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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汤的距离

2023-04-13纪静蓉

北京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陈丽陈辉陈敏

纪静蓉

六十岁生日这一天,泥瓦匠陈旺盛要退休,这是他的人生目标。

城里人六十岁退休,陈旺盛也要六十岁退休。虽然他只是一个泥瓦匠,不是公家人,但他有两儿两女,全部受过教育。儿女就是陈旺盛夫妻的退休金,他有权利退休。

陈旺盛两儿一女都大学毕业,大儿子大女儿在地级市安家,二儿子在县一中教书。小女儿陈敏上了中专,中专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学历,好歹也比村里那些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女孩子强。比如陈敏就因此找到了县城最大的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有五险。也就是说,如果她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她也会像个公家人一样有退休金。實在是份正儿八经的好工作,与街边那些鞋店、烧烤店里打工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陈旺盛十八岁和老伴儿结婚,十九岁就生下了大儿子陈聪,二十一岁生下了大女儿陈丽。三十二岁时老伴儿上环避孕失败,又怀孕了。周围人都在超生,陈旺盛便也顺水推舟违反了计划生育,接着生了二儿子陈辉,交了五千块钱罚款。镇里的计生干部给老伴儿做了结扎手术,没想到三十六岁时老伴儿又怀孕了,原来结扎手术没做利落。气得计生干部大骂“你是人还是猪,这么能生?”计生干部把老伴儿带去医院流产,一检查,发现她贫血很严重,心脏也有点问题。医生踌躇了,说什么也不敢动手。陈旺盛带着老伴儿扭头就走,计生干部急了,扯住陈旺盛。陈旺盛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上环失败,本身就是你们公家的错。谁要是敢给我老婆做流产,她有一点闪失,我杀他全家!”医生在一旁和稀泥,说不然回去养养,等血色素上来了再说。这么着,今天拖明天,这月拖下月,陈敏呱呱坠地后,陈旺盛交了五千块钱罚款,此事不了了之。时代变了,物价膨胀,这罚款还是老价格,也算良心。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是女儿,可以便宜一点。

村里人笑话陈旺盛,为儿子掏钱还能理解,为女儿不划算。他心里想你们懂个屁,一儿一女是个好,两儿两女,就是两个好,好上加好。儿子是顶梁柱,女儿是小棉袄,他有两根顶梁柱、两件小棉袄,谁有他阔绰?

  本来陈旺盛确实可以过得阔绰,他手艺好,赶上这几十年来农村自建房热,他的活儿多得干不过来。但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都盖三层小洋楼的时候,陈旺盛在村头的房还是臊眉耷眼的三间平房,非常碍眼。他的钱都哪儿去了呢?全拿去让儿女念书了。

  陈旺盛家,祖上并没有读书的传统。他对教育的重视,大概源于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帮知青。知青们夜夜聚在油灯下看书,陈旺盛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总是喜欢跑到知青屋里待着,好奇地瞪着这帮文雅秀气的男男女女,待到睡眼惺忪也舍不得走。他们带来了许多书,一本本摞在桌上。他胆怯地触碰着那些书,他上小学二年级了,认得封皮上的字是《包法利夫人》《红楼梦》。他给他们放哨,大队书记——知青们管他叫阿狗——特别讨厌知青看书,第一嫌费灯油,第二他们早晨起来上工没精神。阿狗总是趴在窗户外突然大喊一声“又看书?给我关灯睡觉!”知青们就打发陈旺盛坐在门外,看阿狗从远处走过来,就进来报信儿。

知青们在灯下写信,字娟秀工整地一粒粒排布在信纸上,开头写“爸爸”。陈旺盛从来不这样叫自己的父亲,他叫他阿爸。他们有整盒的凤尾鱼罐头和大块黄桃罐头吃,有的人家里捎来金黄的炒肉松,一开盒满屋肉香。男的有白球鞋,女的有簇新的的确良。陈旺盛懵懂地得出一个结论:再穷的知青,也过得比农村人好。知青的意思就是知识青年,读书,就能过上好日子。陈旺盛看到,这人间的确有那样的好日子。那样的日子里,孩子管父母叫爸爸、妈妈,父母不打孩子,孩子们只管坐在书桌前读书,腿上没泥,脚下有鞋,桌角会摆上各种好的吃食,供他们读累了补充营养。

  可是陈旺盛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村里的学校后来停课闹革命,上学一事不了了之。等到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陈旺盛已经和老伴儿订婚了。高考这种事对于许多知青来说都遥不可及,对于泥瓦匠学徒陈旺盛来说,更像是梦中的桃花源了。

读书就是靠近桃花源的摆渡船,几个儿女像是捕捉到陈旺盛心中的执念般,书都读得很好。陈旺盛便一心一意挣钱,供他们一个个上县一中去读书。村里的三四层小洋楼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时候,陈旺盛的房矮小寒碜,或者说不动声色。村里人开始先是疑惑,为陈家三个孩子在县一中读书这个名声所震慑,觉得陈旺盛在下一盘大棋,到时陈家不定怎么个富贵法。待到见他大儿子大女儿市里上班,二儿子省师大读书,小女儿市里读中专,陈家也没有起高楼,只是把三间平房粉刷了一下,装了个铝合金门,村里人终于看透陈旺盛了。老傻子陈老根吼了一句,直指真相:“一家子读书读傻了!”

村里人大悟。这世间所有的事,归根结底都得能挣钱不是?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也没见他们给自己的爹买辆车开开,把楼盖起来呀。盖楼,盖四层高、外墙贴瓷砖、枣红色烤漆对开大铁门的小洋楼,是陈家村的成人礼——不,是全中国随便一个村的成人礼。任何一个人,哪怕他像陈旺盛活到这个年纪了,只要没有盖楼,他就没有成人。连老傻子陈老根都在捡建筑垃圾,一心一意想垒出个三层楼来,他陈旺盛还配叫个人?在宅基地上盖房,是你对生养你的这方热土的终极认可,是要把子孙后代的命运与之捆绑的一锤定音。你不盖房,要么就是无能,要么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无情。不管是无能还是无情,总之不是人。

没成人的陈旺盛也并不自卑,还是腰板挺直,提着那个装着大铲、刨锛、线坠、卷尺的大黑包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一家子都是读书人,让他行为举止也变得秀气。不像一般的泥瓦匠那样胡乱套件破衣烂衫,一身泥,蓬头垢面,陈旺盛头发理成短短的寸头,干活的工装上身是件灰白色夹克,下身是条宽大的牛仔裤,看着居然有点潇洒劲儿。休息时,主家敬上一支烟,端上一杯茶,言过其实地夸他,或者说揶揄:“你是不是攒老多金条了,都埋地里了吧?”他徐徐吐出一口烟,笑道:“没错,等开春儿,它们就从地底下长出来,我就提着蛇皮袋去一条条摘下来,这就叫发财树。”大家笑了起来,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敬佩。陈旺盛也笑着,眼神穿过烟雾,越过这一群乡亲,望向远方,那神情说不出的淡漠。你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和他们活在同一个当下,他的思绪早已不知飞到哪个阔大的地方了。大家笑容渐淡,讪讪离开,心中又狐疑地觉得,陈旺盛有可能真的在下一盘大棋。

陈旺盛一块块砌着砖,心里想,这些人,盖五十万的楼,要负债四十万。砖头是赊的,门窗是赊的,水泥沙子……除了工钱,几乎全是赊账。他们在干什么?在这种污水遍地、生活垃圾乱堆、小卖部充斥着“康帅傅”“六个核桃”“粤力奥”等山寨品的乡村,他们一心一意做着天长地久的打算,用巨债把自己永远埋葬在这里?太蠢了。

楼一天天长高,阳光下陈旺盛眯着眼睛打量着它。别人以为他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其实他是想:未来三十年内,这样的楼全部要炸掉。因为没有年轻人会回来住。

这是大儿子陈聪告诉他的。

陈旺盛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他就是不想在这里住,才不盖楼的。六十岁那一年,他会退休,去城里定居,像个城里人一样。

六十岁生日过后,陈旺盛把发黑的铝合金门一锁,带着老伴儿去了市里。一起带去的,还有一张三十萬的存折。他这辈子的积蓄加上把父亲留给他的二十亩果园卖了二十万,居然有这么大一笔钱。陈旺盛揣着存折,像揣着颗定心丸那么踏实。此行他有件大事,就是在城里买房。

这三十万他还要留十万给二儿子当彩礼,所以陈旺盛是来与大儿子商量,看能不能给他二十万,在本小区里置换个大房子,老夫妻和他们一起住。大儿子这两年一直想换个大房,他两口子都是领死工资的公务员,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可谓雪中送炭。

在陈聪的那套两居室里,饭后,陈旺盛和陈聪夫妻商量此事。他很坦荡,把存折往桌上一摆。本地风俗,大儿子负责给父母养老。且陈旺盛并不是双手空空,拿出父亲的威严来压制陈聪的,所以他觉得不算冒犯。谁得财产,谁养老,这公平合理。

陈聪夫妻面面相觑。陈聪从老婆的眼神中感受到一股冰冷,心里暗暗叫苦。多年前他的确和父亲随口这么一说,当时父亲说要在县城买个房养老,陈聪不以为然,说还不如来市里买呢。未来县城这一类区域人口会慢慢萎缩,因为年轻人要么上省城,要么上市里,没有年轻人的地方就没有希望。他当年一腔热血,满心要孝敬父母,的确想过换套大房和他们同住。父母是这一代老人里无可挑剔的典范,通情达理,眼光长远。在村里人早早打发儿女去打工挣钱的时候,他们坚定地支持儿女念书。想到操劳一辈子的老父母在公园散步、打太极拳,像城里的退休老人一样,陈聪就喜悦到心里发颤,眼睛发热。但为何今日这一幕即将成真时,他只感到沉重甚至轻微的厌恶呢?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岁的女儿蹦跳着出来,拿起桌上的存折好奇地看着,问这是什么。老伴儿搂着孙女,要去亲孙女白嫩的脸。孙女往后微微仰着,躲过亲吻。她从小是姥姥带大的,和奶奶并不亲近。老伴儿说这是钱,给宝贝的钱。孙女数着那上面数字后的零,惊奇地说:“五个零,这么多钱?”

