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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

2023-05-06石头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金爸妈儿子

小金回来了,说刚养过孩子。昨天在家,听妈说了。

今天,大拿十二点一过就去了,刚开门,大拿是第一个客人。

“我刚刚还跟小金说,大拿兄弟肯定是第一个,”老板娘一见大拿,哈哈大笑,“小金……”

事实上,一进门,丁大拿一眼就看到小金,习惯地走到里面的按摩床边,随手拉拉了墙上的布帘,小金还站在那儿,没动,只是盯着丁大拿看。

丁大拿转过头来,也看着小金,“比原来胖了,是不是养好孩子后的奶胖?”丁大拿自说自话地,小金还是没动的意思,丁大拿又特意地回过头去看着她,小金这才像如梦初醒似的,“喔,我就来。”

床上,已经铺好了一次性的大纸巾,丁大拿看了看,还有明显的折叠痕,是新的,他习惯地脱了上衣,趴在床上。

随后,小金进来,丁大拿开玩笑地说:“一股浓浓的奶香味。”

“是吗?”

“回去怎么这么长时间?”

“长吗?”

“没看见你大肚子,怎么说养就养了?”

“你是她老公啊?人家养儿子还告诉你。”老板娘在外面笑着插话,“我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说老板娘,你这话就不够朋友了,这个醋可不能随便吃的。”

这个店的老板娘,绝对是个营销高手,不会放过拉近顾客的每个话题。丁大拿听他妈说,这家足浴店在这条马路上开了十多年了,别人家是三天两头换人换老板,她就是没换过。经他妈这么一说,大拿印象中似乎他上大学就有了,要不是小金,他根本就不可能注意到。

“儿子?”

“是啊。”

“你就出来了,谁带?”

“我妈带。”

“脊柱,哎,对,稍微重那么一点点。我说小金,你现在是有儿、有女,儿女双全,加起来就是一个‘好,人生赢家啊。”

小金聽了丁大拿的话,手势上马上作了调整。“可以吗?我看你的精神不错。”

一年多没见,小金给丁大拿的第一感觉有种奇奇怪怪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跟小金说什么好,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很快,从腰到背都按了个遍,小金知道大拿有按腋窝的习惯,便说:“你要不要翻过来?”

“好,好,”丁大拿翻过身来,伸开手臂,“两个腋窝,这里的淋巴一定要按一下的。”小金站在他的右侧,帮他按着腋窝,没几下,就停了下来,看着丁大拿,“是不是累了?好久没干活了?”然后轻声地说,“你回去已经十八个月零三天了。”

小金也没答话,就跑到他左侧,丁大拿向后伸出了左臂,也是没按几下,小金又不动了,站在那儿看着丁大拿,丁大拿仰着头,为了避免尴尬,便说,“哎,小金我发现,你比原来漂亮了,是不是养了儿子,心情太好了?哎,你怎么手机号也换了?”

小金笑了笑,俯下身来,显然她不想让布帘外的人听见,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想儿子了?”

“是啊,想儿子了。”丁大拿想都没想,随口开玩笑地说,“要不你再帮我生一个?”

丁大拿话一说完,小金也没答话,而是拉开布帘,走了出去,一会儿,她进来,拉好布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在丁大拿的眼前晃了一晃,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个……就是你儿子的头发?”

丁大拿有点看不懂,以为她在与自己开玩笑,但看小金的腔调又不像,本能地用手指那个小纸包,拉着小金的耳朵,轻声道,“啥意思?别吓我?”

“这个你拿回去。”小金很认真地将小纸包放在丁大拿的胸口上,耳语道,“是不是?你自己去做一个(亲子)鉴定就知道了。”

“我的?”丁大拿用惊奇地用手指着自己,眼睛盯着小金,嗖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几乎没声地说,“怎么可能?”

小金从来也没看到丁大拿的这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信,但也很坚决地在丁大拿耳边拖了句,“应该是你的,我也说不清。”

两人尴尬地四目相对,不知如何开口……

现在丁大拿除了医院还是医院,丁大拿除了吃药、挂水,还是吃药、挂水,各种中药、西药……没完没了地吃药、打针,除了吃药,还是吃药、当然还有灵芝孢子粉、冬虫夏草、人参,那也是当药在吃……

丁大拿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告诫自己,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他妈的不想,他的任务就是吃好、睡好,然后就是一走好……

对于一个放化疗的人,白细胞不超过两千的人,还能怎样?只能躺在床上,从未有过的乏力,他这才体会到没力气是什么滋味,就连想恨、想骂,甚至于去想点什么,都没力气……每天闭着眼,蜷缩着身子,像条死鱼,几乎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这个在旁人眼里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桀骜不驯的男人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晚饭是大拿爸妈、丈母娘轮流过来烧,烧的时候多烧一些,烧好后他们带些回去,晚饭都回自己家吃。他们住得也不算太远,大拿妈住的家离大拿家一站路,丈母娘家近,就在马路对过小区。

吃过晚饭,每天的洗碗肯定是大拿的事了。他们现在住的是一室户,阳台小门一关是一个不错的独立空间,谁也不影响,自然成了儿子的小书房,在室内又隔了一大一小两间,小间就放儿子的一张床,大的是他们夫妻俩住。吃饭就在厨房间里,平常一吃好晚饭,老婆就去阳台上检查儿子的作业,今天老婆慧琦一改往日一分钟也不好多待的习惯,破天荒留在厨房间没走。

“大拿,我告诉侬,侬晓得伐,今朝(天)陈兵请假呒么(没)来,后来隔壁办公室的阿菊来告诉我,讲依(他)去离婚了。”

“呒么讲依帮(没听说他和)老婆有问题?”

“侬(你)脑子那能(怎么)介死板啊。”

“又是房子?”经老婆一提醒,大拿马上知道了,“脑子才(都)坏忒了。”

“现在办公室介(这么)多人,就我没离婚了。”

“那侬也离?”丁大拿没好气地说,“走开。到房间里去,侬伲子(儿子)不管了?”

