怀才不遇、羁旅思乡、怀友等情感的诉说具有穿越时空的相通性。《昭明文选》中的赠答诗、咏怀诗等小目的优秀诗篇中蕴含的感情及创作结构影响了后世诗人。王勃从现实生活中取材,以鲜活生动的现实打破应制思想的限制,促进了唐诗的发展。

羁旅诗,主要为入蜀纪行诗。王勃的离京入蜀路线为“长安—始平—扶风—宝鸡—凤州”。《始平晚息》为其离京时所写,《扶风昼届离京浸远》以地理位置的变化切入,语言质朴。《晚留凤州》是其息于凤州时所写,含蓄沉郁,有沧桑之感。《早春野望》以阔大的背景与渺小的中心人物形成强烈反差,思乡之情在眺望中悄然流露。《春游》抒情直截了当,怀乡思绪的“无极”与泪水的“成行”相互映衬。

赠别诗,按照情感类型可细分为流露积极乐观心态与抒写离愁思念,分别有《林塘怀友》《赠李十四四首》与《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别人四首》《寒夜思友三首》。送别组诗把送别的心理感受融进送别的过程描写中,叙述具有时间性、过程性。

咏怀诗,抒发心中的慷慨不平,彰显诗人的高洁傲岸,高唱对功名事业的积极进取,如《述怀拟古诗》。王勃对人生和宇宙进行思考,诗歌气象开阔,境界高远,激扬着慷慨的书生意气,浸润着坚贞的高洁品质,透露着不甘居于人下的雄杰之气,这些构成诗中迥然于宫廷诗风的骨气,对改革初唐诗风具有重要作用。

二、类书、总集与王勃五绝之关系

(一)提供语料储备

初唐时期诗歌活动发展迅速,为积累素材,诗人会大量阅读类书、总集。闻一多先生提出要把文学和类书排在一起打量,原因即在于此。

累积材料,丰富词库。王勃五绝中的双音节词有受类书、总集影响的痕迹,他能恰如其分地运用从类书、总集中摘取的词语,如《江亭夜月送别二首》与《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类比,“津亭秋月夜”中“秋月”有如下出处:“秋月扬明辉”(顾恺之《四时》),“秋月始纤纤”(刘孝绰《望月有所思诗》),“秋月光如练”(沈约《八咏诗·登台望秋月》)。“飞月向南端”中的“飞月”出自“姮娥栖飞月”(颜延之《为织女赠牵牛诗》),“南端”出自“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潘岳《悼亡诗三首》其二)。同时,王勃能博采众长,从类书、总集不同文体的作品中吸收精华,加工锻造,如《羁春》與《艺文类聚》岁时部春目相类比,可见以下诗句的影子:“春草黄复绿,客心伤此时”(沈约《春咏诗》),“处处春心动,常惜光阴移”(萧纲《春日想上林诗》),“风花落未已”(萧统《晚春诗》),羁旅客子的伤悲,光阴易逝的叹息,风扬落花的园景,都能在类书中寻到出处。

并且,王勃喜用具象性词语,以营造意境,表达情感,如“缀叶归烟晚,乘花落照春”(王勃《他乡叙兴》),“野烟含夕渚,山月照秋林”(王勃《夜兴》),运用具象性名词,带来极强的视觉感触。王勃能创造性地构造新词,如“桂轺虽不驻,兰筵幸未闻”(王勃《别人四首》),化用《楚辞》“蕙肴蒸兮兰藉”之意,又借《楚辞》中常与“兰”对举的“桂”构造新词“桂轺”;如称筵席为“兰筵”“风筵”,称弹琴为“调桂轸”“调鸣琴”,词汇丰富,表达多样,使意象空间更为复杂,更能表达主体情感。

