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多维身份认同的混杂性
2023-05-30张文跃
内容摘要:身份认同是个体安身立命的根基。张贤亮归来恢复写作的自由后,由于从传统秩序反叛中走出来的新的自我意识和观念与新时期的政治文化环境处于脱节状态,迫切需要建构新的身份认同,重新确立自身位置。本文从改造自我的政治认同、被征用的人民认同、未完成的启蒙认同三个维度,分析张贤亮身份认同的多维性和混杂性及其生产机制。
关键词:张贤亮 身份认同 《绿化树》 多维性 混杂性
身份认同是个体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个体在一种具有终极价值的世界观指导下,回答“我是谁”以及处理和他人关系时确认自身的问题。在社会重大转型时期,由于社会制度、伦理结构、道德评价体系等视阙的调整,知识分子往往需要重新建立身份认同,在新的社会制度、伦理结构、道德评价体系等提供的视阙中,确立自我的某种内在本质以及在社会网结中的位置,建立重新认识自我的框架,实现对自我和周围事物的完整、稳定的认知。
张贤亮是中国当代文学史无法绕开的作家,也是一个充满矛盾性和复杂性的作家。张贤亮在“反右”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期间经历了“两次劳教,一次管制,一次群专,一次关监”,生活的全部目的成为为了活着而活着,身份认同更无从谈起。新时期国家实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调整了知识分子政策,知识分子绝大多数“已经是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自己的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1]张贤亮归来重新获得言说的权利,从传统秩序反叛中走出来的新的自我意识和观念,与实存期间的新的政治文化环境处于一定程度的脱节状态,迫切需要构建新的身份认同,重返社会舞台的中心。由于新时期文学的“过渡状态”,处于新旧文化交织的张贤亮身份认同呈现政治认同、人民认同、启蒙认同胶着状态并形成一定的张力。本文以《绿化树》为研究对象,结合张贤亮的创作自述,窥探新时期张贤亮多维身份认同的混杂以及实现机制。
一.改造自我的政治认同
1982年3月21日,张贤亮在致孟伟哉的信中说,“使很多人难以相信的是,我竟从一个具有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2]隔年张贤亮便发表了《绿化树》,并在题记中宣称“将描写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甚至曾经有过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青年,经过‘苦难的历程,最终变成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3]张贤亮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身份带来的心理创伤和强制灌输的知识分子改造理论,潜移默化转化为沉重的“原罪”意识,产生了被政治所抛弃的心灵创痛和“赎罪”的心理焦虑。所以,基于改造自我的目的,张贤亮近乎“告白式”地表达了他的政治认同以及摒弃资产阶级身份追求无产阶级身份的努力和决心。正如有论者指出的,“社会主义话语曾是张贤亮改造自我的目标,带有强烈精神合法烙印,也带有被改造的恐惧与创伤。”[4]
《绿化树》发表于《十月》1984年第2期,是张贤亮带有浓厚自传色彩的一部小说,小说主人公章永璘在很大程度上是张贤亮植入作品中的自我形象。章永璘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原罪”意识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政治文化观念上根深蒂固地认为身上流淌着“资产阶级”的血液。小说开篇,章永璘是一个受饥饿驱使四处觅食的狼孩,为了生存,章永璘谄媚、讨好、嫉妒,把知识分子的全部智慧换成了填饱肚子的小聪明,如:制作可以多打100cc饭的罐头桶,为了多买萝卜算计憨厚的老乡,想方设法从伙房弄来稗子面煎饼吃,等等。张贤亮对饥饿作了形象的描写:“饥饿会变成一种有重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闯:还会发出声音,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5]章永璘被迫放弃幻想知识分子式的生活和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只有夜深人静思考的时候才会把自己和饥饿的野兽区分开来,但同时产生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我吃惊,就像朵莲格莱看到被灵猫施了魔法的画像,看到了我灵魂上被蒙上的灰尘;回忆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开它的画卷,我审视这一天的生活,带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我颤栗,我诅咒自己。”[6]