“不过,大拿,我想了想,压拉屋里(我们家)的老破小是不是也可以动一动,侬就不想蹲(住)大点、好点(房子)?侬真咯想一想。”

“呒么(没有)空想,”大拿没好气地说,“要想侬想!一天到夜呒么事体寻(找)事体。”

……

应该说大拿对于老婆慧琦还是很满意的,结婚后,不管慧琦说什么做什么,尽管有时会嘴上说不行,但只要枕边风一吹,基本上是没有不行的。当然也从未有过什么原则性的事,或是什么大事。

但对于离婚买房这事,尽管慧琦不停地唠叨,甚至睁开眼就说,大拿就是装聋作哑、当没听见,既没说不行,也没说可以。

“丁大拿,侬不要忘记啊,侬(你)养咯是一个伲(儿)子啊。”

双休日,儿子一送去补习班,慧琦就拉他去看房,此时她也不讲汽油费贵了,松江、浦东、嘉定……大上海就在脚下,老婆指哪,大拿就把车开到哪。

无论到哪,首先就必须报告婚姻状况和名下所属房屋财产信息,这些原本属于个人隐私,都必须交代了一清二楚,否则可能房也看不了。

售房员好像不是卖的房子,而是婚姻贩子。之所以说他们是“婚姻贩子”,而不是法官,因为他们说得太轻松了,开口就是,“像你们这种情况,不离婚是买不了的。”或者更直截了当,“现在离婚不是分分钟搞定咯事体,上半天离,下半天就可以来拿号头,等开奖了。”

离婚,从丁大拿结婚到现在还真没想过,尽管周围有不少人为了买房都这么办了,而且都还挺高调的,也不遮掩,权当一个笑话在说,见怪不怪,现在什么事发生都不会觉得奇怪,但轮到自己头上,他有些为难,就如平常挂嘴上说别人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不知怎么办好……

老婆孩子热炕头,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儿子有儿子……至少什么都不缺,为了买房而离婚?丁大拿心里怎么也有点……怎么说呐,总感觉有些过不去。

“我不晓得侬有啥不放心咯?”見他一直装模作样的不松口,慧琦到乐了,“是不是怕我跟小白脸跑了。”

“去、去……”丁大拿的确也没这么想过。

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丁大拿内心还是很强烈的。大拿结婚的房子是他爷爷留给他的,后来为了儿子读书,夫妻俩贷款高价又买了一套学区房,回头一看,当时的高价,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他们现在住的就是新买的学区房,原来爷爷留下的老房子出租还房贷。

家里大拿爸妈那里房子,用工龄买下时,就把丁大拿的名字写了上去,为此妹妹小拿还气得离家出走了,那时她还没结婚,也没有现在这样财大气粗的。

这样丁大拿名下挂着的就有三套。老婆慧琦名下,除了买的学区房,她是独生女,家里的也是老公房,房改时买下的,自然也有名。

无论大拿和他老婆家的,还是新买的学区房,都是六层楼老式公房,当下属于“老、破、小”的那种。可以说家里从上到下,无论是大拿爸妈、还是慧琦爸妈、慧琦和儿子,包括大拿自己,都渴望有一套乘坐电梯上下的商品房……

离婚买房?自从慧琦说了,大拿就装在脑子里,最好找个人什么人商量商量,探讨探讨。放眼望去,单位办公室,大家一个个都忙着,看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找谁……或是微信一下?这个群那个群的,不下百号人,找谁?同学?大学的、高中的,或是小学的,有事没事的说离婚买房,这事也不太好开口,说不定还让人笑话,“都什么年代了?”

虽说大家平时嘴上说说,但若真的去问,还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是私事、隐私,何况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说的和做的也未必是一样。电视里、手机里都时不时地就爆出弄假成真之类的新闻来。想了好几天,大拿乘中午吃饭休息时间,特意去了妹妹丁小拿的公司。

丁小拿,大拿的同胞妹妹,丁大拿也就这么一个妹妹,两人相差五岁。小时候,大拿三天两头跑医院,老人说,再养一个,压压邪,按照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最起码要间隔四年才能生第二胎。严格说,俩人相差四岁半。

小拿学的对外贸易,虽然既不是985,又不是211,毕业后分到外贸公司,后来与同学,也就是他现在的妹夫,跳出来自己开了公司,专做欧美宠物饰品生意,现在是风生水起,办公室都是开在浦东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里。

“我还以为什么事,离婚啊?”小拿并不感到意外,“我告诉侬,不许告诉老娘老爸,我去年就离忒了。”

“买房子?”

“废话?”

“侬已经有介多房子了,还要做啥?”

“现在钞票不值钞票,赚了钞票不买房子摆了银行里等贬值?”

“格(这)么现在公司?”

“公司、房子、囡嗯(女儿)才是我咯。”小拿得意地说道,“现在新买咯,是新天地咯大平层四房两厅……”

“算小邱(小拿老公)咯?”

“压拉(我们)屋里咯。”小拿颇为自信地说,“那阿妹,侬一百个放心,从来不做吃亏生意咯。”

对于妹妹小拿驾夫这个本事,大拿是知道的,“那房子多少……”

“两千五百万,房子还要两年才好拿了。”

“多少?”大拿以为自己听错了。

“两千五百万。那能(怎么)?”小拿对于哥哥的表现有些惊讶。

“介举(这么贵),还有人……”

“告诉侬,选好房,两小内全款必须到账,否则就算放弃购房机会。”

妹妹小拿说的肯定是真的,大拿看着妹妹,非常认真来了一句普通话,“小拿,我怎么好像觉得我们像生活在两个世界的。”

“去。”小拿以为大拿在开玩笑,其实大拿到是有感而发,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玩,被当作偶像的哥哥并没有好意思说出他的真实想法。

小拿说完,一脸严肃地说:“侬回去最好不要跟那老婆讲,马上心里又要不平衡了。还有,侬离(婚)不离,侬自己把握,涤(这)个事体每个人咯想法不同,关键是侬自己能不能把握、吃得牢(把握)吃不牢依(她),那能(怎么)弄(操作)、那能分(财产),侬自家一定要想清爽。我讲啥也呒么用咯。讲了不好,侬一激动帮(和)老婆一讲,我又做恶人了,我看到依(她)吓咯,侬不是不晓得。”