精于用典,含蓄有味。南北朝以来文坛盛行堆砌典故,作为学问深浅的证明。王勃学识丰富,写诗更在意文质彬彬、词意相洽。在蕴含历史性积淀的典故中,诗人增添了自我情感,如“还将中散兴,来偶步兵琴”(《夜兴》)反用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一中的“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事典、语典兼用,言简意丰,彰显清俊、通脱的品性;又如“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九日》),运用魏文帝为钟繇送菊和王弘为陶潜送酒两个典故,以古事今,既有联系时空的美感,也有意在典中、余味无穷的延伸。诗人巧妙化用语典,使诗句充满浪漫色彩,如“仙杼织朝霞”(《林塘怀友》)化用阮籍《清思赋》中的“丹霞以为裳”,以朝霞喻华服,颇有趣味。诗人还将典故与现实巧妙融合,使眼前景、心中愿与典故浑然一体,曲折地表达思想感情,如“边城琴酒处,俱是越乡人”(《他乡叙兴》),“边城”“越乡”皆是异地,契合诗题;又如“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春园》)化用“千日酒”“饮之长生”“百年寿之大齐”的典故,贴合诗人沉迷春景、畅饮美酒的情状。

(二)优化艺术手法

齐梁诗多穷极雕饰,唐初宫廷诗多拼凑对仗。王勃的五绝写景诗基本写于游历巴蜀时,是个性与才情的结晶,把六朝的骈俪变作流丽灵活,对景物的描写从彩丽繁缛走向清新自然。

审美观物,视角独特。诗人在一定程度上受类书、总集中文人审美习惯的影响,刻意寻找各类意象作为传情达意的中介,但他以独特的审美视角,选取简练的景物,在相似的意象中捕捉到不同于常人的意蕴,创造出独特的意境来契合个人心绪。描绘春景时,诗人关注春草、飞花、春潮等,取景精细。在少年诗人眼里,生活是鲜活的,即使流露伤春之思,景象也明媚动人。描绘秋景时,诗人常写高山、黄叶、野烟等,构成开朗又迷蒙的意境,以浓烈的感伤观照秋色,诗句浸染着对未来的迷惘哀伤,笔力雄浑古朴。诗人注意光影变化,传达独特的视觉感受,如“晴初景霭新”(《登城春望》),描写阳光射过薄雾,光影清新自然。诗人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健康自然的审美取向炼造出独特的诗歌境界,形成富有青春气息的激扬情调,在初唐诗坛里独树一帜,对后来的诗歌创作具有启发性。

艺术手法,交融结合。一是点面结合。诗人能协调景物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使其纷而不杂,既重点突出又和谐统一。例如,《早春野望》的前两句写山长水阔,境界辽阔,末句写极目远眺,红花绿柳,掩映边亭,视线由较远至最远,景物描写有层次感。二是动静结合。诗人擅长抓住不同景物的动静特点,塑造整体形象,构筑诗歌意境。例如,诗人在《春庄》中勾勒出兰草满径、桃李满园的城郊春庄图,加入动态描写,以动衬静,意境与形象和谐统一。三是虚实结合。抽象无形的事物映衬现实的况味,具体现实的事物寄托心中的思绪,虚实结合更能借景物抒发情感。例如,《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其二中的“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描写的是实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中的“寂”和“寒”浸入诗人的主观感受,是虚景。四是对偶、绘色、白描等的运用。例如,《早春野望》中的“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对偶自然,色彩浓淡相宜,呈现鲜明的画面感。

缘情写景,景中含情。诗人用意在言外、弦外有音的手法使诗歌意境含蓄隽永,意蕴吞吐不尽。初到蜀地时,游山玩水的激情取代仕途奔劳的狂热,生命洋溢着生机,所观之景、所处之境皆着诗人之旷达,如《林泉独饮》中的“丘壑经涂赏,花柳遇时春”,春景明艳动人。当冷静下来,面临客中送客、壮志难酬时,低沉落寞之情涵盖诗篇,如“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其一)中的“送”“横”二字赋予山水人性,体现出江水的脉脉深情和塞北的道途艰险,隐含诗人对友人的不舍及对远行的担忧,语不涉难,已不堪忧。

(三)促进诗歌律化

类书、总集中收录的诗文提供了研究诗歌格律的范本,如《编珠》的语对基本遵循平仄相协的规律,《艺文类聚》收录永明体诗人谢朓诗五十七首、沈约诗一百二十五首,对诗歌格律有较大影响。南朝以来,不少文人对诗歌声律理论进行探讨和实践,王勃吸收前人理论,在格律运用上有极大突破。

重视平仄,声律和谐。王勃在五绝中对平仄的运用有极强的自觉意识,在十三首仄起式律绝中,有四首诗完全符合格律,为《他乡叙兴》《临江二首》其一及《赠李十四四首》其二和其三。平起式五言律绝有三首,为《晚留凤州》《山中》《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其二,现对其进行分析。

