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交流交融视域下清代“西米东运”研究
2023-11-17徐家贵
徐家贵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广西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广西 南宁 530022)
中国是农业古国,自古以来,粮食就是万民之命,国之重宝,“《洪范》八政,一曰食”①[汉]班固撰:《汉书》(四),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117页。。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历代政府都极为重视。清代,受粮食产地空间分布不均、粮食流通政策、商品经济发展等因素影响,广东粮食相对短缺。为缓解民食,在中央集权制度下,政府跨区域调运广西、湖南米谷至广东,“西米东运”客观上促进了米谷贸易,使米谷贸易收入成为广西、湖南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运粮通道沿线地区也随着“西米东运”而兴盛,使原来相对孤立的地理单元被串联为紧凑的区域性市场。目前,关于历史上广西、湖南与广东之间的“西米东运”活动,不仅是经济史研究的关注点,而且是荒政史、灾害史研究的焦点。罗一星等学者论述了“西米东运”产生的原因、概况及影响②罗一星:《略论清代前期的西米东流》,《学术论坛》1987年第3期,第65—70页。;陈春声等学者从广东粮食亩产量、粮价波动等原因分析“西米东运”的必要性③陈春声:《论清代中叶广东米粮的季节差价》,《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期,第77页;《18世纪广东米价上升趋势及其原因》,《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4期,第64—65页。;冼剑民等学者从广东政府备荒、救灾等视角述及“西米东运”④冼剑民:《清代佛山的义仓》,《中国农史》1992年第2期,第64页。;蒋建平、陈瑶等学者从湖南米谷贸易出发论述广东购买湖南米谷的情况,认为清代前期江南、广东等地区对米谷的需求量增大,湖南成为全国重要的米谷输出地⑤蒋建平、柳思维:《清代湖南形成米谷贸易货源地问题的浅探》,《求索》1983年第4期,第67页;陈瑶:《清前期湘江下游地区的米谷流动与社会竞争》,《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第116页。。纵观已有研究,学界主要从经济史、荒政史与灾害史等视角分析广西、湖南与广东之间的“西米东运”活动,尚无学者将“西米东运”看作一种政治、经济、文化现象进行综合分析,本文拟就此问题做一些探讨。
一、“西米东运”溯源
广西、湖南与广东的跨区域米谷流通由来已久。早在宋代,中国传统市场的整合促进了商品流通,珠江中上游的广西、长江中上游的湖南成为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在一定区域内发挥调剂粮食余缺的作用。①龙登高:《中国传统市场的整合:11—19世纪的历程》,《中国经济史研究》1997年第2期,第14页。是时,广西、湖南粮食颇丰,尤其广西灾荒较少,诸郡常平仓“久不赈发,腐损耗失”②[清]蔡呈韶修,[清]胡虔纂:《嘉庆临桂县志》卷三二,清嘉庆七年修光绪六年补刊本,第1026页。,粮食因长期存放而腐烂损耗。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载“广西斗米五十钱,谷贱莫甚焉”,“田家自给之外,余悉粜去,会无久远之积,商以下价籴之,而舳舻衔尾,运之番禺,以罔市利”③[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94页。。广西谷贱,商人贩至广东以牟利,开启了“西米东运”的历史。
广东向来田少人多,“广东一省,非山即海,田地本少,烟户繁庶”,“粤东人烟稠密,商贾辐辏,素为繁盛之区。惟地滨大海,耕三渔七,产米不敷岁食”④参见罗一星《略论清代前期的西米东流》,《学术论坛》1987年第3期,第65页。,“粤东山多田少,地接海洋。其为山占者十之三,其为水占者又不啻十之四,可耕之土,本属无几”⑤丁守和等主编:《中国历代奏议大典》,哈尔滨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页。。清代,广东相对发达的商品经济又刺激经济作物的发展,粮食种植面积减少,常常需要从周边地区输入以缓解粮食紧张问题。
