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视域下教师身份危机与重塑
2023-06-01李臣之
◎宁 双 李臣之
伴随ChatGPT的横空出世,人工智能再次获得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 人工智能既为教育转型提供了重要机遇,也带来了严峻挑战,教师遭遇身份危机,亟待重塑。已有研究基于场景理论分析了智能时代教师身份危机的三大成因,并提出教师应对危机的策略,如做精准推送的知识传播者、德才兼备的教育专业者、技艺兼具的教学评价者。[1]而关于人工智能引发教师身份危机的具体表现、教师身份重塑的可行路径的研究还不充分,本文基于GEE的身份理论试对此做进一步探讨。
一、人工智能崛起与教师身份危机
随着ChatGPT使用人数井喷式增长,社会层面对其讨论的各种声音层出不穷,学界也掀起了对其研究的热潮。在教育专家学者眼中,ChatGPT为教育改革提供了机会,也带来潜在的问题。人工智能迅猛来袭,既引发教师身份危机,也是教师身份重塑的重要机遇。
(一)人工智能引发教师身份危机
2022年末,以ChatGPT为首的生成式人工智能迅猛来袭,短短几个月内吸引了数亿用户注册体验。目前已有GPT-4、NewBing、文心一言等多种产品供人们使用,并仍在持续开发,使用场景早已超越了文字形式的问答。利用这项技术制作ppt、生成高质量图片、创建虚拟人物等已成为现实,目前人类还在不断探索更多的应用场景。甚至有实验室为人工智能打造了机械躯体,让人工智能脱离虚拟世界而在现实世界“活”了过来。人们在惊叹于人工智能发展的速度超出人类想象之余,也不禁产生了忧思。有研究分析了美国702类职业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可能性,结果表明其中47%的职业可能受到巨大冲击,波及上千万人。[2]越是低水平、低技能需求的职业越容易被彻底取代。这不禁让人类享受人工智能提供的便利之余,产生了焦虑与危机感。对此,顾明远先生在中国教育30人论坛上发表观点,认为人工智能技术引发教育的变革是“挡也挡不住的,拒绝更是不可能”。这种情况下,人类教师需要顺应历史潮流,摆脱焦虑和担忧,以积极的心态应对教师身份危机。
“身份”是指在社会互动中个人对自我和他人的理解,兼具社会性与个体性。身份在社会性上是指他者对主体的期望与认可,即“角色”;身份在个体性上是个体对自我的看法、对身份的主动“认同”,强调的是自我建构。[3]身份不是先在的、一成不变的,而是特定的历史和文化的产物、话语建构的结果、随同社会变化的。[4]在日常生活领域与学术研究领域对“教师身份”的理解存在差异,学界目前没有就此达成清晰共识。[5]但总体上可以将教师身份视为社会或教师自身对“教师”这一群体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理解和认同,主要包涵了两层含义,其一是社会非教师人士对教师这一职业的理解,其二是教师群体对自身形成的认同,是一种相对稳定而非绝对稳定的存在,也就意味着教师身份在一段时间内较为稳定又具有一定的可变性。从历史发展角度来看教师身份的变迁,原始社会的教师是生活技能的传授者,中国古代教师是达官贵人子弟学习四书五经的师傅,近现代班级授课制以来教师成为了学科知识的灌输者,新课改之前教师是课程的忠实执行者,新课改之后教师是改革的参与者,知识经济时代教师是知识的贩售者。那么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教师又该以何种身份自居呢?
