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的研究”与“勿忘在莒”
2023-05-06李云雷
张丽军是年长我数岁的兄长,我们在二〇〇六年最初相见,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在我的心目中,丽军兄是一位扎实执着的青年学者,也是一位仁义忠厚的山东老乡,跟他在一起见面,喝酒,聊天,彻夜长谈,是人生中难得的快事。我们曾在北京、哈尔滨、济南、武汉等地相聚,每次相见,都聊得很畅快。山东是文学大省,新时期以来,既出现了莫言、张炜、赵德发、刘玉栋等著名作家,也出现了吴义勤、施战军、张清华等著名评论家,在这些评论家先后离开山东后,又涌现出了张丽军、房伟、马兵、赵月斌、顾广梅、张艳梅等新一代评论家,他们时常相聚在一起,对当代文学的热点与前沿问题展开讨论,形成了活跃而热烈的文学氛围,也形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精神空间。每次见到丽军兄时,我也会问起诸位师友的近况,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我也能感受到那种和而不同、相互争鸣的思想氛围。丽军兄是一位极为“靠谱”的人,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时,举办了数次“全国青年文艺论坛”,每次邀请他,他都会热情参加,我在《文艺报》时,邀请他对著名学者朱德发教授做一个专业性访谈,他也很快将稿子发了过来,刊出后颇有影响。
丽军兄的人生与求学经历比我丰富,在他诸多著作的前言或后记中,偶尔也会透露他的一些经历,比如在《乡土中国现代性的文学想象》的“再版后记”中,他写到,“二〇〇〇年读研以来,我算是真正远离了乡村。之前在职业中专做语文教师,经常奔波老家与学校之间”,之后他在东北师范大学读硕士、博士,二〇〇六年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书,逐渐成为我们现在所熟悉的著作等身的青年学者和评论家。丽军兄虽然人已离开了乡村,但精神上却始终没有离开乡村,他的博士论文是《想象农民》,后来修改成书,就是《乡土中国现代性的文学想象》。我们聊天时所谈的话题,也大多聊作家与乡村的关系,从鲁迅、萧红、沈从文,一直聊到七〇、八〇后作家,其间还穿插着个人的经历和生命体验,比如二〇〇九年我们在镜泊湖相见时,他就谈起童年时听样板戏的经验,说想要寻访乡村中曾参演样板戏的人,以此为题目写一本书,我比他小几岁,几乎没有童年听样板戏的经验,但我和乔焕江、徐志伟等朋友都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选题,后来丽军兄果然就写出了一本《“样板戏”在乡土中国的接受美学研究》。
之所以说丽军兄“扎实执着”,是因为他的评论和学术研究论域与论题比较集中,也都是“有我”的研究,其一是关于乡村、农民及其形象的研究,其二是关于七〇后作家的研究,其三是关于现实主义、底层文学的研究,其四是样板戏研究,其五是他带领研究生在课堂上进行的文本细读和对文学性的探寻。当然这些论题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在具体文章中往往相互交叉彼此交叠,共同形成了张丽军的问题视域。所谓“有我”的研究是指一位学者在观察与思考的过程中,将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以此形成自己的问题域,并在持续关注的过程中不断拓展、深化。我们可以发现,以上诸多论题都与张丽军“这个人”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来自乡村、当过农民,所以关注“乡土中国现代性的文学想象”;他是七〇后评论家,作为“同代人”,所以关注七〇后作家群“未完成的审美断裂”;他关心当代中国与底层人群,所以关注“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关注文学史上关于底层的叙述;他的乡村记忆中有样板戏,所以要研究其在乡村的接受美学;他是一位文学教授,所以要在与更年轻的学生的交流中探寻文学与精神之美。在研究的过程中,张丽军不断将个人的经历与体验“问题化”“对象化”与“历史化”,从中提炼出核心的问题意识,并转化为自己的学术资源与学术问题域,也就是说,张丽军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在做学问的,他是带着自己对生活、社会和世界的全部理解投入学术与评论之中的,也因而透过张丽军涉猎颇广的研究,我们也可以看到他经历和性格的不同侧面,可以看到他“这个人”的精神肖像。
