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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期

2023-05-06青戊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常安妻子垃圾

杂乱的厨房里,四个彩色的垃圾袋摆成一排。常安捧着一罐过了保质期的午餐肉罐头,寻思着到底要把它投进什么颜色的垃圾袋里。他琢磨着过期的是易拉罐里的午餐肉,这得算是厨余垃圾。可是,外面的易拉罐子,常安记得妻子曾经强调了多次,应该放进装可回收垃圾的蓝色袋子里。那么,现在的问题是:装着过期午餐肉的易拉罐,到底应该作为厨余垃圾放进装湿垃圾的棕色袋子里,还是作为可回收垃圾放进装可回收垃圾的蓝色袋子里?或者,考不考虑一下右边红色的有害垃圾?

面对一地狼藉,常安觉得有些焦头烂额。早间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耽搁就有可能会赶不上最近一班的公交。而对于垃圾分类这事,妻子林灵确是个十分严谨的人。自从国家提出了垃圾分类的概念,妻子就积极响应号召并付诸行动,采购了不同颜色的垃圾桶和垃圾袋以便区分。妻子的习惯是,在每天早晨出门前把四个不同颜色的垃圾袋整理好,拎到小区的大垃圾桶前,再以格外潇洒的姿势把四个袋子分别抛掷进去。完美的抛物线,四次。

然而,自从妻子生病住院以来,给垃圾分类这样的事情,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常安的身上。常安烦躁地犹豫了一会,最终选定了一个垃圾袋,把整个午餐肉罐头扔了进去,并以右手提着公文包,左手拎着四袋彩色垃圾的阵势出了门。经过小区大垃圾桶时,常安回想起妻子扔垃圾的姿势,却模仿起篮球运动员投篮的动作,潇洒地,毫不留念地抛出了手里的彩色袋子。嘿!好球!三分!常安暗暗地想,这个世界最潇洒的动作,除了上篮,大概就是扔掉垃圾的这一瞬间了。而如果其他的人和事,也能如此潇洒丢弃,就好了。

踩着点进了公司,打过卡,橘子保险公司大厅的一阵骚乱引起了常安的注意。常安凑近看了看情况,只见一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正气急败坏地冲前台的接待员大声吼叫:“我明明上个月才给我老公买了重疾险的,一年缴费一万多呢,一万多啊!为什么他现在得了肺癌不能赔?!我不管!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位女士,您听我说……”前台新来的小姑娘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眼圈都红了,一汪眼泪硬是忍着,没让掉下来。

“你谁啊!你做得了主吗?你们领导呢?把你们管事的叫来!”中年妇女依然情绪激动,不屈不挠。好在,终于有一个业务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赔着笑脸赶了过来,巧妙地把中年妇女引到了一边。

“哎哟,是张姐啊,这么早过来呢!吃早餐了吗?来来来,先别生气,有什么过来这边坐着,我给你拿点点心、水果,您先垫垫肚子……来来来,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喝咖啡吗?早上刚冲的……”一场声势浩大的骚动暂时偃旗息鼓,常安远远地听到,那个业务员在跟中年妇女解释,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份他卖出去的保险又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听到了一些专业的类似“重大疾病”“等待期”“一百八十天”一类的词。同为一个保险业务员,常安知道所有保险公司的重疾险都有一个“等待期”,而他所在的橘子保险公司的等待期是一百八十天。也就是说从签订重疾合同开始,有一百八十天的时间作为一个观察期,这个观察期会证明你是作为一个健康的人购买的这份重疾险,而不是在已知自己不是“健康体”的情况下,以恶意骗保为目的购买的保险。常安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中年妇女是不是能够理解这个条款,但是,常安突然想起,自己也是来了橘子保险公司以后,才第一次听说有“等待期”这个词的。

这其实不能怪他。事实上,常安在来橘子保险公司之前,却是个做医生的,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的工作说得接地气一些,就是切除一切人体长出的不需要的、带有危害性的组织。当然也包括恶性肿瘤,就是我们常说的癌细胞组织。那么对于一个专业的外科医生来说,生死是可以等待的?癌症是可以等待的?当然不能!所以,在医院,没有等待期,只有癌症初期、癌症中期、癌症晚期。连等待生命逝去的过程,也不过是一张“病危通知书”而已。