从表1可知,在康熙、嘉庆、道光、咸丰不同时期,广西、湖南人均田亩数量高于广东。一般而言,在粮食种植技术、自然条件相差不多的情况下,人均田亩数量高,人均粮食拥有量就多,这就决定了广西、湖南的粮食相对充裕,广东粮食不足。同时,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广东许多耕地被用于种植经济作物,粮食种植的面积减少,加剧了粮食短缺的局面。清代初期以来,“广西所产谷米,除本地食用尚有余;东省即有收,亦不敷岁食,向来资商贩运东省”⑦参见钟文典主编《广西通史》第2卷,广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页。。雍正年间,广东曾遇晚稻歉收、滨海各县发生水灾的情况,谕令“拨广西桂、梧等六府存仓捐谷三十万石运至广东收贮备赈外,应请将常平仓捐监事例改为运谷,令邻省江西、湖广、广西愿捐人等,买籴谷石,运送广东,照例折半交纳”⑧广西壮族自治区通志馆、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编:《清实录广西资料辑录》(1),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40页。。有清一代,“西米东运”成为广西、湖南与广东之间独特的社会现象。
表1 清代不同时期广西、湖南、广东人丁、实际耕地面积、人均田亩数量表⑥梁方仲编著:《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58、262、396页;史志宏:《清代农业生产指标的估计》,《中国经济史研究》2015年第5期,第9—11页。
二、政治互助:地方督抚共促米谷跨区域流通
粮食是国家之基,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必备物质,有效保障粮食供给,满足人民生产生活需要,成为政府的重要责任。由于粮食产地空间分布不均,清政府需要统筹全国各地粮食,平衡供需。在中央集权制度下,地方督抚相互配合,促进粮食流通,以免因粮荒而引发社会问题,皇帝也不准许地方督抚只顾自身利益而禁止粮食跨区域流通。比如雍正五年(1727),广西巡抚韩良辅想阻止“西米东运”,被雍正帝驳回:“广东巡抚杨文乾则欲运广西之米于广东,而韩良辅又欲留贮于广西,伊等各从疆界起见,甚属偏小。朕君临万方,普天率土皆吾赤子,一省之米谷不敷,自然接济于邻省。有无相通,古今之义。若封疆大吏各据本地实情奏闻,则朕易于办理,倘各存偏向本省之见,不肯通融接济,则朕办理甚难。”①赵之恒等主编:《大清十朝圣训》卷二五,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3页。广西巡抚韩良辅认为广东人贪财重利,多种经济作物不种粮食,欲反对“西米东运”,雍正帝则指出,广东省米谷不敷,自然要接济,于是广西巡抚韩良辅只得遵旨行事。尽管地方督抚之间会存在一定的米谷之争,但在中央集权制度下,必须服从国家大局,推动“西米东运”,防止因粮食问题引发动乱。
清代,广东政府大量购运广西、湖南米谷,以确保充足的粮食供应。广东素非盛产米谷之地,所食米谷主要依靠外贩谷船,尤以广西方向居多,这样,保障“西米东运”一直是广东政府的重要任务。康熙三十五年(1696),广东因灾发生饥荒,“乞籴”于广西,但遭到当地人阻遏,为争取“西米东运”,两广总督石琳以通融法使广西将余粮卖给广东。“东粤告饥,乞籴于西,西人遏籴,琳为通融法,爰有泛舟之役,复解俸散给糜粥,存活甚众”②[清]阮元修,[清]陈昌济纂:《(同治)广东通志》,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4434页。,石琳“大力组织两广间的物资交流,以广东的盐易广西的米,缓解了广东的粮荒问题,还捐出俸禄,设置粥厂,赈济了饥民”③广州市地名学研究会、广州市地名委员会办公室编:《广州地名古今谈》第1 辑,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 年版,第52页。,通过“东盐”换“西米”的办法,实现广东盐与广西米互易,缓解粮荒。雍正年间,“四年初,广州将军石礼哈,委员赴广西融(戎)圩采买白米三千石以济旗人。四月,又奏请自备养廉银一万两采买‘西省谷’二万四千石,以各借给旗营兵丁。