五言律绝平起仄收式格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先看《晚留凤州》,其平仄分析为: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属平起仄收式,首句不入韵,不合标准的首句第一字、第二句第一字、第三句第三字、第四句第三字在可平可仄处,无失粘、失对、拗救现象。《江亭夜月送别二首》其二平仄分析为: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不合标准的首句第一字、第二句第一字在可平可仄处,无失粘、失对、拗救现象。再看《山中》平仄: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不合律的第四句第三字在可平可仄处,无失粘、失对现象。纵向对比可知,诗人一直有意识地进行合律五绝的探索,力求声律优美和谐。

重视用韵,广泛熟练。王勃的三十四首五绝均首句不入韵,其中有三首押仄声韵,《寒夜思友三首》其一押职韵,其二押屑韵,其三押沃韵;其余均押平声。押平声韵的五绝共使用十七个韵部,上平声韵部有东、微、鱼、齐、灰、真、文、元、寒、删十个,下平声韵部有先、歌、麻、阳、青、尤、侵七个。平水韵中的窄韵如微、文、删、青等,选字余地不大,对诗人要求较高,而王勃用窄韵的几首诗都极好,如《早春野望》用“青”字韵,“晓岫青”与“春潮白”形成对仗,韵字用得自然贴切,毫无生硬突兀之感。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言“凡作诗以‘青字為韵,鲜有佳者”,可知其韵部使用广泛且灵活自如。

韵部运用虽广泛,但韵脚字的选用单调。韵脚字具有特定的内涵意义和长期使用形成的情感意义,故韵脚字的选用与诗歌内容有关系。在所用韵部中,上平声韵部真韵和下平声韵部麻韵的使用次数最多。用真韵时,韵脚字多为“春”“人”;用麻韵时,韵脚字多为“花”“家”,诗歌都涉及春季景物。采用窄韵、微韵的两首诗,韵脚字都为“归”和“飞”,蕴含积累的思乡、伤感情调。

重视对仗,自然灵活。对仗与类书、总集关系密切。类书的编辑体制常以比类为基础,如《艺文类聚序》中的“金籍玉印,比类相从”,《编珠原序》中的“故实简者,易为比风”。《编珠》将所录语句加工为两两相对、声律和谐的语对,三言、四言为主,为诗人创作对仗句提供借鉴。《昭明文选》讲求“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所选诗文大都注重对偶;《玉台新咏》中的五言四句短句注重节奏和对仗。

王勃的五绝均使用对仗,大部分首联对仗,有六首两联均对仗,类型多样。其使用最多的为同类对、地名对,如“宝鸡辞旧役,仙凤历遗墟”(《晚留凤州》)中的“宝鸡”对“仙凤”;植物对,如“小径偏宜草,空庭不厌花”(《赠李十四四首》其二)中的“草”对“花”;地理对,如“江汉深无极,梁岷不可攀”(《普安建阴题壁》)中的“江汉”对“梁岷”;数字对,如“乱竹开三径,飞花满四邻”(《赠李十四四首》其三)中的“三径”对“四邻”;颜色对,如“桂密岩花白,梨疏林叶红”(《冬郊行望》)中的“白”对“红”;异类对,如“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山扉夜坐》)中的“野室”对“情人”;反义对,如“观阙长安近,江山蜀路赊”(《始平晚息》)中的“近”对“赊”;双声对,如“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早春野望》)中,“春潮”二字声母均为ch,“晓岫”二字声母均为x,两字声母相同,上下两联相对;当句对,如“物外山川近,晴初景霭新”(《登城春望》)中的“山”“川”自对,“景”“霭”自对;连珠对,如“泛泛东流水,飞飞北上尘”(《临江二首》其一)中的“泛泛”对“飞飞”。

总之,类书、总集保存了历代优秀作品,为文人理论探讨和创作实践提供了一定的基础。类书、总集与王勃的五绝之变主要表现为提供了语料储备,特别是丰富词库,精于用典;优化了艺术手法,审美视角独特,写景手法多样,景中含情,意韵深远;促进了诗歌律化,声律和谐,用韵广泛,对仗自然。同时,王勃打破了梁陈以来极貌体物、华丽肤浅的常例,其五绝精于布局,意脉连贯,具有贴近现实的生命活力,在绝句由初唐向盛唐的演化阶段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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