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絮语
2023-05-06宋离人
一
宋一鸣数了一下,大致有四种不同式样的扇子:画着山水花鸟的折叠扇,缀着丝带的檀香扇,见人就发的医院广告扇,带着小马达的迷你扇,大大小小,各式各样,还有扇报纸和工号牌的,起起落落,各具“风”姿,乍眼一看,恍如满车运载着人型蝴蝶。蒸笼似的班车,软垫灼热,犹如白面上笼,挤挤挨挨,热潮由内向外,汗腺洞开,任凭翅羽不歇,黏稠的汗液从脖颈始发,一路向下,中部接应,形成汹涌之势,潮湿大半身子。
宋一鸣之前有一把扇子,是路边发广告的塞给他的。巴掌大小,塑料板子,印着图案,几个黑体字醒目:治男科。后来被他扔了,也不为别的,王晓宇笑了他一回。前天,王晓宇和他坐一起,他给占的座。班车没开之前,王晓宇拿纸巾擦汗。他就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那把扇子。包里还有一本书,是本诗词集,封面残破,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有看书的习惯,也会在班车上翻几页。但那天他不打算看了,因为王晓宇坐在边上。王晓宇坐在边上,你还看书,太装了。在心里,他这么告诫自己。王晓宇的车被人剐了,她得坐几天班车。他们该有话要说的。他看了王晓宇一眼说,别擦了,我有扇子。边说边对着王晓宇扇起来。王晓宇说,有劳师兄了。宋一鸣说,不胜荣幸。王晓宇说,车开了就有自然风了。宋一鸣斜她一眼。王晓宇说,一点汗不出也不好,还是这会儿好,跟桑拿似的,出一身汗,疲劳消散,浑身舒坦。宋一鸣停手说,不错啊,和领导想法一致,但领导从不坐班车,福利全让给劳苦大众了。不错,觉悟提升得很快。王晓宇一笑,弯下腰去弄长长的裙摆,后背汗湿,只剩手指宽一条线还干爽,有一苇横江的意思。宋一鸣噗呲笑了。王晓宇说,没安好心吧。宋一鸣说,一苇横江阻惊涛呢,效果不错。王晓宇说,讨厌吧你。宋一鸣说,还是短裙凉快,长裙不热吗。王晓宇说,嘴能歇会吗?扇你的。宋一鸣说,就怕控制不好风速掀起来走光。王晓宇说,讨厌吧,你,跟谁学的?宋一鸣说,我师傅叫王建设。王晓宇说,中年疑似油腻。隔一会补一句,不过还不到让人讨厌的地步。车开了。王晓宇说,一股怪味。宋一鸣说,一车汗味,还嫌弃了。王晓宇说,不是,你扇子的味。宋一鸣说,扇子哪来味?王晓宇笑了。宋一鸣看了一眼扇面,跟着明白过来。
王晓宇今天没坐班车。昨晚半夜他突然接到王晓宇的电话,说她在医院。宋一鸣睡得迷迷糊糊,好像还做梦了,梦里他站在一片荒原上,枯草倒伏,层层叠叠……他似乎想寻找什么,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总之很焦急,他点燃香烟的同时,也把荒原点着了,火势燎原起来,烟尘弥漫,枯枝败叶在火苗里发出哔哔啵啵的炸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无数的蚱蜢跳跃而出,竞相比高,但终究还是重新落入火焰之中……王晓宇的电话把他从兴奋的梦里拽了出来。他似乎还沉浸其中。正梦见放大火呢,烧得好不得,一切化为灰烬,待乾坤兜转重来……王晓宇没等他说完,我在医院呢,我爸住院了。宋一鸣说,师傅被火烧了?王晓宇说,呸,胡说什么呢,摔了。赶紧的,过来,下半夜交给你了。
王建设洗澡时摔了,前胸磕在水盆上,躺地上半天没爬起来。邻居听到呼救,忙给王晓宇打电话。王晓宇住城北光电小区,车程一刻钟。王晓宇坐出租赶到时,医院的急救车已经在楼下了,忽闪着红灯。王晓宇在路上就打了120。她爸很快被送走了。王晓宇陪了大半夜,检查下来情况还好,只是胸骨挫伤,岔了气,外加一根肋骨骨折,需要住上几天。虽说是亲爸,但伺候起来还是有诸多不便。等王建设哼哼唧唧躺下,王晓宇也没多想,就给宋一鸣打了电话。
宋一鸣赶到住院部见着王晓宇就说,我师傅咋样?王晓宇说,还能咋样,刚安静一会儿。宋一鸣说,多灾多難,旧疤才好,又来新伤。王晓宇说,别废话,你们师徒感情深,今晚你负责了。宋一鸣说,义不容辞,但我问一句,不是有阿姨吗?王晓宇说,阿姨只管一顿饭,不管伺候人,再说他不让女人碰。宋一鸣摆摆手说,懂了,师傅害臊。王晓宇说,啥时候了,还讲究面子了。宋一鸣说,你回去吧,今晚交给我了。王晓宇说,他要乱动就让他动,只要他舒服,骨头断光也随他。宋一鸣说,是亲生的吗?王晓宇鼻腔哼了一声。宋一鸣说,记得明天一早来换我,带上一屉煎包。王晓宇说,我给你租了折叠床,抽烟去楼道。
两人朝电梯口走去。宋一鸣突然说,要不要跟李硕说一声?王晓宇说,你有病啊,他是他,我爸是我爸,关他屁事。宋一鸣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晓宇说,宋一鸣你没长记性,存心让我烦是吧。宋一鸣不再言语。电梯来了,王晓宇在电梯里狠劲地瞪着宋一鸣看,还在为他刚才的提议生气。宋一鸣讨好地撇撇嘴角,挥了一下手。门逐渐关闭。王晓宇穿了一条短裙,是短了点,露出小半截大腿。宋一鸣忍不住对门缝喊,到家告诉我一声。电梯带着王晓宇走了。宋一鸣转身趴楼道窗口点了一支烟,时间是凌晨一点。他回味刚才自己的提议,懊恼自己有点多事,被抢白了一顿,实属活该。
窗台上有一盆干枯的绿植,看不出种的啥品种。宋一鸣没忍住,举着火苗点燃一片枯叶。枯叶接纳了火苗,很节制地燃着,很快熄灭,宋一鸣又点燃一片,依旧只燃烧自己,风起,灰飞烟灭。宋一鸣不由得想起之前的那个梦,还是想不起纵火的缘由。病房阒静,走道空无一人,几只飞蛾在灯下飞舞,护士站的护士趴在桌上打盹。天使也有困顿的眼皮。一支烟后,宋一鸣回到病房。一股药水的怪味扑鼻。王建设闭眼躺在头一张床上,感觉有人进门,眼皮略抬,见是宋一鸣,眼睑彻底睁开。王建设说,大半年了吧,总算见到你了,地方不对,摆不成酒菜。宋一鸣说,你摔糊涂了吧,上月晓宇生日才喝了一通酒。王建设沉吟片刻说,是有这事,想起来了,你还赖了一杯酒。宋一鸣说,想见我,叫啊,可你这方式不对,自残?我们不能总在医院见面啊。王建设咧嘴想笑,但胸腹的疼痛让他收敛。宋一鸣说,怎么就滑了呢?喝了几杯?这岁数就怕摔,厂子里一年摔走几个。王建设说,一口没喝。宋一鸣说,哄我,没喝也摔,鬼信你。王建设说,就想着泡脚……平时够留神了,命里注定,躲不过,赎罪似的,还得挨一次。邻床隆起的被单下动了几动,里面的人翻了一个身,叹出一口长气。宋一鸣嘘了一声,伸手替王建设掖好被角。他的一只大脚掌之前一直露在外面。王建设说,拖累你了,不好意思。宋一鸣悄声说,主要还得靠晓宇。王建设说,她没生我气吧?宋一鸣说,又不是你存心要摔,她为嘛要生气?王建设轻叹一口气。宋一鸣说,要尿吗?不尿就睡。王建设摇摇头,闭上眼。
房内安静了下来,墙上空调发出微弱的出风声。王建设的两只大脚掌又钻了出来。宋一鸣看着那两只穿四十四码鞋的大脚掌出了一会神……
闷热的班车上,一身黏稠的宋一鸣还是打起盹来。他昨晚没睡安稳,半夜三点,王建设呻唤了几声,憋急了,又要尿。一晚上,尿了三回,弄得宋一鸣没法睡踏实。本来照看病人就无法睡好觉,这会儿,摇摇晃晃的班车跟摇篮似的,宋一鸣眼皮打架,竟不知不觉瞌睡起来。昨晚有一阵,他差点没忍住要给李硕打电话,翻了通讯录,看了半天,也忍了半天。其实没必要告诉他,王晓宇说的对,时过境迁,李硕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他早就是一个外人!但“不相干”不等于遗忘,尤其又是在医院这样的环境。他和李硕先后跟王建设学徒,他技校毕业,先,算师兄,李硕院校毕业,后,做师弟。技术长进的同时两人的酒量也长,因为王建设爱喝酒。平时总让两徒弟上家尝手艺,也没啥特殊手艺,家常菜,就是爱微醺的状态,撤席就睡,不吵不闹,安稳。王晓宇和李硕就是那阵彼此看上眼的,李硕理想不灭,打算第三次考研,王晓宇回来过最后一个暑假,和李硕有共同话题,很快陷入了情感漩涡,不能自拔,毕业后自愿回厂上班……王建设有过婚史,但爱人早些年失踪了,至今杳无音讯。那时,王晓宇还小,不记事,对母亲的印象渐渐淡薄。王建设“失妻”之后,沉默寡言,少与人说话,上班闷头干活,下班借酒消愁,日常独来独往,极度消沉,过了几年,有了好转,出差在外,与同事推杯换盏,热络起来。有人借着酒劲拿他“失妻”之事调侃,说那会警察盯着你不放,全厂都以为你就是凶手,老王,你说,你老婆怎么就无缘无故失踪了呢,该不会你……王建设刹那变脸,站起来要抡拳。同事忙拉住。那人被老王气势压迫,失了脸面,嘴里不依不饶说,你老婆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嫌弃你,要跟人跑路,你就,你就让她消失了。王建设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人,一连几个“你”,气得浑身哆嗦起来。那人在劝阻的人群里跳着脚说,你激动什么啊,我只是说着玩儿,怎么,还不让人说话了?……一番闹腾,酒是喝不下去了,席也跟着散了。