十一年,两广总督鄂弥达为保障广州八旗驻军的‘度岁’粮食,题准在三水县建立‘广益仓’,逐年预买西谷,以备米价昂贵时平粜用之”④黄启臣:《明清时期两广的商业贸易》,汤明檖、黄启臣主编《纪念梁方仲教授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32页。。乾隆二十三年(1758),两广总督陈宏谋意识到因“西米”少到,米谷价格日增,应鼓励“西米东运”,并要求广西地方不得阻滞:“本督部堂已经咨行西省,出示梧州、平乐两府,凡有米船,无论东客西贩,俱令顺流东下,不许阻滞。本督部堂前准广西抚院咨,柳庆二府米谷,仍听东省商贩流通,凡遇东省商贾到境采买米谷,听从贩运,不得停留阻遏。”又严令两广地方要协同促进“西米东运”:
东西两省皆本督部堂所辖,西省尤为桑梓之邦。西省有谷,自可贩运东省。难任歧视阻隔,病商贾而阻民食。嗣后如遇东省商贩到境采买米谷,听其自赴谷多州县地方,依照时价公平购买。价贵听粜,价平则止,相机接济。已买即听解缆东行。西省商贩买运米谷来东,亦一体放行。一应经过地方,各听扬帆经过,不得稍有阻遏,并不许再往盘验。一切谷船运往何处,悉听其便,官役俱不必过问。本督部堂现在委员分查,再有阻米盘米之事,定行严参,以为累商病民者戒。⑤参见陈乃宣编著《乾隆名相盛世重臣——陈宏谋纪实》,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0页。
广西粮食的丰歉影响输入广东米谷数量的多少,进而影响广东米谷价格。广西考虑到自身粮食产量会对本地及广东米谷市场造成影响,从乾隆年间开始,专设“备购”广东谷,简称“备东谷”,备贮广东谷十万石,保证常年备有一定数量的米谷专门供应广东。乾隆二十四年(1759),广西巡抚鄂宝奏称:
向因广西省所产谷石,除本地食用外,尚有余剩,而广东即年属有收,亦不敷一岁之用,是以历来听商贩运,以期流通。然在广西丰稔之年,广东得此商运之数,尽可补其不足;广西本出自有余,民食亦无虞缺乏,有无相通,诚属两便。惟是偶值歉收,粤东之所需日用日多,粤西之所产渐运渐少,遂致商贩居奇,民受贵食之累,是以上年粤东需米过多,粤西因而价昂,当即开仓粜借,并奏明将粤西常平仓谷酌拨十万石运东接济在案。但常平贮备谷石,向有定额,偶一协拨,事尚可行,不能援为常例。粤东既资西谷接济,则储备之道不可不预为讲求。①[清]谢启昆修,[清]胡虔纂:《嘉庆广西通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520—4521页。
鄂宝认为广东常年依赖广西米谷,每年广西米谷丰歉不定,粮价贵贱不一,应专门备贮一定量的米谷以专供广东。乾隆三十五年(1770),广西巡抚陈辉祖奏称,“粤西设有备东谷十万石,听广东领用,向于桂、平、梧、浔四府分贮。其分贮地方,尚有距粤东较远者,领运迂折,且糜运费,均应一并筹酌妥善”②[清]谢启昆修,[清]胡虔纂:《嘉庆广西通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521页。。由于在桂、平、梧、浔四府分贮广东谷,不仅距离广东较远,交通不便,而且运输成本过高,于是,广西巡抚陈辉祖提出此四处停贮,另择便利之处备东谷十万石:
此四处应停其买贮,所有原贮谷,共计一万三千余石之额,今次即在附近水次各属分按匀贮。拟令桂林府之粮捕一厅,临桂、灵川、阳朔三县共贮一万六千五百石,平乐府之平乐、恭城、贺县、荔浦、昭平五县共贮二万六千九百石,梧州府之苍梧、藤县、容县、岑溪、怀集五县共贮二万六千一百石,浔州府之桂平、贵县、平南、武宣四县共贮二万六千石。尚有郁林州属之北流县,素称产谷,距粤东颇近,从前未贮此谷,今令添贮四千五百石。合计仍足十万石之额。各属距广东既近,俱是顺水,贮运均便③[清]谢启昆修,[清]胡虔纂:《嘉庆广西通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521页。。
道光三年(1823),广西巡抚成格奏称:“粤西省另有未补拨运备东谷十万石,请及时筹买,以资储备。”④广西壮族自治区通志馆、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编:《清实录广西资料辑录》(3),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01页。可见,广西常年设仓分贮“备东谷”,以供广东。
湖南粮食生产规模大,富余米谷大量运销广东。即使面临交通不便、路途遥远等困难,湖南、广东政府仍想方设法过境广西,争取湘米入粤。乾隆二十三年(1758),湖南巡抚冯钤称:
奉谕拨运粤东谷石,业经备谷四十余万余石,半贮长、衡、永所属,半贮岳、常、澧所属,水次各州、县起运。惟自衡州至广西桂林一千余里,在险滩逆水,巨载难行。现咨广西抚臣,俟至桂林另换大船运送。再本年两接调任督臣陈宏谋咨委员至衡、郴、湘、潭等处买谷,既虑民间因此昂价,且逐渐购买挽运亦迟,拟于衡、长二府属贮谷内照价即时拨给。⑤广西壮族自治区通志馆、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编:《清实录广西资料辑录》(2),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6页。
湖南各府备有大量米谷,拟将衡、长二府属贮谷借道广西运广东,虽然水运不便,米谷价格或涨,但仍照价拨运广东。对此,署两广总督李侍尧称:
接准湖南抚臣冯钤札称,面奉谕旨,湖南现有溢额谷石,可以拨运广东,且闻有陡河一道,可通广东,原粜价银归还湖南买补。今岁广东出粜仓谷,多至一百五十万余石。拟秋成后,本省买补外,再于湖南,广西添买。兹即知会湖南,拨运溢谷二十万石,乘陡河之水秋间未涸,作速起运。⑥广西壮族自治区通志馆、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编:《清实录广西资料辑录》(2),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6页。
湖南等地米谷丰收,溢谷多,广东拟购买湖南米谷,由灵渠入境广西运往广东。
除了广西、湖南与广东官方之间的米谷调拨和购买外,在清政府允许国内米谷自由流通的政策与传统商品市场的刺激下,商人的米谷贩运贸易日趋繁盛。政府采取“官为照料,听商便卖”的举措,对米谷贸易实行税收优惠。雍正四年(1726),广东巡抚杨文乾奏请将常平仓捐监事例改为运谷,湖广、广西等地愿捐者买谷运广东,照例折半交纳。商业米谷贸易往往占“西米东运”的绝大部分,“清代平均每年从广西运销广东的粮食大约为二百万石左右。除去官方调拨的一二十万石外,真正属于粮食贸易的当在一百八十万石左右,占全国长距离运销粮食三千万石的6%。这二百万石粮食,当然还包括从湖南经广西运销广东的粮食在内”①黄启臣:《明清时期两广的商业贸易》,汤明檖、黄启臣主编《纪念梁方仲教授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33页。。商业米谷贸易不仅繁荣了地方经济,而且还使不少商人从中发家致富,“贩运至东获有余息,是以源源接济”。商民从事米谷贸易向政府缴税,增加了政府财政收入。嘉庆年间,广西巡抚成林奏称:“每年粤西米谷贩运粤东者,查历届册报数目,均在一百数十万石以上,征收米谷税银约计一万八九千两不等。”②[清]曹振镛等纂修:《仁宗睿皇帝实录》,清道光间内府抄本,第7025页。
清代,在“西米东运”过程中,无论是广西巡抚、湖南巡抚还是广东巡抚、两广总督,无论是官方的米谷调拨和购买还是政府听商便卖的米谷贸易,虽然各有所图,但都离不开官方支持。粮食是人民生产生活的必需品,其价格的高低直接关系国计民生和社会稳定,官方行政干预成为保证区域米谷供需平稳的重要条件。在中央集权制度下,地方督抚大吏进行政治合作,实行仓储制度、国内米谷自由流通等政策,专设“备东谷”听商便卖,调剂区域间的米谷余缺,防止地方保护主义。正是由于“西米东运”贯穿清代始终,即使广东长期缺粮,也没有因粮食短缺而发生大规模饥荒、社会动荡等问题。
三、经济互补:“西米东运”与区域性市场共同发展
“西米东运”是跨区域贸易的重要形式,长期兴盛于清代,这与广西、湖南、广东地缘相近、官方支持有关,也是区域间市场联系加强的结果,并进一步促进了区域性市场的发展。在历代经济交往交流的基础上,随着清代传统商品市场的发展,广西、湖南与广东之间的商贸往来频繁,使西江航运日益繁荣,沿线涌现了一批为市场服务的区域性商品转运枢纽或地方性中心城市,成为区域性市场发展的直接表征。
乾隆、嘉庆年间,广东传统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经济作物种植面积扩大,“在广东本处之人惟知贪财重利,将土地多种龙眼、甘蔗、烟叶、青靛之属,以致民富而米少”③练铭志、张菽晖编:《〈清实录〉与清档案中的广东少数民族史料汇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4页。。粮食种植面积下降,粮食缺口严重,广东积极向广西大规模购运以缓解粮食不足。乾隆初期,《佛山忠义乡志》载:“举镇数十万人,尽仰资于粤西暨罗定之谷艘,日计数千石。”