至于常安为什么不再做医生了——因为一个很小的医疗事故。患者家属紧追不放,医院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当然,那不是常安的错,但是又只能是他的错。就像是无法完全分类的垃圾,他被当成毫无价值的“医疗垃圾”,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丢出了医院的大门。

可是,即便这样,又能找谁说理去?他又能去哪里?想再当个医生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哪个医院会雇用一个身上背着医疗事故的医生?)然而,多年学医、从医的经验,常安除了做个医生又确实再不会其他的事情了。于是,在失业在家待了一年多,出来找工作又屡屡受挫的境况下。常安鬼使神差地在与医院合作的保险公司业务员的推荐下,进入了橘子保险公司。然后,在橘子保险公司,常安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等待期。

之后,再次听见,就是在妻子林灵执意提出离婚后的民政局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微笑地告诉常安和妻子:“现在,你们的离婚申请已经受理,从今天起,正式进入了离婚等待期。”

握着菜刀的手,很稳。常安屏气凝神地沿着猪肉的纹理处下刀,不一会儿,一小堆厚薄均匀的肉片就码在了案板的一边。常安满意地取来小碗装了生肉备用,他想,这双拿着菜刀的手,可是曾经拿得起手术刀的手啊!

被醫生要求住院以后,妻子的胃口就都不怎么好,常安摘了几匹白菜剁碎,他打算给妻子熬一锅白菜瘦肉粥。水开以后,小火慢熬。趁着这个当口,常安再次检查了冰箱,确定了所有食物都还处于保质期,不存在需要进行他永远摸不清的垃圾分类。

常安拎着煮好的粥赶到人民医院时,天已经蒙蒙黑了。行至病房门口,还未进门就先听得屋内传来窸窣对话的声音,纳闷着推开房门,原来是小姨与姨父同来探望妻子,正向护工梅阿姨打听妻子最近的病况。看到常安进来,小姨显得有些尴尬,目光闪烁地跟常安打了招呼:“姐夫你来了,啊,我俩今天休息,所以,嗯,就顺路来看看妹妹。”

“嗯,送饭来。”常安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他不是没看出小姨眼睛里的闪躲。可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呢?常安心底知道,妻子娘家一向嫌他为人木讷,做事不会变通,做人又太老实(然而,话说回来,他们看中的可不就是他老实?)。当着常安的面,小姨向来气焰嚣张,活像让姐姐嫁给他就像推着羊崽进了虎口似的。那时,常安可还是人民医院的一名医生,体面人。为了爱情,为了妻子,再难听的词,再伤人的话,常安也都默默听了,算了,过了,忍了下来,直到妻子执意提出离婚。那时常安刚走出在家封闭状态,成了橘子保险公司的一名正式业务员。妻子的娘家人,包括眼前的小姨两口子,凶神恶煞,不留一点情面和余地轮番对他进行了一连串的逼问:

“你现在的工资有多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要一直当卖保险的吗?准备买房子吗?准备买车吗?准备生小孩吗?你觉得你这样生得起小孩吗?那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你怎么照顾好林灵?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照顾好林灵?就凭你说的‘爱吗?”

常安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他愣愣地问:“凭‘爱就不行吗?”他看向妻子,然而,妻子看他的眼神让他的心骤然凉了下来。那个眼神,常安见过,是妻子在给垃圾分类时看垃圾的眼神。

于是,在妻子以及妻子娘家奋起而攻之的状况下,常安不得不妥协了。他和妻子林灵再次来到见证了他们结婚的民政局,提出了离婚申请,按流程正式进入了为期一个月的“离婚等待期”。常安有时会设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一个月的等待期,不是因为后来这场无妄之灾的话。他和病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和角落里坐着的小姨子一家,都将成为一点干系也没有的陌生人了吧。

常安不再理会护工和小姨一家,只顾熟练地把病床摇到合适高度,拧开还冒着热气的保温盒,白菜猪肉粥的鲜香瞬间占据整个病房。常安沉默着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递到妻子嘴边。然而,病床上的女人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眼神呆滞。常安问过医生,知道这是颅内肿瘤压迫神经,脑癌晚期的典型症状。