“真咯(的),我现在怀疑压拉(我们)是不是一个爷娘养咯。”好在兄妹平日也无话不谈,大拿又像玩笑又像有感而发,这个985的高材生在走出妹妹的公司时,心里似乎已经想好了。

新房,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要有资格,有资格,还要摇号,由于限价,往往出现周边二手房每平方比新房还贵的倒挂现象,一套就稳赚几十万。像小拿新天地的那种豪宅,拿到手,起码能赚上百万,越贵的差价越大,就像广告里所说,买到就是赚到,所以买房就像是中奖。

丁大拿终于把婚离了,房也买了。

结果没买新房,大拿能买得起的新房都在郊区,市中心的新房很少,要有也是上千万的豪宅,只有像小拿那样的土豪才能买得起。考虑到儿子马上就要小升初,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摇新房机会,那几十万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赚的。

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套三房两厅两卫一百二十三平方的。对方要出国定居,所以家里的原来定制的柚木家具和电器都奉送给他们,而且保养得很好,只要稍稍打扫一下就可以入住了,这样还可以省下一大笔装修费和家具钱,而且省心不少。

买的房离现在住的地方过去两条横马路,大拿和慧琦每天上下班都经过,是看着大楼一层层造起来的,没想到自己会住进去,二十四层高楼的十七楼。

丁大拿卖掉了他爷爷给他的婚房和学区房,两套房共卖了六百六十八万四千五百六十三元,没想到是当初买进的学区房一百二十五万,现在居然卖了四百七十五万。已经翻近两倍了,还掉银行尚有六万三千二百一十三元的贷款,实到手六百六十二万多一点点。

收到卖房款,大拿特意打了张存折,临睡前大拿拿着,若有所思地翻看了好长时间,慧琦检查完儿子作业来睡觉,忍不住凑上来,俩人看了好大会儿。

两个人活了几十年,从工作到现在,把所有工资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尽管这个钱马上又要付给别人。如果两千五百万?大拿想说,但还是没说出口。

关了灯,大拿辗转反侧睡不着,慧琦也沉浸在兴奋中,没睡着,翻了过来,抱着大拿说,“哎,四百七十五万去特(减去)一百二十五万,整整三百五十万,几年辰光啊?如果当初有钞票买咯几套,现在我就可以等了屋(家)里,做全职太太了。”

“想不到买房子介(这么)赚钞票?”

“否则那能(怎么)会有介许多人离婚呐?”

整个夜晚,大拿和慧琦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绵绵不断……从买房到卖房,顺着思路,一路下去,货币宽松、经济危机、股票市场……这么一圈兜下来,又回到买房到卖房……这种浪漫、这种深度、这种广泛和身心合一的愉悦,可以说是他俩认识以来从未有过的,甚至于胜过了他们的新婚之夜。

时间过了太快了,不知不觉中,天亮了,经过如此广泛的交流,应该说,他们觉得自己是属于后知后觉的,婚离得可能晚了些,早就该卖房买房了。不过,大拿始终没有说去过小拿的公司,以及小拿又买了两千五百万新天地的房子。

在卖房买房的过程中,慧琦和大拿谁也没少花心思,做足了“功课”,基本上做到了卖与买的上下对接。

最终房子到手,加上交税、中介和各种费用,一共是花了八百七十五万,除了六百六十二万卖房款外,慧琦爸妈出了三十万,考虑到慧琦的父母年纪大了,走不动四楼,他们想好以后要来住的,否则就不用这么拼了,买个二房就可以了。大拿夫妻还有十多万的存款。

小拿在关键时刻,也很大方,叫老公小邱直接送来十万块。一方面是帮哥哥,还有一方面平时大拿也没少帮他们,不管怎么大拿头上的大盖帽还是有用的。大拿的妈妈,偷偷地塞给他们八万块。

大拿也试想过用自己的名字买,慧琦一口否定,她是独女,大拿可还有个妹妹,“侬不要看那阿妹现在风光,做生意咯,不晓得那天风向一转,倒闭了,回来帮侬抢房子,所以那爷娘房子里咯名子一定不好去咯。如果压拉(我们)二个人一道买,就要算第二套,婚不是白离了,优惠政策一点点也享受不到。”

“侬讲了有点道理,就是……”

“怕我拿了房子跑路?”

“要么去做只公證,房子一人一半。”

“离婚了,买了房子一人一半,寻开心啊。还做公证?啥人帮侬做?要么公证处是侬自介(己)开咯,就侬会瞎想八想。”

大拿心里原本并没有这种担心,被慧琦她三天两头良好的自我感觉和表述,还真的会这么想。毕竟是倾其所有,一个工薪阶层者,要这样买房,一生可能也就一两次,现在就是中了五百万大奖,到手四百万,也掀不起什么大的浪花,“我担心侬拿了房子,去寻小白脸。”

说得也是,在当初买学区房时,慧琦的公积金一分没用,想好万一要买房时再用。她把爸妈房卡上的名除去,这样就成了离异单亲家庭首套房,商业贷款不仅能贷足,利率还能享受优惠,所以慧琦公积金和商业贷款一共贷了一百七十五万。

为了减轻还贷压力,慧琦的爸妈等大拿他们安顿好后,直接搬了过来,他们的房子出租,每个月也有好几千,说好了大拿爸妈再也不用奔出奔进过来烧晚饭了,以后就有慧琦爸妈负责一家的买汰烧……

一向中规中矩的丁大拿,这回终于走进了时代的新潮里,成了离婚不离家的一员……

大拿怎么也没想到,他身上长了个瘤,尽管他现在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正打着吊瓶,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滴地滴进他的血管里,他心里还是不相信他丁大拿自己身上会长瘤。

体检完后,医院又是电话、又是微信,要他去复查,大拿没当回事,每年除了前列腺肥大一点,连血脂、血压也都正常,所以他连体检报告懒得看,还是晚上慧琦翻他手机看到的,逼他去查的。

“你身体一点也没感觉什么的?”专家瞪大眼睛瞅着他,很认真地问。

“什么都正常。”

专家看看边上的慧琦:“这个是你老婆?”