④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古代史研究室等编:《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0页。当地仰给“西米”,米谷商人视“西米”船只疏密情况决定米谷价格。乾隆二十八年(1763),曾任两广总督的杨应琚奏称:“粤东山多田少,民食半资粤西,向于省城、佛山二处额设米行。”⑤[清]庆桂等纂修:《高宗纯皇帝实录》,清嘉庆间内府抄本,第18945页。广东田少,约有一半人口食用“西米”。乾隆三十三年(1768),两广总督策愣奏报广东雨水情形:“春间雨水常有,而盈尺之雨,尚未一例普沾;广、韶等九府,米价稍贵,赖广西之米,源源而来,无虑再增。”⑥广东省地方史志编委会办公室、广州市地方志编委会办公室编:《清实录广东史料》(2),广东省地图出版社1995年版,第47页。广东大雨成灾,米谷价格有所上涨,但由于“西米”源源而来,价格涨幅有限。乾隆四十三年(1778),皇帝谕称:“广东省向来产米较少,每藉粤西米粮运济。今粤西既有偏灾,收成歉薄,自不便复任客商运米出境,恐广东米谷价格不无稍昂。”⑦[清]庆桂等纂修:《高宗纯皇帝实录》,清嘉庆间内府抄本,第29713页。乾隆末,两广总督孙士毅奏称:“窃惟粤东地方,每岁所产米谷,不敷民食,全赖粤西谷船接济。”⑧丁守和等主编:《中国历代奏议大典》,哈尔滨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页。可见,在很大程度上,广东米谷价格的起伏是受制于“西米”输入情况。
除了广西米谷外,湖南米谷过境广西运销广东成为广东米谷的重要来源之一,也对广东米谷价格有一定影响。湖南的米谷等货物,自长沙南达广西全州,中经湘潭、衡山、衡阳、祁阳、零陵、枣木铺与广西驿道相连⑨尹红群:《1900—1936年间湖南商贸与商道网络概论》,王继平主编《曾国藩研究》第2辑,湘潭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7页。,从湖南入灵渠过境广西,然后达广州、佛山。湖南米谷运销广东,耗时甚久。乾隆七年(1742),署两广总督庆复等奏称:“虽有水路通,但往返道远,差员买谷,必须五六月方能运回,且河道狭窄,小船装载无多,加以滩险水急,动辄坏舟漂谷,止可平时预拨缓运,难济急用。”①参见周宏伟《清代两广农业地理》,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91页。由于从广东赴湖南购运米谷耗时长,从湖南调运米谷主要是用于平时,难以用于应急。乾隆十九年(1754)至二十年(1755),灵渠河道淤塞,陡门失效,堤坝破损,为改善交通运输条件,两广总督杨应琚修复灵渠,“长沙、衡、永数郡盛产谷米,连樯衔尾,浮苍梧直下羊城”②参见湖南师范学院地理系编《湖南农业地理》,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年版,第38页。。灵渠是湖南米谷运销广东的重要通道,灵渠通畅与否影响湖南米谷运销广东,进而波及广东米谷价格。
清代,随着区域性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导向作用越来越显著,价格机制有效调节商品在一定区域内乃至在全国的流通,以促进商品供销平衡。广西、湖南作为全国重要的商品粮基地,当地米谷常年运销广东,货源相对充足,形成一定的价格机制和稳定的销售渠道。广东长期依赖“西米东运”,其米谷价格主要不是受自身粮食产量影响,而是受到“西米东运”船只往来频次的影响,即受到“西米”输入量的影响。广西、湖南米谷的产量往往决定了输入广东的数量,进而影响广东米谷价格。这样,米谷输出地、产区市场与输入地、销区市场形成跨区域价格联动。
“西米东运”使广西、湖南与广东的米谷市场相连,极大地加强了运粮沿线地区的人员与物资流动。清代,由于水路、运输工具等条件改善,会馆、商号等商业组织繁多,旅店、货栈、铺房等服务设施增加,广西、湖南与广东的谷米运销频繁,广西、湖南米谷外运规模大为增加,大量米谷经过西江运往广东,这一线路成为当时国内粮食贸易的主要路线之一。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载:
东粤少谷,恒仰资于西粤。西粤之贵县尤多谷,然其地僻在山溪,稻田亦少。其谷多半出于东粤灵山……,谷多不可胜食,则以大车载至横州之平佛,而贾人买之,顺乌蛮滩水而下,以输广州。③[清]屈大均著,李育中等注:《广东新语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32页。