满满一勺粥很快就沿着女人的嘴角滑下,重新落回保温盒里。常安又舀了一勺靠近妻子,再次滑下,落回盒子;再舀一勺,再滑落;再舀,再滑落;再舀,再滑落……

“灵灵,你不是最爱喝我熬的白菜猪肉粥吗?怎么这么任性!”终于,常安无法克制地冲进病房旁的盥洗室,“砰”的一声,连保温盒带粥一起扔进了洗脸池。他把水拧到最大,残余的粥很快被冲进了下水道里。常安想,这次,他至少不用再管什么“垃圾分类”。

常安走出盥洗室,发现小姨两口子和护工梅阿姨的脸色都不太好,小姨唯唯诺诺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后愣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最后还是护工梅阿姨打破了尴尬:“该给病人擦身了,不然,家属先回避?”

“不,梅阿姨,让我来吧。”常安突然开口道。

“啊?这……”梅阿姨一瞬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姐夫,那我俩就先走了。”小姨一家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似的,瞅准了机会想往外溜。

“别动!你们都在这看着,谁也别动!”常安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阒静,病房里的人都像是被震慑住了,瞬间停止了动作。

常安不紧不慢地打来热水,“刷”的一下,拉上了隔离对面病床的布帘。五个人,逼仄的空间,忽而形成了一个独立运行的宇宙。而常安是宇宙的心脏,妻子是运行的核心。常安像揭开一片新的星系,猛地揭开了病床上覆盖住妻子身体的被子。那之下枯瘦的肉体,像是在星云中迷航了成千上万年的宇宙飞船,早已失去了动力,却漂浮于虚空,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常安拼命伸出手,绝望地想拨开这层迷障,然而,触手之处,只有妻子逐渐失去水分,干枯的、脆弱的皮肉。它们并不锋利,却把常安硌得生疼。

林灵赤裸地躺在所有人眼前。常安想把毛巾拧干,可是他无法控制一直在颤抖的双手。他拼命回忆起他还是个医生的时候,他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稳下来,稳下来。毛巾带着冒着热气的水分抚摸妻子的身体,常安像擦拭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从脸颊到脖颈,再到胸口,到心脏,到乳房,到腹部,到肚子,到下体……这整个过程,妻子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事实上,妻子林灵曾经是个多么清高的人啊。常安和她曾有过一次去新疆的旅行,其中一段旅途有六个小时的车程。因为当地没有公厕,所以旅客们都选择以“男左女右”的规则就地解决。可是即便是这样的境况,妻子都是不愿在人前失了体面。她就这么坚持着一口水没喝,一次也没去方便,硬是挨过了这六小时。妻子就是那么看重“尊严”,谈恋爱要尊严,结婚要尊严,连离婚也是。然而,此刻,林灵,你看重的尊严呢?你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去哪了?常安絕望地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妻子一眼。她看他的眼神,仍像看一堆需要被分类的垃圾。

“癌细胞在还没有发生浸润和转移之前,还不足以致命,并处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然而,一旦癌细胞发生了浸润和转移,就会发展成我们常说的中度或者重度恶性肿瘤,之后,便如跗骨之疽。”那一刹那,常安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回旋着在橘子保险公司刚学到的关于“重疾”的基础知识。

妻子是在离婚等待期的倒数第三天才确诊脑癌的。

最初,妻子只是常说头疼,那正好是他们闹得最凶的时候,一个执意要走,一个执拗地要挽留。争执不下之际,妻子按着太阳穴,皱起眉头说:“我现在一看到你,就头疼,真疼。”常安那时只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伤害,他不知道她生病了,当然,她肯定也不知道。于是,那些神奇的癌细胞就趁着他们刀剑相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暗度陈仓了。直到,那个普通的下午,常安突然被唤到了医院,医生以专业的素养起到了对家属的告知义务:“林灵的丈夫吧,经过诊断,林灵已经确诊脑癌,好在现在还是早期。家属要做好准备,配合医生,积极治疗吧。”

常安懵懂地走出诊室,一眼看见妻子正安静地坐在等待区,脸上的表情脆弱得像裂了缝隙的粗瓷娃娃。常安走向妻子,鬼使神差地就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我们这婚,还离吗?”