张贤亮以人的食欲为切入点,展现了特定历史时期知识分子基本生存需求和精神渴求之间的分裂以及生存的痛苦,实现了对文革的批判并与国家话语保持了同构关系。但这只是章永璘身份转变的前提,而对《资本论》的研读,为章永璘实现身份转变提供了思想武器。章永璘把自己的种种恶习归咎为资产阶级身份,“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有资产阶级实名,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一惊。……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因为这是先天就决定了的。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7]为了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章永璘结束一天的体力劳动后,怀着虔诚的忏悔在夜晚苦读《资本论》,不仅获得了心灵的救赎和思想的进步,“念了这本书就可以知道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我们虽然不能超过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但知道了,就能够把我们必然要经受的痛苦缩短并且缓和;像知道了春天以后就是夏天,夏天以后就是秋天,秋天以后就是冬天一样,我们就能按照这种自然的法则来决定自己该干什么。”[8]而且,实现了自我的超越,“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9]《资本论》是张贤亮劳改时唯一能阅读到的书籍,张贤亮作了密密麻麻的眉批并写了上万字的读书心得,通过反复研读,改变了张贤亮对于政治、经济和人生的看法,“这部巨著不仅告诉我当时统治中国的极左路线绝对行不通,鼓励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而且在我活到改革后能大致预见中国政治经济的走向。”[10]《资本论》也改变了张贤亮的气质,使他原本柔弱感伤的诗人气质中,加入了理性思辨的精神能力与洞悉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乐观精神。两相对比,可以发现作品中研读《资本论》的章永璘是作者的化身。
张贤亮对苦难的态度是积极的,认为当时的文学作品不重视展现伤痕美,没有有意识地把伤痕中使人振奋,使人前进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启发人哲理性的思考,给人以美的享受。张贤亮把伤痕比作库图佐夫的独眼和纳尔逊的断臂,认为治愈之后的伤痕能表现一种缺陷美,可以从惨痛的经历中提炼出美的元素。受这种美学观影响,张贤亮把苦难作为人生的砥石和成长的必由之路,作为知识分子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的精神炼狱,欲实现建树和大有作為,必要经受苦难而后才能达。因此,作品中的章永璘认为自己的命运是注定的,自己只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11]章永璘赋予了苦难积极的意义,也由苦难的被动承受者转变为主动承受者,挺身接受苦难考验,最终在小说的结尾走上红地毯同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共商国是,由资产阶级文化知识分子成为党内的重要干部,正式完成了身份的蜕变。张贤亮将苦难神圣化也遭到了不少批评,有论者认为张贤亮对苦难的态度说明“尽管历史曾经带给知识分子灾难,但一切并不那么可怕,因为这仅仅是一个过程,一个更为成功的社会自我,将在灾难的尽头等待,并将给予受难者丰厚的报酬。”[12]
张贤亮的政治认同中凸显的是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身份,对苦难的积极态度则是张贤亮政治认同的重要内容,展现了张贤亮与历史和解的姿态,符合国家“一切向前看”的历史总体性要求,但张贤亮将苦难神圣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极左政治运动的批判力度。
二.被征用的人民认同
现代小说中,知识分子与民间联系密切,“有的从民间文化中寻找审美力量,有的从政治立场发现民间的革命性因素,还有的从民间立场寻找民间的精神。”[13]知识分子走向民间、书写民间、表达民间,是他们确认自我身份的一种重要方式。张贤亮也曾赞美过民间:“长期的底层生活,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种种来自劳动人民的温情、同情和怜悯,以及劳动者粗矿的原始的内心美”。[14]《绿化树》中,张贤亮将章永璘推向民间,在与劳动人民的交往中获得了拯救,实现了自我超越,也构建了自身的人民认同。
