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京剧与抗战:张爱玲小说《金锁记》创作、发表背景探论
2023-06-07李清宇
李清宇
(华东师范大学 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上海 200062)
1993年,在为《大江东去——沈祖安人物论集》所作的序言中,夏衍写道:“张爱玲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她才华横溢,二十多岁就在文坛上闪光。上海解放前,我在北京西山和周恩来同志研究回上海后的文化工作,总理提醒:有几个原不属于进步文化阵营的文化名人要争取把他们留下,其中就谈到刘海粟和张爱玲。总理是在重庆就辗转看过她的小说集《传奇》,50年代初我又托柯灵同志找到一本转送周总理。”①夏衍著,陈坚、刘厚生编:《夏衍全集·戏剧评论》,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476页。上引文末,夏衍提及之事,在柯灵发表于1985年的《遥寄张爱玲》一文中得到佐证:“左翼阵营里也不乏张爱玲的读者,‘左联’元老派的夏衍就是一个。抗战结束,夏衍从重庆回到上海,就听说沦陷期间出了个张爱玲,读了她的作品;解放后,他正好是上海文艺界的第一号人物……后来夏衍调到文化部当副部长,我还在上海书店的书库里,购了《传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给他。”②柯灵:《遥寄张爱玲》,《读书》1985年第5期。
一、袁殊主办《杂志》与张爱玲创作《传奇》小说集
1942年8月,《杂志》第二度复刊。复刊后的《杂志》隶属《新中国报》系统。作为当时上海四大日报之一的《新中国报》,其主办者为袁殊。袁殊素有“东方佐尔格”之称。他表面上担任汪伪江苏省教育厅厅长、清乡政治工作团团长等职务,又为日本外务省控制兴亚建国同盟核心成员,实际却是中共地下党员。其在上海的情报工作直接受潘汉年领导。根据沈鹏年的回忆,《杂志》就是“根据潘汉年同志指示”③沈鹏年:《行云流水记往》,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43页。复刊的。沈鹏年还说:“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上海的政治环境发生急剧变化。大批进步文艺工作者被迫撤离和隐蔽,许多进步报刊也宣告停顿。这时,潘汉年同志向袁殊同志交代了三个任务,其中之一,就是要利用敌人的关系来大办我们的文化事业,把文化阵地尽量控制在我们手里。为此,潘汉年给袁殊调来了恽逸群、翁从六、吴诚之、鲁风等同志,创办了《新中国报》,复刊了《杂志》。”①沈鹏年:《行云流水记往》,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46—247页。沈鹏年的上述说法,在王元化先生晚年的一次发言中得到了印证。1992年11月7日,“上海‘孤岛’文学学术讨论会”召开。会上,王元化先生提及,“他在1942年接到中央上海地下党指令,要他给《杂志》撰稿,并组织上海作家向《杂志》投稿”②参见徐翔、黄万华《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81页。。
复刊后的《杂志》,出于对当时形势的考虑,其刊发的文章,内容从原先的以时政为主转向以文艺为主。在《杂志》复刊第一期上,编者表示:“我们‘为办杂志而办杂志’的信念,五年后的今天,还和五年前的今天一样。如果还有更大的抱负的话,我们愿意把我们少数人的热血,在荒芜的园地里培成一朵灿烂美丽的花朵。”③同人:《再次复刊的话》,《杂志》1942年第9卷第5期“复刊号”。执上引沈鹏年、王元化等人的相关言论以分析这段文字,笔者认为,编者这是在暗示:复刊后的《杂志》,虽转为刊登文艺作品,但其原先的“信念”并未改变。这就是说,编者在约稿、选稿与编辑时,仍暗中含有政治导向。就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论,《杂志》编者是在告知读者,他们刊发的文艺作品,不是为文艺而文艺,而是为抗战服务的。另外,在今天看来,负责《杂志》工作的袁殊等人并未食言,他们确实以“少数人的热血”,在“荒芜的园地”(指当时的文坛)里培育出了“一朵灿烂美丽的花朵”,这花朵就是张爱玲。