看着陈聪闪烁的眼神,陈旺盛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来之前他不是没有做过被拒绝的心理准备。现在年轻人不愿意和老人一起住,他知道。但他抱了点侥幸,还想试一试。陈聪是他最爱的长子,背负着他全部的希望,是他“读书改变命运”的头一个试验品。在城里人都很少请补习老师的年代,陈旺盛花了很多钱,给当年读高中的陈聪请了几门主课的补习老师到家里来给他补课。他如此苦心栽培,大儿子才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中文系,又读了研究生,有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虽然工资不高,但社会地位高,而且工作非常清闲,福利也好。是,好的父母不该跟儿女算账。但这笔账,好的儿女心中难道不该心里有数?

陈聪看着女儿,有点悟到自己为什么对于和父母同住没那么热心,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了。他当年没成家,远未明白,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人生重心不是父母,而是自己的家庭。他当年许下诺言,要给父母尽孝,膝前承欢,亲尝汤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想法渐渐消失了。女儿在他心中,一天比一天重要起来。这不是他的错,人类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但为何他如此心虚?也许他错了?陈聪求饶似的看着老婆,要她原谅自己当年浮夸的孝心,要她说句话,好把自己从这尴尬中解救出来。

陈聪老婆说:“今年房价涨得厉害,想置换恐怕没那么容易。”

陈聪如释重负,道:“对对,一平米涨了一千钱呢。”

陈旺盛不动声色:“你是怕钱不够?不行的话,我把家里那套房卖了。咱村陈志国一直想买块宅基地,我估计卖个二十万没问题。”

陈聪踌躇道:“那也行。”

陈聪老婆道:“现在土地值钱,卖一块少一块。那是祖宅,卖了太可惜了。”

陈聪又立刻道:“说得也是。”

陈旺盛道:“有什么可惜的?你们四个都不可能回去住了,我也不想在村里住。”

陈聪老婆道:“为什么呢?我表姨就在村里起了四层楼,山清水秀的,房子又大。我都想老了回农村租个楼住呢。”

陈旺盛笑了两声,不知是敷衍的附和,还是冷笑的反驳。屋里一时沉寂。

这些年,陈聪回去时,总把家乡说得一无是处。他嫌弃村里的垃圾处理太原始,垃圾点就是电线杆子,村民都把垃圾堆在这里,蝇虫乱飞,像什么话?他鄙夷村里自建房可怕的审美:有的像座庙,屋顶耸着宝塔尖;有的模仿欧式建筑,门前两根罗马柱不伦不类;有的是座山寨皇宫,屋脊盘着龙,飞檐刷成浮夸的金色。大家一味朝钱看,人心非常浮躁。反映在审美上,就是这类肤浅、恶俗的趣味大行其道……

陈聪叉着双腿,站在村后的山上,俯视着陈家村,痛心疾首,像是看到自己不堪的前世一般。他居然是这个乱糟糟的小村子走出来的?幸好走出来了。他指指点点,口若悬河,断言中国楼市最大的房地产泡沫就是这些形状各异的自建房。未来三十年内,这些楼全部要炸掉,因为没有年轻人会回来住。

“沉没成本……价值观……凋敝……”陈聪正慷慨激昂,一扭头,陈老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腿边靠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蛇皮袋,不由得吓了一大跳。陈老根半疯癫半清醒,终年穿一件辨不清本色的厚夹克,无父母无手足,只有一个住在县城的表妹。陈聪有记忆起,陈老根就这么老了,那年他三十五岁了,陈老根还那么老。仿佛因为没有参与人世间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新陈代谢的规则对他也就失去了作用,岁月啃不动他污硬如老树皮一样的面孔。

陈老根道:“四眼仔回来了?”

陈聪不想和他多说话,嗯了一声。

陈旺盛问:“又去哪里捡这么多砖头?”

陈老根炫宝似的打开袋子,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各种红砖头、黄土砖、煤渣砖,甚至还有一些瓷砖碎片。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捡这种垃圾,在自己那间破房的旁边“盖房”。所谓盖,其实就是按他自己想象的,把废砖用水泥砌在一起,围成一个四边形。陈旺盛给别人盖房时,陈老根总是认真蹲在一旁学习,走的时候会顺走别人一小塑料袋水泥,有时直接揣几把在衣服口袋里。没人和这老傻子较劲,较不起那个劲儿来。他砌的四边形居然渐渐成形,远远看,就是个没有屋顶的房。

有天,村委会派了个挖掘机把它推平了。陈老根捡垃圾回来时,看到原址一堆废墟,两眼发直地跑到村委会。村主任说你没有申请宅基地盖房,而且自己乱盖,准会出事。陈老根跳到村委会的桌上,抄起手边的东西一通乱砸,把屋里所有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村主任头上挨了一烟灰缸。他是个家徒四壁的傻子,能怎么办?以后村主任见了陈老根绕道走。他后来又把“房”盖起来了,村主任说不管了,此事不了了之。陈老根的“房”以每年几十厘米的速度,歪七扭八地渐渐增高,成为村里一景。

陈老根问陈聪:“回来盖房?”

陈聪说:“不是。”

陈老根抓起蛇皮袋背到背上,冷笑了一声:“读书读傻了。”

陈聪看着老傻子佝偻的背影,微微惊恐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否定这个人,还是否定陈家村这不堪的一切。陈旺盛崇拜地看着儿子,自己当然不含在儿子否定的一切那里面。儿子将来要带他走,远离粗鄙,融进文明,所以才会把他引为同道,控诉着这不堪的一切。

大儿子刚考上研究生第一年放言:“爸,等我有钱了给你和我妈在市里买一套房养老。”

刚毕业时他的诺言更大了:“等我有钱了,买套别墅,咱们住一起。”

陈旺盛的梦想就这样,被大儿子鼓动得越来越大,像只一直在充气的氢气球似的越来越大,轻飘飘的,就快飞上天了。幸好他六十歲了,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去察言观色,分辨真伪。

陈旺盛说:“不然你看这样,如果我能凑四十万,够不够在你们小区买个小房,一碗汤的距离?”

陈聪曾说过,现在有很多人,在同小区买房给父母住。这叫一碗汤的距离,既能照顾父母,又避免住在一起产生摩擦,当时这话就在陈旺盛的心中生根发芽了。他断不能接受老夫妻俩独自在村里养老,儿女行程渐稀感情渐淡,直到最后有一天只剩下电话。随着年岁渐暮,陈旺盛明白了,与其说自己对城市有执念,不如说是对能和孩子在一起有执念。谁叫他搬砖架梯,把子女一个个送远飞高呢?

买房的钱陈旺盛自己去筹措,只求能住离儿子近一点,有个照应。再说了,大女儿陈丽的房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小区,平常她来探望他们也方便。其实陈旺盛一开始的想法就是这样,村里与子女同住养老的老人日子过得有多鸡飞狗跳,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他还是想试一试,看看大儿子是否真的经不起试探。大儿子果然如此,他有点失落,但也很快调整了心情。

他见这话一出,陈聪夫妻俩松了口气。他也松了口气,眼角余光见到老伴儿瞪了他一眼。他明白老伴儿的意思,是责怪他为何多此一举,让大家不愉快。

陈聪老婆说:“要不先睡觉吧,明天再说。买房是大事,急不得。”

第二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夫妻俩在小区溜达。这是个有年头的小区了,樟树、梧桐等绿化树已长得十分高大,草坪的绿草长势非常旺盛,冬青丛绿得发乌,结着珊瑚珠子一样的红果子。陈旺盛去看过县城的房,那里的商品房市场发展年头短,可选房源少。要么就是各单位的公房,破旧无电梯,要么就是刚起的楼盘,一水儿簇新生硬,还没来得及孕育出市里这种小区的成熟柔和的气韵。陈旺盛喜欢老小区,一个外来者可以借由它悠久的历史,直接与此城无缝接驳。它的烟火气将抹去新移民身上的拘谨,使他们迅速融入人群。

找了半天,在小区附近没有找到房产中介的店面,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去问去。中午他们在小区门口的面条店吃面,店主说现在都是上网看房源,这样最全。等陈聪下班回家,陈旺盛要他一起上网挑房。父子俩头凑着头搜索着本小区房源,没有找到他们想象中四五十平米、总价四五十万的理想房源,最小也要八十来平。

陈聪说:“不一定非要我们小区吧?别的小区也可以。”

陈旺盛失望道:“那还怎么一碗汤的距离?”

陈聪笑道:“那就是个比喻,还真以为我们会端着一碗汤去看你们吗?”

陈聪说着,手无意识地转着鼠标的滑轮,页面下拉,一套房眏入眼帘。

陈旺盛说:“停,这一套为什么只要二十万?”

陈聪的手停下来,点开那套房,那是个一居室,才二十平。

陈旺盛道:“这套就不错。”

陈聪老婆凑近一看,道:“这个在一楼,临着路,一看就是个车库改的,又潮湿又吵,不好。”

老伴儿惊奇:“车库还能改成住人的房?”