张丽军主要是个青年学者,但在二〇〇七、二〇〇八年左右,他开始介入当代文学批评,厚重的文学积累和初出茅庐的勇气让他这个时期的批评锋芒毕露,比如对于摩罗先生以“小众化”解决当代小说困境的主张,他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驳,指出,“在当代小说面临困境尤其是当代中国底层大众再次呼唤文学的时代语境下,发扬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文学传统,赓续现代文学作家与底层大众相融合的精神血脉,建构一种代表底层弱势群体利益的当代大众文学,是文化精英所必须回应的时代课题和应承担的基本道义。同时这也是维系文学的生命力、重振文学雄风的根本途径之一。”1余华的《兄弟》发表后受到文学界的广泛批评,在复旦大学座谈会上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张丽军在对陈思和、郜元宝、张新颖等前辈评论家的观点进行批评后,指出,“‘上海复旦声音从不同视阈、角度对余华进行了一次较为成功的‘辩护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问题,揭示了余华对当代生活、时代之“象”的审美想象与呈现能力。这种群体性批评操作,在众多否定性批评声浪中,显现了另外一种宝贵的“少数声音”,推进了余华《兄弟》的研究。但是,通过对‘海复旦声音些批评文本的批评理念、纹理的省察,结合围绕《兄弟》的众多否定性批评,我们依然觉察到当代文学批评存在的一些不良症候。”1他进而将这些不良症候总结为:“一、非捧即骂的意气性、二元对立思维批评症候。二、创作引导批评、批评家跟着作家跑的‘顺势思维批评症候。三、祛除批判理性精神的、唯市场论批评症候。”2对批评界的生态和不良风气进行了反思与反省。
进入批评领域后,乡村与乡土文学仍是张丽军关注的重点,他一方面以“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的理论视野关注新的作家作品,另一方面也不断拓展理论视野与研究对象。在一篇文章中,张丽军谈到了赵树理的意义,“新世纪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无疑又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当代作家提出了文学大众化的问题。赵树理的农民文学观和农民文学实践无疑为当代作家提供了一种无比珍贵的文学资源,为新世纪文学走向农民提供了丰富的历史启示。”3在这里,“现代化转型”是关键词,他也以此来观察和评析贾平凹的新作,“无论是《秦腔》中的老一代‘村官、乡土中国‘最后一位农民夏天义,还是自觉认同城市、拒绝回归乡村的《高兴》中的刘高兴,他们都有着一种志向和愿望,就是带领农民群体走向文明富裕的道路,都是在探寻新世纪乡土中国的现代性道路,即一种以提高人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为指归的‘中国新现代性。不同的是,作为老一代‘村官的夏天义走向回归大地的重新农业化道路;而刘高兴探寻的是则是新乡土中国现代性的城市化道路。”4张丽军也從这样的视野和角度,对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做出了阐释和肯定,“梁庄向何处去?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没有终结的问题,乡土中国现代转型远远没有终止,梁庄人和出梁庄人在继续经历现代性撕裂痛苦的同时,也将迎来全面挣脱束缚、全面解放的新历史动力。新可能性与新使命,让故乡不再沦陷,留住乡愁,留住青山绿水,留住乡土中国村庄最微小的文化有机体,阐释和建构从生存伦理到文化伦理的新生态文明理念,这就是今天的‘旧邦新命。”5
在这里,出现了“生态文明”、“新历史动力”等新的关键词,张丽军也在“生态文明”的意义上对沈从文进行了解读,“中国的工业化文明进程正在进行之中,中国的自然生态危机已经越来越严重。八十多年后,沈从文笔下的青山绿水已经很难在中国大地上寻找得到;工业化带来的精神危机同样严重。从这个意义上说,沈从文的文学作品是属于走向生态文明的未来的,因为它是能够勇敢担当拯救世界、重建新文明责任的新文学,是复魅了神性大地之美的文学。”6而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乡村振兴”也成为他观察文学的一个重要理论支点,他指出,“当代中国文学要为二十一世纪中国乡村振兴提供精神资源、经验智慧和方向道路。新伦理文化建构,是当代乡村振兴和文学探索的必然需求、指向和归途。而在新乡村、新农民和新乡村伦理文化的建构中,我们要认识到,文学是人学,要用‘形象之美来呈现对精神和伦理文化的思考。在新乡村、新农民和新乡村伦理文化的三个维度中,新时代中国文学要首先从“新农民形象”建构出发,在‘新农民形象的建构中寄寓对‘美丽乡村‘美丽中国和‘中华新伦理文化的内在性思考。而只有蕴涵着地方民俗、语言和文化的文学形象世界,才有可能成为经典。”1
张丽军的研究视野在不断拓展,他不仅关注乡村和乡土文学,也在关注工业和工业文学,关注城市文明和社会主义新文化。他对草明的深入研究展现了他的最新进展,“草明探索出了一条属于中国人、也是属于草明个人的独特工业文学创作之路,为当代和未来中国工业文学创作提供了‘草明方向‘草明经验和‘草明现象。总结起来,草明道路的成功有三个方面是最为重要的因素:一是草明始终如一书写工业文学。草明一生都在思考、探索和寻求突破,终有所成。二是党的领导和指引。正是党的引领下,草明成为一位左翼作家,在大转折时期,再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和道路。三是走进生活沸水中,冶炼为“刚”。工业生活就是沸腾的钢水,只有与钢花的洪流一道,才能炼出‘刚的魂灵。”2而他对张炜《艾约堡秘史》的研究则在對“财富书写”的思考中,蕴含着对城市文明、资本主义文明的反思,以及探求社会主义新伦理文化的努力,“《艾约堡秘史》告诉我们,‘淳于宝册及其‘狸金集团曾经的聚敛财富之路,再也不能不加思索地走下去了;我们必须寻找具有社会主义精神特征的财富新路,必须建构一种新的社会主义伦理文化。这就是艾约堡的‘秘史,淳于宝册的‘秘史。张炜以文学笔触,通过对曾经的‘秘史的解读和文学书写,体现了一个有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作家主动所做的一种现实思考,同时也开启了社会主义新伦理文化的探索与建构之路,为我们提供并且留下了一个当代文学的‘财富书写与社会主义新伦理文化探索的文学样本。这是这个小说的独特意义和价值所在。”3