(二)教师身份危机的四重表现
已有研究表明,人工智能时代教师面临着职业身份、知识身份和情感身份三个层面的危机。[6]具体而言,人工智能作为更广博的知识来源,很可能对教师的知识权威身份造成冲击。此外,学生如果更多地依赖人工智能获取知识和问题的答案,则可能减少师生互动,使师生关系更加淡漠。综上,一旦学生发现通过与人工智能平等对话,自主自由获取学习资源也可以得到知识和能力的提升,况且有些问题教师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而人工智能则可以,学生提出任何问题都不会遭遇教师的“白眼”,此时学生更倾向于向AI教师学习而非人类教师。如此,则可能引发严重的教师身份危机,教师的权威地位、学生对教师的依赖都可能受到冲击。对此,美国学者JAMES PAUL GEE提出的身份理论,为我们认识人工智能时代教师的身份危机提供了新的视野。身份理论认为,当某人在特定背景下行动和交往时,他者认为此人是“某种人”或同时属于“几种人”,从这一“身份”含义上讲,所有人都具有多重身份,不仅与其“内在本质”相关,更与其“社会表现”相关。他将身份以四重视角划分:自然视角(一种状态)、制度视角(一个职位)、话语视角(个人特质)和亲和视角(群体中的经验)。依据此理论,可以对教师身份进行合理划分,有利于进一步进行教师身份危机的分析。本文认为人工智能时代教师的自然身份、制度身份、话语身份、亲和身份均遭遇危机。[7]
1. 教师的自然身份危机
自然身份(N-Identity),是由自然力量赋予的、与生俱来的身份。自然身份由一个人的生理性因素决定,如基因等,无法由个人选择、掌控和改变,它属于人的存在属性,如性别、年龄、瞳孔颜色等。传统教育观念中,教师的自然身份是承担教育的人类,但历史上曾出现过教师自然身份危机,当教学机器出现时,教师就曾面对自然身份危机,人类不再是唯一可以承担教育教学任务的自然主体,教学机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担任教师,现在人工智能的出现更使人类面临自然身份危机,AI或许也将在教师这一身份中分一杯羹。因此,自然力量赋予教师这一人类教育主体得天独厚的身份优势也遭遇危机。
2. 教师的制度身份危机
制度身份(I-Identity),是由权威性的制度(机构) 授予某个体的身份。 并非由自然力量决定,也不由个体自身决定的,而是受制于法律、制度、传统习俗等权威机构或制度。这种权力运作的过程是授权,它的本质是一种地位,对该种身份下的人所承担的职责和权力有所规定。如某所学校受到法律制度、传统习俗的授权来“制定”一个教学人员的职位,并“制定”与该职位相关的权利和责任。国家、地方和学校赋予人类教师向学生传播知识与文化这一制度身份层面的教学人员身份。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人类教师还承担着文化再生产的职能,这些都是教师的制度身份,教师作为教学人员具有某种管教的权力和威严,这是学校这一机构和文化传统习俗所赋予的。由于AI教师尚无实体大量进入学校,人工智能对这一身份产生的冲击目前尚不明显。但是,一旦未来人工智能教师出现在校园作为知识和文化的传播载体,教师的制度身份危机难以避免。
3. 教师的话语身份危机
话语身份(D-Identity),这种身份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权威机构授予的,而是与个体品性相关的、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这种身份的来源是理性他者的认可,是一种关系性存在中的话语认同。例如教师的“春蚕”“红烛”等隐喻就属于一种话语身份,这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学校赋予的,而是教师通过无私奉献和呕心沥血而获取的他者认可。然而这种身份在人工智能之前就遭遇了危机。高等教育大众化时代,教师的“文化人”身份遭遇挑战,[8]知识经济时代教育服务于商品经济,知识是贩卖的产品,教师是销售人员,已经有声音批评教师为“倒腾知识的二道贩子”[9]。在人工智能时代,教师的话语身份危机有了新的表现,传统意义上教师是拥有较多知识和经验的“饱学之士”,是具有代表性、典型性的“知识分子”,而当下任何人类与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相比都是“孤陋寡闻”的。因此理性他者对教师话语身份的不再认可也将导致教师话语身份危机。
4. 教师的亲和身份危机