“是的。”大拿为了证明他的正常,反应很快地表达他的能力,“我们夫妻生活也很正常。”说完还朝慧琦看一看,慧琦也顾不得尴尬,赶紧点了点头。

“只能说明你抵抗力还行。”专家指着报告说,“不能再等了,现在我就开住院单,回去等电话,病床一空,马上就来。当然你不放心也可以到别的医院去查查看……”

大拿自己看了报告单,他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他有些不相信,他发动群众,自己单位的和老婆单位的、小拿公司的……能用的都用上了,当然是要找上海最好的专家、最快的速度,“命”相对于“钱”,已不是的问题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上海最好的另外两家三级医院,中山、仁济医院,检查结果和原来专家的意见是一样的……

“侬还不相信?”慧琦、小拿都劝他,就差一句,认命吧。大拿没法坚持,住进了医院,经过仔细认真的检查,医生认为开刀意义已经不大,只能保守疗法、放化疗……

小时候的丁大拿三天两头跑医院,自从有了妹妹小拿后,也奇怪,大拿一直到大学毕业连感冒也很少有,除了大学里打篮球受伤,手肘骨折,几乎没去过医院。没想到,大拿化疗的反应特别大,住了三个星期的医院,第一期化疗结束,医院让他出院,以后视情况调整每月一次。

家里儿子上五年级,正是小升初的关键时候,丁大拿人躺在病床上,前期他的病和他的折腾,家里这些人都围着他转,儿子也受到不少的影响,现在他这病样回家的话也少不了折腾,他思前想后,决定回爸妈那儿。反正有两间房,再说爸妈相对于丈人、丈母娘要方便得多。慧琦当然没话讲,小拿却不高兴了,“侬(你)就会吃吃(折腾)屋(家)里人。”

“儿子马上就是要考中学了,侬讲呐。”

“好、好……屋(家)里侬是老大,听侬咯。”

这倒也是,丁大拿无论在哪个家,爸妈那儿,还是丈母娘那儿,里里外外一把抓,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绝对的老大。吃饭,只要大拿在,丈母娘第一碗饭,绝对是盛给女婿大拿的。

连续不断的化疗,丁大拿整个人都变形了,身上皮包骨不算、头发已经脱光了……白介素、胸腺肽……白细胞就是上不来,连两千都没有,如果放弃治疗的话,有可能前功尽弃,如果继续化疗的话,可能身体扛不住……治还是不治,需要家属签字。

医院同时开出了病危通知单。慧琦特意叫来了小拿夫妻俩,说是商量,其实是让小拿来签字。小拿心里窝了火,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哥哥,还是签了。

签完字,他们来到病房,想听听大拿的想法,大拿似乎明白他们的意思,看着慧琦,一个打着吊针的手,吃力地伸出来,想拉她的手,“老婆,我想回去(家)、回自己屋里去。”慧琦拍拍大拿的手,没说话……

“侬这样,哪能回去,先要稳定好。”小拿已经看出了慧琦态度,心里本来就有火,但还是强按着,安慰着大拿,一边拉了慧琦一把。

慧琦跟着小拿出了病房。

“侬是不想让依回去?”

“要是死了屋(家)里那能(怎么)办?”

“侬讲啥?”小拿当听到死字,心中一颤,但也是事实,她说不出口,不想再说,“就是依(他)……格(死)……了……,何况现在还呒么(没有)……依要回去,侬那能就不能答应,满足依、可能就是依最后一个愿望呐?”

“我要为儿子想,房子我以后要留八依(给他)咯?”

“侬搞搞清爽,房子首先是丁大拿咯。”小拿看慧琦的样子,压的火,终于爆发了,指着她叫了起来,“丁大拿依(他)还是侬老公。”

慧琦看到小拿的光火的样子,有些怕,赶紧向后退了两步,嘴上却不绕人,“老早离婚了,侬又不是不晓得。”说完,看也不看小拿,拔腿就向电梯走去,抬头看两部电梯都在往下,一刻不停地推开边上的防火门,从楼梯急速地往下走,慧琦生怕小拿追过来,根本顾不得是在二十八楼的楼上……

白细胞上不来,化疗进行不下去,放疗更不行,还吃不去,大拿只能蜷缩在没结婚前的房间里,鸡汤什么的还不能吃,按中医讲是发物,每天吃些蔬菜汁和水果汁……药水不挂了,但各种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药片不下几十片。

慧琦自从与小拿吵过后就没来过,还好大拿有个好妹妹,小拿和她老公小邱,只要晚上没应酬,每天下班回家前都来弯一弯,看一下情况,顺便买些大拿能吃想吃的东西,这样不僅减轻两个老人的不少负担,也起到稳定大拿情绪的作用。

这样下去就等于等死,肯定是不行的,医生说,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免疫疗法,疗效也不好说,但不失为一种方法,至少对于延长有限生命还是可以的。问题就是费用大,而且都是自费不能报销,一个疗程做下来要二十多万。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必要与慧琦商量,自己就这么一个哥哥,对于小拿的决定,小邱根本就不会反对,更何况要不是大拿当初在创建公司时的鼎力帮忙和支持,或许他俩还窝在早九晚五的办公室里。

爸妈倒是问过小拿,“钞票重要还是命重要?那(你们)只要弄好伊(大拿)就可以了,其他就不要讲了,我会处理好咯,那放心。”

治疗每个礼拜要去医院一次,车子可以叫公司司机来接,家这里,司机可以停在楼下,帮忙把大拿抬到车子上,到医院车子没法停,就是下车到日间治疗室的床上这段,对两个老人有点吃力。白天小拿夫妻俩公司有许多事要处理,肯定是没有空的。如果叫家里的保姆来,不方便,小拿住在松江的别墅里。