广西米谷顺西江而下直达广州,湖南米谷经灵渠后也是循西江而下抵广州。乾隆、嘉庆年间是“西米东运”最为兴盛的时期,“估计每年‘西米东运’数量达3000000石。以当时每船1000石计,3000000石米谷每年大约需要3000船次”④交通部珠江航务管理局编:《珠江航运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页。。“西米”成为西江航运上最大宗的物资。繁忙的米谷运输,加速了运粮通道沿线州县、圩镇的发展。在广西境内,苍梧的戎圩、平南的大乌和桂平的江口并称为“一戎二乌三江口”,是浔江两岸三大商业名镇,也是“西米东运”的主要码头。其中,苍梧的戎圩位于西江边,交通便利,距离广东较近,成为广东商人在广西的一个重要经商地点,也是重要的粮食集散地,“中岁谷入辄有余,转输络绎于戎,为东省赖。故客于戎者,四方接而莫盛于广人,集于戎者,百货连樯而莫多于稻子”⑤参见朱培建编著《佛山历史文化丛书》第1辑《佛山明清冶铸》,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0页。。除盛极一时的“一戎二乌三江口”商业市镇外,由于交通便利,大量米谷在西江沿线的其他州县、水陆交汇的圩镇等地汇聚、流通,大批商民聚集于此,这些地方相继发展起来,“诸如梧州、平南、桂平、贵县、容县、南宁、郁林等州县,思旺、大宣、东津等圩市,都有粤东商人聚居。这里街市繁华,酒楼林立,商货丰聚,船户挑夫也四方麇集,成为当地就业机会最多,市面最繁喧的地区”⑥罗一星:《略论清代前期的西米东流》,《学术论坛》1987年第3期,第70页。。
在湖南境内,湖南米谷过境广西到广东,主要是溯湘江而下至广西兴安,过灵渠入漓江,而后顺桂江至梧州入西江,然后达广州。湘米入粤,途经湖南的湘潭、衡山、衡阳等地,促进了沿线州县、圩镇的繁荣。其中,作为湖南最大的米谷交易市场,湘江下游的湘潭县借由大量米谷转销得以发展,米行与粮店遍布湘潭县市场。到咸丰年间,湘潭县易俗河“已成为百谷总集之区,粮仓栉比,米袋塞途,年贸易达二百余万担”①湖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南省志》第13卷,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93页。。
在广东境内,“西米东运”也促进了沿线州县、圩镇的繁荣发展。广州是清代著名的手工业、商业中心,水路通达,四方米谷聚集,米市繁盛。乾隆年间,广州“城外向南一带,系各省客商聚集之地,背江面街,阛阓稠密,船只蚁聚。向来各省产米稀少之处,赴省买稻,多在沿江铺家交易”②参见叶显恩主编《广东航运史(古代部分)》,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版,第171—172页。。在广州五仙门外,米铺环列,米商“向将米石收囤,发卖与外府、邻省商贩,以图重利”③参见叶显恩主编《广东航运史(古代部分)》,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版,第172页。。佛山是清代天下四大镇和“天下四大聚”之一,也是米谷贸易中心,广东多地仰赖佛山米谷市场,“岭南数郡饥,仰给于广州佛山镇。佛山者,四方米谷之所屯也”④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古代史研究室等编:《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4页。。作为广东最大的“西米”集散地,佛山米谷价格是广东的标准价,“广东谷以佛山镇报价为准,而佛镇报价照依时值”⑤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古代史研究室等编:《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3页。。佛山七市米户定期向官府报告米谷价格,“报谷价日期每逢五、十日”⑥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古代史研究室等编:《明清佛山碑刻文献经济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44页。。佛山七市米户报价头人根据官方采买价格、米谷行情报价,报价不宜过高以免有抬高市价之罪,也不宜过低以免亏折。处在西江和贺江汇流处的广东封开江口埠,不仅浔江、桂江和贺江的米谷在此汇集,而且自身也有米谷输出,江口埠成为西江广东境内第一个大米商埠。此外,还有一大批因米而兴的圩镇,“‘米食则多倚于西省’的三水县西南镇,嘉庆年间成为‘商贾辐辏,帆樯云集’的‘雄镇’,西宁县(郁南县)的都城镇地处西江中游,由于广西东运的谷米均在此湾泊而成为广东境内第一个较大的粮食集散地,地处珠江下游的江门、陈村、勒流、小榄等镇,也因日销广西谷米而发展成为大米埠”⑦黄启臣:《明清时期两广的商业贸易》,汤明檖、黄启臣主编《纪念梁方仲教授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47页。。