“不,不离!”妻子猛地转过身,坚决地回答。

“不离了?”常安再次确认。

“不离了。这辈子,你都别想再丢弃我!”妻子狠狠地说,颤抖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常安的衣角,很快就被汗水浸出了一块深色的痕迹。

丢弃?常安想,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丢弃”你啊,我才是要被你丢弃的那个啊,不是吗?然而,常安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他说:“别怕,我们去办入院手续。”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也许是因为发现得早的缘故,妻子的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她被准许出院回家静养。于是,在妻子回家的那天,四个不同颜色的垃圾袋在厨房一字排开,妻子从冰箱收捡出:发酵了的牛乳、过了保质期的速冻水饺,以及过完了整个夏天也没来得及吃完的娃娃雪糕。这让常安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食物,一旦被放进冰箱就能保持永远新鲜。冰箱不是万能,冻结也不是万能,任何事物都有最后期限。

那天夜里,常安迷迷糊糊进入梦魇。他梦见地球消失了,宇宙寂灭了,他和妻子坐在一艘漂浮在星云里的小船上,四周一片空茫,看不到彼岸,也没有可供停歇的港湾,小船却摇晃着快要沉没。常安和妻子根本来不及分辨,焦急地把船里装载的物资,一件一件扔向虚空,没有回声传来。船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只剩下他和妻子。常安和妻子相互望着彼此的脸,妻子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常安分明看见她以口型质问他:“你要抛弃我了吗?”

“不!我没有!”常安奋力地想要大喊出来,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不是,不是这样的,听我说!常安这样想着,却无法控制地猛然伸出手来。与此同时,面对面坐着的妻子也同样伸出了手。在一个强势的,不可抵抗的推动力下,常安和妻子伸出的手同时触碰到了对方,并一齐向船下的虚空跌落下去。

常安在心脏骤然传来的一阵压迫下,茫然地睁开了眼睛。他定了定神,刚聚焦的眼睛看见黑暗中妻子正趴在他的胸口,瞪着的眼睛像梦中失落的星空。他听见星星的声音,这个声音在说:“不离不弃。”

常安甩了甩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脑袋,坐在沙发边缘的小姑娘愈发显得局促不安。常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请稍等,我再帮你查一下案底。”常安再次确认了一下手里的资料,有些犹豫怎么开口向这个看起来就十分脆弱的小姑娘说明。根据资料记载,这个小姑娘刚满十六岁,今天来,是想为自己做重疾理赔——脑癌,中期,是和妻子一样的病种。

然而,常安手里现在拿着的是一份理赔确认书。白纸黑字,确凿了早在半年前,小姑娘的母亲就已经为小姑娘办理了理赔,并顺利地取走了五十万的重疾保险金。但是看这小姑娘的样子,或许是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常安向来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万一这中间真有什么巧合或者误会呢?于是,常安以尽量平静的口吻向小姑娘叙述了这整件事情,并建议小姑娘可以回家跟父母做一下沟通。当然,前提是如果沟通有用的话。

然而沉默,长久的沉默。本来就苍白的小姑娘,像是连最后的言语功能都失去了一般,嗫喏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常安有些难过地把小姑娘送出了门,在门口,小姑娘终于开了口:“爸爸妈妈丢弃我了,丢弃了。”

自从来了橘子保险公司,常安不是第一次见到类似的情况。他想起早课时组长给新成员说过保险的意义是:爱和延续。常安不知道这能不能上升到“爱”的层面,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至今也没弄清楚这个听起来很虚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常安想,如果当初能早一点给妻子买一份这样的重疾险,那一定是一种“延续”,至少可以坐实不抛弃、不放弃。然而,还是回到那句老话,“明天和意外,谁又知道哪一个会先来?”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这确实是常安一贯的心态和处事方法。因此,妻子发生异样,也是常安第一个发现的。那时,他们刚进入离婚等待期的第一个星期。

最初,妻子还只是时常会说头疼。之后,妻子变得越来越热衷于清理垃圾。常安每天下班回到家,通常会看见四个彩色的垃圾袋严谨的按照蓝、红、绿、黑的排列顺序,整齐的在厨房一字排开。妻子看起来十分烦躁,一边按分类标准往不同的垃圾袋里填进垃圾,一边以一手来来回回,不断做出“驱赶”的动作。常安尝试着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室内的空气。他确信,自己只嗅到了妻子喜欢的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的气息。

直到妻子开始抱怨,“为什么夏天都过去好久了,还是有这么多苍蝇。”常安才意识到这不对劲,原来妻子“驱赶”的不是垃圾的异味,而是,苍蝇。

然而,哪来的苍蝇?没有苍蝇!