从此,再没人敢当面谈及此事……这些都是宋一鸣从旁人的嘴里听来的,零零碎碎,有一年上海出差,王建设酒后说了一个故事,隐隐约约透露了一点什么,但时隔多年,尘埃落定,宋一鸣只当是交换来的一个“故事”,并没有让自己好奇心泛滥。他保存着这个故事。约定俗成似的,他和李硕也从不在王建设父女面前涉及“家长里短”“举案齐眉”之类的话题,他俩的“懂事”宽慰着王建设,师徒三人不时推杯换盏……王建设贪杯好饮,十酒九醉,一次酒后摇晃而归,过云集大道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卡车撞飞,整个人跟沙包似的飞出十几米远,头骨裂成几片……昏迷八天后,居然神奇醒过来,开口一句:有种撞死我。接着就是漫长的恢复阶段,先是医院,后是居家,前后大半年多亏了宋一鸣和李硕两徒弟轮换陪护,像对待亲爹一样,不辞辛劳,直至王建设能歪斜地下地走步……眼下,熟悉的往事一幕幕闪现,唯独缺少了李硕的身影。还是三年前,王建设心脏搭桥手术,宋一鸣瞒着王晓宇告诉了李硕。在此前一年,读研离职的李硕和王晓宇离婚了——李硕很快成为了导师的乘龙快婿——没想到,隔天王晓宇就找到宋一鸣,随手把一张汇款单甩在他脸上,嘴里不依不饶地说,让你多管闲事!你去还给他。原来李硕挂了电话就给王晓宇电汇了两千元钱,附言说给师傅的营养费。宋一鸣说,徒弟向师傅表达一下心意怎么了,用得着小题大做吗?王晓宇说,我们家的事让一个外人少管!说着,瞪着宋一鸣,眼神吓人。宋一鸣说,又不是给你的……王晓宇瞪着宋一鳴,眼眶里泛起湿光……钱退给了李硕,李硕也没多问,他心里还不明白吗?时过境迁,李硕再也不是他曾经的师弟了,加上他和王晓宇的情感纠纷让王晓宇很受伤,致使她性情有所改变,敏感多疑,特别爱激动发火,听不得关于李硕的只言片语,弄得像杀父仇人似的,宋一鸣也不想再蹚浑水了。
车上有人接电话,嗓门很大,没完没了,颠三倒四,说的就是一件事。上晚班的人找不到成型刀具了,电话询问白班。一个说肯定在柜台上放着,一个说台面上除了一双手套空无一物。一个说刀具就搁在手套边上了。一个说,只有手套没见刀具。一个怀疑对方存心不想干活,一个说不想干活老子找刀具干毬啊,一来一去,拉大锯似的,纠缠不清,让整车人心烦不已。宋一鸣迷迷瞪瞪,克制着回头送“注目礼”的念头。好在电话很快结束,车厢重新安静下来。
白天和王晓宇说好了,下班后还是他去医院替她。昨晚,不,应该是今天凌晨,也就是王建设闭上眼没一会儿,宋一鸣躺折叠床上看手机,王晓宇的信息就来了:我到家门口了。宋一鸣回:收到,洗了睡。王晓宇再没回复。宋一鸣也没指望她回复。他只是有点担心。新闻上经常看到女人坐网约车失踪的消息。之前在电梯里,他看到她穿着短裙,显现出某种少女般的清纯甚至还有点类似性感的意思,自然就想到了新闻里的危险。虽然,当时王晓宇似乎还在生他的气。
班车停靠在一个固定的停车点。他必须在这里换乘一辆公交车前往另一个方向的医院。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大嗓门打电话的人。那个人正呼哧哧地扇着扇子,硕大的扇面遮挡着半张脸。宋一鸣认得这个人,维修车间的刨工,曾经的劳动模范,仗着技能高,说话做事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事事计较,不讨周围人喜欢,年轻的时候犯浑,把老婆打跑了。
宋一鸣跳下车的时候心想,静安寺一别,已有七八个年头了——真是“人间别久不成悲”。
宋一鸣在站台边的一棵树下躲荫凉。日头虽斜,热度却不减丝毫,空气跟板结凝固似的,一动不动。脖颈间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挤出毛孔,形成诸多看不见的细小溪流,至上而下,浸漫周身。
背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摸出一看,果然是王晓宇打来的。王晓宇说,在哪了?我去门诊大楼路边等你。宋一鸣说,我等公汽呢,你再等我一会儿。王晓宇说,那要等到啥时,你不会打车吗?宋一鸣说,晚高峰,不好打。王晓宇说,要不我过来接你?宋一鸣说,车取了?王晓宇说,废话,不取能接你吗?宋一鸣说,别,你直接回去得了,有啥事,电话里交代我就行了。王晓宇说,别啰嗦了,一起吃饭。宋一鸣说,那我找的士去,这鬼天气。王晓宇说,你赶紧的吧。
二
餐馆就在医院附近,两人入座之后,王晓宇点了三个菜,香芹牛肉丝,猪尾炖鸭掌,蒜茸菜心,外加一份排骨藕汤。宋一鸣说,都是我的最爱。王晓宇说,犒劳你。宋一鸣说,能喝一杯吗?王晓宇说,得寸进尺了,真当自己来吃喝的。宋一鸣说,也是,吃饭不是侧重点。王晓宇说,德性。又说,给你师傅带点过去。宋一鸣说,我说呢,爹就是爹。我师傅咋样?王晓宇说,他好着呢,除了不能动弹,能吃能喝,消化功能一点没受影响。宋一鸣说,上厕所呢?王晓宇说,自己拿盆接着。宋一鸣说,不会吧,不是不能动吗?王晓宇说,小便自己接着,大便没让,憋着,等你来。说完就笑。又说,我让隔壁的护工帮忙,一次二十,他舍不得,憋着等你,不怪我。宋一鸣说,还是免费的好。王晓宇说,怎么,你不想接受考验?宋一鸣说,能给点别的考验吗?说完,盯着王晓宇笑。王晓宇笑着回了一个“滚”的口型。
服务员上菜工夫,王晓宇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扇递给宋一鸣,给你的。宋一鸣接过,哗地打开,扇面点缀了几笔瘦竹,深浅错落,逆风起舞,背面四字:难得糊涂。宋一鸣说,我用不像那么回事啊。王晓宇说,北苑市场买的。宋一鸣说,去北苑了?王晓宇说,取车的时候,顺道过去了一趟。宋一鸣说,就为了买把扇子?王晓宇看着宋一鸣笑了,也不是,正巧看到,你不是缺扇子吗?拿着用吧。宋一鸣说,你心里藏不住事,都写在脸上呢。王晓宇说,写的啥,你说。宋一鸣说,我猜,没准和一个人有关系,男人,绝对,相亲去了。王晓宇惊愕状说,宋一鸣,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这都让你发现了。宋一鸣说,我还不了解你,认识不是一两天了,不年不节的,送我东西?谁信。老实交代。王晓宇说,好吧,是见了一个男的。
此刻,菜上齐了。王晓宇说,我吧,也没想要找个男人过,别人热心了几次,我都给回了。我下午正好要去取车,马贝贝非让我去见一个人,约的下午三点,北苑市场那里。我拗不过,就答应了,顺道呗。咖啡馆见上面以后,才知原来见过。真是不撞不相识,我的车就是他给剐的,他倒车把我的车剐了,也没跑,一直在路边等我,特有礼貌,还陪我去修理店。宋一鸣说,缘分。王晓宇说,印象不错,三十多点,四十不到,戴眼镜,文质彬彬,话题多,会聊天,在哪上班,有什么爱好,家里有谁,方方面面,都说全了。宋一鸣说,结过婚吗?王晓宇说,离了。宋一鸣说,让他来医院轮班得了,直接伺候老丈人。王晓宇说,滚。
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工厂。他问我知不知道化工厂,我说我当然知道化工厂,我就是黄泥坝阀门厂的子弟。他变得特别有兴趣。他说他熟悉黄泥坝,尤其是化工厂,因为他妈就在厂里干化验,小时候常跟他妈去厂里。他爸妈离婚了,他爸起先盘下一家倒闭小工厂,头脑活,会来事,很快厂子起死回生。事业有成,鲜衣怒马,得瑟起来,很快爬错了床,在外面有了相好。不常着家,回来就是被他妈吵,两口子还打架。一边打一边骂,从来不避孩子,打完,他爸夺门而去,剩他妈一个劲地哭骂,他妈嘴碎,恶毒的话连着唾沫一起喷射。他跟他妈亲,愿意跟着妈过。他妈厂子一度不景气,上班带着孩子领导也不太管,特别是寒暑假。他妈总带着他去单位,坐自行车后面,夏天举一把伞,冬天裹着围巾。晚上值班也带。先前化工厂在城里,老运河边上,运河污染严重,一年四季河面漂浮恶臭,逐年严重,鱼虾殆尽,老有人举报厂子偷偷往河里排污水,好几个隐蔽排污口也被人发现。闹了几年,最后被迫搬迁到了郊外的黄泥坝。厂子初建不久,周围还是一片荒地,茅草半人高,道路也没规整好,七纵八横,下雨天,一脚泥泞。后来又规划要建几家工厂,准备形成工业开发区。打桩机竖了不少,整天尘土飞扬,嘈杂不堪,夹杂着沉闷的炮声,惊得乌鸦漫天转圈,无处落脚。
话都让他一人说完了。王晓宇说,我当时就想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对象不同,话题也不一样,相亲算是个体力活。
宋一鸣说,你没问问在哪上的幼儿园,没准你俩穿开裆裤时还玩过“过家家”,你当妈妈,他当爸爸。
王晓宇笑着说,呸,人家在城里上的幼儿园,比我大七岁。宋一鸣说,有孩子吗?王晓宇说,有个上初中的男孩,随妈。宋一鸣说,怎么离的?王晓宇说,关我啥事。宋一鸣说,离婚识人品。王晓宇说,你烦不烦?关我啥事。宋一鸣说,你真该问问,要托付余生。王晓宇说,关我啥事!宋一鸣说,好好,我吃菜。说着夹起一段猪尾入嘴,脸色沉醉,筷子指指点点,囫囵说,你快尝尝,入口即化,味道不错。他会做饭吗?王晓宇说,关我啥事,屁话真多,累不累。宋一鸣不再开口,嘴里囫囵着猪尾。王晓宇说,你不会都吃完吧?宋一鸣停箸说,你俩还说了啥,光说化工厂能说出浓情蜜意?