小拿说要么就找个保姆,她妈不同意,家里已经有这么个病人,找来个阿姨,家里又多了个人,吃喝拉撒、还要多烧一个人的饭,太繁了。就找个钟点工帮忙,一小时十八块,说好四个小时,回来车有点堵,晚了半小时,钱照二十块给,就一次,不肯干了,她说每天上家下家时间都好的,早上这里一晚,打乱了她一天的日程,有的过了时间就家里没人了,再说又是去医院陪病人,万一被别人知道,会砸饭碗的。

还是大拿妈脑子活络,想到帮她剪脚趾甲,足疗店的新来的小金。小金看上去很文静,不像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说话轻声轻气的、态度什么都很好,足疗店上半天是不开门的,早上让小金来帮忙,赚点外快。大拿妈与老板娘商量,老板娘一口答应。

小金当然没意见,本以为小金是个姑娘,事实上是刚养好小孩,力气也大。小拿说也不要几个小时不小时的,一次给一百块钱算了。

有了小金,这样小拿爸与小金去就可以了,老太可以在家里烧饭,大拿他们从医院回来也不会手忙脚乱的,省的小拿还要费神为他们点外卖。

大拿他爸,年轻时干活,腰被砸伤过,为兒子这么每天忙出忙进的,碰到阴雨天,腰痛病就直不起腰来,礼拜三上午陪大拿去医院只能是老太和小金去了。

大拿人瘦了厉害,吃了又少,血管也瘪了,没一点弹性,每次护士打针,要费好大劲,所以怕他手动针头滑出来,打好针就用橡皮胶把他手固定在床架子上。

打吊瓶,本来就尿多,躺在病床上的丁大拿只能用尿壶。

中国本来就是象形文字,每个字和词都有渊源和讲究,我们一直讲的性命、性命,大家都没在意其含义。大拿现在命都快没了,所以命根子也快没了……就是给他用尿壶,也要用手把着,否则还是尿在外面,老太毕竟岁数大了,就是弄不好,全尿在床上,在旁的小金看不下去,接过了尿壶。

回家后,大拿妈乘机就说,“小金,要不你帮我把他身体搽一搽,顺便吃个饭,再回店里,我再加你三十块钱吧。”

就这样,每次回来后,小金先给大拿搽个身,换一身干净衣服,吃好中饭后,再把他换下的衣服洗了。平日老头、老太是不用洗衣机的,除非洗被子、床单。反正大拿换下的内衣裤也就两三件,手一搓很快。时间早的话,小金还会把碗洗了。

小金的到来,使得大家都觉得轻松不少,小拿也时不时地买点小孩用品、零食和衣服送给小周,让她寄回家,她干得很开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正如医生所说的,丁大拿的病既没发展也没好转,白细胞还是在两千左右徘徊着,慧琦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倒是她爸妈星期天有时会带着大拿儿子你来看大拿,来时还会带上只甲鱼或是老母鸡什么的,尽管大拿未必能吃,但也是一种心意。

平时大拿的眼睛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是闭着的,只有儿子来了,他才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力量,努力地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为了不让儿子感到害怕,他还把小邱戴着从英国几千块钱买回来的世界名牌——意大利古驰GUCCI棒球帽扣下,放在以前,你打死他,他都不会要,现在只要一听到儿子来了,赶紧戴上,生怕儿子看到自己丢光头发的狼狈样……

丁大拿除了有个好妹妹,还有个好的单位。单位都是些年轻力壮的,而且家庭条件各方面都不错,也没人大病大难的需要关怀。现在大拿这么一病,终于有了关爱的对象,关键大拿还真病得不轻,从上到下所有的爱都给大拿,隔三岔五就有人来探望、慰问。

这次随工会主席来看大拿的是一个姓韩的博士研究生,来单位做课题、写毕业论文的,而且是大拿以前带教过的、又是校友,对于大拿的病和遭遇特别的同情,问了好多问题,临走还要了小拿,包括慧琦的电话。

回去后,小韩博士还真的和小拿联系了,正好医院来电话约小拿去一下。

“你不是要了解情况吗?要不就一起去医院吧。”

约小拿去的是负责给大拿治疗的廖教授,今年刚评上院士,应该说廖院士在国内是绝对的权威、在国际上名气也不小,主要是想与小拿探讨一种新药,国际上最新发明的单克隆抗体疗法。

现在的“免疫疗法”是维持生命,事实上也做到了。而“单克隆抗体”在理论上是可以治愈的……小拿听了半天,说实在的,根本没心思去搞懂什么单克隆、什么抗体,关键还是钱,一个疗程、三个周期,前后需要将近一百万元,医保肯定是不能用的。

医院出来,小拿心里有些郁闷。韩博士这个年龄不大的广西女孩,不知是她看出了小拿的心情不好,还是她想继续与小拿聊聊,提议找个地方再坐一坐、喝点茶或是咖啡。小拿没有反对,也正想找个人谈谈。

大拿生病,小拿作为妹妹,原本是配角,现在成了主角,里里外外的,而且不断地花钱,前后已经花了几十万,现在又要一百万,如果不砸钱的话,大拿的命随时就可能……玩完……

倒不是她小拿花不起,最让人生气的是,大拿明明是有老婆的,有福同享买了房子,现在丈夫生病有难,老婆居然拿了房子,对躺在病床上的老公不管不顾,拍拍屁股不认账了,有些话她还不能和自己老公说……

小韩博士很认同小拿,表示愿意帮忙,他说:“象丁老师这种情况完全可以通过网络向社会筹措的。”

“我只是听说,像我哥的这种情况……行吗?”

“您放心,我大三来实习,就跟着丁老师,更何况丁老师也算得上是我的师哥,我回学校一动员,大家肯定都会帮的……”

与小韩交谈后,小拿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是心里想着怎么与小邱说,毕竟是一百万,对于一个年营业额接近亿元的公司来讲,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它可是纯利润,而且要一次付清的,廖院士说要将同一批号的单抗(药)锁定,否则不能达到最佳效果。

小拿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做事一向沉稳细致的大拿怎么没有复婚?房子买了也快将近一年了,是不是两个人之间有问题?应该不会,如果那样,按大拿的性格,就是不明说,也会给她暗示点什么的。还是她自己忽略了,看着大拿的样子,她也不好问。

原来认为结婚证就是一张破纸,看来是错的,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也是因为大拿,出差出国都是小邱在跑,她忽然下定决心,就是小邱这次从欧洲回来,就是再忙,无论如何先把自己和小邱的婚给复了。

正当小拿在胡思乱想时,秘书小方跑进来说:“可能是你嫂子来了,说要见你,前台小梅不认识她,不让她进,她扔下一包钱……”

“人呐?”