从1943年7月至1945年6月,《杂志》几乎每一期都登载张爱玲的作品。两年的时间里,在《杂志》上,张爱玲共发表了10篇小说,13篇散文,外加7幅插图。张爱玲创作于上海沦陷时期的作品,不仅大多数都发表在《杂志》上,且她毕生的代表作,如《金锁记》《倾城之恋》等亦包括其中。1944年8月15日,在印刷物资紧缺的情况下,《杂志》社仍为张爱玲出版了小说集《传奇》。集中共收小说10篇,而居首者为《金锁记》。此后,无论是同年9月25日发行的《传奇》再版,还是1946年由山河图书公司出版的《传奇》增订本,《金锁记》一直居于《传奇》之首。由此编排顺序,可以看出张爱玲以及《杂志》社诸人对于《金锁记》的重视。需要指出的是,《金锁记》原本并不在张爱玲拟定的《传奇》写作计划之中。1943 年8 月,在《杂志》第11 卷第5 期上,张爱玲发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文中她告诉读者:“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沉香屑,包括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④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杂志》1943年第11卷第5期。在这一目录中,《金锁记》尚不见踪影,而所列7篇小说的顺序,基本是依照作品完成时间排列的。《第一炉香》完成于1943年4月,《第二炉香》完成于5月,《茉莉香片》完成于6月,《心经》完成于7月,《琉璃瓦》完成于10月,《封锁》完成于11月,但偏偏完成于9月的《倾城之恋》,被放在压轴的位置上。看来,《倾城之恋》应是张爱玲原先最为重视的“传奇”。因此,小说《金锁记》的横空出世、后来居上,其中深意就颇值得玩味了。
二、京剧《金锁记》与程砚秋在抗战中的斗争事迹
小说《金锁记》的标题,并非张爱玲杜撰,实是她从京剧剧目中借来。而作为京剧的《金锁记》,乃是京剧表演艺术大师程砚秋的代表作。遥忆当初,程尚以“艳秋”之名行世。其师罗瘿公,远绍元代关汉卿杂剧,脱胎明朝袁于令传奇,以京剧青衣老戏《六月雪》之《探监》《法场》为底本,增益首尾,添删唱词,又请王瑶卿创设唱腔,丰富曲调,为之量身打造了一部新戏:《金锁记》。1924年4月13日,于北京三庆园,程砚秋首演此戏,旋踵间,便缠头百万,南北唱传。早先,梅兰芳、尚小云等京剧名旦经常上演《六月雪》,程砚秋全本《金锁记》一出,梅、尚二人顿感相形见绌,此后遂绝少再扮窦娥。从此,《金锁记》成为程砚秋的专擅,而其他旦行演员欲唱这出戏,也多奉程派表演为典范楷模。
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发表于1943 年11、12 月《杂志》第12 卷第2、第3 期上。根据本年8 月《到底是上海人》一文刊出之时张爱玲尚未提及《金锁记》判断,这篇小说的创作时间,应该在8月至11月间。在张爱玲创作与发表《金锁记》的时候,因为不断反抗日伪压迫,程砚秋不得不告别氍毹,隐居于北京郊外青龙桥。程砚秋与日伪的矛盾由来已久。“九一八”事变以后,和梅兰芳一样,程砚秋也编排新戏以宣扬抗战。梅兰芳推出了《抗金兵》与《生死恨》,程砚秋则上演了《亡蜀鉴》和《费宫人》。“七七”事变之后,程砚秋虽未彻底脱离舞台,但他始终拒绝为日伪演出义务戏。且其为人性格刚强,对日伪从不假以辞色。据程砚秋妻子果素瑛回忆,北平沦陷后不久,“日本人找北平梨园公益会,要它出面组织京剧界唱捐献飞机的义务戏。在敌人的压力下大家都不敢不唱,砚秋就是不唱……他说:‘我不能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去炸中国人。……’来人表示大家很怕日本当局,以砚秋在戏曲界的地位若坚决不应,恐于北平京剧界不利。砚秋气愤地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能让大家受连累。献机义务戏的事,我程某人宁死枪下也绝不从命!……’来人只好悻悻而去。”①果素瑛:《追忆程砚秋生平》,《说程砚秋》,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
