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史诗

李云雷

二〇二〇年春节从家乡回到北京后，因疫情原因居家办公，我有了一段较长也较完整的时间，想写一部较长的作品。在那之前，从二〇一五年重新开始写作小说之后，我在工作与写作评论之余，陆陆续续写了一些短篇小说，结集为《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出版，也得到了一些朋友的肯定与鼓励，但我总觉得短篇小说的形式不能充分地表达我的经验和内心感受，所以才萌生了要写一部较长作品的念头。但这部较长的作品写什么、怎么写，也让我颇为踌躇，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我决定写写我嫂子，这是因为我想要表达的经验与感受的核心内容，就是我的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童年经验与成人经验之间的巨大差异，以及我置身其中所感觉到的时代的巨大变迁，而我嫂子则是我这些感知的重要参与者与塑造者之一。这时距我嫂子去世已经七年了，在这七年间，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不少变化，我嫂子在我们生活中的影响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了，我写这部作品，也可以说是对我嫂子的一个纪念。作为我童年生活中一个重要而特殊的人物，我嫂子牵连着我很多复杂的经验与情感，這些经验与情感并未随着她的逝去而逝去，而是不断沉淀积累，构成了我的内在自我的一部分。

在小说中读者朋友们可以看到，“嫂子”对我来说，是一个介于母亲与姐妹之间的角色，也是一个介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角色，她有她独特的处世态度与方式，我并不完全认同，甚至构成了我童年生活中的异质性因素。但她既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也是那个年代乡村整体生活的一部分，我想通过对“这个人物”独特性的描写，呈现出那个年代乡村生活的“普遍性”——也即二十世纪八〇年代中国乡村的特殊处境与风貌。在这个时代，中国从封闭开始走向开放，从物资匮乏开始走向丰裕，迈步走在“希望的田野上”，但在乡村社会中，传统的礼俗观念与家族意识仍然很强大——这说不上是好是坏，以今日“中国式现代化”的观念来看，或者这本身就构成了中国传统或传统中国的一部分。对于置身其中的“嫂子”和所有人来说，无疑也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但同时“嫂子”既在乡村文化之内又超越于乡村文化之外，她作为一个工人的妻子而又长期与丈夫两地分居，其生活与观念难免受到城市与现代文化的影响，其身上也难免显现出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交融冲突，以及特定年代特定政策的独有特点——比如当时的两地分居作为政策是一种过渡性安排，却对当事人的生活与情感产生了深刻而长远的影响。但是在童年时期，我却并不能够有如此清晰的认识，也不能以相对客观的视野来认识，而只能以当时的经验与观念来理解“嫂子”，因而在我的视野中，便呈现出了她相对于乡村文化的异质性与差异性，只是到我自己从乡村进入城市，经过更加猛烈的城市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击之后，我才理解了当时的“嫂子”，但是我成长经验中形成的那些障碍与芥蒂却挥之不去。

以上这些只是宏观的概括，但在写作中我更注重的是具体的生活和细节，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的飞速发展带来了社会各方面的巨大变化，国家的繁荣兴盛固然是好事，但对于其中的个体而言，也会带来心灵的震荡，比如对于我来说，当我回忆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生活时，常会有恍如隔世之感，对自己曾经的日常生活感到极为陌生，这里固然有个人成长的因素，但主要是时代发展速度之快已将旧日的生活方式翻了篇，现在城里的孩子自不必说，乡村的孩子也几乎没人经历过饥饿、见过煤油灯了，而作为经历过这些的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将以前生活的点点滴滴留下来，所以在写作中，我尽力贴近那个时代的生活真实，以具体细节还原当时的物质、文化以及人际关系的复杂微妙之处。但真实的生活也是漫无边界的，在结构处理上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在小说中我主要围绕我记忆中的“嫂子”，以及“嫂子”与家里其他人的关系，以“我”的视角重现那段消逝的时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之中并非只有“真实”的部分，也有不少虚构的成分，不少生活细节或具体人物所说的话或许并不是真实发生的，而只是“虚构”的，但这里的虚构只是为了增强真实的效果，让“真实”可以更加突显出来。这一类虚构方式不仅是文学上常用的，即使经典史书也是常用的，比如《史记》中刘邦、项羽所说的具体的话，一百年后的司马迁怎么可能如实记录？但这里涉及文学、史学的差异以及“真实”的不同层次问题，在此不必赘述。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我力图将虚构与非虚构结合起来，以一种“似真”的方式讲述往日的生活故事，呈现往日的生活氛围，我不知道这样的书写方式是否更接近真实，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新的尝试，但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可以最大限度地将读者带入往日的生活之中，他们或许可以从作者的讲述中获得一种“镜鉴”，以之唤起对自我生活经历的观察与省思。我们的时代在飞速发展剧烈变化，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的经历都是丰富复杂的，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史诗，时代在塑造和影响着我们，也在塑造和影响着文学，但愿这部作品能呈现出那个时代所塑造的一些人物，但愿这些人物能够以其独特复杂的情感，温暖我们未来的行程。

（责任编辑：陈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