王晓宇说,也就这些,我看时间不早,就散了。临出门,他突然说,我们是不是见过面?我说,是见过,你剐了我车那天。他说,不是,是更早以前,我们还应该见过,很遥远,但想不起来了,上次见面就觉得似曾相识,但没好意思说。宋一鸣说,套路太陈旧。王晓宇说,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是在哪见过,你说是不是有点奇怪。宋一鸣说,没准就是在幼儿园,你当妈,他当爸。
宋一鸣点上一支烟,服务员瞄上了,过来制止。宋一鸣抓起扇子起身去门口。室外燠热,空调外机吹着热浪,助力高温。回座位后,还是没忍住说,你真买了扇子?王晓宇说,怎么了?宋一鸣说,手柄上有个字母B,老毕?老贝?老班?王晓宇说,观察细致,瞒不过你,姓毕,毕业的毕,老毕,毕小飞。宋一鸣说,拿老毕的东西送我?亏你想得出。王晓宇说,人被我赶下车,扇子落车上了。宋一鸣说,不是似曾相识吗,为何赶?王晓宇说,别看瘦精精的,胆儿挺肥,好心送他一段,居然动心思,跟没见过女人似的,被我赶下车,差点就踹了。宋一鸣说,老毕怎么你了?王晓宇说,还能怎么着,想摸呗。宋一鸣说,情不自禁,可以理解,都是短裙惹的祸。
两人到医院门口,王晓宇不想上去了。宋一鸣说,你爸挺在乎你,他每次住院,都觉得对不住你,连累你了。王晓宇说,我对他就那样,从小到大,他又不是不知道。宋一鸣说,隔床的当我是儿子了都。王晓宇说,夸你啊。宋一鸣说,你考虑考虑我唄。王晓宇噗呲一笑,正要说点什么,手机响了。王晓宇看了一眼,摁灭手机。宋一鸣说,老毕吧,对你挺上心啊,初次见面,用力过猛了吧。王晓宇说,烦死人,一个劲要道歉,有必要吗?宋一鸣说,人生就是剧场,人人费力表演,就想换来掌声,台下无动于衷,台上谢不了幕。王晓宇说,有病吧。说完,转身走了。宋一鸣看着她的背影,碎花裙,小翘臀,腰线袅娜。心里不免忽闪了一下,对她背影说,到家说一声啊。
推门进病房,王建设没好气地说,这么久?没和晓宇一起吃饭?宋一鸣说,才吃完,这不给你带了点。王建设说,中午就喝了一杯奶,这都几点了?宋一鸣说,王晓宇是虐待你啊,中饭都不给吃。王建设说,泡面能算饭吗?宋一鸣解开包装盒,来,先啃段猪尾消消火,晓宇专门给你点的,生怕我多吃了,菜端上来就给你装盒了。王建设说,哄我。宋一鸣说,你闺女对你是真心好。王建设说,哄我。宋一鸣说,到楼下我给劝回去了,忙了一天了,一个女人,浑身汗馊味,还不得早点回去洗洗。王建设说,又哄我。宋一鸣说,心情好点没。王建设说,把我摇起来点……再来一段,味道不错,可惜没酒,餐巾纸来一张。
简单吃完,宋一鸣收拾。王建设说,中午晓宇接电话,我听了一言半句的,好像是有人给介绍对象。宋一鸣说,好事啊,你老有了女婿,我不就解放了嘛。王建设说,你小子嘴硬。宋一鸣往水盆里倒了热水,打算给王建设抹一把脸。王建设说,感觉晓宇不乐意,但还是去了。宋一鸣说,晓宇才跟我说了,那男人大晓宇七岁,姓毕,老毕,厂矿子弟。两人之前见过,晓宇的车就是他给蹭的漆,蹭完也没溜,素质不错,今天一见,相谈甚欢。王建设说,哪个厂的?宋一鸣说,附近有化工厂吗?王建设说,倒闭有些年了,厂房推了,规划为绿地,但一直没动工,荒了。宋一鸣说,小时候随他妈在化工厂长大,结婚又离婚了,孩子随女方。王建设说,晓宇满意?宋一鸣说,谈得挺好,约了下周过去见未来婆婆。王建设打断说,这么快?眼里没我啊。宋一鸣说,晓宇的意思彩礼少收点,都是二婚,主要是她爸还瘫在医院,舍不得请护工,宁愿憋着,也就想尽快找个不花钱的女婿来服侍。王建设伸出一只能动的大脚掌要踢宋一鸣,嘴里说,臭小子,满嘴胡话,敢忽悠老子,哎哟,快,罚你接尿……
三
宋一鸣打来洗脚水,王建设双臂支撑着斜坐在床边,满脸费力的表情,宋一鸣一侧扶着他,看着他将垂悬着的一双黑鱼般的大脚慢慢浸入水中。宋一鸣见此画面,心有所动,一些过往决口似的,迎面漫漶而来。
二〇〇六年,好像是个秋季,他和王建设在车站碰面,彼此都穿着外套,王建设还加了一件羊毛背心,是王晓宇给买的。是个周一的上午,师徒两人去外地出差。具体地点是上海,浦东的一家船厂选了他们厂的阀门,他们负责安装。师徒两人坐卧铺火车,上车正是饭点,王建设包里掏出老白干,宋一鸣掏出一袋花生米,外加鸡爪子鸭脖啥的,摆满一小桌。师徒俩在车上喝了四顿酒,最后一顿喝完离终点站还有三十分钟路程,两人分享最后一截黄瓜。到上海后,师徒两人上了地铁二号线,零钱是早就备好的。到陆家嘴站下,到地面望见东方明珠塔,背衬苍穹,巨型名片似的,显出嵯峨时尚的气势。宋一鸣买了导游地图,研究了一番,寻到站台,坐上八十一路电车,一路东去,在浦东大道八号桥下,船厂就在附近,空气里漂浮钢铁气息。住沪东路上一家沿街小宾馆,叫“侬家”。两人住一间,屋子太小,两张床之间只能容一个人走动。王建设一双鞋占了一半的位置。宋一鸣去船厂找人接洽,王建设补觉。与人接洽时,宋一鸣收到李硕短信,问是否已到上海。宋一鸣回复,已和师傅住下,他正在船厂找人。回宾馆的路上,李硕发来一条彩信,拍的是一片荒草地,远处是似曾相识的山冈,近处是王晓宇微侧的背影。李硕说,和王晓宇在黄泥坝附近的荒原散步。宋一鸣问,怎么没上班?李硕回,专门请了假陪晓宇产检。宋一鸣说,情况都好吧。李硕说,孕八周了都挺正常,晓宇要出来转转。宋一鸣说,好像不适合走远路吧。李硕回,没这么弱不禁风吧,开发区要启动了,骑车顺道过来看看,好久没来了,荒了几十年,收获杂草。宋一鸣说,行,我告诉师傅一声,你慢点。李硕说,好,我爸是不是在睡觉,短信也没回。宋一鸣说,我出门时,师傅在睡觉。李硕回了一条“少喝酒”后再无消息。