妻子的睡眠开始变得很差,经常睡到一半就神经质地醒过来,挥动双手不停地驱赶着看不见的苍蝇。某一天常安半夜醒来,发现妻子一个人待在厨房,不停地朝空气中喷杀虫剂。常安瞥见了墙边胡乱倒着的杀虫剂空瓶,空气里杀虫剂的浓度已经让他感觉到窒息。常安猛地清醒过来,连拖带拽地把妻子带出厨房,打开了家里所有的门和窗户,常安甚至怀疑,若是自己再晚一点醒来,他和妻子都会长眠在这狭小的屋子里,死于杀虫剂中毒窒息。

常安在坚持了数天滑稽地拎着四个彩色垃圾袋,以投篮的姿勢潇洒地扔进小区大垃圾桶后,还是建议妻子去医院做一个系统的身体检查。在当时对他百般刁难的妻子,这次竟然也没有表示反对。事实证明,常安的担忧是对的。并且,医生对此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脑癌初期,因为脑中的肿瘤偶尔会压迫到视神经,所以,很多患者会觉得眼前看到了动态的苍蝇或者蚊虫一类的影像,甚至在看到这些影像的同时还能听到类似苍蝇或者蚊虫飞动所发出的“嗡嗡”声。在医学上,这种现象也被称为“飞蚊症”,是很多脑癌患者都会发生的临床现象。”医生以一成不变的口吻说道。

在妻子确诊脑癌的第二天,也就是离婚等待期的倒数第二天,常安和妻子又一次来到民政局,撤销了离婚申请。

之后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妻子开始变得十分惊恐,似乎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受到极大惊吓。她开始变得黏人,会紧张地抓着常安的衣角,甚至开始有了常安以前一直希望却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小鸟依人”,她要求常安不能离开她的视线,乃至过分到不允许他出门上班。常安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向妻子的娘家寻求帮助,希望他出去工作的时候可以帮忙照顾妻子。毕竟,如果不去工作,医疗费、房租、日常种种开支,又从哪里来呢?然而,让常安万万没想到的是,妻子的娘家人以一贯的强势拒绝了他的求助。

“林灵是你的妻子啊!你说了要照顾她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灵她已经是你常家的人了啊。”而对于之前的离婚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再也没有被提起。于是,常安找来开锁师傅,换掉了家里用了几年的指纹锁,用了最普通的需要钥匙才能打开的大铁锁。常安不得不在出去工作的时候,把妻子锁在家里面。常安实在不愿再出现类似之前的某个工作日,妻子像个突兀出现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在所有能看得见他的地方。

与此同时,让常安觉得费解的是,妻子虽然离不开他,却也不再让常安触碰她。每天晚上,常安被要求和妻子面对面的躺着。然而,当常安在黑暗中伸出手,想要解开妻子的睡衣纽扣时,却遭到了妻子的拒绝和强烈的反抗。她厌恶地推开了他,不容置疑并且警觉得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咪。如果常安继续有动作,她就会瞪大眼睛,一声不吭却狠绝地咬住他伸过来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常安不得不大力地捏住妻子的下颚,逼着她松开自己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淋的手指。后来,终于在某一个阒静烦躁的夜里,常安忍无可忍地掰过妻子的身体,从后面进入了她。此刻常安是船长,他才是掌舵之人,他迷失于虚空,却急于撞开星云,急于闯出黑洞。他需要一点罅隙,让阳光可以照射进来。

事后,常安觉得有些抱歉,他觉得他应该做一个好丈夫,并且不该这样对待一个病人。然而,当常安从洗手间出来,发现妻子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下了所有的床单和被套。常安克制住处在爆发边缘的怒气,由着妻子换上了新的床单和被套。做完了这一切,常安仍然被要求和妻子面对面地躺着,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分别占据双人床的一端。常安望着妻子木然的眼睛,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听见妻子的声音:“脏,到处都是苍蝇。”常安猛地睁开眼睛,妻子的眼睛正面进入他的视线,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堆需要分类的垃圾。

