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和居延海
2023-05-06杨献平
李之春人高马大,原籍山东,一脸络腮胡。我俩是战友,多年前,我们两个曾在驻地在巴丹吉林沙漠某部的同一个连队里,分别当过排长和副连长,又先后离开部队。他老婆徐志敏在一所大学做副教授,专搞两汉史。肯定是近墨者黑的缘故,在部队一门心思研究实兵演习和现代战争的李之春忽然也改变了兴趣,跟着老婆搞起了幽深不可测、咋说都是道理又不似是而非的历史,比如古代军事史,常有一些奇思妙想,没事的时候,就开着越野车,整天在巴丹吉林沙漠当中的各个遗址之间转悠。
巴丹吉林沙漠古称流沙,先前是乌孙、大月氏和匈奴的驻牧地。在历史黎明时期,势力此消彼长,相互攻伐,对整个欧亚大陆的民族和文明都产生过极其重大的影响。自公元前一二一年,汉武帝强力发起对匈奴的反击战,并不断地取得胜利之后,西北就成了各个政权和游牧民族你来我往的战场之一。两千多年来,不仅在这里发生和进行的冷兵器战争枚不胜数,两汉到明清,几乎每个朝代,都在此留下了大量的军事设施和英雄传奇。其中的匈奴、回纥、铁勒、薛延陀、西夏、蒙古等等,先后于瀚海戈壁之间建筑了多个城堡。尽管狂风日日吹袭,沙尘如刀,时间蹉跎,历史如风,一去不复返,但那些曾经的设施和建筑等,大都没有消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科学家在居延一带发现了名动一时的居延汉简等重要文化遗存。
对于这些,李之春完全不陌生,我也是。
前一段时间,李之春一直在电话里对我说,老刘,你来你来嘛,这一次,我又在居延海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正好,我也想故地重游。毕竟,十多年的军旅之地,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里。所谓的人生,就是恍恍惚惚,东游西转,最终还得回到起点,或者与某些人生经历一直发生着奇妙的联系。
差不多十年没见,李之春有点显老,但精神依旧很好,脸膛也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也有了皱纹。
这是初秋时节,日光依旧猛烈,只是早晚时候要冷一些。我们开车从酒泉市出发,越过金塔盆地和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零散村镇,一头扎进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过了蒙语为海森楚鲁的石头城,在东风镇的一家小餐馆稍事休息,然后继续向北。这辽阔无际的戈壁大漠,原本就没有路,却也处处都是路。我说,走公路很好吗?李之春一边扭着方向盘一边说,咳,走大路能找到好地方,见到新鲜东西……他话刚说完,车轮上了一道干硬的土埂子,车速又很快,两人的身子直接被颠了起来,脑袋撞在车顶上,生疼。
又翻过一道沙梁,李之春说,嘿,你还别说,这个地方越来越叫人喜欢,而且是莫名其妙的那种,特别是我。你说啊,现在的城市里面,除了铺天盖地的蜂窝和蜜蜂一样的楼房、车子和人,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这人嘛,天天那么个模样儿,车嘛,也就是那些个功能和样式,楼房再多,可看起来和住起来都一个滋味,一种感觉,重复得叫人心头生疮!你说有啥意思嘛?
我说,在城市里面,起码吃个啥,用个啥,都方便,主要是医疗和教育,要不是这两个卡脖子的东西,估计进城的人也不会那么多。你呢,整天瞎转悠,好的地方不去,专门钻这些荒漠戈壁,你说你找这个好东西哪个宝贝的,这些年,除了瞎猫碰到死耗子似的找到一些破铜烂铁、残砖断瓦、没烂掉的苇席、动物骨头等等之外,还有啥?最多弄回来几块玉石、铜钱、竹简、破衣烂衫,此外,还有啥呢?要我说啊老李,这沙漠里的那些宝贝啊,几十年前就被人像篦子一样梳了一遍又一遍,斯文·赫定、斯坦因、科兹洛夫、伯希和、大谷光瑞等等,人家那才是真正的探险家和文物学家,西北这一带的文物啥的,早被一代代的考古学家弄光了。
李之春哼了一声,说,那可不一定啊老劉,人类七八千、上万年的历史,即便是你拿着太阳一般大的探照灯一寸一寸地找,那也还有不少遗漏的。不信!我现在马上带你去一个地方,保准你小子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说话间,太阳接近西边乌黑的山峦了,那肯定是祁连山。在大地上,人的感觉总是非常奇怪的,尤其在这越来越深邃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当落日恢弘无匹的光芒彻底收敛的时候,行到一座高有五十米的沙丘下面。停下车子,月亮也正在冉冉升起了,那种圆润和明亮可谓旷古绝今,除了在西北,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到这样皎洁的明月了。
李之春语气诡秘地说,嘿,这就对了,老子就等这时候!