陈聪老婆道:“能,这两年房子涨价,有的人把车库改成个一居室,租的人居然还不少。因为旁边挨着医院嘛。但那都是短租,毕竟不是正经房子。”

陈旺盛果断道:“去看看。”

中介带四人看房。这房位于小区把角,旁边的确挨着马路,不过隔着一排冬青丛,还有围墙,倒不是太吵。房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厅,厨房和厕所都有。中介热情介绍,这个厅可以用屏风做隔断,外面就是小客厅,里面放张双人床。你老两口住,再经济实惠不过了,还能跟儿子一碗汤的距离哈哈哈。

陈旺盛发现,这个“一碗汤的距离”挺流行。看来老家伙们都有共识,这才是与子女最佳的距离。他在脑海里勾勒着这个房的装修,屋角可以摆下一张床,紧贴着墙打一组柜子,他和老伴儿一年四季的衣服、被子、杂物都能放下……他在屋里踱着步,心情很复杂。城里连辆车都比村里人金贵,给车住的地方都要二十万,村里盖个两层楼,一家子都住上了,也无非这个价。

陈旺盛正琢磨,中介拉他到厨房,献宝似的推开厨房左侧的门,原来那里有一扇小门。推开后,他惊喜地发现那居然是个四五平米见方的迷你院子。墙根种了棵绿油油的南瓜,长势非常好,蒲扇大小的南瓜叶几乎把地面全覆盖了,两颗拳头大小的嫩南瓜躺在叶片间。前任房主进城了,顺便把他心中的乡村也带来了。可是在城里种菜,这一行为也变得不再土气,而是田园风情。这样其实更合陈旺盛的意,要和农村如此决绝地告别,他也舍不得。

中介道:“一楼的确比其他楼层要潮。但是出入方便,而且你白得了个小院子。种点花种点菜,这儿支个太阳伞、支张桌子,天气好时出来喝茶,相当于又白得了个客厅。”

陈旺盛走了几步,默默算着这院子的大小。中介又遥遥一指,说,那个墙角有个小门,走出去左边就是市中心公园,右边是医院,养老再合适不过了。这句话直击陈旺盛的心,他最喜欢的就是城市的公园和医院了。有次他和老婆站在公园外的铁栅栏,看着里面的老人们在大榕树底下的广场上跳舞,脚底下的红色方砖块块洁净如洗,羡慕得眼睛都直了。当然医院更重要,人老了,必须住得挨医院近。公园抚慰心灵,医院呵护肉体。灵肉都妥当了,晚年才能安逸。

陈聪老婆站在身后,静静听着他们说,这时插嘴道:“爸,你的医疗保险是新农合吧?新农合只能在县医院看病,到市里可报不了销。”

陈旺盛一愣,道:“你三叔得癌症,前年到市里化疗,不是也报销了?”

陈聪老婆解释:“县里治不了,开了转诊单之后,在市医院的费用才能报。而且在市里看病,报销比例比在县里低。”

中介说:“这倒是,你可以去试试看把医保迁过来,我记得有投靠子女这么一个规定。”

陈聪老婆道:“投靠子女仅限于独生子,他家有兄弟姐妹四个。”

陈旺盛不说话了,这个问题他倒没想过。他身体一向很好,老伴儿身体弱了些,但也没大毛病。再说了,他有四个儿女,难道这些事情都需要他样样亲自操心吗?都操心遍了,他还要儿女做什么?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陳聪见陈旺盛眼巴巴地看着他,连忙东张西望,走到两颗南瓜面前,说:“居然还结了两只瓜,真有意思嘿嘿嘿。”

陈聪老婆说:“买房,落户,都是大事。我觉得这个事也别光让我们做主了,听听陈丽的意见吧。”

所有人都说陈丽是个清楚利落之人。她打小就非常懂事,做事有条不紊,连表情都管理得很好。她吃过饭的桌面,一滴汤也不会洒,碗里一粒米饭也不会剩。她用过的课本,每一本都平整如新,用过的田格本板板正正,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边角打卷儿。她靠助学贷款和奖学金上完大学,打三份工,刚好够她每顿饭添一罐牛奶,一周吃一次小炒改善生活。她这种生活习惯,四年来从不间断。

上班领到薪水的第一个月,陈丽开始给父母打钱。她在网上查到本县人均年收入,除以四,算出自己该给父母的那一份钱,一分不差地寄给他们。一开始每个月寄两百,随着物价上涨五十五十地加,最后定格在五百这个数。另外,每一年她会给父母各买一件衣服和一双鞋子,单品的价格不超过三百;每两年给他们添一件家用电器,价格不超过一千元。如果超过,她会问其他的手足要,说大家平摊,这一点让他们非常讨厌。毕竟大家尽孝各有节奏,她为啥总来带节奏?

陈聪私底下跟老婆说,他怀疑这个妹妹可能得了某种极其罕见的阿斯伯格综合征,刻板得像被混进了机器人基因的人类。有一年,陈丽给他打电话,要求他平摊九百八十五块钱,给父母换台壁挂超薄电视,他怒吼了一声,不就几千块钱吗?我出了。陈丽也没生气,挂了电话。当然最后陈聪由于工作太忙,也没顾得上这件事。害得陈旺盛和老伴儿在半年的时间里一直看严重偏色的《新闻联播》和《星光大道》,最后不得不自己掏钱买了台电视。

陈丽是个大孝女,村里无人不知。这么多年来陈旺盛收到的汇款单(后来是网银转账的手机短信),身上穿的夹克,脚下蹬的鞋,用的洗衣机、电饭锅,每一天都在用力呐喊着陈丽的孝顺,同时控诉着其他子女对老父母的漠视。这其中,大哥陈聪和弟弟陈辉最有意见,觉得她心机非常深。一个月五百,月月寄,为什么不一次性寄六千?还不是想让这种小恩小惠细水长流,给自己打广告?衣物鞋子什么的尤其可憎,一点小甜头哄得老两口眉开眼笑。她自己一件毛衣就上千块,舍得用同样的标准,狠狠买一件万把块钱的皮大衣给老妈穿,那才叫有心,不是吗?

陈旺盛夫妻对陈丽一开始是满意的。但他们慢慢发现,如果他们突然有超过陈丽规划的需求,在陈丽那里是要不到钱的。比如有次陈旺盛的摩托车坏了,要换一台。他跟陈丽要三千块钱,陈丽说今年我已经给你买了个八百块钱的电饭锅,所以我只能给你两百块钱。陈丽在一家外资企业当财务,工资不菲。老公家里做建材生意,年入多少不知道,总之她是四个子女里过得最好的一个,这个钱论理对她来说是毛毛雨。当然,陈旺盛论理来说也不应该再跟大女儿伸手。但从大女儿这里要不到钱,从其他子女手里更要不到了。陈旺盛只好取出自己的钱,买了辆摩托车。他有点怅然。陈丽看上去是件标准的小棉袄,如果能够有求必应、甚至不求也应就好了。女儿和父母计较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父母心中刻下深深的伤痕,不是吗?

陈丽看了那个车库一居,问父亲是不是要买?陈旺盛说是,陈丽便也不再说话。大家看向陈聪,陈聪急了,把陈丽拉开,低声说:“让咱爸住车库,在一个小区进进出出的,你让别人怎么看?”

陈丽道:“那你就给他买个大房。”

陈聪冷笑道:“说得容易,钱呢?”

陈丽道:“我能出两万五。”她的意思是四个人,一共十万,可以换个稍微大一点的。

陈聪叹气:“你觉得陈辉那个抠门货,和陈敏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光蛋,能拿出两万五吗?”

陈丽道:“这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陈旺盛在一旁见他们嘀嘀咕咕的,心里不快,高声道:“这房我买了,不用再说了。”

陈丽对陈聪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陈聪抓耳挠腮,抬头看去,中介殷勤期盼,母亲幽怨,父亲生气,每一种表情都让他倍感压力。可惜老婆去上班了,她说不能这样一天一天地耗下去,你们自己先商量,回来告诉我结果,我再说同意不同意。老婆不在,他和这么大的难题短兵相接,简直要了命了。

陈丽说你先想想,我带他们去吃饭。她带着父母走向停在小区外的一辆崭新的蓝色宝马,车身在夕阳下发着耀眼的光芒,晃得陈旺盛眯缝了下眼睛。上了车,他发现这车内空间很大,真皮座椅紧实有弹性,液晶显示屏锃亮,一切都透着豪横的气息。他不胜艳羡,问换车了呀?这车多少钱?陈丽说八十万。她说这个数字时,既不炫耀,也不躲闪,口气非常平静。陈旺盛手指抚着真皮的纹理,他们现在相当于坐在一套移动的八十平房子里呀。

三人在一家港式茶餐厅吃饭,陈丽点了母亲最爱的烧乳鸽,父亲最爱的蒜焗生肠。看着他们低头大口大口吃得香,陈丽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柔和。陈旺盛点了瓶啤酒,就着焗得焦黄的大蒜,一口酒,一粒蒜,喝得慢慢脸泛红。

他说:“丽,爸妈在你小区附近买个房可好?一碗汤的距离。”

陈丽说:“我们要搬到省城去了,我老公生意重心转到那里了,再一个也是为了小伟上学,毕竟省里的教学质量更好。”小伟是她十一岁的儿子。

老夫妻愣了,互视了一下。

陈旺盛老伴儿说:“什么时候走?”

陈丽道:“最晚不超过明年。”

陈旺盛问:“那你工作怎么办?”

陈丽道:“再找呗,实在不行和我老公一起做生意也行。”

陈旺盛笑了一声:“你们为了孩子,倒真是舍得。”

陈丽道:“谁家不这样?”

陈旺盛道:“是啊,父母心中永远有孩子。不过孩子心中有没有父母,就说不好了。”

陈丽没搭茬。三人吃完,陈丽问父母要不要去商场买衣服。陈旺盛说不用了,今年你已经给买过了。陈丽说给我妈买过,给你的还没买呢。陈旺盛硬邦邦说不用。

回到陈聪家,他们已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沙发上,一时无话。陈旺盛看着分坐一头的陈聪陈丽,越看越觉得纳闷。这对兄妹家离得不远,但平时基本不来往。一般大姑看到花朵般的小侄女,不是都会搂一搂、亲一亲,给抓两把瓜子、剥只橘子吗?可陈丽和陈聪的女儿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肢体互动,就像陌生人一般。他痛心地回溯着自己对子女们小时候的教育,自忖没出什么差错呀,也教导他们血浓于水,养育之恩,为什么他们之间如此的疏离?陈旺盛宁可他们骂出不堪入耳的脏话甚至打一架,也不要这种客客气气的冷漠。他自己和几个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就非常密切,爱恨情仇都带着浓烈的力道。他们都在一个村,经常不打招呼就去对方家,赶上饭点儿也就吃了,晚上没事也会去串门。哪怕撕破脸地上打滚,第二天再搂在一起哭成一团——那才是亲人啊。

陈聪老婆问房到底看得怎么样了,陈聪说,不理想,太小了,不然再找吧,不然上陈丽小区附近看看吧。陈丽一言不发,自顾自喝着茶。陈聪老婆笑着说陈丽那个楼盘是本市的富人区,房子最小也要一百五十平,谁买得起呀?陈旺盛说买得起也不买,人家马上就要搬到省城去了。陈聪夫妻都不知道这个事儿,听完后都很惊讶。

陈旺盛突然想起一件事,陈丽夫妻搬到省城,她老公可是独子,那公婆怎么办?陈丽说,什么怎么办?他们才六十来岁,身体健康,不见得现在就要养老。何况市里有房,老两口都有退休金,正常过日子呗。

“再过些年他们老得需要人照顾了怎么办?为什么不一起带走?”陈旺盛问。

陈丽道:“你要我在孩子升学和家庭事业冲刺最关键的时候,把一对老人时刻带在身边?”