“走了。”

小拿赶紧走出去,迎宾台上赫然放着三捆钱,一捆十万。正当小拿叫保安调录像想看清到底是谁时,慧琦又折了回来。

“侬在?”随后从她包里拿出一本簿子,“侬看爽,涤(这)个是民政局颁发的正式离婚证……”

“慧琦,那能(怎么)了?”从慧琦与大拿谈朋友开始,小拿就这么称呼的,慧琦在年龄上比小拿小一岁,一直到他们结婚,小拿还是改不了口,叫嫂子她怎么也叫不出,“到里相(办公室)去讲。”

“用不着了拉,就在格的讲清爽可以了,”慧琦很激动,“侬看看清爽,”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咯个是当初格结婚证。一道(起)八(给)侬,谢谢侬,不要日拉(在)网上攻击了,讲到底丁大伟是我咯(的)兒子,也是丁家的种,丁家的孙子。”

“不是,”小拿被慧琦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慧琦,那能拉(怎么),侬格是啥意思?”

“啥意思?侬不晓得?侬自己做咯事体还不晓得,”慧琦已经泪流满面,“丁小拿,要不是为了儿子,我现在就在咯答(这里)跳下去了……”

“不是……到底……”

慧琦根本不给小拿说话的机会,拿起台子上一捆的钱说,“格答(这里)三十万。”说完又把钱放下,“我把阿拉爷娘(爸妈)咯房子卖特了,现在我啥人也不欠了,那(你们)以后再也不要来寻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了。

……

“怎么扯上了大伟?”小拿急了,她知道如果扯上这个侄子,有什么事的话,她哥还打什么针啊,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还有爸妈……这个孙子可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也是要玩命的……

“叫张工到我办公室来。”

公司是做外贸的,每人一台电脑是必需的,工作电脑是不能随意乱看的。有很强的后台管控技术力量。

小拿回办公室就打开自己的手提,“昔日为买房离婚,今日重疴无人理”“贪财女、住豪宅,抛夫弃子”,居然还配有小拿别墅、她妈接受采访、以及大拿蜷缩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当然都打了马赛克的,不是熟悉的话,一眼是认不出来的。当然少不了慧琦的。真的也太可怕了,搞了人肉搜索,慧琦的单位、身份证……差不多都有了,还好没看到侄子大伟的……可能近来没有大明星八卦或是大V的爆料,这些竟也上了热搜。

“丁总,您叫我……”

“我已经解决了,谢谢,张工。”

做了这么多年的老板,小拿已经能很好地面对各种情况,她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了一下,拨通了小韩博士的手机,对方显然很兴奋,没等她开口,“拿姐,”连称呼都变得那么的亲切,“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快筹到五十万了……”

“韩博士啊,如果再这么搞下去,要出人命了,不是一个人,是一家子……”

事物都有两方面,幸好大拿现在等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无力看手机、刷视频,两位老人家也不关心这些。小拿要求网站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删了,也简单,经济、法治社会,要么给钱、要么公章,好在大拿的单位还是挺管用的。

至于韩博士在网上筹措的近五十万药费,是不能退的,否则等于开玩笑欺骗公众,所筹款项必须专款专用,直接划到医院,也是给公众一个交代。由于网络小号出现的一些不实之词和文章,不得已关闭的筹款通道,校友会知悉后,内部又筹措了三十万元。大拿所在单位的工会及个人当初大拿刚生病,已经献爱心,募捐过了,这次又伸出了援手,捐二十万……经过韩博士的不懈努力和大家的齐心协力,丁大拿一百万元医药费解决了。

这也大大出乎丁小拿的意料,她深有感触地对小邱说,“老公,这个世界变了越来越看不懂了,有点吓人,以后做事体,脑袋后头必须多带只眼睛,否则以后那能(怎么)死咯也(都)不晓得。”

钱解决了,就等药了。药要从奥地利发过来的,由于钱都一次性付清,药到了必须自己贮存保管,这个比金子还贵的一瓶瓶东西,要求零下十八度保存,运过来是有一个专制冰柜,电压一百一十伏特的,小拿也没想到买个变压器,就又买了一个小冰柜,廖教授说冰柜如果停电不能最长不超过十五分钟,为了万无一失,又花了三千多块钱,买了个小发电机,以备不需之时。

治疗很顺利,第一个周期下来,也没有什么改观。

到了第二周期,白细胞开始缓慢地上升了,人也开始每天能坐一会儿,有些开胃,吃得也多了,早上会叫他妈去买小笼包子,只要能吃,改变也就快了,每次用药前,检测白细胞,总有一百或二百地往上升。

小邱出差,当地客户听说大拿这病,说峨眉山有一个道长,有个秘方,专治这病,还热心地花大价钱去买来了方子,小邱回来后,问小拿要不要试一试,小拿看了秘方:小牛筋、红花、桃胶、胎盘、阿胶、黄芪……

小拿托人找了个曙光医院老中医看了看。老中医说,这张方子,不懂的人,就是吃了也起不了作用。关键是它里面的小牛筋,是要用不满一岁的小牛犊的后蹄的筋,这个东西不好找,我可以告诉你,跑遍上海都找不到,如果说能配给你,那肯定是骗你的,如果没有这个小牛后蹄筋,吃了也白吃。

好在小拿公司的供应商遍布全国各地,下决心要找也不难,小拿征求了廖教授的意见,教授也不反对,小牛后蹄筋在内蒙古找到了,如果需要,每月可定期发过来,个人用用应该没问题,量大是没有的。