程砚秋清楚,事情不会就此了结。日伪已然怀恨在心,报复是早晚的事。果然,1943年,他与日伪爆发了正面冲突,这就是著名的“东车站”事件。关于这一事件发生的时间与前因后果,目前存在不同的说法。李伶伶在《程砚秋全传》中指出,“东车站”事件发生于1942年9月,其时程砚秋刚结束上海的演出返归北平,于北平火车东站遭遇日伪特务堵截。②参见李伶伶《程砚秋全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467页。不过,据笔者考证,这一事件当发生于1943年1月间。据《海报》1942年11月1日“戏讯”,程砚秋于本年10月27日乘飞机抵达上海。他先在皇后大戏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演出,随后转往黄金大戏院。又据《女声》杂志上署名“兰”的采访稿《天才艺人程砚秋》推断,程砚秋离沪归返的时间当在1943年1月。
对于“东车站”事件,果素瑛指出:“砚秋曾应上海剧院之邀去演营业戏。自沪返京在北平前门车站下车时,等他一出车厢,就凑过来几个伪警务段的便衣和警察,问:‘你就是程砚秋吗?跟我们去一趟有话问你。’待他们把砚秋带到站内偏僻处的一间小屋子里时,那里早有几个敌伪特务候着,进得门来不容分说,就围拢来一阵拳打脚踢,意欲捆绑捉拿。砚秋从小武功根底很好……一个人力敌七八个特务,把他们打得纷纷倒退不能近身,瞅了个空子跳出屋外,急忙闪入车站内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才得以脱身。”回到家中,程砚秋对妻子说:“特务不会就此罢休的,还会来找我的。我程某就是不给日伪唱戏,到底看他们把我怎么样吧!”果然,等到跟包的把戏箱从车站拉回家里时,发现许多戏箱都被敌人用刺刀捅得乱七八糟,堂鼓也给用刀挑破了。③果素瑛:《追忆程砚秋生平》,《说程砚秋》,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版,第25—26页。“东车站”事件之后,日伪又不断骚扰程砚秋。他于是干脆脱下歌衫,躬耕乡间,与渔樵为伍,一直到抗战胜利。
三、“春秋”笔法与在抗战背景下重审小说《金锁记》
在张爱玲创作小说《金锁记》的同时,原《万象》主编陈蝶衣创办了《春秋》月刊。有学者指出:“该刊系陈蝶衣为抗衡汉奸文学而创办的,所以民族意识颇强。”④徐迺翔、黄万华:《中国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73页。陈蝶衣的办刊策略,一如其刊物名称,就是以“春秋”笔法撰文编稿,在文化战线上从事抗战活动。而发表于1944 年4 月号上的《程砚秋归农》,就是其运用“春秋”笔法的一个典型案例。在这篇文章的开端,作者廖增益写道:“缀玉轩主梅兰芳博士在唇间留蓄了微髭,表示‘谢绝歌坛’之后,御霜簃主程砚秋也继之而放弃了舞台生活,隐于陇亩,实行‘归农’了。”⑤廖增益:《程砚秋归农》,《春秋》1944年第1卷第7期。将程砚秋的“归农”,与梅兰芳的“蓄须”对举,文章意欲褒扬其人民族气节的意涵已初显端倪。在这篇采访稿的第二节,廖增益特地提及“东车站”事件。由于沦陷区的言说环境恶劣,所以廖增益叙写此事颇为隐晦。但是,从第二节的标题——“东车站之役”来看,显然作者是上升到“抗战”的高度来看待程砚秋对日伪的反抗的。