宋一鸣回到宾馆,心情寥落。王建设已经醒来,坐在床上抽烟。宋一鸣说,明天干不成,船体喷漆,安排我们后天上船。王建设说,也好,正好休息两天,出差比家里强,没人打考勤,自由。宋一鸣说,路上我看上一家“老四川”,店面干净,客人不少。王建设说,吃饭你说了算。宋一鸣没忍住说,你请我。王建设说,哪有师傅出钱的道理。宋一鸣说,我留着钱找对象呢。接着又说,你快做爷爷了,今晚你请。
晚上师徒俩喝个半醉。喝完白酒,宋一鸣又要了啤酒。王建设说,喝吧,喝再多也喝不穷我。宋一鸣迷蒙着小眼睛说,这是什么地方,大上海啊,脚踩浦东热土,眼望明珠高塔,端着本帮老酒,师徒不醉不归,激情澎湃呐,喝。王建设说,心里想啥我还不清楚,嘿嘿,埋怨我偏心……宋一鸣说,打住,不管我想啥,这顿你买单。
结账的时候王建设没站起来。他大着舌头摆手说,才想起来,没带钱出门,不好意思,你替我……垫上,回头还……你。宋一鸣鼓圆眼睛,一伸手说,拿来拿来,别赖皮。王建设说,真没带钱……不信你摸,只带了卡。宋一鸣说,卡拿来刷。王建设说,密码没记住,喝多了。宋一鸣说,帐我结,卡押在我这儿,回头拿钱换。王建设从暗兜里摸出银行卡,宋一鸣抢过,去收银台。一支烟工夫回来,扶住王建设说,师傅,能行不?走了。王建设说,啤酒不能喝,尿多。
两人来到街上。此时华灯初上,逼仄的沪东路上灯影憧憧,路人如织,来去匆匆,相遇又分离,演绎迷幻的井市状态。
路经一家足浴店,没料想王建设停下脚步,斜眼偷睨。宋一鸣转身揶揄说,师傅迈不动步子,是不是有新的指示?王建设呼嗤一嘴酒气,说,挂胸牌,明标价,正规店。宋一鸣说,师傅与时俱进,我奉陪,洗脚醒酒,好主意。王建设说,兜里没钱,思想解放不了。宋一鸣一拍前胸说,今儿我豁出去了,接风洗尘我全包了。说完,拽着王建设推开玻璃门。
里面有人相迎。师徒故作常客之态,选了泡脚药水,说定几款简单的拿捏服务,宋一鳴留在前台付款,王建设选了大厅靠里的位置坐下,半醉半醒,有模有样地脱鞋脱袜,将袜子塞入鞋内。宋一鸣掏出那张银行卡,背转过身,快速地输入一组号码。余光瞟向王建设。王建设接过一杯热茶,微闭眼帘嘬着茶水,双脚浸在刚刚端上的木桶中,热气氤氲而出。状态十分享受。宋一鸣回头接过银行卡,暗暗放入衣袋。问了一下卫生间的所在,移步而去。关上门,宋一鸣忍不住笑出来……
突然听见大厅一阵异响,有人惊叫一声,宋一鸣行将走到大厅,就见一人赤着脚歪斜而蹒跚着夺路而逃,宋一鸣目光追出去,王建设跌撞出门而去,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鸭,留下一串乖张凌乱的大脚印,而先前的座位那里,木桶侧翻,水汪一片,一个女人花容失色,满脸水渍。
要死了,我哪里晓得他要发神经?我摸他大脚板,夸他脚大运气大,财气路路通,做大生意,咯么,我还不是哄客人开心,他倒好,发起酒疯来,踢翻水桶,逃了,今天触霉头了,碰上只乡下憨头,弄我一脸洗脚水。
女人气呼呼地说完,抬手收拢头上的大波浪,红彤彤的脸上缀了一对酒窝……
差不多过了十点钟,王晓宇来了微信:我到家了。宋一鸣在楼道口抽烟,翻晒往事,窗外,繁星点点闪烁,极像记忆的零零星星,彼此牵绊,形成星际……王晓宇的消息让他延迟了回到病房的时间,他回了一条语音:不会吧,都几点了,怎么才回家?想到先前楼下王晓宇离开的背影,宋一鸣突然有了探寻究竟的冲动,于是他拨打了王晓宇的电话。
电话通了。王晓宇说,没看到信息吗还打,到家了。宋一鸣说,不是早就该到家了吗?说吧,去哪了?王晓宇说,你警察啊,让你猜去。宋一鸣说,去约会了吧,骗不了我,你家老毕穷追不舍,你心软了。谁家老毕,王晓宇在电话里笑了,笑得差不多了,又说,我问你,十指相扣是几只手?宋一鸣说,话题转得挺快啊,没明白。王晓宇说,十指相扣,是,几,只,手?宋一鸣说,两只手。王晓宇说,说清楚,谁的两只手?宋一鸣说,女一只,男一只。王晓宇说,一人出五根手指,凑一起就是十指相扣,是吗?宋一鸣说,进展神速啊,手都牵上了。王晓宇又笑,说,我跟你说没说,下午我为啥要赶他下车,差点要踹了,可把我气坏了,他上車就问我‘十指相扣是几只手,我觉得他别有用心,玩套路,就没理他。可他追着不放了,老问,我说,不就是牵手吗,还管是几根手指?他说,那是牵几只?我说,烦不烦,两只。他说,错了,那不成了二十指相扣了。说着,就伸出一只手摸上我的一只手,说要做个示范。妈呀,那哪成,我正开车呢,鸡皮疹子直冒。我一脚刹车停路边,让他下车,别跟老娘动手动脚。他还辩解是我误会了,他说猛然看见我手腕的胎记,就想看个究竟……我当时心里直发毛,我那是胎记吗,少找借口,都敢摸了,能有啥意思?
后来他一个劲地发消息道歉。我也没回。其实,握手也好,十指相扣也好,不就是牵手吗,找个对的点,不是不让牵,‘手能让人得多大便宜呢,可方式不对让人反感。离开医院后,我想了一下,也许我反应有点过度,当时的表现像个刻板的修女似的,人家也没恶意,只是太想表现,爱显摆自己懂得多。半路他又来消息,我就答应给他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
你没给他讲那是秘不示人的纹身?宋一鸣说,胆子不小,想揭秘。又说,真要十指相扣了?耳朵根子软,吃亏在后面。
什么呀。王晓宇说,他蹭了我的车也没溜,按说是个老实人,换人早跑了,还有,实话跟你说了吧,答应见面,是因为他想讲一个故事,是我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事,他说,听完这个故事也许就明白为什么我让他感觉面熟。
什么故事?