这样,多管齐下。大拿开始可以起床,在房间里走动了,进入第三个周期,大拿已经可以自己下楼了,先是每天吃好晚饭,下楼散步,不是他爸就是他妈陪着,看到大拿的情况越来越好,慢慢地也不用陪了,大拿的感觉也越来越好,出去散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大拿之所以一直努力地锻炼、恢复、坚持散步,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没有用、治疗的效果究竟怎样、他自己还能活多久,他的内心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想法,就是想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再回一次那个用离婚换回来的家,去看一看、坐一坐……

大拿的努力没有白费,现在只要天气好,吃好晚饭,出小区,过马路,坐上公交,好在现在坐公共汽车是一种享受,没几个人,不像他年轻时,坐车像打仗一样。下车,右手拐弯,走进小区。

但大拿始终没有勇气,这么贸然地踏进十七楼的那个家,每当快走进那幢楼时,他的心就卜卜地像要跳出来一样,腿也不听指挥……现在儿子偶尔视频一下,慧琦有时会礼貌性地露一下面,一看就是为了儿子在做戏,家里现在谁也不提起慧琦,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都怪自己,买好房,说好了去复婚的,发现慧琦的身份证给中介弄丢了,后来慧琦一直忙,没空去拍照,就这么一直拖着,生活照旧,有没有结婚证并不影响什么,拖着拖着就忘了,就像常人说的,虱子多了不痒,时间一长,就没当回事……

大拿每次来,会远远地眺望一下自家十七楼窗户透出的灯光,然后去小区后面的停车场。这个小区的停车场是夹杂在几个小区中间的一块空地,当初建造时由于容积率,打了一个擦边球,作为绿化用地暂时划为临时停车场,为了吸引购房者,有车的每户可以免费提供一个。

小区建成后,变更手续也办成了,公示一出,周围小区居民不干了,又是上访、又是挂标语,所以至今也无法开建。当初买房者,等于捡了个大皮夹,无偿得到一个停车位,一直停到现在,大拿买下后,原房东的那个车位顺理成章地给了大拿他们。

慧琦每天要接儿子下课,所以最晚六点,车肯定回来的。大拿走到车位前,会习惯性地围着原来自己每天上下班开的车转几圈,有次看车脏得厉害,几天没擦,后来他去,袋里总会带上一块布,看车脏稍微擦一擦,他还不忘了用手机朝车里面照一照、看一看他熟悉的方向盘、座椅……

今天,手机一照,后坐怎么有东西,大拿想再凑近看了清爽点,“嘎”门开了,是慧琦,慧琦也没想到是大拿,“那能(怎么),大拿?!”

慧琦这么一叫,车那边的门也开了,下来一个男人,朝大拿尴尬地笑了笑,“我先走了,慧琦。”

丁大拿脑袋“嗡”地一下,一股怒火从心中涌起,就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往外喷出,要不是慧琦躲得快,全喷在慧琦身上,一团脓脓的痰……接着不停地剧烈地咳……不断地吐出一口口脓痰……

慧琦吓坏了,赶紧打电话,叫儿子和她老爸下楼,并从后备箱里拿出瓶水来,大拿喝了几口水,人稍稍有些缓了过来,儿子和慧琦爸也来了,大拿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从下到上涌上一股热流,人为之一振,咳嗽也不停了。

慧琦上前搀起大拿,拉开车门,想送他回去。大拿不肯上车,关上车门,慧琦也不坚持,叫他爸去小区门口叫车,又叫儿子扶着大拿往小区门口走。

等大拿走到门口,慧琦他爸已经叫到了车,慧琦安排他爸坐前排,儿子和大拿坐后排。大拿真想抱一抱身边的儿子,但他想到慧琦说过放化疗后,身上可能有放射性物质,何况他现在正接受更厉害的“单克隆抗体”治疗,尽管廖教授说是无稽之谈,大拿还是觉得为了儿子,还是小心为妙。

要不是慧琦当初这么说,刚开始他也不会从医院出来,住到自己爸妈那儿去。何况现在自己身上也吐了个一塌糊涂,所以他忍着,没抱儿子,而是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儿子的手,另一个手抚着儿子的手。

太近了,油门一踏,车就到小区门口,老丈人要车开进小区,大拿坚持停在小区门口,儿子下车要送他进去,他却要儿子他们原车返回,就在僵持时,慧琦的车已经赶到,停在出租车后面,大拿这才让出租车走。

大拿拉着儿子的手,“送爸爸回去吧。就送到楼梯口。”已经长得和爸爸一般高的儿子很懂事,小心地让爸爸倚着,到了楼梯口,他坚持要扶着爸爸上楼,就二楼,“到门口。”儿子看着大拿进门。

大拿回家后,爸妈在看电视,他根本没理会,直接回房间,爸妈认为他可能是累了,也没理会他。大拿躺在床上,见到儿子的幸福感消失了,眼睛一闭,全是停车场上的一幕,不停在他面前闪现,他压抑不住、怒不可遏地从房间冲到厨房,把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筷,发疯地拼了命地往地上砸,还没等他爸、他妈反应过来,大拿象用完了劲、喘着粗气、颤颤颤巍巍就摔倒在地上了……

大拿爸妈先是吓着了,没敢动,还是他爸,上前摸摸大拿的鼻子,而后又搭了搭手腕,确定没事,两个人才想法把大拿拉起来倚着墙,凭他俩是没力气扶他上床的,大拿爸扶着大拿,怕他再摔下,他妈赶紧给小拿打电话,小拿爸脑子清爽,说先给小金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帮忙。

幸好,小拿夫妇在公司,还没回松江的家,所以很快就赶来了,待他们来时,小金早已把大拿抱到床上,擦过身,换了衣服。还好,刚才大拿是朝天睡的,床上没有弄脏。

可能是缓过了劲,大拿睁开眼,挣扎着起来,拿起他床边桌上的药,又想摔……还是小金眼疾手快地夺了下来。

“大拿,那能(怎么)拉,侬讲哑……”小拿急着说。

“搞不懂,吃夜饭也蛮好咯。”小拿妈说,“出去散步回来就发脾气,从来没有过(这么发脾气的),衣裳阿才(都)湿特了,身上是痰还是啥(什么)咯。”