马缨花、海喜喜、谢队长是张贤亮着力刻画的劳动人民形象。马缨花是拯救章永璘的关键人物,是一个善良、淳朴、富有同情心的女性,她没有嫌弃章永璘的资产阶级身份,无私地为章永璘提供食物,帮助章永璘恢复了肉体上的健康。恢复肉体上健康的章永璘不再怯懦,变得更加自信,面对“车把式”海喜喜的挑衅,与这个高阶层劳动者、令人畏惧的巨人斗了个平手后极度兴奋,“我感到一种旺盛的活力,一种男性的激情也在我体内暗暗地涌动,我甚至能听得见它像海潮般的音响……。”[15]章永璘打架后马缨花说:“你,倒挺像咱们的人。”[16]这说明章永璘被劳动者正式接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且赢得了马缨花的爱情。但是,章永璘爱情高涨并爆发后,马缨花婉拒了他,让他好好地念书。章永璘认识到自己粗鄙的一面,经历了生死挣扎与绝望后,在马缨花的柔情与帮助下,继续研读《资本论》,最终拥有了自觉性,觉醒了知识分子身份,实现了自我超越。海喜喜是一名优秀的体力劳动者,他以一种粗野、雄豪、彪悍和对劳动者的无畏的精神风貌,向章永璘昭示了适应这片土地的生存法则,是章永璘迈向自食其力劳动者目标的精神榜样。海喜喜与章永璘因为马缨花成为情敌,在爱情争夺战中失利后选择主动退出,建议章永璘与马缨花结婚,还无私地把开荒得到的豆子送给他们,展现了劳动人民的善良与朴实。谢队长德高望重,受群众爱戴,办事灵活,知道还喜喜留不住后,故意放走了他。
通过刻画马缨花、海喜喜、谢队长等劳动人民形象,张贤亮构建了一个有具有朴素的道德良知和民间正义的普通民众组成的民间社会。特别是通过马缨花这一凡俗女性的生活品格来呈现民间形态,有论者讴歌了她们平凡的伟大,“对于苦难的现实和不堪回首的历史,她们没有足够的知识理性以铭刻记忆,也不期望能被历史所记忆和书写;她们的生活逻辑就是再长的黑夜也有天明时分,就像女人分娩时必然要经受的肉体阵痛,但新生命的诞生不会因此而停止;天明对苦难的记忆来自不可避免又必须承受的生理惯性,或者‘存在即合理的情理逻辑。她们无意间将历史的苦难与自我的痛感体验相结合,同时又将历史对她们的薄情‘理解为一种生命仪式,一种生命的常态。”[17]这也是她们“喜光,耐干旱贫瘠”的本性,这正是张贤亮不断讴歌和赞美的基础:“在我们的文学中,在哺育我的中国文学和欧洲文学中,这样鄙俗的粗狂的、似乎遵循着一种特殊的道德规范但确是机智的、智慧的、怀着最美好的感情的体力劳动者,好像还没有占上一席之地。命运给了我这样的机缘发现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如金刚钻一般,一颗一颗地记在心里。”[18]
张贤亮形成人民认同的原因,一是劳改期间与劳动人民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二是新时期知识分子虽然实现了由小资产阶级到工人阶级政治身份的转变,但在具有政治上的绝对正确性和道义上的神圣性、崇高性的“人民”面前,必须无止境地向人民靠拢,主动融入人民群众并获得他们的认可。深入考察《绿化树》,我们会发现张贤亮的人民认同是基于基层劳动人民對知识分子的救助与保护。马缨花、海喜喜、谢队长等人民群众帮助章永璘实现自我超越后,也完成了自身的历史使命并退出主人公的视线,并且由后者对他们进行本质性的命名。究其原因,是张贤亮以劳动人民为二元对立的他者来确定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和身份认同,人民认同内涵在新时期知识分子政策的驱动下发生了位移,知识分子的地位悄然上升而人民群众的地位悄然下降。章永璘觉醒知识分子身份后,感觉曾经给他庇护的马缨花虽然美丽、善良、纯真,“但终究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19],“过去的经历和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20]章永璘知识分子身份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从马克思的书中得到了‘顿悟,我生命中就仿佛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21]觉得受马缨花的施舍“玷污了我为了一个光辉的愿望而受的苦行。”[22]再回头审视他和马缨花之间的感情后,章永璘认为只是一种感恩、一种感激之情,两个人之间不存在男女之情,在文化素养上不可弥补的差距让她和章永璘不相匹配。
章永璘的自我超越是实现身份蜕变的关键环节。但张贤亮在看似坚定的人民认同内涵中增加了杂质,在政治认同和人民认同呈现胶着的状态中,人民认同在在叙述文本中被政治认同潜在压抑。
三.未完成的启蒙认同
2008年张贤亮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说:“我感到自豪的是,将来写中国文学史,谈到上世纪80年代时,我是一个绝对不能回避的人物,我是启蒙作家之一。”[23]但评论界一般认为张贤亮是一个启蒙观念不明显、启蒙意识不强烈的作家。张贤亮在八十年代结束近20年后,毫不谦让地授予自己启蒙者称号,可以看出他把启蒙视为高端和精英的标识,启蒙者是他真正心仪的称谓。那么,张贤亮自封的根据是什么?《绿化树》或许可以提供部分答案。