清代,以“西米东运”为代表的商品跨区域流通使广西、湖南及广东等地出现因米而兴、具备市场服务功能的区域性商品转运枢纽或地方性中心城市,特别是“西米东运”使西江航运更加繁荣,加强了区域间的商贸联系,成为区域性统一市场、区域经济发展的重要体现。西江作为珠江干流,连接广西、广东,流经两广多地州县、圩镇。在清代以前,西江两岸较大的城镇只有广西梧州与广东肇庆。到清代,广西、湖南与广东的商业贸易不断发展,市场不断扩大,西江成为米谷等商品的主要运输通道。在这条运粮大道沿线,许多州县、圩镇因米谷贸易而兴起发展,进一步促进了区域性市场的发展和区域间的资源配置、商品流通,推动了广西、湖南与广东之间形成“西米东运”与“东盐西销”“粤盐销湘”等多种形式的互补式商贸活动,经济互补性增强。
四、文化互鉴:“西米东运”与区域间文化互促共进
“西米东运”作为一种经济活动,本身也是具有文化意义的活动。清代,米谷一直是广西、湖南与广东各级市场的大宗商品,“西米东运”促进了区域经济发展,密切了广西、湖南与广东的交往、联系。来自各地的人们长期在运粮通道沿线的州县、圩镇杂居相处,在相互的经济往来、商业活动中逐渐形成社会广泛认可的价值观念、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共同约束人们的经济行为,也推动人们形成对经济生活和秩序的心理认同,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营造了良好的社会条件。
在语言文化上,外地米谷商人到广西经商带来了外地语言,尤其广东商人西进,甚至移居广西,带来粤语方言。苍梧是西江与桂江、黔江的汇合处,外来商人众多:
客民闽、楚、江、浙俱有,惟广东接壤尤众,专事生息,什一而出,什九而归,中人之家,数十金之产,无不立折而尽。充兵戍衙役,急即逃去,多翁源(驻今广东翁源县翁城)人。习文移,持刀笔,为官府书吏,仰机利而食,遍于郡邑,多高明(驻今广东高明)人。盐商木客,列肆当炉,多新(按,指新会,今广东新会)、顺(按,指顺德,今广东顺德)、南海(驻今广东南海)人。①参见苏建灵《明清时期壮族历史研究》,广西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47页。
在平乐县,“城中聚处,五方流寓,东粤、三楚人为多”。明末抗清名将袁崇焕,原籍广东东莞,贸易至广西,“始祖字西堂……粤东贸易广西梧州府苍梧县绒圩,居住数年,迁居于藤县五都白马讯,受业建籍”②阎崇年、俞三乐:《袁崇焕资料集录》(下),广西民族出版社1984年版,第200页。。广西梧州、桂林等地不少人使用粤语,其中“一种是清代至民国年间广东商民陆续带过来的广东白话。一种是广东白话跟土白话融合而成的新白话。乾隆《梧州府志》载,梧州音柔而直,稍异粤东。城郭街市多粤东人,亦多东语”③刘村汉:《广西粤语的分片》,林亦、余瑾主编《第11 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论文集》,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33页。。广西桂北地区一些人民还使用湖南话,这是历史上桂北部分地区曾与湖南属于同一行政区造成的,也与清代双方紧密的商贸往来、人口迁移有关。语言相通还推动了湘南花鼓戏传入广西,广西地方传统戏曲彩调“源于湘南花鼓戏,因此剧目、唱腔、表演等也必然受其母体剧种湘南花鼓戏的深刻影响”④何飞雁:《彩调的审美文化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2页。。