我叼着一根香烟,看到这月亮,想起多年前在部队,带着全连官兵训练的时候,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景。没有任务的那些晚上,要是夏天,在有这般明月照耀的夜晚,两个人会带几瓶啤酒、两包烟,到营区外的戈壁滩上去小坐。清风、明月,贴着地面奔跑的蜥蜴,微微摇动身子的骆驼草……那简直就是神仙境界。我记得,当年每逢此景,李之春总是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美丽沙丘说,这世上的事物,要不像我们男人伟大的命根子,要不就像女人动人的乳房和那个地方。
我说,老子《道德经》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一点,古人认识得比咱们通透。李之春怼我说,别给我卖弄这些个,好像我不知道、大文盲一样,本人好歹也是导弹学院毕业的。
我笑着对他说,你能,你名牌大学,我一般般的学校,行了吧?
李之春没吭声,点了一根烟,静默了一会儿,李之春又说,你说这沙漠的最深处,还有地底下,当年的李陵、王维,还有乌孙、匈奴、月氏、乌孙、回鹘、蒙古、党项羌,各路人马,在这里你来我往的几百上千年,绝对不会啥也没留下!
他说完,眼睛又朝向远处,深情而悠远地眺望着在月光下静若处子,但又美不可言的连绵的沙丘。我说,要说有,可能就只是死难者的骨殖了。
我的这句话,显然是在故作深沉,抑或也象征性地发一点类似诗人一样的感慨。却没想到,沉默一秒钟的样子,李之春语气郑重地说,灵魂呢?万物有灵啊!老刘,你说,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呢?以前的人们常说,死在外地的人,灵魂永远不会得到安宁,在人类历史上,这个地方先后发生了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从山东河南河北四川安徽来的战士,他们在这他乡异域战死之后,那么多的灵魂,他们都回家了吗?如果没有,是不是还在战场上飘荡呢?而且,我们这些后人是不是能遇到他们呢?
听了李之春的这番话,我先是心里一惊,有一种敬意油然而生。从李之春的这一句话当中,我察觉出他内心的淳厚,也觉到了一个军人骨子里面的悲悯。这说明,对于历史往事和英雄、魂灵等等形而上的东西,李之春异乎寻常地看重,多年的军人生涯,已经把他彻底地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甚至连灵魂,都充满了钢铁与苍鹰的姿影。
我伸出手,拍了拍李之春的肩膀说,老李,你说得好,你的这些心思,相信很少有人明白了!不过,你还有我!你这样的想法,在这样的一个年代,显然不合时宜,好像天外来客一般。人类的历史随着时间不断向前,总是一边建立又一边倾塌,余下的,就都是一些残缺不全甚至面目全非的碎渣了,被风吹雨淋雪盖的,最终还是子虚乌有!