《绿化树》中的章永璘是张贤亮精心打造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但也是以一个学识渊博、广泛涉猎的知识分子形象,他熟悉中外文学,懂音乐,了解植物学、方言学、风俗学、地理学等知识,是张贤亮强大的理念植入作品而精雕细琢的形象,契合了张贤亮对知识分子虚构身份的想象。章永璘具有知识分子先天的优越感,小说开篇,章永璘在吃劳改农场最后一顿饭时与大学哲学系讲师谈哲学时简单一个握手的礼节,将他拉回到曾经熟悉的世界。章永璘用十足的学者风度交谈,用在学院走廊上常见的那种优雅姿态连连点头,都证明他在劳改之前具有高贵和优越的知识分子身份。章永璘也清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我表面上看来像个苦修苦炼的托钵僧,骨子里确是贵公子落魄……。”[24]只是一个照面,马缨花就对章永璘倾心不已,心甘情愿为他提供物质上的支持和精神上的鼓励,并许下“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的带着荒原气息、血淋淋的山盟海誓。马缨花对章永璘的爱慕,是对“红袖添香”集体无意识的传承,她把古代女伴男读书作为一个美丽的憧憬,所以章永璘读《资本论》的时候,“她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25]在马缨花的潜意识深处,读书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和一种高尚的行为。这种文人落难、女性拯救的母题通过美丽妩媚的女性肯定了知识分子的价值。但章永璘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超越自身的渴望打破了马缨花沉浸古老传统的幻想,章永璘清醒认识到他与人民群众不能拉齐的差距。某种程度上讲,要弥补这差距的难度远远超过跨越阶级或政治身份的鸿沟。但是,章永璘需要这个差距,也无意去拉平这个差距,这种差距体现了知识分子的优越感,这种差距是维持启蒙先天二元结构的前提。
启蒙行为的发生需要施动者(启蒙者)和受动者(被启蒙者)同时存在,并由施动者将启蒙行为作用于受动者后,这一行为才可以成立。肇始于十七世纪以来的西方启蒙运动,启蒙者和被启蒙者角色位置的设定是稳定的和先验的。作为精英的知识分子牢固占据着启蒙者的高阶身位,社会民众位于被启蒙者的低阶身位,在这一稳定的二元结构中精英知识分子和社会民众严格归位。中国的启蒙思潮发端于近代,从一开始就全盘继承了十七世纪以来西方启蒙运动的二元组成结构,即精英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社会大众作为被启蒙者角色定位。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延续了中国古代“劳心者治人”“劳力者至于人”社会二元结构。但可惜好景不长,精英知识分子持有的高贵和尊严在新民主义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改造实践中被践踏地体无完肤,启蒙的二元结构被彻底颠覆,知识分子需要接受改造,向人民群众学习才能成为人民中的一员。知识分子改造理论在新时期被废除,但人民群众作为一个元话语,在知识分子面前仍是一个伟岸的存在。张贤亮从小接受了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熏陶,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和启蒙先验的二元结构已深植根于内心。在22年的劳动改造中张贤亮认同了人民群众,但并不代表他认同改造理论对先验启蒙二元结构的置换。所以,章永璘实现自我超越后从一个知识者蜕变为思想者,超越了时代与群伦,成为启蒙二元先天结构中光彩照人的启蒙者。张贤亮通过这种潜隐的叙事,肯定了启蒙二元先天结构的不可颠扑和合乎历史理性,也“揭示了启蒙的‘先天形式如何在当代中国被倒置,揭示了这一倒置如何程度严重地抑制了启蒙的正常发育。这可以用来揭示为何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们仍然停留在‘救救孩子的启蒙起点。这一次,不是‘救亡压倒了‘启蒙,而是启蒙的自伤。”[26]
张贤亮通过《绿化树》表达了他的启蒙认同,但这个启蒙行为并未完成或者说根本就未发生。这是知识分子人格的缺陷使然,因为,“才子从来就无意以知识对女性进行启蒙,而是非常乐于让她们如同传统女性一样,充当丧失自我意愿和决定意向的被动客体;”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新时期知识分子虽然政治上纳入了人民范畴,但在国家意识形态中,人民在政治身份上依然具有压倒性优势,章永璘只能在意识形态范畴内隐性地表达启蒙先验二元结构被倒置的非理性而在启蒙行为上缺位。