化工厂失踪案。
宋一鸣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没话找话了。王晓宇说,别老打岔,我爸睡了没有?别让他听见。宋一鸣说,在过道抽烟呢。王晓宇说,那好。你要还不想睡,我跟你说说……
四
老毕记得是暑假,一天傍晚,下着雨,他妈又带他去厂里上夜班。他妈骑着自行车,他在后座打着伞,快到厂门口是一段泥路,铺着煤屑,但还是坑洼不平。路湿滑,他妈怕摔,只好下车推,到办公楼下,停好车,他妈在楼前的台阶上跺下两脚泥。化验室在一楼的最里端,门开着,屋里已有一人,是个女的,个不高,烫着大波浪,是他妈同事,他从没见过。他妈让他喊阿姨。说这漂亮阿姨才调来不久,阿姨笑笑,露出一对酒窝。阿姨说,叫小飞吧,上几年级了?小飞说,开学上三年级了。阿姨说,个子挺高的,就是瘦点,回家多吃肉。肉还吃少了?他妈说,就是不长肉,整天调皮得很,好奇心重,把家里的闹钟都拆散了,该拆彩电了,要不也不会带来,下这么大的雨,遭罪。阿姨笑着夸了他一番聪明,又转回天气,说,这鬼天气,破了似的,下不停了,让人心烦。他妈说,主要是路,一脚一滑,铺了煤渣有屁用,汽车一轧,还是一脚泥。阿姨说,我还穿着新鞋呢,你看,好看吗。说着,抬脚伸出一条腿,亮出脚上红色皮鞋,跟儿挺高。他妈说,活该你臭美,下雨天还舍不得换,租来的吧。阿姨说,别人送的。他妈说,哎哟喂,不会是哪个男人送的吧?阿姨就笑。他妈说,真有你的,遇到真爱了。阿姨说,什么啊,不就一双鞋嘛,还硌脚呢。他妈说,知足吧,咋没人给我送一双呢,我就爱硌脚的。两个女人说话间换上白大褂就各自忙碌起来,还不时往本上记录什么,跟写作业似的,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扯闲篇,拉拉杂杂,嘻嘻笑笑,也不避小飞。小飞坐门口一张空桌前写作业,桌上搁着一部电话,他没事就拨弄几下号码盘。他妈说,专心点,电话碍你了?大波浪阿姨上厕所,走过他身边时摸了他一下脑门,很亲热的样子。厕所在二楼,他听着脚步声哆哆哆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又由远及近逐渐迫近。他还想听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听见。
小飞记得她进门的时候跟他说的一句话,小飞,阿姨家有个漂亮妹妹,你高不高兴来做女婿?小飞说,女婿是什么?有没有变形金刚玩?阿姨捂着嘴笑起来,有的有的,要啥有啥,阿姨舍得的。他妈插一句说,一屋子的玩具,还嫌不够啊,没少亏待你。小飞说,那我明天就去。阿姨笑得弯下腰。他妈说,真是个傻儿子,一说玩具就把你骗走了。
小飞说,后来桌上的电话冷不丁响了,把他吓了一跳。阿姨跑过来接了,似乎刚巧就是找她的。他妈过来牵着小飞去上厕所,小飞说,我没尿。他妈说,没尿陪妈。在楼梯拐角,他妈说,你怎么不醒水。他说,啥叫醒水?他妈手指点几下他额头,没理他。母子俩上完厕所回来,阿姨的电话已经打完了。
他写完作业的时候,他妈让他看看墙上的钟几点了。他说快九点了。他妈说,你去大门口看一眼,雨停了没有,我们也快下班了。
他去了大门口,那里吊着一盏灯,昏黄的光线还是吸引了一些飞虫。小飞记得有一只嗡嗡作响的甲虫,体形巨大,在头顶轰鸣盘旋。他抬头看着它,目光随着它的飞舞而旋转,期待它力竭后跌落。有几次,感觉就要摔落,但没有。它的劲头还很足,甚至几次撞在了灯罩上,发出脆响。雨并没有停止,细密如牛毛。他突然就看见了地上的脚印,潮湿的脚印,还带着泥,脚印并没有走入通道,只是在门厅处走了一两步就离开了。他站在脚印里用自己的脚比划了一下……直到他瞥见自行车棚里的一个黑影,他才害怕起来,浑身鸡皮疙瘩直冒。黑影团缩在一辆自行车上,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红色的光点,幽灵般一明一灭……
他跑回了化验室。一进屋就对他妈说,妈,车棚里有个人,靠在咱家自行车上呢,吓死我了。他妈说,是来接你阿姨的,在车棚里躲雨吧,你胆子真够小的。这时,大波浪阿姨换好了衣服,她要提前走,听到母子对话,自言自语似的说,说好不来了,咋又来了呢?他妈说,这你就不懂了,还不是想给你惊喜。阿姨叹出一口气,看着小飞说,有空去家找妹妹玩哦。他妈说,那可得买整套变形金刚。阿姨说,买买,对女婿可不能小气了。说完,友好地摸摸他的脑门,急匆匆开门走了。
没隔一会儿,就听大门那有人对话,阿姨似乎惊叫了一声。他妈嘀咕一句说,跟我还装正经,心思早飞到男人身上去了,骚娘们儿。大约半小时后,他妈带他下班了,母子俩一前一后到门厅,他妈去车棚取车。他家的自行车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门厅的脚印已洇散开去,变成几个浅色的水渍痕迹,即将隐于地下。
第二天,他妈下班就抱怨说,今儿累坏了,两人的活儿全她一人干了,她们没来上班,也没请假,不知为啥。又隔一天,他妈没到点就回来了,一脸凝重,满腹心事。他妈说,那晚你见过的阿姨失踪了,就在眼皮底下,说没就没了,三天没来上班,家属报警了,今天警察来单位,逐一问话,跟审犯人似的,那晚,没见有啥异常……
小飞说,车棚那坐着一个黑影。
他妈说,我没看见。
小飞说,是我看见的。
他妈说,那也不能说,让公安查去。单位不让帶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飞又说,还有一个脚印,有这么大。小飞双手比出一个同肩宽的手势。
他妈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势,胡说什么,小孩子家的。顿顿又说,可不敢出去乱说,小心公安局去学校抓你问话。
几天后,他放学回家,在门前的巷子里,见他妈和人扯闲篇。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男的推着自行车,行李架上跨坐着一个女孩。不是邻居,是陌生面孔。女孩扎着羊角辫,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好像才哭过。他妈看见他,就招呼他快点回家,给妹妹拿一个玩具。他跑回屋,真的拿出一个玩具,外形像一枚鸡蛋。他把鸡蛋递给他妈,他妈说,给我干啥,给妹妹。他递给女孩,女孩伸手接过,小手黑黑的,几天没洗手的样子,手腕处还沾着一块黑泥。他妈说,带着妹妹去一边玩会,教教她怎么变形。又对女孩说,这是变形鸡蛋,里面藏着金刚呢,让哥哥教你。那男人单臂抱下女孩。
小飞就听他妈说,现在我一琢磨,明白点了。但你也不要急,没准出去玩几天就回来了,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男人嗫嚅嘀咕几句。
他妈说,情况就是这些。我也没跟他们多废话,我前夫在外面鬼混,我去报警,他们爱理不理,好像我无理取闹似的。我一看戴大盖帽的就来气。
又说了些什么,小飞也没用心听。没多久,那男人就在召唤女孩。女孩被重新抱上行李架,伸出一只黑手要归还那枚鸡蛋。他妈抢着说,哥哥送给你了,你喜欢吗?喜欢的话你拿回家玩吧,哥哥家还有好多呢。
又对转身要走的男人说,再等两天吧,她还欠我家小飞一套玩具呢!
一个月后,他问他妈,阿姨回来了吗?他妈说,还能回来安心过日子?一脸狐狸精样儿,没皮没脸跟人私奔了。
私奔是啥?
他妈瞪他一眼,没回应。
到底是回还是没回?
跟你有啥关系,他妈一脸鄙夷的神色,随即话题一转,数落起小飞的亲爹,零零碎碎,由此及彼,怨妇似的,没完没了的诅咒。
宋一鸣说,那双大脚印是个线索,可惜老毕当年还是顽童。王晓宇说,其实吧,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心里一直犯嘀咕,话里话外,总跟我有关系,我妈不就是失踪的吗,多少年了,杳无音讯,突然旧事重提,心里不是滋味,心情也不好。宋一鸣突然说,他不是觉得你眼熟吗?该不会……等等,不应该啊,哪有这么巧的事。王晓宇说,你想多了吧,我跟他怎么可能见过?一点印象都没有,记忆中有玩具,但不是什么变形鸡蛋,就一个布娃娃,也不知道谁买的,也许是我妈,可以换衣服的那种,扎着金黄的小辫,手臂会折弯,后来也不知去向。隔会又说,什么十指相扣,就是想确认一下女孩手腕的胎记,我的是胎记吗,纹身好吧。宋一鸣说,你和李硕,嘿嘿,海誓山盟的标记啊……洗了多可惜……
王晓宇说,你会不会聊天?时间不早了,我要睡了。
宋一鸣说,最后一句。后来呢?
什么后来?
和你家老毕啊,约没约下次见面时间?要不直接约到医院得了。
五
半夜,宋一鸣焦渴难耐,他被梦中的大火惊醒,烈焰还在他眼前燃烧。他回味着脑际里的火焰。最初,他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荒原中,野草低伏,像无数曲躯裸露的脊背,在风中瑟瑟发抖,肢体间发出碰撞的窸窣之声……草蔓飞扬,撩拨着他头顶的发梢,是年少的自己。是个夏夜,他赌气偷出了父亲的打火机,复仇似的点燃了稻场上自家的油菜秸……火势燎原起来,照得稻场亮如白昼。高高跃起的火苗舔噬着半空中的高压线路。他慌张之下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之前,他和父亲吵了几句,父亲不想再支付他读高中的学费,而让他去上工业技校,以便早日进厂挣钱贴补家用。他争辩了几句,他的理想是上高中的文科班,但暴虐的父亲不为所动,扬言要处理掉属于他的那些书籍。他有三个弟妹,八岁那年,外出打工的母亲再也没回家。在附近砖厂烧窑的父亲需要他的分担。他丢下饭碗跑了出来……他父亲急惶而来,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闭上眼睛,躲在不远处的渠沟里不吭一声,空气里传播着秸秆愉快的炸裂声……火势渐熄时,他父亲终于在沟渠里发现了他,他却因为恐惧睡着了,他父亲不停地呼喊他,甚至是摇晃他的身子。他不肯醒来。他宁愿呆在软绵绵的梦里。窸窣声在耳畔再次响起,夹杂着草茎的爆裂声,他犹疑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荒野,是的,荒野燃烧起来了,烟尘旋转着寻找出路……他手里拽着那只儿时的打火机,似乎火焰延绵了几十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荒原匍匐着身子引诱着他……烈焰升腾,炙烤皮肤,蝗虫此起彼伏奋力弹起又无奈落下。他变得焦渴起来,似乎火焰正舔舐着他的咽喉……在远处的火光中,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灰烬中,奔跑的身影,披散的长发撩弄着烟尘,歌声从远处隐约传来,时断时续……黑色的石头也阻拦不了她的奔跑,她轻身纵跃而过,歌声因此而抑止了片刻,很快又连缀起来。她在朝着他奔跑而来。他记得自己喊了一声,喊的是什么,他想不起来,声音轻得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变得更加干渴起来,舌头像快要干死的鱼,无法动弹。他不能确定那就是王晓宇,有点像,但不完全就是。也许还有别的人。他一直对这个熟悉的身影葆有好感……他记得有一次也是在这片荒野的杂草丛中,他牵了她的手。草丛下暗藏着几十年前遗留的钻探机井,幽深而可怕。他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但并没有东西需要他们寻找,也许只是在荒草间玩耍。