“你的意思是丢下不管?”

陈丽道:“需要我管什么?花钱请个保姆照顾他们不就行了?”

钱,钱,钱!陈旺盛突然爆发了:“钱能解决问题吗?你有钱了不起吗?”

陈丽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这代表她怒了。但她的表情连一丝变化也没有,站起身道:“我回去了。”

她的背影看着如此可恶,陈旺盛吼道:“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读书!”

陈丽听到这一句,回过头,似笑非笑:“所以你们当初培养我们读书,到底是為什么?”

门砰的一声关上,陈丽走了,屋里陷入难堪的沉寂中。陈丽和父母暗戳戳对峙时,陈聪感到安全。虽然他知道,父亲的每一句话也是说给他听的,但陈丽就是挡在父母控诉前的屏障。陈丽一走,陈聪立刻觉得自己暴露在危险面前,上膛的枪又朝他近了一步。正在这时,陈聪老婆拉起女儿,要她一起去洗澡。客厅只剩他一人了,陈聪慌张得像被枪抵着额头,简直不知道如何排布脸上的表情了。这一刻他恨老婆不仗义。天底下再不恩爱的夫妻,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唱双簧。让一个享受了家庭最多资源的长子向父母养老的请求说出“不”,这是要天打雷劈的。但儿媳妇却有权拒绝,雷劈下来时,多少会踌躇一番。这样他就可以把冷血的不孝,解释为挣扎在老婆与父母之间左右为难的无奈。这样的无奈,天底下的人都能理解,不是吗?几千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唱双簧的。让他唱独角戏,他唱不来呀!

打来城里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旺盛老伴儿终于开口了:“房不买了。回家吧。”

父子俩一怔。陈旺盛道:“回家,回哪个家?儿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父母的家。”

老伴儿脸色凄惶又愤怒,为陈旺盛一再碰软钉子而不自知,为他自不量力去试探某些东西。她坚定地重复:“我想回家。你要在这里买房,你自己住。”

陈旺盛也坚定道:“那我就自己住。钱不够,我卖老宅,你有地方去你就去。总之我说什么都要在城里买房。”

陈旺盛满心郁愤躺在书房的床上,双手枕头。儿子的房位于十五楼,从他的视线望出去,每个窗口都亮着灯,璀璨如满天星光。小区外的路上,小汽车川流不息。再远一点,是城市中心广场。音乐喷泉随着音乐节奏喷出时高时低的水柱,水花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夜灯,画出一道道曼妙的曲线。这和站在陈家村的山上望过去的风景能一样?这么好的地方,没他的份儿?

这些年,市下属八个县的有钱人都跑到这里买房。城市就像抽水机一样,把人精都抽到这里。再等而次之的,就被县城这台功率小一点的抽水机抽走,单把一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和一些活计在村里留下。比如种大棚蔬菜的陈志国一家子,比如泥瓦匠的他,比如陈老根——陈旺盛悚然。他怎么能和他一样?

陈丽问当初为什么培养他们读书。他就想让子女摆渡他和老伴儿到城市这座桃花源,这个动机很见不得人吗?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居然问得出口!陈旺盛在床上捶了一下。陈志国亲大哥,生了五个儿子,都没正经上学。大儿子做水果生意挣了钱,十年前就在市里买房,把父母接走了。陈老根表妹也和开理发店的女儿一起在县城买了房,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中山广场跳舞。怎么陈丽陈聪这帮读书人反而不如没读过书的人明理呢?难道他培养他们读书,竟是错的?

在县一中的教师宿舍里,陈辉瞪着父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自私。”

陈旺盛道:“怎么自私了?”

陈辉咬牙道:“我就没听说过儿子还没结婚,当爹的先给自己买套房的。”他像是被父亲的自私惊呆了一样,气得脸色发白,手神经质地攥成拳,又张开。

陈旺盛说:“十万块钱彩礼,我准备好了。林梓寒家不就要十万块钱彩礼吗?”

说到陈辉谈的这个对象林梓寒,陈旺盛也是一肚子意见。陈聪的老婆是他大学同学,当年结婚早,两人都是大学生,也不兴彩礼这个玩意儿。陈辉结婚到买房,陈旺盛只掏了三万块钱,房是陈辉和老婆自己买的。没想到轮到这个二十八岁的二儿子结婚,物价一路上涨,民风一路下滑,女方居然索要十万块钱彩礼。

彩礼这个东西,不是农村人才要吗?林梓寒家是县城的,本科毕业,在县文化旅游局上班,父母都是老师。书香门第怎么还能要彩礼呢?书都读到屁眼儿里去了吧?陈旺盛突然又大悟,大儿子肯定是使了借刀杀人、调虎离山之计,见自己执意要在城里买房,吓坏了,赶紧给二儿子打了电话,通风报信,所以陈辉才十万火急地叫他回来商量结婚的事。

陈旺盛没猜错。陈旺盛在客厅对着陈聪大吼“儿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父母的家”时,陈聪老婆正在洗澡间给女儿洗澡。水声哗哗,但每个字都被她竖起来的耳朵收了起来。她看出丈夫也不想和父母一碗汤的距离,公婆没有退休金,又没有城镇医保,虽说有四个子女,但谁离得近,谁承担主要养老责任,这是常识。可是丈夫想让她背锅,她才不上这个当呢。儿子永远不会错,错的都是儿媳妇,这个道理她早就知道了。因此她及时悬崖勒马,冷眼旁观。

晚上睡觉时,陈聪唉声叹气。老婆一直没说话,侧卧着,把脊背给他。他想起他潇洒的生活——周一到周五下了班吃过饭就可以看美剧或者打球,周六周日带孩子逛公园看电影吃遍各家馆子,长假全国玩——可能都要泡汤了,不由得长叹一声。父母在跟前,就像心里有块石头一样,既担了责任,也拒绝不了他们把手伸进他的生活里。

陈聪搂住老婆:“怎么说服我爸呢?他真要买那个车库,那也是他的自由啊。”

她沉默得像睡着了。

陈聪道:“我宁可一个月给他一千块钱生活费,也不要他住在我身边。”

她一下被这句话惊醒了。

陈聪试探:“不然咱们跟他说,让他回去,一个月给他一千块钱,踏踏实实在村里养老。”

她恨他太笨,翻过来身,到底还是支了招:“儿女在哪里,哪里就是父母的家——你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吗?”

他琢磨着这个话。她索性坐起身来:“你给你弟弟打个电话,就说你爸带着三十万来市里买房,和他打个招呼。其他的话一个字也别说。”

他大悟,不由得眉开眼笑:“老婆,还是你厉害。”

她冷哼一声:“我什么都没说,你要怎么理解是你的事。”

此刻,陈旺盛看着陈辉,知道自己猜对了。其实最早,他的打算就是在县城买房。不过后来被陈聪怂恿得膨胀了,居然敢做去市里买房的梦。现在梦的规模接了地气,他不得不就着它画图。

四个子女里,陈旺盛最怵的就是这个二儿子。陈聪嘴甜;陈丽刻板但好歹定期给钱打电话;小女兒陈敏没有什么存在感,不付出,可也不索取。只有这个二儿子,永远管他要钱,一边要钱一边阴阳怪气。读大学的时候,他怨生活费太少,连谈恋爱都没有资格。又不去勤工俭学,说耽误学业。大三,学校有到美国交换的名额,陈辉狂热奔走着。但陈旺盛根本拿不出他去美国的费用,此事最终不了了之。这事让陈辉着实怨恨了父亲一阵子。毕业后,他自己报考了本县一中的老师招考。这是好事,但他幽幽说是因为在省城买不起房才不得不回乡的,他们这种起点的人哪有什么诗意和远方?工作后开始谈对象,他叹气,穷人哪配谈爱情?毕竟好看的皮囊、有趣的灵魂统统要天价彩礼。这种话陈旺盛再不懂,也听得出他是在嫌弃父母穷,不能在工作和婚姻方面帮上他忙。自己养的孩子不能说什么,他只好怪老伴儿把二儿子给宠坏了。

每次陈辉回家,都管他要钱。一会儿说交了女朋友,工资不够花;一会儿说打算买辆车,现在没辆车连女朋友都交不到,所有的借口全部与恋爱成家有关。儿子没成家,是父母的心病,仿佛对不起他似的。所以这个借口就像尚方宝剑一样,一抽出来,陈旺盛就腿软,只能一笔笔或多或少地给他钱。等到陈辉终于谈定林梓寒时,他说要十万块钱彩礼。这个钱是陈旺盛全部的积蓄,当时还没有卖那二十亩橘园,他不由得后脖颈一凉,怀疑老伴儿是间谍。

此刻陈辉道:“听说你能凑出四十万?正好,我打算买房。没房怎么结婚?”

陈旺盛想,间谍太多了,二儿子这是打他全部身家的主意呢。

陈旺盛道:“你不是说打算等教师新村的经济适用房吗?”当年陈辉说过,县一中正在盖经济适用房,一平米才一千五百块钱。听完后陈旺盛当时就松了一口气。给儿子准备婚房是天底下父母的噩梦,像上刑场那样可怕。谢天谢地,二儿子给他判了个缓刑。

陈辉说,经济适用房一期名单上周发布了,他以两分之差,被安排到了二期。一大堆三四十岁的老教师都杀红了眼,谁叫他年轻呢?二期的房要五年以后才能建成,因为现在地皮的手续都还没走完。五年?林梓寒早就嫁作他人妇,说不定孩子都生出来了。这年头哪个女人愿意和男人裸婚?

陈辉道:“这样,老宅卖二十万,加上你现有的三十万,一共五十万。给梓寒家十万彩礼,剩四十万,正好买套一百平的三居。我手里有十万,拿来装修。梓寒家陪嫁十万,正好买家具家电。齐活。”他的手指头在宿舍里那张三合板的书桌上一条条画着道道,把父亲的全部身家一笔笔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陈旺盛和老伴儿互视了一眼。老伴儿嗫嚅着:“卖了老宅,我们住哪儿?”