在研究对象上,他不仅关注同时代的七〇后作家,也重点关注前辈作家。他以白、红、黑三色概括铁凝及其作品便颇富新意,“铁凝的心中有一种如雪一样洁白的生命澄澈和如熊熊烈火一样鲜红燃烧的生命激情,以及心灵深处那无边无际的苍茫之色,这就是铁凝,就是铁凝文学的色彩与温度。”4而他对张平的研究也对“文学”与“政治”做了新的理解和阐释,“张平的可贵在于确立了一种新政治写作模式。他一方面勇敢选择了政治作为文学审美观照的对象,恢复了文学与政治的审美关系结构,推动了政治写作在新世纪的重新出发,对以往的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倾斜性结构进行调整。”“另一方面,张平的新政治写作模式也体现在他还原了政治语义的本原。张平新政治写作模式中的‘政治,不再是某种名词概念的科学化阐释,也不是某种政治观念的言辞训教,而是具像化的、个体性的鲜活生活。关系人民根本利益的‘现实政治在错综复杂的尖锐矛盾冲突、曲折紧张的中国化叙事方式之下,化为一个个具体细微的审美形象。5
张丽军的研究还在不断拓展。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个人简介的第一句通常是“张丽军,山东莒县人”,这句话既交代来历,也让我们注意到他与故乡、乡村挥之不去的精神与情感联系。现在的莒县就是历史上的莒国、莒城,在春秋战国时颇为重要,曾在大国争斗中处于决定性位置。春秋时齐国内乱,齐桓公遭难逃亡到莒国,后来当上齐国的国君,有次鲍叔牙向齐桓公敬酒说:“勿忘出奔在于莒也。”此处的“勿忘在莒”是勿忘艰苦岁月之意。战国时齐国被燕国大将乐毅连攻七十二城,仅剩即墨、莒二城为最后固守的城池,齐国以莒城为根据地,经过五年艰苦岁月才收复了故土,后人也以“毋忘在莒”比喻收复国土。两个“勿忘在莒”的故事之所以发生在“莒”,当然也与莒人宽容、坚韧的性格有关,丽军兄身上也有着莒人这种宽厚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气质,现在他离开山东,南下暨南大学,我们也希望他“勿忘在莒”——不要忘记故乡与乡村,不要忘记曾经的艰难岁月,而以更多优秀的精神成果回报祖国与时代,以此与丽军兄共勉。
(责任编辑:宋小词)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等,小说集《再见,牛魔王》《沉默的人》等。曾获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二〇〇八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诗刊》二〇二〇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中国文联中国评协“啄木鸟杯”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1.张丽军《小众化是当代文学的出路吗——与摩罗先生商榷》,《探索与争鸣》2007年第12期
1.张丽军《“消费时代的儿子”——对余华<兄弟>“上海复旦声音”的批评》,《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
2.张丽军《“消费时代的儿子”——对余华<兄弟>“上海复旦声音”的批评》,《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
3.张丽军《文学何以走向农民——赵树理对新世纪文学的启示》,《文艺争鸣》2007年第1期
4 .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裂变的审美镜像——读贾平凹的<秦腔>》与<高兴>》,《文艺争鸣》2009年第3期
5.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6.张丽军《神性的大地之美———生态文明视域下沈从文的“乡土抒情诗”》,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1.张丽军《乡村振兴:新时代的新故事、新农民、新史诗》,《长江文艺丛刊》2022年第1期
2.张丽军《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草明道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年第1期
3.张丽军《当代文学的“财富书写”与社会主义新伦理文化探索——论张炜<艾约堡秘史>》,《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
4.张丽军《白?红?黑:在人性深处探寻生命之色——铁凝论》,《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5期
5 .张丽军《具有强烈现实精神和社会主义理念的新政治写作——张平论》,《文艺争鸣》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