怎么可能?李之春的语调很大,把我吓了一跳。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之春说,老刘,我从来不相信死无灵魂,更不相信所有的生命和我们的历史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老子现在离开部队了,而且还是自主择业,不像咱们在部队,风里来雨里去地训练了、打靶了,或者搞战术训练和红蓝军对抗了,整得是热火朝天,好像真的是在战场上那般,可一旦闲下来,没啥事儿做了,真心焦,觉得没着没落的,要不是对古代军事史感兴趣,又娶了一个搞历史的老婆,谁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说完,李之春就拉着我上了车。我说你刚才喝酒了,李之春斜了我一眼,说,就那么一听小啤酒,早就成了汗水和尿,再说,老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
车子引擎一阵剧烈的轰鸣,在戈壁滩上如箭飞驰,迎面冲上一面五十度的斜沙坡。还没听闻,车子就开始大幅度向后倾斜,我大声说,老李,你这……恐怕不行吧。李之春没吭声,双手紧抓方向盘,油门踩到底,汽车发出激烈的闷喘,上到山顶。我正要长处一口气,刚稳当了几秒钟的车子突然又歪斜了起来,我一看,这沙坡原来是一道孤岭,根本承受不了一台越野车外加两个人的重量。松软的黄沙迅速下滑,像是塌方,不一会儿,车子就开始翻倒,向着足有四十米之高的坡下滚去。
惊魂甫定,尽管受了点伤,也吓得魂飞魄散。但很侥幸,车子翻的过程中,正好滚了几滚。当时,我想这下完蛋了,却没想到,车子最终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虽然还在沙窝里,可对于李之春的上等坐骑牧马人来说,却没有任何损伤。
庆幸之余,我和李之春索性躺在松软的沙子上,借着白天烈日的余温,不一会儿,就觉得身子下面很烫,像是少小时候乡村年代冬天的热炕头,令人感觉舒服又恍惚,还有点慵懒和惬意。李之春挺着身子,站在沙丘顶上,神情严肃地站立了一会儿,又缓慢转动身子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起来,起来!李之春兴奋地喊我。
我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他的身边。李之春说,看,快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沙丘正北方向的无边的大戈壁当中,居然闪烁着一些迷离甚至有些嘈杂的灯火,星星点点,恍恍惚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形状,好像一个村落。我心里疑惑地说,那是一个村子吧?李之春压低声音说,这沙漠戈壁,方圆二百里以内,除了蝎子、蜥蜴、蚂蚁和狐狸,还有偶尔的野驴野双峰驼,哪有人烟!
我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他说,那……那是啥?
李之春说,你听说过海市蜃楼不?
我点点头。
他说,那就对了。
我嗯了一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随口对他说,海市蜃楼是白天才能看到的,这夜里哪有海市蜃楼?你小子就胡说八道,往天上忽悠我吧!
李之春回头看了我一眼,有点鄙夷地说,亏你还在这沙漠里面当了十五六年的兵呢!
我哦了一声,闭了嘴。可是,心里仍旧充满了疑惑。李之春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只见他双脚并拢,脖子挺得很直,比平时要高出一两个厘米的样子,整个人的身體,呈十字型。我不知道这小子搞什么名堂。我想,离开部队这些年,李之春这小子该不会是患上了精神疾病了吧?正狐疑地想到这里,李之春却对我说,老刘,你过来,你学我的样子。我将信将疑,但还是照他的话做了。做好架势,再专注张望那片灯火的时候,却与刚才不一样了,不知何时,那边出现了一座军营。四周都是土围子。我很熟悉这种建筑,正统的说法叫夯土版筑,就是用木板、苇草和黄泥为主要原料,一层层垒砌起来的黄土墙壁,灯火不是很密集,其中有数十座大小一致的帐篷,位于中间的最大,其他的则与现在的蒙古包大小相差无几。
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帐篷排列整齐,外围最大,慢慢越缩越小。正中间的帐篷四周还有马厩、兵械库、粮库等行军作战必要设施和装备。这样的情境,简直不可思议。世界和人类文明都这般先进与复杂了,大漠之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存在,这怎么可能的呢?简直就像梦境和奇迹。我诧异不已。忍不住问李之春。李之春一边和我保持一样的姿势,头脸不动,口气谨慎地说,嘘,你不要说话,看就对了。
此前我就知道,在巴丹吉林的沙漠中,残存了西汉时期路博德等人带领流民和兵卒修建起来的烽燧,十里一座,向北延续到了今天外蒙的阿尔泰山,向西,也绵延到了今天的乌鲁木齐一带。现在,这些冷兵器年代的军事建筑,大部分已经在如涛如刮的时间中形容枯槁,自觉残毁,但依旧有一些傲然挺立,在风沙连续的强力吹袭和分解中,用自身的存在,甚至一种精神,与时间进行着殊死对抗。仅仅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居延海附近,还分布着大地湾、哈日浩特、肩水金关、老营盘等数十座历史遗迹。其中一些,先后被回鹘作为可敬敦城(即公主城),西夏作为陪都,蒙古作为主要防御性城池。
可怎么又有了人呢?