小拿赶紧与廖教授联系。在对大拿的治疗过程中,教授一直追踪“单克隆抗体”治疗的世界最新研究动向和报道进行对比、研究,明确表示,从“单克隆抗体”前后三期临床试验到正式进入临床,还没有发现一例引发神经方面或狂躁症方面的问题。“只有再观察观察看,要么用点镇静剂,我今天值班,要不你派人来拿,或者我过来。”

当晚,小拿夫妇都没回家,小邱去医院拿回镇静剂给大拿吃下后,就在大拿房间的沙发上睡了一晚,小拿则与爸妈挤了一晚,好在平时女儿不回家,在校住宿。

说好第二天早上小金过来接小拿夫妇,小拿爸妈见小金来了,大拿也很平稳,反正小金也熟悉,经过昨晚大拿一折腾,夜里肯定没睡好,血压高是肯定的,就去医院看病了。

小金帮大拿洗漱好,给大拿吃早饭,大拿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掉泪,这些年来小金的陪护,也算是比较了解他的,从昨晚到现在大拿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也令她有点莫名其妙,只能在旁勸导着,她越劝,大拿哭得越凶,抱着她,在小金的怀里哭得像个小孩……

忽然大拿昂起头看了看小金,抱着小金的手开始剥她的衣服,小金先是一愣,站着没动,看着大拿激动的样子,既没有阻止也没有配合,任他摆动……最后大拿居然成功地骑到了小金的身上……

第二天是周二,周三本来要去医院例行治疗,大拿吃过中饭,自己就到小金的足浴店去,老板娘一看到大拿,惊讶了竟然叫起来,“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好开心,侬要好好谢谢那阿妹妹,幸亏侬有一个有钞票咯阿妹,还要好好谢谢压拉(我们)咯小金。”

“是咯、是咯,还要谢谢老板娘咯帮忙。”大拿说的也是句实话,要不是老板娘的大度,小金是出不来的。

大拿去的目的,就是当面向小金去道歉的,他对自己昨天近似疯狂失控的行为懊悔不已,小金走后,好大会儿,对于还很羸弱的身体,他也没缓过来,人倒是平静不少,他想打电话给小金道歉,又不敢,他怕小金不接,或者……整晚都没睡好,内心充满忐忑和自责。

更怕礼拜三早上小金从此不来,对于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这段日子里,大拿离不开小金的细心呵护和陪伴。这些陪伴使大拿没有阳光的心里,似乎看见了一丝朝阳、人间的温暖和女人的体贴、温馨,而这种的体贴、温馨,似乎就是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大拿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小金已是大拿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几个家人中唯一能给他最实际的帮助和慰藉。大拿能恢复到现在,小金是功不可没的。大拿对她依赖可以说是无人可比的。

事后他与小拿说去老板娘店里做按摩了,小拿说现在自己能走动,走走也好,知恩图报也应该去照顾照顾老板娘的生意,爸妈也是这个意思。从那天开始,大拿只要天气好、不下雨,每个礼拜,都去足浴店,让小金做个足疗或者按摩一下。

几个礼拜后,大拿照例去足浴店找小金做按摩,老板娘说,小金回家了,大拿很诧异,没听她说过,以往小金每次回家,都会和他和小拿协商的,安排好时间,从不耽搁他每周三的治疗。

“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应该就这几天吧,她没跟你说过?”老板娘有些将信将疑。

大拿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小金回去了?侬不要不来,别人不称心,我亲自帮侬做。”

大拿拨通小金的手机,没接;微信,也不回;再拨,手机关机,以后再拨就没接通过,一直关机,直到空号……

小金现在回来了。

丁大拿目前的白细胞已经恢复到八千左右了,关键是他身上的瘤再也找不到了,说是干干净净的,就像没有生过一样,最后到底是放疗、化疗、免疫疗法、还是花费百万的单克隆抗体起的作用……廖院士也正在研究,令教授想不通的是,就算是“单克隆抗体”的治疗效果,也没这么彻底啊。

不过大拿心里似乎十分清楚,是他自己在停车场把“瘤”咳出来了,这个想法,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但他内心是这么坚定地认为的,之所以没说,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难堪。

廖院士还是十分小心,开了不少药,除了升白细胞的和小邱在武当山找来的老道士秘方,每天早晚两汤匙,其他的大拿都没吃。

丁大拿说要上班去,廖教授的意思是再等等,看白细胞是否上来一点,最好能上一万。大拿说,要不先到小拿公司去帮帮忙、打打杂,小拿吓得赶紧说,“帮帮忙、帮帮忙,侬还是屋(家)里顿顿,吃好、玩好……”

“一路走好……”大拿紧接着开玩笑地说。

“休息好、休息好。”小拿马上更正道。

经过阎王殿走过一圈的丁大拿,已经豁达多了,对于过往之事也不计较,有关过去的林林总总他不闻不问,就像小拿说的,眼下就是吃好、玩好,踏踏实实、简简单单过好每一个二十四小时。

从小金店里出来,丁大拿插在裤袋右手紧紧地捏着小金给他的纸包,心事重重地径直走到马路的上街沿,正好有辆出租车,还以为他扬召,嗄的一下,停在他面前,他并没有要坐车的意思,司机正要启动离去,大拿改变了主意,忙伸出了手,等等。

大拿坐上车,司机问他去哪,大拿脑子一直在转,自从小金不见了,大拿对于小金的牵挂始终没有忘怀,说来不信,现在大拿脑子想得最多的除了儿子就是小金了。

现在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小金,还养了个儿子,小金还說儿子可能是自己的。大拿他心里不安稳了,原本简单的生活,一下子好像又变复杂了,怎么办?照小金说的去做个鉴定,那到哪儿去做?还没来得及上网查过,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大拿想不过来了……

“陆家嘴、浦东陆家嘴。”

要么先找小拿,去了再说……

(责任编辑:李娟)

石头又名夏埝,任职于大型报社,现居上海。作品发表于《百花洲》《东北文学》等,曾获《东北文学》精短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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