陈辉爽快道:“妈,你怎么这么傻?当然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了。五年后,我们买了单位的经济适用房再搬出去。你们还住这房,和我们一碗汤的距离,多好。”

老伴儿露出欣慰的笑容,陈旺盛只好跟着苦笑。

他们和陈辉林梓寒一起去看房,既然想着一碗汤的距离,就紧着一中经济适用房的地点买。在一个新楼盘里,林梓寒看中了一套位于十楼的一百二十平三居室。陈旺盛踱到窗边,眺望着远方,见高楼林立,有一些楼顶还悬着塔吊,正盖得如火如荼。

陈旺盛问售楼员:“这小区会有喷泉吗?”

售楼员含糊道:“都有都有,广场、绿地,还有超市。”

既然要在县城置业,陈旺望便调整心态,努力说服自己喜欢上这里。想想,未来县城也不会太差嘛。据说马上要通高铁了,电影院也建起来了,还有几个公园,修得像那么回事。晨起打打太极拳,和市里的大公园有什么区别吗?没有!就是这房总价比原来预想的多了近十万,上哪里去筹措点才好……陈旺盛正琢磨,见林梓寒在各个房间里比画着,轻声细语构想着家具的位置。这姑娘小巧玲珑,面相柔和,比强势的大儿媳看着好相处。也许未来的五年在一个锅里搅,日子不会太难过。

陈旺盛把心神收回来,这才听得林梓寒自言自语说,这是书房,这是未来的婴儿房,放张婴儿床,这里铺上地毯。这是卧室,床靠窗还是靠墙呢……他愣住了,一抬头见陈辉脸色很尴尬。他走近小声问,你没跟她说我们一起住吗?陈辉苦着脸,可能我没说清楚。

林梓寒走到客厅时,陈辉小心翼翼把同住的事情提出来。林梓寒的脸色暗了,沉默了半晌,她说:“住在一起的确不太方便。”

陈旺盛老伴儿说:“我们老两口虽然是农村人,但没有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干涉你们。”她的口气竟有点可怜巴巴。

林梓寒道:“不是说你们,我这个人独惯了,连和我爸妈同住都不舒服呢。”

陈旺盛脸耷拉下来:“那我们把老宅卖了,不住一起,你让我们住哪里?”

林梓寒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变得冷漠。陈旺盛感觉像是咣啷一扇铁门落了下来,阻断了沟通,原来她的柔和不过是他的错觉。她对陈辉道:“看来你和你爸妈还没商量好,等你们有定论了再说吧。”

她一转身走出门,瘦小的身板竟然显得如此强硬。陈辉呆立在窗边,夕阳照着他灰败的脸色,身体佝偻成一个垂头丧氣的问号。他寒窗苦读16年,舍下省城那五光十色的生活和美妙的初恋,错过大洋彼岸梦幻的可能,回到这十八线小县城,闯过1:80的比例,考了教师编制,使尽了浑身解数,却连一份最普通的命运也不配得吗?

陈旺盛瞪着他,怒道:“难不成她要的是一套房外加十万的彩礼?你看看你的父母,从上到下,加上这把老骨头,还榨得出来油吗?”

陈辉有气无力:“你有四十万,为什么当初我要去美国交换时不拿出来?”

陈旺盛啐了他一口:“当时供你读大学,已经要了我老命了。这钱是你毕业后我才攒下的,而且还加上了把你爷爷留下的果园卖了,才有这个钱。你掰着手指头仔细算一算。”

陈辉突然暴跳起来:“那当时你为什么不卖果园?否则我他妈的至于回到这种破地方和那种女人谈婚论嫁还要像买菜一样讨价还价?你当父母的怎么还能对儿子留一手呢?自私!”

陈旺盛哑然。是啊,当时他为什么不卖果园?也许是他眼光太短浅?他赞成子女读书,可想象力仅止于国境线以内。美国是太过遥远的桃花源,七块人民币才抵得上一块美金。去往这桃花源的船票太昂贵了,不是他所能消受的。

又或者,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留了私心?这些年,陈旺盛的想法已经悄悄变了。陈聪读大三时,最小的女儿陈敏正在上中专。他已经心力交瘁,而未来的回报还遥遥无期。听多了流传在各个村庄间子女不孝的故事之后,他多少悟到一个道理:世道变了,晚年好比寒风呼啸的冬天里他和老伴儿躲在行将坍塌的窝棚里的情景,两件小棉袄不见得能保暖,两根顶梁柱也无心去撑起这小窝棚。过冬要靠自己,所以得给身体攒点膘。

回到家,陈旺盛把存折摆在桌上,像陈辉一样,一笔一笔地算着。可是怎么算,这笔三十万都只够满足陈辉娶媳妇,而不能同时满足他对晚年的想象。这是一床太小的被子,够给陈辉御寒,便不能助老两口取暖。

好父母不能有私心,该为子女鞠躬尽瘁,春蚕到死丝方尽,不是吗?父母对子女有私心,这是最严重的背叛。也许自己真的错了?

陈旺盛踌躇,望向门外。村里正在修路,不时有人骑着摩托车经过,车轮在阳光下卷起阵阵灰尘。如果他操劳一生,还是要待在这个乱糟糟的村子里养老,那他将是全村的笑柄。因为他的房最破,他的子女全不在身边。他将坐实了村里人对他一生的评价,那就是,他是个失败的人,仅次于傻子陈老根。

老伴儿眼睛哭肿了,一边翻着家里的影集,如翻着存折,那上面是四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太可怕了,他才六十岁,他的家族普遍长寿,如果他像父亲一样活到八十五岁,那么余下的二十五年他怎么办?就生活在这尘土飞扬的农村,一遍遍翻看着子女的影集,等待着不知何时响起的电话?

老伴儿用手指头细细抚着影集上子女的照片,像抚着他们曾经粉嫩的小脸蛋一样。陈旺盛看着小女儿陈敏那张八岁时候站在大树下灿烂笑着的照片,突然眼前一亮,心里豁然开朗。别人管他要彩礼,他也有彩礼可要啊!怎么忘了这个茬呢?

陈敏这孩子,别的毛病没有,就一样,好吃,像世界末日快来临那样贪馋,像坠入饿鬼道那样狂猛。还在父母家的时候,家境不好,没什么零嘴可以解馋,负责做饭的陈敏用小煤炉蒸米饭,特地放很少的水。她蹲在炉前,耐心等着饭被烘熟,米粒一点点收缩变干。大家都吃过饭了,她一边刷碗,一边把留在锅底的金黄色锅巴全铲出来,蘸着白糖,嘎嘣嘎嘣全嚼了咽进肚子里。

别的女孩上了班之后,好歹知道给自己攒点嫁妆钱。而陈敏上班六年,每月三四千块钱的工资,一分不剩,除了租房三百块钱外,全花在了县城大大小小的排档、小吃店、饭店,超市里各种零食、熟食摊上。有次老两口去她租住的小屋,打开那台二手小冰箱,一包卤鸭脖掉下来。定睛一看,冰箱里面塞得满满的全是吃的,光酸奶就有三四个品种,但都是临期食品。陈敏在超市上班,有这个便利,每晚下班时可以用低廉的价格扫罗这些临期食品。她说,现在食品安全标准很严格,其实就是过期了一两天,品质也没有大问题,顶多没有那么新鲜而已。当时陈旺盛就训女儿,一个女人贪嘴,终归不是体面的事情。何况家里没有什么钱了,未来的嫁妆他也给不了多少,她自己难道不操心吗?陈敏不以为然,首先她未必要嫁人;其次为什么女人贪嘴就不体面,而男人却不会呢?说到底你还是重男轻女。陈旺盛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闭嘴。

陈敏心气儿特别高,但眼高手低,最终只上了个中专,回到了县城,当了个普通的收银员。可她心中还留有对都市的向往,照着网上看来的少女独居小屋的照片,把租来的三百块钱的小平房布置得很小资,墙上贴了淡紫墙纸,床边挂着芦苇草帘,帘上挂着一副副水晶相框和各种小饰品。她本来就是易胖体质,自从做了自己的主之后,越发吃得脸如满月,手如藕节,身材滚圆,与小资的少女情调不太相宜。幸好她是在发胖前认识吴志青的,吴志青是超市的理货组长。两人谈三年恋爱了,正准备今年结婚。

在陈敏的出租屋,陈旺盛和他们谈到了婚事,话题兜兜绕绕,聊到了彩礼。陈旺盛觉得奇怪,为什么娶儿媳妇时,对方提彩礼提得那样自然,就像在说“人必须呼吸不然会死”。而他嫁女儿,提到彩礼时,却一阵心虚。尤其是吴志青悠地一抬头,那锐利的眼神如飞刀一样呼啸而来时。

“你说什么?”吴志青捋了一把支棱得杂乱无章的头发,口气不胜烦躁。

“彩礼……不是……都有的吗?”陈旺盛磕磕绊绊。

陈敏靠在床上,胖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静默地咀嚼着鱿鱼丝,一小截露在嘴角的鱿鱼丝蠕动着。

吴志青猛嘬了几口烟,深深出了一长口气,不堪其负般:“你要多少?”

陈旺盛有点胆怯,继而感到生气。学学林梓寒父母吧,他们是怎么做的?当初在茶楼两家见面,林梓寒父亲平视着自己,音调不高也不低,稳稳的气流把每个字从喉咙和唇齿间送了出去:“房你们准备,另外彩礼十万就可以了。我们负责家电家具,保证都是好品牌,和彩礼比只多不少。”

他刚想学,立刻想到他没有一分錢可以陪嫁,一时那气流有点卡壳。但他又想到,他并不要求吴志青在县城买房。吴志青家在本县另一个乡,父母早年就把四层小楼盖好了。所以算起来,吴志青娶老婆,可以省下县城一套至少一百平的房,那可是三四十万呢。气流又顺了。

“十五万。”

十五万,也许可以够自己在县城买个小小的二手房。破公房他也得买,他认了。无论如何他不回村住,绝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

吴志青没说话。陈敏解开一个塑料袋,拿出里面的散装饼干,咔嚓咔嚓嚼着。饼屑落到了她的黑衣服上,像头皮屑。陈旺盛发现女儿又胖了,黑上衣裹着的腹部隆起,怀孕一般。

吴志青挠挠下巴,道:“你卖女儿呢?”