为了烘托上述意涵,陈蝶衣又在这一期《春秋》的卷首刊出张谟的文章《略论:文天祥》。该文第二节的标题为“民族英雄、大诗人、殉道主义者”①张谟:《略论:文天祥》,《春秋》1944年第1卷第7期。。将《程砚秋归农》与《略论:文天祥》这两篇文章的第二节标题并列观看,陈蝶衣办刊的“春秋”笔法顿时显现。可以说,在陈蝶衣眼中,程砚秋如同文天祥一样,也是一位民族英雄。或许是担心自己的“微言大义”读者不能全然明了,在这一期杂志的卷末,陈蝶衣又特别指出:“本期有一篇特载文字:廖增益先生执笔的《程砚秋归农》。过去本刊向不采取关于旧剧优伶的记载,为了程砚秋的隐于陇亩颇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原因,特破例发表。”②蝶衣:《编辑室》,《春秋》1944年第1卷第7期。虽然并未说破“不同寻常的原因”是什么,但阅至此处,读者自然能够领会,陈蝶衣是在以“春秋”笔法,褒扬程砚秋的抗争精神与民族气节。
对于程砚秋,中共上海地下党暗中控制的文艺期刊也早有褒奖。前文提及的《天才艺人程砚秋》一文,发表于1943年《女声》1月号上。这篇文章的作者“兰”,其实就是关露。同袁殊一样,关露也是在潘汉年的指示下打入敌方报刊的中共地下党员。《天才艺人程砚秋》一文,是乘程砚秋在沪演出之机,关露对他的专访。文中,关露叙述了她与程砚秋探讨程的名剧《梅妃》的经过。行文至于篇末,关露突然笔锋一转,写道:“现在我所爱慕的艺人程砚秋坐在我的面前。自然,现在的程砚秋绝不是舞台上的梅妃,他是一个高大的武士一样的人物。”③兰:《天才艺人程砚秋》,《女声》1943年第9期。关露的赞美,旨在委婉地提醒读者,虽然舞台上的程砚秋是乾旦,其扮演的角色,皆是受尽欺凌的古代妇女,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是一位顶天立地、威武不能屈的伟丈夫。前文所述,旨在勾勒这样一个事实:1943年前后,一些暗中宣扬抗战的上海文艺期刊,通过运用“春秋”笔法撰写文章,对坚持民族气节、不断抗争的程砚秋进行颂扬。张爱玲小说《金锁记》,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因此,我们不妨将张爱玲的这篇小说,置于抗战时期沦陷区特殊的言说环境中,重新做一番审视。
程砚秋京剧表演艺术登峰造极之处,实在于其人的唱腔。荀慧生曾说:“砚秋的唱腔,因为他善于适应生理上的条件,利用‘脑后音’,创造了新腔,以低徊婉转的声腔,深刻地表达了在封建社会里被压迫妇女幽怨与苦痛的感情。在青衣唱腔中,树立了独特的风格,成为广大群众所欢迎的‘程腔’。”④荀慧生:《忆程砚秋先生》,《程砚秋的舞台艺术》,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1—12页。又,程腔素有“秋声”之喻,冯牧就曾引用欧阳修《秋声赋》“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形容程腔具有的艺术风格,他还指出,程腔中“所流露出来的满腔忧愤激越之情,的确是犹如一阵肃杀而凛冽的秋风一样”⑤冯牧:《秋声漫记》,《说程砚秋》,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页。。笔者阅读小说《金锁记》,发现这篇作品与程腔具有相通的艺术风格,而其主人公曹七巧,亦如“肃杀而凛冽的秋风”,且同样是“满腔忧愤激越之情”。在笔者看来,小说《金锁记》与程砚秋京剧表演在艺术风格与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类似,绝非巧合,而是张爱玲经过联想和构思,将程砚秋京剧表演艺术转化为小说叙事的结果。因此,张爱玲借京剧《金锁记》作为自己小说题名的行为,其背后的隐藏的,是对程砚秋京剧表演艺术成就的颂扬,同时也是向程砚秋在抗战中始终坚持斗争致敬。