奔跑的身影再一次跃入烟尘之中(她张开双臂,朝他召唤),这一次,她没有穿越而过,只是在烟尘里摇晃了一下,一只手臂在灰烬中努力地向上伸着,抓扯着什么,像求救似的,烟尘弥散之后,身影也倏然消失了……
他骤然醒来了……
宋一鸣坐在床上,一头汗水,仿佛刚刚摆脱失火现场,虚弱而疲惫。窗外透进街角的霓虹,在墙面一角滚动色彩,师傅王建设的鼾声扫荡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吐纳之间震颤着浓重的酒的气味。他起身从桌上端起一杯水,那是昨晚回房间后喝剩的。一饮而尽后,他在胸腹的凉意中重新坐回床上。他想不出脑海里怎么会植入“荒原”的意念,或许和白天李硕的短信有关,又或许和潜藏在心中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关,他更想不起昨晚是怎么睡著的,他只记得他拎着王建设的一双鞋子,故作镇静地走出足浴店,随后钻入街灯无法照耀的黑暗之中……随后,记忆一片空白。
他拧亮台灯,从枕头下拿出那张导游地图,若有所思地琢磨起来,像打发时间似的,翻来覆去,直到睡意再次袭来……
清晨七点,街上的嘈杂声让他醒来。他决定吃过早饭就出门逛荡去,让王建设睡去吧,满屋子的隔夜酒浊气让人窒息……他洗漱时,很仔细地对着镜子看了自己几眼。往挎包里放上那张地图,出门前,把王建设的银行卡放在了他的枕头边,以便他一睁眼就能看见。轻轻地带上门后,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去静安寺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是在浦东大道八号桥坐八十一路电车到陆家嘴(就是他昨天来时的路),再乘坐地铁二号线可直达“静安寺站”,快捷而省时;但他不想这么走。他有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挥霍,他需要一条漫长的可以到处观景的“长路”来打发多余的时间。这是他凌晨琢磨地图时决定的。走出旅店,在街角吃了碗开洋馄饨,结账的时候,多要了一份煎饺就上路了。从沪东路北行,沿途走过船厂新村、团结新村,上金桥路向西直行,浦东大道横亘而过,穿过大道,再走数百米,就是金桥路渡口。此时渡口人声鼎沸,上班的,上学的,办事的,骑脚踏车的,挑着菜果担的,路边摆摊的,卸货的……形形色色的身影将渡口挤得满满当当。一艘渡轮从对岸驶来,汽笛响起,黑烟在飘着白色雾气的黄浦江上格外醒目。浦江很快就在汽笛、马达和鸥鸟的低鸣声中苏醒过来。对岸的雾气正在消退,像逐渐拉开的幕布,一些停靠的船只显出轮廓。岸的对面就是浦西,确切地说,还不算是。弃船登岸,踏上的是复兴岛,等跨过定海路桥,才算到了浦西,不过,那里属于杨浦区,离市中心还有不少距离。沿定海路走上波阳路,又转到周家牌路,沿途可见不少老旧的石库门建筑,他随遇随看,东张西望,对空中飘扬晾晒的“万国旗”也充满好奇,一个陌生人的出现自然惹来居民的注目,有人问他是否找人,他摇头,说随便看看。人家不免嘘嚯一声,不屑说,有什么看头,马上就要拆光了。他很快看见斑驳的墙面上写有红红的“拆”字,杂物堆砌,并不引人注目。他缓步而行,和路上匆忙赶路的行人形成对比。在杨树浦路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他简单回复。在一块路牌上,他看到了“提篮桥”字样,他不确定那座著名的监狱是否就在那里,他有想过去看看,属于闲逛的时间还有很多。但转念改变了主意,又能让你看到什么呢?无非是高墙铁网戒备森严的“面孔”罢了。
他在这块路牌下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对照着地图确认了一下。他点燃一支烟。一个男孩滚着铁环从他身边走过,眼睛斜了他一眼,前面不远的石库门楼下,几个一般大的孩子在朝他招手,脖子里扎着红领巾。阿三头,快点滚过来呀。男孩跑起来,熟练地拐了一个弯。几个孩子会齐后,身影消失在古朴的弄堂里。铁环的声音渐渐远去。宋一鸣缓缓地站起来,手指的烟头燃尽,他看到身后不远有个垃圾桶,他折转回去。他还不敢随便扔烟头。
拐上东大名路,直到走过东大名桥,他总算走近了繁华在即的外滩了,目力所及,嵯峨高大的建筑岿然屹立。百年威名,万国风情,演绎风云际会的沧桑过往,待到踏上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面对来往熙攘的人流,那种“不见故人,唯思存焉”的感触愈加深刻起来……
外滩。游人行人如织的外滩,又能留下多少记忆的脚步呢?
宋一鸣倚着栏杆,眼望江水,内心潜伏的心思也荡漾开来。这一路,他时常与这心思相伴: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吗?他幻想见面的情景,她该是笑魇如花地走过来,朝他伸出一只手,两人握手,互道你好?或者,仅是相逢一笑,心领神会?
在陈毅塑像不远的一张座椅上,他吃了几个煎饺,他走得有些饿了,远不到饥肠辘辘的地步。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粉红的连衣裙,驻足斜靠着栏杆,女人三十上下,盘着头,望着对岸的风景,十分专注。裙下裸露的小腿上穿着一双蓝色的袜子,格外醒目,又有些另类。过了一会儿,她低头摆弄了一下背着的咖啡色小包,她该是拿出了香烟,因为很快就有一股淡蓝色的烟气袅袅升起。行人往来穿梭。她回过头来看了一下,透过流动的人群,她看到了宋一鸣。他们对视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男人在后面盯着她看,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她佯装看景,错开了眼神,但很快又调回目光,发现宋一鸣并没有因为她的错开而转移目光——分明是一直故意看着她。她回敬了一个责怪的眼神,狠狠地斜了宋一鸣一眼,启动步伐走了,手指上的香烟已不翼而飞。宋一鸣哑然而笑,为自己无心而为的“眼力胜利”。他再次抽了一支烟,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他在外滩滞留了近一个小时。他继续前行,因为得到了足够的休息,脚板遗忘了久行的不适。穿过车水马龙的中山路,他进入了拥挤的南京东路,匆匆瞟了一眼和平饭店,他发现天空变得暗淡下来,许是高楼与树木遮蔽的缘故吧。很快,他看到了地铁标志,之后,随着挤挤挨挨的人流进入了地铁站,辨识了一下车次和方向,坐上了二号线。
今天的游历漫长而充满期待,他这么想。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情景?
一刻钟后,他在静安寺站下了车,从A出口来到地面。天空愈发阴暗,乌云正在汇聚。在静安公园的大门口,他站定了,时间指向三点。他站在一棵树下又点燃一支烟,口中已是苦味堆积。他想起半夜的那个梦,那个干涩的梦,很像此刻的感觉。他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无节奏地颤抖,他注视着手,颤抖被制止。他不停地左顾右盼来往的人群,心里一一甄别,生怕疏忽错过了这一天的重要相逢。
天空还是飘起雨来,细如牛毛。行人中撑起了伞,像移动的蘑菇似的,还略微阻挡了他的视线……好在很快就有一个女人朝他这边跑来,踮着脚尖,迈着小步子,灰色的高腰上衣,合体的一步裙下快速交替的两条腿,像相互追逐着的长尾松鼠,小腿光洁,并没有附着多余的丝缕……他以为是急于过来躲雨的人。女人双手遮挡在头顶,猫着腰,眼睛却一直锁定着他。他的心砰砰跳起来,他感觉是她:个不高,长发,嘴角上翘着……果然是她,骤然停在他的面前,眯缝着笑脸,眉眼的模样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精致和洋气了些。女人快言快语说,宋一鸣,老远就认出你来了,没胖没瘦,一点没变,你早到了吧?等了多久?肚子饿不饿?要不一道去喝杯咖啡,避避雨?
宋一鸣伸出一只手,刘菲,你好,見到你很高兴。女人噗嗤一笑,并没有理会他的手,而是一下挽住了他的胳膊,亲热地说,走吧走吧,握什么手呀,老土,哎,我跟你说,我现在不叫刘菲,改名了。
六
傍晚六点,宋一鸣浑身湿透地回到宾馆,师傅王建设在房间等他,表情古怪,眼瞟着换衣擦脸的宋一鸣欲言又止。宋一鸣先开口,说怎么样?睡了一天,酒醒了吧。王建设盯着他问,昨晚怎么回事?宋一鸣说,有人发酒疯呗,脚上长着触发机关,一碰就奓毛,让人莫名其妙。王建设说,我的卡上少了好几百,问你呢,搞得什么鬼。宋一鸣对此早就预料,他说,昨晚你抢着买单,拦都拦不住,不如愿还发火。王建设犹疑地问,真有这么回事?宋一鸣说,真不记得了?酒这东西就是好,喝了忘记烦恼,说话真诚,有问必答。王建设说,哄我的吧。宋一鸣说,卡是你交给我的,密码是你告诉我的,起先说的是晓宇的生日号,不对,后又输了你的出生年月日,才对上,你该换密码了,密级太低,容易破解。王建设犹疑说,真有这事?宋一鸣呵呵直乐,将进门前的郁闷消解干净,说师傅大气,徒弟福气。又说,不亏你,今晚我回请师傅。王建设沉吟片刻说,你一直憋着气,晓宇李硕的事……宋一鸣忙说,这事还用提吗,早翻篇了,李硕更合适晓宇,他快考研了,一旦考取,晓宇能跟着过好日子,我脸上也有光。王建设讷然说,你能这么想我就安心些,总觉得过意不去。宋一鸣说,得了,不说这个,刚路过老四川,我把菜点上了,明天开工,今晚梅开二度……
路上,王建设说,这一天,你都干啥去了?