身份认同体系不是单一而是糅合复杂的,深处期间的个体具有不同的认同。张贤亮在《绿化树》中呈现的政治认同、人民认同和启蒙认同是矛盾和混杂的,如人民认同中包含着对人民的贬抑,启蒙认同的不彻底性等。但是,我们并未看到认同主体内在撕裂的痛苦与绝望,有论者分析了其中原因:“‘五四启蒙作家整体性的‘反传统态度,使他们自己成了传统的叛逆者和历史的孤儿,而‘新时期作家则有‘历史可以选择,有‘传统可以继承,他们在‘新时期的归来只是‘重回人民的怀抱。在‘告别历史之后,他们及时地得到了党、民族、国家和人民的承认和支持,并期盼这个‘大写的自我能够在新的历史时期得以充分的成长与展现。因此,‘新时期作家的选择和主流意识形态对‘新时期内涵的阐释和任务设计大体一致。由于中国社会革命和人民之间的密切关系,作家的主体启蒙认同和人民认同就在历史的必然性中、真实地结合在主客的统一中。”[27]
但这并不表示身份认同之间地位的对等。张贤亮的认同中,政治认同是统摄一切的,这是国家意识形态话语的规约,也是张贤亮自我选择的结果。在政治与文学的選择上,张贤亮说:“我一直没有想将‘作家当作一门职业,仅靠写小说安身立命,提起笔,我便想参与社会活动,我是把写作当成社会活动的一种方式来对待。”[28]政治认同为张贤亮介入现实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人民认同处于被征用的地位,人民作为一种毋庸置疑的元话语和终极标准,每一个作家都必须以这个统摄性的概念来审视自己和自己的创作确保创作的历史合法性,张贤亮一方面通过创作自述和作品对劳动人民进行了赞美,一方面又在政治认同的掩护下对人民进行了有限度的改写。启蒙认同处于隐匿的地位,张贤亮身份结构体系中的政治认同、人民认同压抑了启蒙认同,张贤亮借势“政治话语”“人民话语”隐性表达了启蒙的诉求,也悄然建构了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形象,这或许也是张贤亮自封为启蒙者的主要原因。
注 释
[1]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9页.
[2]张贤亮.《“认识靠头脑,也就是靠思想站着的……”——致孟伟哉》.《张贤亮选集(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641页.
[3][5][6][7][8][9][15][16][18][19][20][21][22][24][25]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小说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第108页,第136页,第133页,第158页,第256页,第242页,第214页,第212页,第267页,第242页,第243页,第247页,第248页,第218页,第236页.
[4]房伟.《“新与旧”的文学共识与争议——新时期文学与张贤亮》.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2期.
[10]张贤亮.《文人下海》《散文集美丽》.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108-109页.
[11]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小说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第160页.
[12]贺桂梅.《人文学的想象力》.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19-220页.
[13]王光东.《民间的现代价值—中国现代文学与民间文化形态》.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6期.
[14]张贤亮.《写小说的辩证法》《张贤亮选集(一)》.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90页.
[17]张继平、郭富.《张贤亮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与民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7.(12).]”
[23]马国川.《张贤亮:一个启蒙小说家的八十年代》,选自《我与八十年代》.上海: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11 年.第96-97页.
[26]王侃.《“反思文学”:如何反思?如何可能?——重读<绿化树><蝴蝶>》.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27]王金胜.《论“新时期”初期作家启蒙认同困境》,东方论坛,2001年第1期.
[28]张贤亮.《张贤亮小说自选集 自序》.桂林: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作者介绍:张文跃,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