亲和身份(A-Identity)是指在亲和团体中与其他成员共同形成的,对自己属于某个群体、是某种人的一种身份认同,团体中的各位成员一同参与实践,在实践中建立彼此的联结和关系,共同对该团体保持忠诚。教师的亲和身份体现在教师学习共同体中,教师集体备课、互相观课、参与评课,形成了基于这一学习共同体的自我身份认同。而人工智能时代,教师可以通过AI辅助来独立完成备课,可以通过技术手段间接观课,可以非实时参与评课,这些实践不再需要共同实时亲身参与,则成员间的联结削弱了,对教师共同体的认可弱化了,因此教师的亲和身份也面临着危机。那么,教师身份面临危机是否意味着人工智能会将人类教师取而代之呢?这大可不必,人工智能目前仍具硬伤和短板,人类教师具有无可取代的独特优势。
二、教师身份重塑
科技发展如此迅猛,教师不应被动等待,而是应主动求变、积极改变,自我重塑新身份。
(一)从“照本宣科者”到“活动组织者兼榜样示范者”
传统教育中,拿着一本教学参考书照着念的“照本宣科”型教师将最先被人工智能取代。首先人工智能具有AI朗读功能,能模拟人类的声音朗读文本;其次人工智能还可以播放音频、视频文件来辅助教学;更厉害的是,人工智能可以搜索大量和教学内容相关的教学资源提供给学生,丰富他们的见闻。可见,人工智能对“照本宣科者”教师提出了致命挑战。为破除人工智能取代人类教师这一自然身份危机,教师有必要尽快转型努力重塑其身份。
教师重塑身份,需要发挥人类教师的优势,转型成为“活动组织者和榜样示范者”。教师相比人工智能的优势在于,教师是活生生的拥有实体的人类,对于学生是真实存在的、可见可及的。除了知识的传递,人类教师可以胜任各种教学活动的组织工作,无论是课堂活动、课外实践或者研学旅行都需要人类教师的引领和指导。对于活动中的突发状况,人类教师可以充分发挥教学智慧去妥善处理。此外,人工智能目前还在虚拟空间,现实世界还没出现具有实体的AI教师。根据神经科学领域的具身模仿论,学生可以通过观察、模仿教师的动作、表情、行为、态度来获得替代性经验,使自己得到发展。[10]因而,教师是学生模仿学习的天然榜样,对学生起到以身作则、率先垂范的示范作用。高尚的师德、优雅的举止、渊博的学识无疑会让学生由衷感到崇敬,发自内心想要去效仿。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善于通过模仿向其他更优秀的个体学习经验,而很难将冰冷的机器作为模仿的对象,学生具有向师性,这也是教师职业的独特魅力所在。
(二)从“墨守成规者”到“纳新革新创新的终身学习者”
传统教育中一些教师作为“墨守成规者”,“师范教育经历告诉我怎么教,我就怎么教”,三十年如一日,从不尝试新的教学方式和创新课堂管理模式。更有甚者,对于学生回答问题的答案,只要是和参考答案不相符就是错的,自己不创新也不允许学生有审辩思维和创新能力。未来人工智能对这类老师以及他们所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提出了挑战,连人工智能都在一日千里地学习新知识,都在努力为人类提供创新型的答案,如果人类教师仍旧墨守陈规,教出来的学生也是“死脑筋”,怎能不被未来社会淘汰,不被人工智能取代?这类教师既面对自然身份危机,又面对制度身份危机,因此也需要及时突破局限重塑身份。
因此,人类教师只有做“纳新革新创新的终身学习者”才能应对。在未来人们所做的工作会不会被人工智能取代,取决于人与机器的关系,以及在和机器合作的过程中各自承担的角色。这要求尽快转变教育理念,教师自身成为并且培养学生成为掌控科技的终身学习者,教会学生学习远比教给学生知识更重要。[11]如果教师自身不肯接受新鲜事物,拒绝终身学习,在新的信息技术面前选择“躺平”,又如何教会下一代驾驭人工智能?如果不能驾驭并利用好它,那我们最终恐怕不是被人工智能取代就是被人工智能所奴役。因此,教师新身份是纳新者,学习新观念、掌握新技术。此外,人工智能的创造是基于已有数据的创造,类似于现有知识的重新排列,并不具备人类那种从0到1的创造能力,也就是没有原创力,因此人类在创造力方面仍具有独特优势。对于教师而言,未来最有趣的挑战莫过于尝试创造新的教学方法,不断尝试改进教学实践,也即,只有人类教师具有主动变革教育的能力,因此教师也是革新者。最后,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教师在解放了双手后应更加致力于教学方法、教学活动等方面的创新,努力成为创新型教师,才能不被人工智能取代,教师还是创新者。不可否认的是,人工智能可以为教师教育科研提供诸多便利,例如在阅读学术最新进展的文献时,若其文风过于学术化不易于一般教师理解,该教师就可以通过向人工智能提问的方式,要求人工智能概括文章的精华要点,并让它重新用通俗语言转述。通过这一互动,一线教师也可以轻松掌握学术界最新动态,从而不断学习新理论、新方法,运用到自己的教学实践中去。综上所述,教师的需要重塑自己的身份,成为纳新、革新、创新的终身学习者。