陈旺盛大吃一惊,这个价格很高吗?

“你说多少?”陈旺盛问。

吴志青道:“零。爱嫁不嫁,我无所谓。”

吴志青起身,推门离开。陈敏无动于衷,撕开一瓶酸奶,哧哧吸着。

陈旺盛愕然:“他就这态度,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陈敏道:“我不要彩礼。他说得对呀,要彩礼,不成了你卖女儿了?我卖不卖自己,自己难道不能说了算?”

陈旺盛勃然大怒:“你可以零彩礼,我也可以不认你。”

陈敏道:“你要十五万,给我贴多少嫁妆?”

这话直击陈旺盛痛点,他起身要走,陈敏说:“我怀孕了,三个半月了。”

陈旺盛一回头,陈敏的笑容平静中带着凄凉,再凄凉也不妨碍两口吸完酸奶,接着打开冰箱,拿出一袋麻辣猪蹄,大口咬着,一边辣得嘶嘶直吸气。

陈旺盛一步冲到她面前,一巴掌扇掉她手上的袋子,咆哮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居然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

陈敏呆了半晌,弯腰捡起袋子,走回床上,继续吃着,不以为然:“中专算什么读书人?爸,你当年要是舍得给我交赞助费,我进了一中,考个大学,那才勉强算读书人呢。现在连新来的收银员都是大专学历,我是个啥?是个啥?”

她逼问着陈旺盛,牙齿上沾着红红的辣椒皮,看上去有点狰狞。

陈旺盛道:“打掉孩子。”

陈敏冷笑道:“不,我就要生下来,我要让吴志青后悔一辈子。”

陈旺盛感到匪夷所思:“他怎么个后悔一辈子法?”

陈敏狠狠撕咬着猪蹄,过分用力地啃着肉,像在嚼着吴志青的肉:“这个王八蛋自从知道我怀孕之后,突然对我爱搭不理。我明白他的小算盘,觉得我怀了他的孩子,就是他的人,怎么作践我我都不敢吭声。少他妈的做梦了!我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天天在他面前晃,但这孩子就不管他叫爸,我让他心里堵一辈子。”

陈旺盛绝望道:“我再说一次,打掉孩子,不然你休想进我的家门。”

陈敏吞下一块蹄筋,蹄筋太硬,她只是囫囵咬了咬,便整块吞下,噎得她直翻白眼。她喘了口气,继续大咬大嚼。陈旺盛看着灯下披头散发的女儿,无计可施,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旺盛使尽浑身解数,老伴儿来县城劝陈敏几次,陈丽也专程回来劝她。陈敏不为所动,说没听说过单身生育吗?我不需要男人,自己养孩子,就是借吴志青一颗精子而已。

见劝不动她,陈旺盛老两口提上烟酒,上吴志青家去斡旋。吴志青父母说彩礼是不可能给的,她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到我家来安胎,孩子我们认。生下男孩来,立刻风风光光办酒、领证。生女孩么,就再说。

陈旺盛质问他们,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为什么还重男轻女?吴志青父亲打着哈哈,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管我们要彩礼?陈旺盛老伴儿放开尖嗓门,高声咒骂吴志青是流氓,让女人未婚先孕。吴志青母亲声音比她还要高两个调儿,嘲笑陈敏是个荡妇,没过门就怀孕,谁知道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邻居们过来看热闹,挨挨挤挤站了一门口,相熟的便进到屋里,抽着烟,在烟雾里笑嘻嘻地交头接耳。陈旺盛记得有一年村里来了个赤身裸体的疯女人,站在田头蹦跶,大家也像这样聚焦在一起,像老年间看大戏一样。他抓起自己买的那瓶水井坊,狠狠摔到地上,嘭的一声,酒液伴着碎瓷碴四下飞散,逸出一片酒香。几个被溅到的人弹跳起来,怒骂着。

现在农村娶媳妇非常困难,陈敏再因为怀孕而掉价,吴家也不至于这么对待她呀?陈旺盛找到吴志青,低声下气请他吃饭,问到底为什么不要陈敏。吴志青终于说实话了,陈敏前段时间和一个理货员关系有点不清不楚,他怀疑这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再说了,“你那女儿一百六十斤,又丑又胖,吃起东西来不要命,我怕挣的不够她吃的。你还是劝她打胎吧。”

陈旺盛把这话跟陈敏说了,陈敏说放他娘的狗屁,就是因为吴志青天天嫌弃她,她才故意跟那个理货员亲近的。她和那个理货员吃了一次麻辣锅、两次烤鱼,但没和他睡,这孩子是吴志青的。

陈旺盛看着女儿越来越显怀的肚子,五脏六腑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沸腾一样痛苦。他问陈敏到底能不能打胎,再不打就来不及了。

“不打。”陈敏坚决。

陈旺盛双腿一软,给陈敏跪下:“我求你。”

陈敏眼泪流了下来:“从小我就爹不疼娘不爱。我得给自己生个亲人。这孩子就是我最亲的亲人。”

陈旺盛脑子里轰然一声:“我和你妈对不住你?”

“你给大哥请补习老师,给二哥攒老婆本。他们读大学从来没有为学费和生活费发过愁。但我大姐读大学时学费和生活费全靠贷款和打工,我读一中只差两分,交两万就可以,你就是不给我交。你知道我们姐妹俩有多恨你吗?”

陈旺盛嗫嚅:“我交不起,交不起……”他无力地止住了话。给两个女儿投资,便投资不了两个儿子,他何尝没有精打细算过这本账?最早,陈旺盛是这么盘算的,儿子是香火,得了实惠,便该负起养老的主要责任。女儿是小棉袄,嘘寒问暖就够了。陈旺盛认为这很合理,他不是那么贪婪的父亲,既不给女儿投资,又要女儿给出真金白银的回报。可是,后来生活的走向渐渐不受他控制了。女儿要求和儿子同等分量的真金白银,而先得了实惠的儿子,也不见得愿意给他养老。

人心未免太贪婪,如果他像村里的人一样,早早打发女儿们去打工,她们反而会牢牢记住父母的生养之恩,源源不断地回报呢。再想想两个儿子,他这样全力投资,他们也并不感激他,推诿的推诿,埋怨的埋怨。难道是读书读太多,懂的道理太杂,反而把做人的本分给忘了?知识是把锋利的刀,他本以为儿女们可以用这把刀,凿掉他身上村夫的粗鄙,雕刻出接近城里人的精妙形象,没想到它反而只是削去他作为父亲的威严?就像陈敏这样顶嘴,他本不该心虚,而应该一耳光扇上去。是啊,这一辈子,就是对读书的敬畏使他陈旺盛变成了个四不像。他没有读书人的荣光,同时失去了泼辣辣的生命力。

陈旺盛脸色一整,一字一顿:“好,既然你对你的亲生父母有这么大的意见,那咱们从今往后就各走各的道,两不相欠。”

陈旺盛给陈辉打电话,要把三十万都给他买房,但要登记在老两口名下。他们可以先不住,让小两口住。等五年后教师经济适用房下来后,再把房还回来就是。

陈辉道:“不用麻烦了,爸。我刚才和梓寒家谈妥了,我入赘。她爸在同一个小区买了套一百四十平的房,一碗汤的距离。我只需要负责家电家具就可以了,她爸还会买辆新车给我。不过将来孩子得姓林。”

陈辉的声音居然很轻松。

陈旺盛在陈志国家谈盖房的事。陈志国有两个儿子,都跟着他种大棚蔬菜。大儿子已经成家,二儿子马上也要结婚,他向本村人买了块宅基地,打算给二儿子盖房娶媳妇。

陈志国的房装修有点洋派,门口两根罗马柱,托起全村最漂亮的四层小楼。一楼客厅的墙做成相片墙,满墙挂着水晶相框,是全家四口人并孙辈们各个时期的照片,当中最显眼的,是一幅十八寸的全家福。这楼装修得很漂亮,完全容得下两个儿子成家,为何还要再盖楼呢?陈志国说,大儿子生了两个儿子,可想见未来这房是不够住的,且没过门的二儿媳也不愿意和大儿子一家住,不如分开利索。这年头,同意在村里蓋房住,而不是去县城买房的儿媳妇不多了,他很知足。倒不是买不起,是往县城一住,那股种菜的劲头就渐渐淡了,偌大的蔬菜基地怎么办?这两年村里年轻人越来越不爱种地,陈志国又承包了十亩地,他的蔬菜生意越做越红火。

两人说着话,小孙子在陈志国怀里闹腾,一会儿要吃橘子;一会儿打赢了手机里的游戏,献宝似的给他看;一会儿想起句什么,在他耳畔悄悄说着。陈志国开怀大笑,叭叭亲着孙子的嫩脸蛋。陈旺盛有四个子女,但从来没有过这样与孙辈亲密无间的时候。他必须说点什么,来掩盖此刻翻腾在心中的酸楚。

“你还操心两个孙子的将来?也想得太长远了吧?”

陈志国道:“做人家父母的,这是本分哪。”

陈旺盛端起茶来喝,避免进一步讨论关于父母本分这个危险的话题。

陈志国问道:“你的地不卖了?不是说要进城住吗?”

陈旺盛含糊:“地么,卖一块少一块……哪能卖地?”