我不解,但又不好再问李之春。
此时,圆月渐渐升至中空。
忽然,有声音传来,其中有士卒的呼喝,也有战马的咴咴,有旗帜的猎猎,也有风沙打在盔甲上的当当声……我惊异,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可距离还是有点远,只能看到一个大概。我注意到,那些旗帜上,居然绣着一个大大的“李”字。这个李,该是谁呢?我在脑海搜集自己所知的历史往事,与此地有关的,似乎只有李广利和李陵。前者在今天的鄂尔多斯被匈奴俘虏,后来单于听信了丁零王卫律的谗言,被处决。当年,匈奴境内大雪厚达丈余,匈奴巫师说是李广利的灵魂在报复,又为他修建了庙宇。后者倒是带领着他的五千荆楚子弟,奇才剑客,沿着弱水河而出塞,寻击匈奴单于主力部队,与单于所带之兵苦战八个昼夜,最终在燕然山,即今天的蒙古阿尔泰山中段被俘,其率下的五千人只有七百人杀出重围,重回河西走廊的。
这怎么可能?从公元前九十九年到公元二〇一三年,两千多年了,在浩荡的时间之中,该消失的早就消失了,即使至今被歌颂的汉武帝刘彻,不朽的司马迁,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等人也都烟消云散,成了时间的一粒尘埃,何况李陵及其五千部属呢?
我又看到,城池最中央的那盏帐篷的灯光,里面好像还有人影晃动。作为一支军队的首脑和主将,这才是一所军营的关键所在。我在想,那里面要是真的是李陵,还有他的副将韩延年的话,他们此刻,可能是在谋划下一次作战的计划,也可能是在商议怎么突破单于八万大军的重围。根据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此时的李陵,大致是三十来岁,他的职务是在酒泉教射骑都尉。
李陵的长相大致是身长八尺、姿仪魁伟,尤其是双臂,要比正常人的长一些,因为他们家族,最拿手和最突出的本领,有两个,一个是长枪,一个是骑射。善于骑射的人总是双臂如猿,身体极其灵活,眼睛尤其敏锐。至于韩延年,司马迁没有记叙他的相貌,但也极英勇善战,且与李陵私交不错,不然的话,他怎么会随着明知此去失败居多,甚至极难生还的李陵,义无反顾地奔赴燕然山寻击匈奴主力呢?这两个将军,也是这五千军中的主要战力与主心骨。其他的士兵虽然都是勇猛异常的奇才剑客,可士有决死之心,必甘愿为良将驱使。当年,李陵率军出塞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匈奴兵马,减轻贰师将军李广利及其所属军队的作战压力,浞野侯路博德也屯兵于居延,倘若他可以率兵接应的话,李陵断然不会孤军作战,他本人也不至于被俘。
路博德又何以坐视不理,任由李陵及其所带的兵马自生自灭呢?无论何时,同一战壕的将帅之间,也有着诸多的分歧,甚至仇恨和嫉妒等等坏习气。率兵出战,内部不合,而罔顾本部前方人马的死活,这是战争之恶,更是人性之恶!李陵虽然失败,可他毕竟是在苦战八昼夜,且以少于敌人数倍的兵力,拼死力战,杀伤过当,以及掩护有生力量突围之后才这样做的。这样的一个简单道理,任谁都明白。可李陵的家族最终全部被诛杀,乃是另一个投降匈奴的李姓将军李绪为匈奴操练兵马并迎击汉军,而使得汉武帝等人误解李陵与他的帝国为敌,进而全族遭到汉武帝的屠戮,使得李陵一辈子有家难回,郁郁乎,惴惴乎,悲莫悲兮,流徙于海瀚海大漠、被裘腥肉,死于匈奴。
李之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先是放下双臂,又活动了一下双腿,才走了几步。我也照着他的样子,待身体舒缓,转头看了看他。
李之春把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压低声音说,没有骗你吧?这沙漠中,有很多东西,真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到的。我嗯了一声,但心里仍旧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幻象,都是虚无的。李之春知道我还不信,嘿嘿地笑了一下,说,你把你的小眼睛再睁大一点,再仔细看看,这是不是真的?我下意識地回头,那一圈灯火,依旧在明明灭灭。
回到车上,李之春发动引擎,然后驾着车子,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我说,哎呀老李,这不对吧,达来库布镇在南边呢不是?李之春说,咱们现在不回达来库布镇。我诧异地问他,还去哪?
李之春说,别急,到了你就知道了。
听了他的话,我有点生气,对他说,老李,你知道,对夜宿戈壁荒野这类的事情,我向来不感兴趣,即便有个情人,美得好比王昭君、杨贵妃,我也不想野外搞那个浪漫。我一向觉得,旷野乃是飞禽走兽与神仙魂灵所属,人就应当到人的地方去,干吗非要去做那些打搅和侵占别人地盘的事情呢?