(三)从“科技绝缘体”到“与AI教师协同工作的主导者”
随着信息时代的来临,整个社会都在进行现代化、数字化转型,未来社会更是处处是科技产品、数字信息,除非归隐山林,否则人类在未来也无法脱离科技而存在。虽然数字化有利有弊,趋势却难以阻挡。合理使用信息技术确实能为教学提供丰富资源,开阔学生的眼界,并能辅助学生更好地理解知识。人工智能源于科技,掌控着数字世界,对于互联网的一切内容都了如指掌,因此在信息时代,人工智能几乎是绕不开的关卡。教师如果仍对科技视而不见,甘做“科技绝缘体”,恐怕难逃被抛弃的命运。此类教师需要应对制度身份危机和话语身份危机,也需要尽快提高技术素养重塑教师身份。
已经有研究对AI教师未来教育角色提出了大胆设想:出题和批改作业的助教、教师教研中的同伴、个性化辅导师、综合测评的评价者、学习过程监测者等等。[12]从这些假设看出,如果合理利用人工智能辅助教学,可以给人类教师带来便利,使人类教师将有精力更多聚焦到学生本身。可以设想理想的人类教师与AI教师协同的场景,关于知识讲解:由AI教师通过丰富的多媒体资源讲解知识并扩充相关内容,人类教师观察、判断学生是否真正理解,对有需要的学生进行个性化辅导。关于课堂活动:人工智能可以帮助设计各种有趣的课堂活动,供人类教师选择并组织学生活动学习。关于反馈评价:人工智能可以对学生知识学习的准确性精准评价与反馈,而人类教师可以进一步深化知识背后的情感和价值,并对学生进行情感教育和品德教育。与AI教师协同,可以减少重复工作,聚焦育人,但同时对教师的科技使用能力和信息素养提出了更高要求。
需要警惕的是,与人工智能协同工作时教师要保持教育教学的主体性,不能过分依赖人工智能。需要将决策权留给自己,将人工智能作为“助理”“参谋”“顾问”,教师自己要充当“主帅”,选择教给学生什么、组织哪些活动,而不是完全依赖、从属于人工智能,否则会丧失教育自主权和教学主体性。与此同时,教师又要利用好人工智能这一“智多星”,提高教学效率,减少机械重复的工作。未来课堂中,“人师”与“机师”协同教学,“机师”负责知识讲授与拓展,“人师”负责学生情感、态度、高阶思维培养,如此合作既不轻视知识,又重视立德树人。
(四)从“单学科专家”到“突破学科藩篱的破壁者”
传统教育中,教师在某一学科深耕多年,优秀者成为了“单学科专家”,并陶醉于自己在本学科中取得的教学成果,而很少伸出头去探望其他学科。这类“单学科专家”型教师也将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战。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普及,知识获取更加容易,学生可以通过自然语言向人工智能发问获取答案,方便地、广泛地获取相关学科知识,突破传统教育的分科体系,学科与学科之间的壁垒会因此而打破。尤其是ChatGPT给出问题的答案就是融汇了多学科的知识综合而成的,人工智能本身并不受到任何学科的束缚,学生通过它获取的知识也模糊了学科边界。例如针对一个社会现象,ChatGPT可以从经济、人文、社会、教育、政治等各个角度进行分析,学生也可以通过与人工智能的交互学会多学科视野。这就对人工智能时代的教师提出了新的要求,当学生都能做到跨学科思考问题时,教师如果还局限在本学科的“一亩三分地”中,就会被时代抛弃、被学生轻视,甚至学生会轻蔑地认为“教师的眼界和知识面还不如我们开阔”,教师失去了威信必然会对良好的师生关系产生负面影响。此类教师面临话语身份危机和亲和身份危机,应尽快打开视野重塑身份。
由此可见,“单学科专家”型教师必须努力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终身学习,实时掌握新技术和跨学科思维。此外,教师要想不被人工智能取代,除了打破学科界限之外,也需要在自己所熟知的学科内部深耕,毕竟ChatGPT能给出的回答还比较浅显,难以触及到学科的本质。所以教师应该掌握学科最核心、最前沿的知识,让学生充分受益并收获他们的崇敬,而且这些知识也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被人工智能所掌握。书本上固有的知识一经印刷就已过时,这些知识学生也可以通过阅读自主获取,学生无法通过书本或人工智能获取的是教师头脑中最新的观念、态度、价值、情感等,这些是经过丰富阅历和智慧大脑深度融合加工过的经验,非AI教师所能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