另外,笔者还注意到,在小说《金锁记》的叙述中,蕴藏着不少与“秋”有涉的内容。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的重要情节都发生于秋季。小说开端,张爱玲通过“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以及“(姜季泽)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等信息⑥张爱玲:《金锁记》(一),《杂志》1943年第12卷第2期。,暗示出《金锁记》故事发生于1911年武昌起义后不久。同时,她以“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和“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沉了下去”等人物对话与月相描写①张爱玲:《金锁记》(一),《杂志》1943年第12卷第2期。,将叙述时间的开端,锁定在1911年秋季。此后在小说的高潮部分,即七巧与季泽决裂的叙述中,叙述者交代“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②张爱玲:《金锁记》(二),《杂志》1943年第12卷第3期。。据此推断,高潮一幕当亦是发生于秋季。此后,小说转向叙述七巧女儿长安的故事。渐近尾声之时,因七巧阻挠,长安被迫与未婚夫童世舫分手。二人约在公园见面,退还订婚戒指。张爱玲描绘当时情景,写道:“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③张爱玲:《金锁记》(二),《杂志》1943年第12卷第3期。将小说开端、高潮和结尾的发生时间均设置在秋季,张爱玲如此叙事,绝非率尔操觚。在笔者看来,她在叙述中如此反复地渲染“秋”意,实是为了将小说《金锁记》与程砚秋相关联,从而达到暗中称美其人其艺的目的。
四、话剧《秋海棠》对张爱玲创作小说《金锁记》的启示
邵迎建教授曾指出:“《秋海棠》是沦陷区时的上海的一个关键词,其代表意义不亚于张爱玲。如果说,张爱玲是沦陷区时的上海女性文学的顶峰,那么可以说《秋海棠》则是沦陷区时的上海文化尤其是表象(影剧)文化的顶峰。”④邵迎建:《张爱玲看〈秋海棠〉及其他——没有硝烟的战争》,《书城》2005年12月。这里所说的《秋海棠》,是指上海艺术剧团(以下简称“上艺”)于1942年底上演的话剧。作为上艺《秋海棠》剧本的主要编撰者和该剧的总导演⑤以往认为,上艺《秋海棠》剧本的创作者是秦瘦鸥,该剧是由顾仲彝、黄佐临、费穆联合导演的。笔者考证发现,费穆才是该剧本的主要编撰者,并且他执导了该剧除第四幕之外的全部场次。相关论述详见拙作《费穆与上海艺术剧团〈秋海棠〉演出本》,《戏剧艺术》2019年第5期。,费穆在设计主人公秋海棠形象时,原是以梅兰芳为参照的。而其之所以编排秦瘦鸥小说《秋海棠》为话剧,其根本动机也在于颂扬梅兰芳。剧中秋海棠不甘军阀侮辱,遭遇破相伤害,隐居乡间不能登台,其种种剧情不过是费穆的隐喻,其目的实在于称赞梅兰芳为坚守民族气节,甘愿牺牲一己艺术生命的义举。
为了让观众感知自己的创作意图,在《秋海棠》的序幕和末幕中,费穆均安插了一段戏中戏。这一戏中戏就是京剧《女起解》。之所以选择《女起解》,精通京剧且对梅兰芳艺事了如指掌的费穆,是出于以下三点的考虑:第一,《女起解》是京剧《玉堂春》中的一出,而《玉堂春》是梅兰芳的成名作,“是他一生的转折点,鼓舞了他对事业的积极性”⑥许姬传、邹慧兰:《梅兰芳对戏曲艺术的探索与革新》,《忆艺术大师梅兰芳》,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 年版,第129页。。第二,《女起解》是梅兰芳的代表作。诚如魏绍昌先生所说:“四大名旦演《玉堂春》可谓各献其能,各具千秋,可是谁也演不过梅兰芳的《起解》。”⑦魏绍昌:《戏文锣鼓》,大象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第三,对于《女起解》,梅兰芳本人一向珍视,每至一地演出,多以此戏充当打炮戏。因此,费穆将《女起解》穿插于该剧的序幕和末幕,其编剧手法有类于诗词创作中的用典。有着“诗人导演”称号的他,将《女起解》与梅兰芳之间的渊源糅合成典故,置于《秋海棠》一剧的首尾,以此引发观众对于梅兰芳的联想。