谢天谢地,陈志国没有追问下去,开始说起村里的这个修路工程。知道为什么要修这条省道吗?因为要和县城打通,未来开车到县城只需要二十分钟。而且,山后头那个小荒村,就是一片破牌楼那个,现在被围起来了,说是什么古村落,市文物局和旅游局双双投了钱,准备修缮之后,开发旅游项目,未来这一片前景可观呢。

陈旺盛听着,觉得很新鲜。为什么陈志国知道这么多,而他却闻所未闻呢?正聊着,有个人从门口跑过,接着更多的人跑过。两人到门口探头一看,一群人往村尾跑去。陈志国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喘着气道:“陈老根从楼上摔下来啦。”

陈老根这个“楼”,已经成了村里一景。陈旺盛一门心思往城里跑,很长一段时间没关注,此时再见,不由得一震。它第一层还勉强有个房屋的模样,到了第二层,陈老根就不知道怎么盖了。他把天知道哪里弄来的木头钢筋,像鸟儿衔来树枝一样,横在砌起来的“一楼”,把塑料袋和碎砖用泥土和水泥搅拌在一起,乱糟糟地堆在木头钢筋上,堆出他想象的“二楼”,接着又堆出“三楼”。每一层都比下一层要小一点,最终成了个宝塔似的泥楼,顶上是陈老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个破地球仪。它歪歪扭扭,面目狰狞,肆意生长,却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居然这么多年,风吹不倒,雨淋不垮,屹立在村尾。陈老根是砌第四层时,从上面摔了下来的。

村主任蹲在地上,晃着人事不省的陈老根。半晌,陈老根悠悠睁开眼。村主任捏捏陈老根的腿,他号了一声。

村主任道:“他妈的,腿断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不摔死呢?尽给我找麻烦。”

陈志国大儿子把家里那辆拉蔬菜的江淮货车开过来,几人把陈老根抬上车厢。村主任骂骂咧咧上了副驾驶,要他直接开到县医院。大家纷纷拿着手机拍着这一幕,陈老根看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很激动,这辈子他从未有过成为人群瞩目焦点的时刻。他平躺着,脸上泛着光荣的红晕,咧嘴笑向每一个镜头。

人群渐渐散去。陈志国说这楼看样子保不住了,村主任这回有把它推平的理由了。推平了,陈老根保准没有再来一次的精力了。他催陈旺盛走,回他家,把没说的正事说完。

“我算过了,下星期六,农历二十六,宜建房动土。我打算那一天开始盖。”

陈旺盛像是没听清他说的话,疑惑地看着他,突然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我接不了你的活了,我自己要盖房。”

陈志国愣了。

这话一出口,陈旺盛心中霎时敞亮了起来,他坚定地点点头:“我儿子和女儿给我钱,让我盖房,他们回来时好住。”

陈旺盛的三层楼,创造了十里八乡的纪录,他只用了八个月。没有人会怀疑这楼的质量,泥瓦匠陈旺盛盖的房,那指定是百年基业。而且陈旺盛不赊账,所有原材料和工钱都是现结。大家纷纷羡慕他,有四个读过书的子女在后面给钱,当然可以如此从容,一口气把三层楼盖起来,安上豪华的枣红色烤漆对开大铁门。所以虽然后面他没钱装修,只是把一楼铺了瓷砖,四白落地,二楼三楼的房间都还裸着水泥原色,但大家已经刮目相看了。在村里人的心目中,陈旺盛终于成人了。

在这期间,老两口去县城找过陈敏,但她手机关机,出租屋已经退租。超市的人说她已经辞职了,吴志青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两口犹如晴天霹雳,去派出所报了警。刚出派出所,陈丽来电话,说妹妹在她家,是她把妹妹接到市里去的。放心吧,她会照顾好她的。老两口心放回肚子里去,老伴儿坐在他摩托车后迎风流泪,一路号,骂他狠心,当时把话说太绝,让小女儿挺着大肚子四处流浪。

腊月二十八,清晨,陈旺盛起床,背着手在院子里,巡视着新竣工的浩大工程。这三层楼静静耸立在村中央,混迹在诸多自建楼中,不十分豪华,可也不过分寒碜。它裸露着水泥墙体,可人人都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它会完工,大家都这样。村里固然有修得如皇宫般耀眼的小楼,那是子女在外面做大生意、有大出息的人家才做得到。像他这样的中等人家,就该过着中等的生活。中等生活最安全。从前他一心想去城里生活,那是他忘了本分。如今他终于做回本分,才发现这有多么幸福。

这院子足有八十平,墙角东边是菜园,老伴儿撒下的小白菜已长出来,水灵灵的一大片;西边种的是陈旺盛跟陈志国要来的两棵西柚,已经成活,叶片油绿绿。楼后挨着山,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声入耳。空气中仍有淡淡的石灰味道,簇新,有点呛鼻。但陈旺盛非常满意,他想起市里差点买了的那个二十米的车库,那四五平米可怜的小院子,不由得一阵后怕。幸好他没有去住在那狭窄、潮湿的小房里,也没有去和二儿媳一个锅里搅。幸好他没有跟儿子们一碗汤的距离,否则,恐怕一辈子都会失去他们。

陈旺盛踱着步,如国王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他想起几十年前子女尚小的时候,他们在这个院子里追逐欢闹的往事,在这透明的晨光中,心头蓦然一软,升起对儿女强烈的爱意,一种博大的怜悯。也许是睡眠抹去了他的怨恨,每次入睡都像是死亡,醒来就是重生。他决定把这段时间的不快全抹净。他是他们的父亲,有资格、有能力原谅他们。父亲不就该是这样?在老家盖起小楼,为在外闯荡的儿女守候着最后的阵地,以待他们倦了、累了,有一方净土可以休憩。土地就是根,他是怎么想的,竟然要放棄这根基,去到那喂不饱养不熟的城里去?他要让孩子们都回来,热热闹闹地填满空荡荡的客厅。他要拍下各式照片,像陈志国那样挂满一墙。其中全家福是最大的那张,被照片们簇拥在中间,就像他被子孙后代簇拥着一样。

陈旺盛热血沸腾,给大儿子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过年?陈聪说,去年过年就是回的咱家,今年得去我丈人家了。我老婆说了,一家一年,这样才公平。难不成只有你家有父母,我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陈旺盛还要说,大儿媳抢过电话说,我们都是现代人,请你讲点现代人的规矩,不要跟我讲那么多传统。

陈旺盛给二儿子陈辉打电话,陈辉说按传统,我相当于嫁出去的女儿,年三十当然在林梓寒家过,得初二才能回娘家。

陈旺盛给大女儿陈丽打电话,陈丽说我是人家儿媳,当然年三十要在夫家过。年年如此,为什么突然今年给我打电话?陈旺盛没好气问,你们不是读书人吗?读书人当然行的是现代礼。难不成只有你老公有父母,你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陈丽说,如果我行的不是现代礼,就不会月月给你们寄赡养费。按传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轮得着我赡养父母吗?可是如果你行的是现代礼,为什么你两个儿子结婚你都给钱,我和陈敏却没有?

陈旺盛被噎得直翻白眼儿,只好问陈敏的近况。陈敏生了个女儿,老伴儿前些日子去陈丽家照顾她,但出了月子后老伴儿回来了,这又半个多月没见了。陈丽说陈敏回县里了,我让她回家,她不回。陈旺盛的心冷了下去。陈丽接着说,她组了个四兄弟姐妹的微信群,在里面讨论了父母的赡养问题。物价上涨了,所以每个月她给父母的赡养费涨到五百五十块。同样,其他的人也要给,此标准从下个月开始执行。陈敏现在没有钱,未来有钱也必须给。“我会盯着每个人执行到位,谁不给,你们可以起诉。”

“滚蛋!你以后不要来电话了,钱也不用。”陈旺盛说。

老伴儿拨了陈敏的手机,那头依然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三十晚上,陈旺盛和老伴儿两人没滋没味吃着年夜饭,无心无绪看着春晚。一群主持人聒噪得慌,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越发显出寂寞来。陈旺盛耳膜发痛,脑袋里嗡嗡的。老伴儿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陈旺盛心烦,说想出去走走,便披了件衣服走出门。

这正是各家各户吃团圆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挂着红灯笼。屋里的说话嬉闹声和春晚的歌声飘出来,热闹和红火都有,但并不准备和别人分享,因为门全都紧闭着。这种时刻无法分享,没有的人只能干瞪眼。路上没什么人,鞭炮声零星响起,听着备感凄凉。陈旺盛不知不觉踱到陈老根的家门口。他的土楼已经被推平,只剩那间低矮的小平房,孤零零趴着。门敞着,屋里的灯在门口的黑暗中挖出一块光明。陈老根坐在门槛上,啃着一只鸡腿。陈旺盛问他怎么没过年,陈老根举起鸡腿,油腻腻的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说这不是?村主任老婆送给我一只蒸鸡,你要不要吃?

陈旺盛探头一看,陈老根的屋并不破旧。他是扶贫对象,屋子村里帮着修缮过,白瓷砖地板是几年前铺的,被陈老根搞得很脏,地上东一块西一块不知道是什么油污。墙角满满堆着他捡来的碎砖、纸壳、塑料袋、破衣服,气味败坏。

陈老根拉起裤腿,炫耀似的让他看,腿治好了。陈旺盛看着这老疯子,不由得心生怜悯,道:“上我家去看联欢晚会吧,我家有电视。”

老伴儿见他把陈老根领来,也不以为意。论辈分陈旺盛该叫陈老根表哥的。陈老根见桌上的丰盛年夜饭还没收,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下,抄起筷子来就吃。陈旺盛也陪着他吃了起来,还给他倒了杯酒。屋里多了个人,一下子没有那么孤寂了。

陈老根边吃边问:“他们怎么都没回来?”

陈旺盛不想跟他撒谎:“都各有各的事。”

陈老根叹道:“读书读傻了。”

这话陈旺盛听了一辈子,一直不以为然,此时却觉得它分外的有道理。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陈旺盛早早买了好几箱鞭炮,各式各样的,准备四个子女回家过年时放,此时却兴味索然。陈老根吃饱喝足,在屋里四处乱看,看到墙角那几箱鞭炮,眼睛放光。他翻出一小捆烟花棒,问道:“我们来放这个好不好?”