我满腹抱怨地说了这么多,李之春好像没听见,拉着我,继续在起伏连绵的沙漠上行走。走得浑身冒汗,在一座沙丘跟前,才停下。这里也是一片荒漠,四周都是犹如饱满乳房的沙丘,一个接着一个,浑圆、坚挺、蓬勃,在皎洁的月光下,再加上自身金黄金黄的肤色,侧面看,有一些金字塔的意味。
李之春递给我一根香烟,他自己也叼了一根,说,这下不着急了,还有半个小时,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刚才在沙丘上,你知道我们站的是什么位置吗?
我摇摇头。
李之春说,这是坎位,知道不?坎是水,也是北方,而且是正北方,而我们看到的那些景象,也就是夜里的海市蜃楼,处在乾位,乾为天,也是西或西北方。在这两个方位的中间,形成了一个三十度的夹角,只有在这个位置,看到的景象才是不同的。其他的方位,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不过,我们所看到的,其实都是一种幻境,是夜间的海市蜃楼。但里面的人和物,却可能都是真实的。就像我们刚才看到的军队营寨,旗帜上的李字,还有那些帐篷、灯火等等,也都是真的。
我思绪纷乱。
李之春接着说,老刘,你肯定知道这一次看到的景象是谁。……对,他就是李陵,还有他的副将韩延年和所谓的五千荆楚弟子,奇才剑客。你知道吗,上次,我在这里看到的却是匈奴的壶衍鞮单于,这个单于,也是带着他的十万大军,本来是去收复西北,也就是今天的新疆等地的,谁知道,大军行到这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雪,一夜之间,雪的厚度达到了一人多高,士卒们又饿又冻,年纪大一点的人开始自杀,一个接一个。那种悲壮,我看不下去了。赶紧离开,回到家里,连续两个多月都在做噩梦,每次都被无数的血盆大口吓醒。
听了李之春的这一番话,我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合不拢了,香烟把手指烫起了泡,也浑然不觉。李之春又说,老刘,你我虽说都是当兵的,可咱们在部队十几年,也参加过无数次的实弹训练和演习,可对于真正的战争,谁都没真正经历过。现在想起来,不知道老刘你觉得遗憾不遗憾?反正我老李觉得遗憾。自从那次我在这里无意中看到那一幕场景之后,就从心里得出一个重要结论,你知道是啥吗?
我盯着前方的一座沙丘,沐浴着月光而显得更加岑寂,脑子飞速运转了一会儿,也没想到李之春的所谓的重要结论。李之春悠悠地说,所有的人和事,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他们都还会在,这也证明,人乃至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也是恒久不灭的。
我嗯了一声,扭过头,看着李之春若明若暗的脸庞,低声对他说,老李,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从过军的这片沙漠,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和这里相关的,都是战争,即便是在不远处的居延海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当年,他也是奉命前来劳军时候而创作的。至于李陵,我一直以为他是千古以来唯一一个最具有悲剧和悲情色彩的男人,他本来想立功,恢复其祖李广的声誉,谁知道,一腔热血与豪情却最终化成了大漠瀚海的一曲无尽的千古悲歌。
听我说到这里,李之春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整个上身向我倾斜过来,抱着我的脖子不住抽泣。他这一举动让我害怕,我只好坐着,顺应他。少顷,李之春止住哭声,重新坐正身子,眼睛盯着正前方,语气哀戚的,喃喃自语般的说,当初,在北海,又一次,我去见了苏武苏子卿,目的当然不是让他和我一起在匈奴生活,而是要告诉他,我如何身陷匈奴而不得归汉的真正原因。
听到这里,我毛骨悚然,惊恐地看着说话语气和神情陡变的李之春。我伸出手,又急忙缩了回去,声音颤抖着问他,老李,你咋了,怎么回事?老李,老李,李之春,李之春你狗日的到底咋了?李之春仍旧不理我,自顾自地说,苏子卿的为人,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满朝之间,忠直者固然有,可忠直者也常常会明哲保身,甚至相互之间也有苟且与争斗,伤害与合作。在对我的事情上,为什么只有司马迁出来说话?而武帝驾崩,子卿及霍光等人邀我回国,其意可谓诚哉!对此,我也不是没有动过心,但只是那么一闪念。我想到,我陇西李氏一门后人于中原绝矣,唯有我。人在世上,所图所望何止功名利禄?与之相比,子嗣尤其可贵也。尽管,我之子嗣均为匈奴样貌,但他们的眼仁依旧是黑色的、汉家的。他们对我之好,公主也从未嫌弃过,即便我擅自杀了可恶之贼李绪,但狐鹿姑单于并没有降罪于我,虽然其母阏氏决意追究,可狐鹿姑单于为了保护我,让我远走北海,并授予权杖,节制当地民众及部族。相比汉之满朝天子人臣,我心明朗。尽管霍光等人许我名利地位,但这又能如何?人之老迈,与子同在,是为天下之至乐之事也。