宋一鸣说,十里洋场,饱眼福去了,挥挥手,不带走上海滩的一片云彩。
王建设伞下看他一眼,半信半疑说,你在上海不会有认识的熟人吧?
宋一鸣说,上床认识枕头,下床认识自己的鞋,我还能认识谁?人生难免是悲催。
席间,师徒俩一番推杯换盏,酒热耳酣,宋一鸣如骨鲠在喉,终于忍不住说,要不我讲个故事你听听。
王建设看了他一眼说,舍不得点菜,想拿故事下酒,我懂。
宋一鸣酌满两个酒杯,端一杯递给王建设。两人小呷一口。宋一鸣启口说,有这么一男一女,技校同学,但不是一个班,两人认识,也很要好。男同学爱看书,会诗朗诵,女同学爱唱会跳,性格活泼。毕业联欢会,女的表演的是独舞,一剪梅,有一段要在舞台上翻滚,表达极度悲伤,姿态好看,表情凄怨,演得真好;男的表演诗朗诵,再别康桥,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声音好听,传达的意境也挺到位,毕业后,两人分在一家工厂,女的在工会,男的下车间。他们的关系保持得不错,同学加朋友吧,都没往男女关系上想,就是无话不谈的那种。常来常往,也会有人误会。一次工厂汇演,女的跳了一剪梅,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台下掌声不断,男的也在拼命鼓掌,为他的校友高兴。那时候还没有女神这个词,但她分明已经是了。他不再朗诵了,也没人提及他的爱好,他被遗忘了,进厂几年,他自己都忘了还会诗朗诵,他脸色黝黑,双手老茧,已然是名副其实的工人师傅了。那天看演出,他边上还站着一个女的,是他的女朋友。而在台下的某个角落,也站着女同学的男友,男友是单位的劳动模范,年轻有为。半年后,女同学就结婚了。办酒的那天,单位的领导也来祝贺新人,男同学是伴郎,一直跟在新人的后面,看着他们一桌桌敬酒,看着她被丈夫的工友们逼着喝下一杯杯的酒,他心里既高兴又莫名心疼。
王建设说,感触很深啊,没见谁会跳一剪梅啊。
宋一鸣说,让你听故事,没让你对号入座找人。
工厂兴舞会的那几年,女同学是舞厅的常客,舞厅是工会的第三产业,她得负责。男同学带着女朋友也会去舞厅。年轻人无处可去,百无聊赖,舞厅是最好的所在了。因为他俩的同学关系,女朋友和她也算熟悉。一晚上,他得到女朋友的默许后,总会和她跳上几曲,一边跳一边聊些话题,镭射灯下能看到他们脸上忽而沉寂忽而欢笑的脸庞。
有一次,他们相约下班后去县城跳舞。去的人不少,都是年轻男女,工厂舞厅因故暂停。他的女朋友临时有事没去,他就骑车带她去了。他们玩得很开心,那是一个露天的舞场,好像是县里组织的青年派对。他们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无牵无挂的那种快乐。他们聊了很多,他还煞有介事地朗诵了一段诗词,久违的诗朗诵啊。回来的路上,女同学问他讨了一支烟,在后座悠然地抽起来。上坡路段,他们轮流推行,轮到男同学推车的时候,女同学就会挽住他的胳膊,路上黑,女生胆小,男生能够理解。上完坡,男同学跨上车,回头催促女生坐上来,他发现女生的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泪痕。
王建设说,过得不好?后悔结婚了?
宋一鸣耸耸肩膀说,家暴。
她男人会揍她,反对她跳舞,每次她出去跳舞,她丈夫的脸色就不好,先冷战,后争吵,有一天,男人去了舞厅,直接把她拽走了,为了顾全彼此的脸面,她一路无声反抗挣扎,不让男人拽着她,心中无限懊恼……一进家门,男人爆发了。沉闷的拳头,无声的接纳,暴力就在静默中无声无息上演,不被人察觉。打完她,你想不到那个劳模男人会做出什么。居然会下跪泪流满面求她原谅。一个变态。男人的小心眼终究是要害人的。
那次舞会之后,他俩就不常见面了。女朋友也不满意他们过于亲近的关系,特别是那次县城之行。提出分手,他居然同意了,不想解释什么。因为那天晚上,在女同学尽述了自己的遭遇后,他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她,甚至还亲吻了她……
半年后,女同学离开了工厂,之前她离婚了。因为她受不了他的施暴,她不想隐忍了,她告发了他。单位传得沸沸扬扬。她倒成了笑话。她很快办理了辞职。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准备去南方的城市追寻新的开始。临别前的一个夜晚,老同学相约去工厂附近的原野走走,算是话别。她挽着他,他也会握住她的手,相互无言。后来,在平缓的柔软的草地,他们相拥而立,耳鬓厮磨……谁都没有忍住,谁也不想忍住……
宋一鸣停止了讲述,看着王建设。后者低垂着脑门,对着半杯酒沉默不语。
许多年以后,男的有了一次去她所在城市的机会,他们之前恢复了联系。见面的那天,正逢那年雨季开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他们都没带伞。她领着他去了一家咖啡馆,显然是熟客,侍应生冲她点头微笑。头发湿濡的她多了一份让人生怜的动人模样,变得更加耐看了,只有在微笑时才会露出不易察觉的细小的皱纹。两人一问一答,主要是她问,为了掩饰某种即将出现的冷场似的,他简短回应,配合着她……时过境迁,那种时空疏远造成的生分感伴随着咖啡的苦味一起洇散开来,像宣纸上滴落的墨渍,边际模糊且不断放大……女同学接听了几个电话,在门廊那里,他看着她笑,看着她唯诺,看着她瞟向他。他开始怀疑满溢期待的会面有多少强人所难的成份。一杯咖啡快要喝完的时候,女同学终于如实相告,来这座城市不久,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娱乐城表演舞蹈。
——是一剪梅吗?
——不是,亏你还记得一剪梅,难看死了。
女同学回应了他的好奇,其实也没什么,我要活下去,讲究羞耻是以后的事。为此她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其中有一个男人成了她的固定男友。一个香港男人,对她不错,给她买了房,男人一个月过来几次,日期不定,不巧的是,今天正好是他过来的日子,之前的几个电话都是男人打来的,正从机场过来。而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去附近的饭店预订饭菜,他们约好共进晚餐。
男同学闻言站起来说,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毫无停歇的意思,窗玻璃上溅满了水珠,滑落的样子像多年前她脸上的泪痕。
他们在雨中告别。上出租车的时候,女同学说,等我几天,我们好好聚聚。男同学说,等雨停了,出了太阳再说吧。女同学说,记住,别再叫我以前的名字了,感觉那是个陌生人,怪怪的。
宋一鸣端起酒杯,喝下满满的一杯后,说,这个故事可以下酒吗?又说,这雨好像下了许多年,一直没有停过。
七
王建设擦了一把下巴,将手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塞入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长长地吐出,烟雾弥散中,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说,你讲完了。我也来讲一个,西施,酱油西施的故事。
宋一鸣起哄说,师徒要开故事会了。
王建设说,忘得差不多了,边想边讲,助助兴。
说一个女的,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因为长相好,皮肤白,卖的又是酱油,所以都叫她酱油西施。她有个男朋友,在夜校当教员,是个书呆子。有一次,书呆子从夜校回来,拎着酱油瓶就去了供銷社。他们约好的,他假装买酱油就躲进隔间她的宿舍里,人不知鬼不觉,等她下班锁好门,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但是,还是被供销社主任发觉了。主任是只老狐狸,早就看出他们的小伎俩。晚上,主任就去拍门。主任说,严老师在吧?里面的人不敢出声。主任说,时间不早了,严老师也该回去了,躲在里面影响不好。老滑头说完躲到一边去了。严老师抱着衣服钻出来了,一不留神,酱油瓶掉在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书呆子吓得掉了魂,急匆匆溜掉了。老滑头进门,她吓坏了,求主任放过她。其实主任早就对酱油西施垂涎三尺,这次机会来了,哪里会错过。连哄带吓,软硬兼施,终于得手。后来,主任说,我老早就知道你的事,一直没有检举出来,是为了拯救你。再说了,你父母死得早,孤苦伶仃,靠山也没有,会有怎样的后果你想到没有?西施唯唯诺诺,不免觉得主任是可爱的人。面对主任隔三差五的纠缠,她没有办法,心里有苦说不出来。男朋友这个书呆子,受了惊吓,胆子更小,几乎不来供销社了。偶尔来,只敢在门外不远的树下匆匆见上一面……
王建设揉揉潮湿的眼角,接着说,明里和严老师谈恋爱,暗里和老狐狸主任好上了,时间长了,纸包不住火,麻烦来了,西施怀孕了。之前半年,严老师去援疆了,书呆子嘛,大展宏图去了。主任在邻县找了家卫生院,安排西施去“学习”,偷偷流掉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始有风言风语传播了。西施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头来。严老师一去两年多,毫无音讯,也许是保密单位,不让通信。又过了半年,主任自保搭桥,介绍了无线电厂的一个电工,年纪大她七八岁,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根红苗正。人家也不嫌弃她的出身,更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对她十分满意。后来就结婚了。建设三线的时候,单位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他也答应的,觉得换个新环境,避免熟人取笑捉狭,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一起报名的有几十个,可是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被选上了,做先遣队。他坐上大蓬车风尘仆仆地走了。锣鼓声中,朝立在欢送人群中的西施挥挥手,两人作别。
半年后,男人回了一趟家,按照政策把西施带到三线工厂。单位解决了酱油西施的工作,在职工商店站柜台。针线百货副食日杂,也卖酱油。还是叫她“酱油西施”。职工反映西施工作不认真,经常找错钱,态度也不好,爱和人吵架,看不起一身工装的阶级弟兄。喜欢打扮,贪小便宜,常常偷用商店的雪花膏。商店撤销以后,她换了一个单位,新单位就在附近,在理化仓库上班,和瓶瓶罐罐打交道。工作清闲,热情有余。隔年,生下一个小姑娘。
之后,去新疆的严老师回来了。在新疆他结过婚,是个大他好几岁的西北女人。会打人,据说他不是对手。每次挨揍都让他想起白净的酱油西施。他回来找过她,知道她嫁人去了三线,万念俱毁又回去结婚的。四十五岁那年,女人得病死了,他又开始打听她的落脚点,像以前一样,得到地址就开始写信。这一次,并没有收到退信。这个书呆子,呆气十足。就不远万里找过去,真被他找到了。两个人见了面,阔别多年,一番唏嘘。书呆子拿出一摞信封,都是他这些年写给她的,因为地址不祥,全部退回去了。他念了一个下午的信,声情并茂,把分离几十年的情感述说得十分打动人。西施心软了,鬼使神差,灵魂出窍,她就倒在招待所的木板床上……三线生活的贫乏让她的心干涸了,严老师的出现又像甘霖一般让她迅速返潮了……
八
王建设摊开双手,指关节在桌子上磕了磕。他的故事讲完了。
宋一鸣抬起头来,他刚才一直在摆弄手机。几分钟之前,有一条短信让他很焦虑,但他不能说出来。他匆匆回复了信息后,才意识到王建设的讲述结束了。
完了?