在学校教育上,米谷贸易带动地方经济繁荣,促进学校教育大发展。频繁的贸易往来使广西、湖南及广东的商人会馆林立,商人会馆有为同乡子弟提供受教育机会的职责。在桂林府阳朔县,“乾隆十八年,广东籍商人在县城建立粤东会馆,道光二十二年重修,是为阳朔最早的粤东会馆。道光二十三年,建立湖南会馆。光绪八年,又在白沙圩建粤东会馆”⑤侯宣杰:《清代以来广西城镇会馆分布考析》,《中国地方志》2005年第7期,第44页。。在平乐府,“乾隆时期,自湘、粤、闽、赣等省迁入荔浦从事工商业者日益增多,先后建立有粤东会馆、湖南会馆”⑥侯宣杰:《清代以来广西城镇会馆分布考析》,《中国地方志》2005年第7期,第44—45页。。在梧州府,“乾隆五十年,在梧州五坊路建立粤东会馆,此路后因此易名会馆街”,“光绪十二年,鄂湘民船帮在湖南会馆的基础上筹建湖广会馆”⑦侯宣杰:《清代以来广西城镇会馆分布考析》,《中国地方志》2005年第7期,第45页。。在湖南湘潭县,“岭南会馆在十二总,有码头,广东公所也,有铺屋20余间”⑧刘正刚:《清前期广州社会发展与内地关系》,《暨南史学》2003年第1期,第350页。。商人会馆办学校是清代广西、湖南等地文化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商人会馆通过募捐经费,办义学、建同乡学校,或直接以书院命名,解决商人及同乡子弟的教育问题。在广西,道光十三年(1833),“平乐县于南门外湖广会馆二贤祠建义学”⑨黄海云:《清代广西汉文化传播研究》,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页。。光绪三十年(1904),在桂林府,“旅桂广东同乡会创办公益小学一所”⑩侯宣杰:《商人会馆与边疆社会经济的变迁——以16 至20 世纪的广西为视域》,广西师范大学2004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5页。。清代,桂林是“西米东运”的重要商埠,商业繁荣,商贾集聚,人口增多,一些商人热衷教育,助推了桂林的书院、义学、私塾的发展,广西各地读书人汇集桂林,涌现了大批本土贤达、名流学者,也吸引了大量外来名士,桂林成为广西文化中心、岭南文化名城。
在民俗节庆上,各民族的节庆文化相互影响。其中,以汉族影响最大,汉族大多数传统节日都为壮族认同或接受,壮族的传统节日多借用汉族节期或名称,只是节日的具体形式、内容有差异。壮族歌圩节曾是与集市相结合的圩市,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大舞台,吸引了各民族共同参与,对唱山歌。随着圩市的发展,圩市逐渐脱离歌圩而成为贸易场所,尤其清代大规模“西米东运”进一步促使圩市成为专门的贸易场所。这样,外来各民族商民除了在文化上与壮族等民族共度歌圩节外,还加强了相互间的经济联系。
在民间信仰上,运粮通道沿线的米谷商人以广东汉族商人居多,也有壮、回等族商人。随着“西米东运”,各民族商人带来了各自的文化和宗教信仰,使广西、湖南的高祖庙、关帝庙、清真寺等庙宇、场所有所增多。
清代,“西米东运”吸引各民族商民汇聚到区域性商品转运枢纽或地方性中心城市。商民八方来聚,使当地桡楫稠密,街市兴旺,酒楼林立,客栈繁多,商货丰聚。“西米东运”在带来经济发展的同时,各民族相互杂居、相互嵌入,在语言文化、学校教育、民俗节庆及民间信仰等方面交流互鉴。“西米东运”直接表现为一种独特的经济活动,其实质还是一种文化现象。“经济体系总是沉浸于文化环境的汪洋大海之中,在这种文化环境里,每个人都遵守自己所属群众的规则、习俗和行为模式,尽管未必完全为这些东西所决定。”①〔法〕弗朗索瓦·佩鲁:《新发展观》,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页。经济与文化相互作用,共同的价值观念、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非强制性、非制度性因素的文化约束,为区域间的商品流通、经济贸易营造了良好的社会环境,也促进了文化互鉴,增进了文化认同。
五、结语
米谷是关乎农业社会国计民生、社会稳定的重要农产品,它的生产、运输和销售对米谷产区、运粮通道沿线及销区社会产生重大影响。清代,在中央集权制和传统商品市场的推动下,地方督抚大吏协同推动“西米东运”,大规模、持续性的米谷跨区域流动使西江运输趋于繁荣。在水系河道运输的带动下,各地涌现了一大批区域性商品转运枢纽或地方性中心城市,区域间的经济联系增强,米谷产区、运粮通道沿线及销区的政府、各族人民不同程度参与“西米东运”,实现互惠互利。“西米东运”成为广西、湖南与广东之间大规模商品流通的典型。“西米东运”源于经济,但其影响不仅仅局限于经济,而是扩展到政治、文化等层面,加深了区域间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