李之春所说的这番话,完全是李陵的口吻。说完之后,他打了一个激灵。好在,这时候我已经不怎么害怕了。李之春居然没事儿一样,扭头对我说,哎呀,刚才睡着了。你怎么没睡?我笑笑说,你没有睡着,你在替你的先祖李陵说话。李之春啊了一声,思忖了一下,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一个人在亮白的沙地上站了足足两分钟,绕过车头,到副驾驶这边,一把拉开车门,说,老刘,下车,我带你去看一个好东西。我懵懂了一下,联想起他刚才的反常举动,我有点害怕。李之春见我犹豫,又说,老刘,咱们这么多年的战友你怕啥?我还能在这夜里把你打死埋了,或者喂野狼?再说,咱们出发的时候,都告知了对方家人,还有,你这把五十多岁的老骨头,我弄死你有啥好处?咱俩又没仇又没怨的。我嗯了一声,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此时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月光无边无际,还有在沙漠的表面觅食的各类动物,至于我们十几年前在这里当兵时候就想邂逅的红狐白狐黄羊之类的,似乎早就没有了踪迹。因为在众多沙丘的包围中,风也不怎么大。李之春邁着大步在前面走,向着一个最南边的一座沙丘。我一边走一边张望,四周静寂,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只余下我和李之春两个人,这种感觉,像极了科幻片中的火星表面。
李之春停下脚步,声音很小地对我说,你小子真是可以,居然还知道我是李陵李祖宗的后人。我笑笑说,尽管你小子没给我讲过,可从你的姓和你刚才的那番话里面,傻子都能猜得出来。李之春又笑说,还有一点,我老家在甘肃静宁县,那里有个李店镇,那就是我们李家的祖地。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只是,还有,赵国的李牧是不是你家的祖上?李之春哈哈笑说,当然了!可族谱上没有记载,现在,俺们这一脉李氏家族的根脉就是飞将军李广和后来的西凉武昭王李暠,还有众所周知的李渊李世民等等。
我说,这就对了,你们李家可是一直兴盛得很啊,名将、帝王,还有草寇,哈哈!
李之春也笑说,你说李自成啊,严格说,他不能说是草寇,说农民枭雄倒是可以的。
说着话,李之春已经带我到了正南面的那座沙丘的下面。这座沙丘,看起来像是一顶头盔,当然是圆形,奇怪的是,顶上还长着一棵形状歪曲的树,从外形看,大致是沙漠中常见的梭梭木。这种植物,是防风固沙的最好武器,也最抗旱和古老。它们的根部,时常会生长具有沙漠人参之称的肉苁蓉。肉苁蓉这种奇特的菌类,李时珍《本草纲目》说它是野马精液落地之后衍生而成的,深达十米以上,药用价值是温胃、壮阳。李之春说,你跟着我,必须寸步不离,听到没?我点头答应,心里忽然又惶恐起来。
只见李之春恭敬站立,身体呈一条直棍状,笔直如一,宛若我们在新兵连时候练习站军姿。俄顷,又直接扑倒在地,紧接着双手并拢,呈匍匐状,样子像极了磕长头。我照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李之春轻声说,这是离位,离为火,为正南和东南,现在,咱们保持这样的姿势别动,然后闭上眼睛。我依言而行,俄顷,我忽然觉得身体有一种快速的下坠感,不一会儿,又停止了,身体也凭空觉得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暖意。
李之春说,睁开眼睛吧。
这是一个类似地下道的洞窟,入口处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穿过。墙壁是黄泥,摸起来很结实,但不够光滑。这地方,肯定是很少有人来的。李之春也跟了我一只手电,两人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再向内,洞子越来越大,地面是干硬的黄土,很是平整,但整个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土腥和某些木质器物腐朽了的气味。我跟着李之春,一直向前,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圆形洞窟,才停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李之春说,也许你想象不到,这里啊,是居延海的底部。我惊讶,说,这怎么可能?老李,你又在胡诌八扯!居延海以下,全是湿泥,不然的话,水从哪里来?李之春嘿嘿笑了一声,表情诡异地对我说,你又错了。刚才你记得不,咱们走的是离位,离位是火,这个地方,是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最为干燥的,不然的话,哪里来的这么干燥的洞窟?