完了。
酱油西施最后的结果?宋一鸣小心翼翼地问。
明摆着,远走高飞了。
站不住脚啊,说走就走了,还有个孩子呢。不合逻辑。
王建设说,这样的事还少吗,大惊小怪。三天没见人,男人去报的警。公安去单位调查了,同事提供信息说,酱油西施热线电话不断,一个男人经常来接她,开始以为是她丈夫。现在明白了,不是。
宋一鸣说,故事不错,讲的是宽容,带着超然,但有疑点。不可能下落不明……
王建设说,谁说不是呢?丈夫说,他去单位接人,没接着,想着估计两人走岔了,回家没见人,等了一宿。值通宵班的情况也有,不多,在单位休息室凑合着能睡。第二天去单位,才晓得昨晚并没安排通宵班,是被人接走了。
宋一鸣说,悬案啊。
王建设摆一下手说,我听人说,后来这女的还往家里打过电话,让家人不要找她。这么一来,不是私奔是什么。
宋一鸣无心多说,他的心思在手机上。不过,他不想让王建设看出他暗藏的焦虑,所以,在喝尽最后一杯酒之后,他醉眼乜斜了王建设一眼说,师傅,你今晚带卡了吗?我忘记带钱了。
王建设摇晃着站起来,手伸进口袋,倏然拽出两个袋底,哈哈一笑说,早料到这一手,卡丢在房间了。
宋一鸣抬脚要踢王建设,王建设唬着大红脸说,你敢,大灰狼在外面。
回旅店,宋一鸣瞅空出门买烟,刚到路边,电话打给李硕。李硕接通,开头一句,怎么才喝完?出了点事……
一周之后,师徒俩结束了上海的工作,返回工厂。
丢下行李,他去找王晓宇。他把王晓宇叫出办公室,王晓宇问,不是才回来吗?啥事?宋一鸣说,怎么就摔了呢?王晓宇说,李硕什么人啊,什么都告诉你?宋一鸣说,李硕也吓坏了,怕你出事,问我要不要告诉师傅。王晓宇说,你说了没?宋一鸣说,没说。王晓宇说,不就得了吗。宋一鸣说,怎么摔的?王晓宇说,不怪李硕,我非要往荒原深处走,很奇怪,本来没打算进去,可是总感觉荒原之中有东西在招引着我,站得久一点,那种细微的,琐碎的沙沙声变得特别刺耳,窸窸窣窣,时断时续,就像有人在说话,李硕笑话我出现幻觉了,是不是妊娠反应?我也不明白……荒草太密了,杂生着刺棘,结果,就摔倒了,被东西绊了。又说,起先没注意,李硕发现的,一只高跟鞋,旧里吧唧的。宋一鸣说,疼吗?王晓宇说,你说的疼指的啥?摔跤,还是流产?宋一鸣说,你说呢?王晓宇说,废话,清宫能不疼吗?当时没事,晚上才感觉不舒服,牵肠挂肚的,第二天就见红了。说了你也不懂,都过去了,我这不是挺好吗?快回去吧,我爸呢?宋一鸣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的在荒野里奔跑,四处燃着大火,后来也摔了。王晓宇说,你是在咒我啊。又说,其实也不是坏事,這一跤摔得挺好,李硕可以放心读研,不用担心照顾不到孩子。孩子来的也不是时候,他心里不会有负担了。宋一鸣说,胡思乱想什么呢?王晓宇说,快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宋一鸣去了一趟荒原……
荒原,又能给人怎样的启示……
……秋风起处,衰草飒然。青春的荒原,欲望的荒原,罪恶的荒原,梦境中的荒原……他身陷其中,感慨万千。人生就是一场风中摇摆的独舞罢了,身边人来人往,聚散离分,但哪个不是自己内心的主角?谁又会甘心屈身违意受人指使?即便头破血流,即便生死未卜,谁会怀疑自己最初的选择?不也是深深隐藏内心的悲苦,等待枯荣的更迭,飞花的凋零而展颜欢笑满面春风吗?人生何去何从,又哪里是说得清道得明的?
满耳响起连片的腹诽之声,荒原该是包裹着不可示人的祸心吧,在嘲笑垂注者的胆量吗?有一刹那,潜藏在宋一鸣梦中的火苗蹿夺而来,重现燎原之势。他终于挣扎不过自己,忍不住,甚至是很愉悦地弯下腰,点燃了那朵记忆中的火花……
他看到大火燃烧起来,映染着傍晚的天际……火势如浪,汹涌炙烤着裸露的皮肤,夺路而逃的蝗虫在烟尘中奋力弹起又无奈落下,枯枝败草在火苗中发出哔哔啵啵的炸裂声,此起彼伏,像给临死前的荒原做着祷告似的,枯草在火舌的舔噬下扭曲萎缩,最后化为飞灰,飞灰盘旋着,伴随着蝗虫们的魂灵,一起飞旋徘徊,荒原成了祭坛,祭祀青春,祭祀欲望,祭祀罪恶,乃至祭祀梦想……
让火光照亮世界。燃烧吧,荒原——
返回的路上,耳畔风声呼啸,他隐约感到风中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并没有停下。像卸下了心中某种重负似的,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宋一鸣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意识到自己起晚了,立马从折叠床上坐起来。王建设半躺着看着他。王建设说,你小子,半夜哼哼唧唧叨咕啥呢,害得我一夜没睡好。宋一鸣说,放了一把大火,烧得彻底,痛快。王建设说,迷迷糊糊我也做了一梦,梦见我们在喝酒,不知为啥,你踢了我一脚,要跟我翻脸。宋一鸣说,做梦都想一块去了,师徒感情不一般。王建设说,你在上海踢过我一脚,我想起来了。两人心领神会笑起来。王晓宇推门进来,犹疑说,感觉你们在度假,开心假期。宋一鸣说,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有一年,我跟你爸去上海,你爸请我吃饭,结账的时候想赖,说没带钱,只有一张卡。我拿着他的卡,分分钟就破解买了单,他为我付的钱,那个得意劲儿,无法叙述。王晓宇说,你咋知道密码?宋一鸣说,我不停给师傅倒酒,东扯西拉一通,把你们的出生年月日阴历阳历全搞清楚了,这不就是密码吗?王晓宇乐了。王建设说,兔崽子,全瞒着我,第二天我一查,少了好几百。三个人都笑起来。屋子里其他陪床的也跟着笑了。王晓宇说,宋一鸣,你可以啊,整师傅有心得啊。宋一鸣说,以后你爸再吃饭连卡都不带了,藏在床铺下面呢,退房的时候,居然也会忘记。我多问了一句,卡呢,你爸说,在房间呢。我说,你退房了,不带走是想留给谁。你爸才明白过来,匆匆上楼去拿。几人又是哄堂大笑,王建设憋着劲,他肋叉骨还在疼呢。
(责任编辑:龙娜娜)
宋离人湖北宜昌人,祖籍江苏。机械厂工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芳草》《清明》《小说月报》《山花》《长城》《四川文学》《飞天》等刊物发表,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