当时饰演秋海棠一角的演员是石挥。排演期间,费穆特意请来梅兰芳,对石挥表演《女起解》给予指导。对于费穆的意图,石挥了然于胸。其在序幕中表演的《女起解》也确实是梅派风格。⑧据白沉回忆:“《秋海棠》他前面一段化旦角妆,这一段他的确是跟梅兰芳学的,石挥本身会京剧,再加上梅兰芳指点,他前面几句唱完全是梅派的。”见白沉《视艺术为生命的人——忆老友石挥》,舒晓鸣编著《石挥的艺术世界》,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页。不过,在末幕中,当秋海棠再度吟唱起《女起解》片段时,石挥却运用了程腔。回忆石挥当时的表演,程之说:“他唱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远远望见太原城,玉堂春此去九死一生。’石挥对这四句下足了功夫,抓住了程派唱腔委婉曲折、如泣如诉的旋律特点……在这段整个表演的过程中,全场观众鸦雀无声……听到最后,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全场掌声雷动,为演员的精彩表演叫好!当年梅兰芳、程砚秋看到这里也都掉了泪,鼓了掌。”①程之:《表演大师石挥》,舒晓鸣编著《石挥的艺术世界》,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页。彼时,张爱玲亦在现场。对于石挥的表演,她赞叹道:“《秋海棠》里最动人的一句话是京戏的唱词……‘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烂熟的口头禅,可是经落魄的秋海棠这么一回味,凭空添上了无限的苍凉感慨。”②张爱玲:《洋人看京剧及其他》,《古今》1943年第34期。众所周知,“苍凉”是程腔的美学风格。而此后,在小说叙事中,张爱玲也不断营造“苍凉”,观其渊源,实昉于兹。笔者亦由此念及,张爱玲的以《金锁记》冠名小说,其手法与费穆之置《女起解》于序幕,实异曲同工。
对于上艺《秋海棠》的寓意,张爱玲心知肚明。诚如斯言:“其实‘秋海棠’的意义何须用言语说明——有白纸黑字的小说,有铁骨铮铮的编导,有大名鼎鼎的演员,还有蓄须铭志的梅兰芳——记忆化为默契,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能明说即是最好的说明。上海人都懂。”③邵迎建:《张爱玲看〈秋海棠〉及其他——没有硝烟的战争》,《书城》2005年12月。1943年,《二十世纪》发表了张爱玲以英文撰写的StillAlive一文,此文实缘上艺《秋海棠》而作。在另一篇论文中,笔者就“Still Alive”(仍然活着)这一题名的意涵曾做如下的分析:“此题名的浅层次意旨当是提醒国人,梅兰芳虽然一时中断了他的艺术生命,但其艺术形象与爱国精神仍然通过其他艺术形式如话剧等顽强地活着。至于此题名的深层次意旨,笔者以为是在宣告中华民族的文化脉络终不会因为敌寇的肆虐而消亡,即使神州一时陆沉,我国族之精神仍然会在民族文艺中以‘中国味道’这样的形式永存不朽。”④李清宇:《张爱玲与梅兰芳的文艺因缘》,《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4期。因此,与StillAlive同年产生的小说《金锁记》,当我们将其与上艺《秋海棠》合观对照时,张爱玲创作《金锁记》的动机,《杂志》发表《金锁记》的深意,乃至于《金锁记》始终居于《传奇》之首的根由,想来也就不言自明了吧。
五、结语
在《周公遗爱程派千秋——追记拍摄电影〈荒山泪〉》中,吴祖光说,1954年秋天,他和新凤霞到周恩来家里做客。其间,谈及正在筹拍的电影《梅兰芳的舞台艺术》,周恩来表示,能否也为程砚秋拍摄戏曲电影。据吴祖光回忆,当时周恩来对他说:“在延安的时候,我们对京剧的爱好也有两派:梅派和程派。”“我问总理是哪一派,总理很认真地回答说:‘我是程派。’”⑤吴祖光:《周公遗爱 程派千秋——追记拍摄电影〈荒山泪〉》,《掌握命运》,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看来,周恩来对于程砚秋京剧表演艺术的欣赏由来已久。而抗战期间,张爱玲《传奇》之所以引起他的关注,是否即因为其首篇标题乃借自程砚秋的代表作《金锁记》?笔者才疏,不敢妄论。唯将目前搜集到的若干史料杂乱写出,以待方家的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