我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
其实心里还是不明白。我看到,整个洞窟当中,空无一物,唯独靠南的墙根下,放着一张覆满尘灰的木桌子,只有平常人家的面板那么宽,桌面和桌腿等全部是黑色,一看就是很古旧的东西。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盒子,李之春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打开那一只铁盒子,拿出一个状似飞鸣镝一样的箭头,又拿出一卷羊皮一样的纸卷。小声说,老刘,你过来。我慢步走近李之春。李之春拿着铁箭头说,这就是传说中匈奴最强大的单于冒顿发明的飞鸣镝。
我端详了一下,觉得和普通的箭头没有区别。李之春放下箭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卷油浸过的羊皮,上面写着一些红色的繁体字。他铺在桌子上,也让我去看。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正要拍照,李之春大声说,千万不要!可此时,我已经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灯光一闪。却只见那张羊皮瞬间变黑,空气中多了一种淡淡的焦糊味道。李之春恼怒地对我说,老刘啊,你啊,可完了,刚看了一个开头,就全没了。唉,我真他妈的后悔带你来!
我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李,我的错,我的错。
李之春气急败坏了一阵子,情绪糟糕。我们俩静立了一分多钟,李之春才抬起头,看着我说,刚才是我不对,老刘你别在意啊。这个事儿,大致也是一张羊皮和一封书信它们自己的命运,不能怪别人。
我仍旧顺口说了一句对不起,走到李之春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时候,我随手打开手机的相册,心想,要是能够拍到,也算是对李之春的补偿。
低头一看,确实拍下来了。我急忙喊,老李,你看,我拍下来了!
李之春闻声,快步走到我跟前,探着脑袋看。我也跟着他一起看,谁知,刚才还算比较清晰的照片,却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我左右滑动,其他的照片如旧,唯独拍信件的那一张变成了黑的,什么也看不到。
黎明的时候,我们开车出了沙漠。此时,下弦月在碧蓝的空中犹如处子,金黄的照耀使得沙漠更加金黄,犹如梦境的黄金宫殿。远远的,大漠之中出现了一些微弱的灯光。李之春说,就到了,这是居延海度假村,到那里,我们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我内心顿觉安慰,连被碰得红肿的额头和肩膀,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好舒服的一夜。早上醒来,阳光刺眼,大地明亮,我和李之春都躺在居延海岸边的小木屋里,窗户巨大,且大幅度敞开,装饰得很雅致。李之春说,睡好了吧?我说,这一觉儿,可是这辈子里最好的了!
李之春哈哈笑说,我就喜欢这里,在沙漠的海边,无论做什么事情,心都很安静,仿佛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了一般……啊,对了,我老婆徐志敏说,她今天也陪着省考古队的一个教授来这里,晚上再去那洞窟里看看,说不定会有啥新发现!我一听,忍不住又是一阵愧疚。而在我心里,那眼洞窟,总是很诡异,甚至有些子虚乌有的感觉。
此时的窗子外面,居延海碧波荡漾。这一个沙漠中的湖泊,据说在隋唐之前,面积巨大,几乎掩盖了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千余年后,很多人、很多事物不见了,只余下他们的传奇和灵魂的痕迹。气候和自然的不断变迁,也使得这瀚海盛景越来越小。但我却坚定地相信,它已经成为大漠之中的一面镜子,用以辉照天空,也在不断地反射和映现这一片沙漠戈壁地带所有的历史和人,在世上的那些隆重痕迹。
站在居延海邊,只觉得自己微小如鹅卵石,更像昨夜那窟洞中的尘埃。我不由得再次深深地叹息一声,心里仍旧是愧疚的。但在很多时候,错误之后,就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懊悔和自责了。抬眼望去,远处的沙漠戈壁之上,奔腾着无际的熊熊气浪,犹如灵魂的兵阵仍旧在奔袭作战。大片的芦苇丛中,有几只野鸭忽地飞起,去向汹涌浩荡的沙漠。
(责任编辑:王倩茜)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刊。主要作品有《沙漠里的细水微光》《沙漠的巴丹吉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中年纪》和多部长、中短篇小说等。先后获得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