第二天,常安出门的时候,发现四个分好类的彩色垃圾袋之外,多了一捆用蓝色绳子绑好的昨晚刚换下的床单和被套。常安赌气似的锁好门,一路走到小区的大垃圾桶前,以自己所能想象得出的最潇洒的姿势,把这些垃圾一件件潇洒地丢弃。

进入冬天的时候,常安卖出了一个保额很大的保单。常安大致计算了一下,这个单子他可以拿到一笔不错的佣金和奖金,他想这笔钱大概足够还清医院的欠款和之后一段时间的房租。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妻子的病,如果妻子还是健康的。那么他们也许可以用这笔钱去哪里做一次浪漫的长途旅行,也许再过不久可以攒出一套二居室的首付。常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实上,妻子自从出现了“飞蚊症”后,病情的恶化便一发不可收。并且,医生经过检查,告诉他们肿瘤的位置无法通过手术解决,只能通过放、化疗进行保守治疗。妻子经过了之前一段极度神经质的过程,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漫长的沉睡。

不论白天黑夜,妻子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深度睡眠的状态。即便有清醒的时候,她会大大地睁着眼睛,却也不再对常安作出任何的回应。在妻子还歇斯底里,蛮不讲理的时候,常安就幻想过如果妻子能安静一点,最好像一株静态的盆栽植物。他一定是最好的农夫,他会细心地照顾她,给她提供阳光、空气和水分,他来为她松土,给她施肥,他们会收获一些果实,果实会自己生长、发芽、开出最好看的花。常安望着静静躺着的妻子,感叹,这下倒真像株只会呼吸的植物了。

至于妻子娘家,自从上次小姨两口子来探望妻子,也许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妻子娘家人就再也没有在病房出现过了。对此,常安甚至产生了一些微妙的,隐秘的,微弱的自我感动:灵灵,你看,最终对你不离不弃的,除了我,你以为还有谁?

这一天,妻子整整睡了二十四个小时都没有一刻清醒过,常安忍不住再次去询问了医生。

“医生,我妻子今天睡了一整天了,一直没有醒来过,她这样是正常的吗?”

“对于脑癌晚期,嗜睡,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也就是说,以后,她这样陷入深度睡眠的时间会越来越多。”

“那她会一直这样睡下去吗?睡到什么时候呢?”

“睡到她的身体机能停止运行的那刻吧,这可能是一段短暂的等待期,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了。”医生仍然是以一成不变的口吻说。

可是,为什么医生能一直这么一成不变,谁给他们的这个权利?常安回忆着自己还是个医生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么“一成不变”?是不是也像这样对待着病人?可是那些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而常安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医生。然而,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这辈子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机会了。常安站在医院外的十字街口,红绿灯已经来回变换过好几轮,而常安只是站在原地,迟迟迈不出下一步,不知道是在等待着谁,也不知道是在等待着什么。

恍惚间,常安看见自己穿着曾经无比熟悉的手术服,站在熊熊燃烧的焚化炉前。他手里拖着一个看似很沉重的深黑色的袋子,常安记得妻子说过,黑色的袋子代表的是湿垃圾的颜色。常安看见自己扬起手,以一个极其潇洒的姿势把手里的黑色袋子扔进了焚化炉。那一瞬间,袋子化开,常安看见了熊熊火焰中,妻子沉睡的苍白的脸。

午夜梦回,常安惊出了一身冷汗。天已经亮了,常安觉得自己充满了愧疚,对妻子的,对自己的,对不知道什么人的。他急不可待地冲出门,来到了医院。常安想要看看妻子,想要捧着妻子的脸向她虔诚地忏悔。

——不是的,我没有丢弃你,我怎么可能丢弃你,我再也不会丢弃你,我永远都不可能丢弃你!

常安抬起头来就对上了妻子睁得大大的眼睛,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而此刻,她看他的眼神,像极了看一堆等待分类的垃圾。

(责任编辑:熊湘鄂)

青戊本名王燕妮,八〇后。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诗作散见《诗歌月刊》《詩选刊》《山花》《草堂》《延河》《贵州作家》《星星》等。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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