那原本是给外孙子和孙女准备的,城里禁放,本想着让他们回来放个够的。陈老根苦笑道:“好,都给你放。”

陈老根非常兴奋,提着那捆烟花跑到门口去放。此时突然鞭炮声大作,零点到了。鞭炮声噼里啪啦,轰隆隆,震耳欲聋,硝烟四起。各式烟花在天空绽放,有的带着尖利的呼啸声蹿上天,划出一道细细的烟道后,猛地炸开数朵姹紫嫣红的火花;有的一出发就是一束耀眼的银线,待飞到半空时银线从天上倾泻而下,成了一片流金碎玉的瀑布。陈老根手中的烟花比较老实,只是每隔两三秒钟吐出一颗小流星,到了空中绽成一朵朵小金菊。怕孩子不安全,陈旺盛买的是最本分的那种。但陈老根已经很满足了,他放了一根又一根,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把全部烟花放完,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鞭炮声渐渐小了下去,宏大的喧嚣散去,显出了苍白的空虚。原来那火树银花不过是幻觉,寂寥的黑暗才是底色。眼前的烟雾渐渐消散,陈旺盛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推着一辆电动车,身后奇怪地隆起一大包。仔细一看,那是陈敏,身后背着女儿,站在一片烟雾中,像个梦一样不真实。

陈旺盛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揉眼睛,见陈敏向他走来。

陈敏走到他面前,喊了声“爸”。

陈旺盛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不知道谁放了个“二踢脚”,声音如惊雷般炸在耳畔。陈敏背上的婴儿浑身抖了一下,像是一脚踩空那样惊慌失措,哇哇哭了起来。陈旺盛赶紧过去,握住她幼嫩的小手。刚碰到那手,陈旺盛的眼圈就红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美好的东西。分明是他握住那小手,却像是有种强大的力量狠狠地攫住他的心脏般。

老伴儿是怎么从纷繁的喧嚣中辨认出婴儿的哭声的?也许这哭声从百万年前起就刻到了女性的基因里,令她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敏锐捕捉到婴儿的气息。她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喊“小敏”。跑到跟前,她一把搂住女儿和外孙女,四个人哭成一团。

进了屋,陈敏四处打量着这新房,显得很拘谨。陈旺盛招呼她坐下,一起吃年夜饭。老伴儿把残羹收拾了,把冰箱里的熟鸡鸭重切了几盘。知道她爱吃头、爪、翅、肫等部件,特地挑拣出一盘。又把灶上锅里的炖菜热了热,置出一桌新的菜。过年就是这样,大锅的炖菜、汤、凉盘管够。

陈旺盛一直抱着小婴儿,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粉嫩的小脸、黑亮亮的眼睛。手一会儿捏捏她胖乎乎的小脚丫,一会儿把小手在自己手心团成小拳头,不胜怜爱地虚握着它。小婴儿眼珠子动也不动,凝固住似的,看着陈旺盛,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逗着她,她最终鉴定出来这个人没有威胁,不但没有,简直可以成為依靠,于是嫣然一笑。陈旺盛鼻子一酸,眼睛一热,差点又流泪了。

陈敏埋头吃着这一大桌的肉,直吃到胃里连一滴汤都再也容不下了,才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身来,表情有种呆滞的满足。婴儿饿了,在陈旺盛怀里闹腾,向母亲伸出手去。陈敏抱过来,给她喂奶。她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吮着奶,一会儿吃饱,在母亲怀里香甜地睡着了。哺乳期的女人一般都会发胖,陈敏却比原来瘦了很多。这一程的流离失所,让她恍若再世为人。

陈敏嗫嚅着,显然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老伴儿瞪了陈旺盛一眼,说:“回家住吧,房都收拾好了。”

陈敏吸溜着鼻子,眼泪滴到了熟睡的婴儿脸上。从前,一开始,怀孕给了她勇气。她怀着孩子,像是怀了打击负心男的秘密武器,只待瓜熟蒂落,利刃出鞘,负心男双膝一软,跪倒投降。她抱着强烈的仇恨,脑海里全是坚强的单身母亲如何带大孩子、打下一片天地、负心男全家追悔莫及的网络爽文,激动得手心都出汗了。可是慢慢的,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它成了负累。七个月时,陈敏举步维艰,呼吸沉重,实在干不了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的收银员工作。老板打发她回家休息,只发底薪八百块。临产前的几天,陈敏连走到街对面的沙县小吃去吃个八块钱的拌面,都累得呼哧呼哧的。原来追悔莫及的是她,无助得快对全世界下跪的是她。原来孩子不是武器,是天大的陷阱,而且这陷阱还是自己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她吃着沙县拌面,连加个煎鸡蛋都舍不得,只能加一勺免费的辣椒油解馋。要不是姐姐来了个电话,救陈敏于水火,她没准儿就要以“未婚孕妇在出租房产子”的悲惨形象上新闻了。

陈敏出了月子之后,无处可去,超市的工作她自己辞了,连生计都没有着落。姐姐也不能一直收留她,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娘家。可是从前跟父母把话说得太满,如今上哪里找个台阶下呢?其实这个晚上她早就回到村里了,骑着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没好意思进门。可是母亲早早把梯子架过来,这一刻她想起自己说过的“爹不疼娘不爱”,万般委屈喷薄而出,大哭了起来。

父母也不安慰她,只是让她尽情发泄。哭了一阵,陈敏的情绪渐渐平复。

陈旺盛问:“孩子取名字了吗?”

陈敏道:“取了,叫陈光荣。”

陈旺盛含泪,连连点头:“这个名字太好了,太好了。”

  初二,其他三个子女全回来了,陈旺盛把那挂两千响的鞭炮挂到树上,畅快淋漓地放了,又请镇上照相馆来照了全家福。初三,吴志青母亲登门,见到陈光荣的小脸儿,一拍大腿,说这粗眉毛和招风耳活脱脱就是儿子的翻版。下一次吴志青和父母提着厚礼来了,现在农村娶妻难,放走了陈敏,三十岁的吴志青要再攒够娶媳妇的彩礼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女儿虽然不及儿子,也算是个人。到了陈家门口,陈旺盛把他们挡住,门都没让进,说出生证上写无父,户口落到了他家,孩子姓陈,和你们吴家没有半点关系,快滚。

临走时吴志青不死心:“长大了她还是得叫我爸爸。”

陈旺盛说:“我们会告诉她爸爸已经死了。”

吴志青傲然:“反正我老了她也得养我,打断骨头连着筋,断都断不掉。”

陈旺盛说:“出国就能断掉。”

吴志青绽放一丝狞笑:“吹牛逼呢,出国。”

陈旺盛:“她去了北京上海,大海捞针,你找也找不着。而且你怎么就这么相信这孩子一定是你的?”

吴志青母亲说:“我们去做亲子鉴定。”

陈旺盛:“亲子鉴定要孩子妈同意才能做,你觉得陈敏能同意吗?退一万步来说,真鉴定出这孩子是你的,你头一件事就是要给我们打抚养费。你不付钱,我第二天立刻去告你,你这辈子还想再成家吗?”

三人脸色变了,怏怏地骑上摩托车,喷出一溜黑烟,走了。陈敏抱着女儿站在二楼阳台,静静地看着他们越来越远。

全家福拍了两张,一张是全家的,一张是老伴儿抱着陈光荣,和他并肩坐着,陈敏站在他们俩后面。第二张全家福比第一张的尺寸还要大,挂在客厅的墙上,所有照片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它。

陈旺盛现在劲头特别足,他的生活有了新目标,那就是给陈光荣挣钱,且退不了休呢。再说他才六十一岁,身体棒得跟小伙儿似的,退什么休?陈敏在后山的牌楼村景区开了个店,卖冷饮。另外,村口的省道修好了,柏油马路宽敞整洁,村里的环卫也有专门的人管了,环境越来越好。陈敏贷了点款,把自家三层楼装修成小资风,做民宿。周末时生意很好,陈聪和老婆回来小住时,都抢不上三楼的房间。因为那三间房挨着山,推窗就能看见树。他们只能住在一楼的储物间。

陈聪失落道:“没想到这破村子居然涅槃了。”

老婆白了他一眼:“什么破村子?我早说过,土地值钱。卖一块少一块。”

五保户陈老根去住养老院了,国家出钱,老人们都很羡慕他。他的地被村集体收回,屋子推平,修了个小广场。大家在这里跳广场舞,传八卦。陈光荣会说话了,会跑会跳了,拿根树棍,把谁家养的小土狗撵得到处蹿。谁都说这孩子特别彪悍,像个小子。

陈敏日夜操劳,越来越瘦。她还是吃得很多,但身形渐渐窈窕,眉眼渐渐清秀。前来提亲的人很多,彩礼给得很高,并不嫌弃她未婚生女。这年头,农村的女人实在太少了。但陈敏一律拒绝,并放话这辈子不会结婚。挣钱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嫁到别人家去生儿育女?招赘也没必要,一个陌生的男人进入她的家庭,容易给陈光荣带来潜在的危害。现在这样她做自己的主,有自己的营生,和父母、女儿四个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不幸福吗?

陈旺盛给人盖房,陈光荣和奶奶去凑热闹。休息时,陈光荣蹲在陈旺盛身边,给他倒茶喝。小手举着送到他嘴边,陈旺盛就着她的手喝一口,半天的劳累都消失了。

主家逗陈光荣:“你爷爷盖三层楼,都是给你住的呀?”

陈光荣说:“是,我是我们家的门面。”

大家被这小孩子的大人口气逗得哈哈大笑。

主家又说:“女孩子才当不了门面呢,男孩才能当门面。”

陈光荣伶牙俐齿:“那是你们家女孩不行。”这一套话母亲天天跟她说,她都背下来了。

陈旺盛笑得口中的茶都喷了出来。

晚上,劳作了一天之后,陈旺盛回到家,老伴儿已经和女儿做完饭。饭桌摆到了小院子里,挨着已经长大了的两棵西柚。陈光荣扑上来,要爷爷抱。本地风俗,女儿招赘,生的孩子管娘家父母叫爷爷奶奶。陈敏没招赘,可孩子养在娘家,跟母姓,便也从了这个风俗。陈旺盛抱着陈光荣,她使劲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陈旺盛心满意足。陈光荣指着西柚说我要吃我要吃,分明还没熟,陈旺盛老伴儿也依着她,把青果子摘下来,剥了皮。陈光荣迫不及待把瓤塞进嘴里一咬,酸得小脸挤成一团。陈旺盛乐得哈哈大笑,说她:“你跟你妈妈一样是个小馋猫,就是根铁钉,也要含进嘴里尝尝是什么滋味儿。”

一轮明月从山那头升了起来,月华如水,带来丝丝凉爽。三人正在嬉闹,忽然闻到一股肉汤的香气袅袅飘来。陈旺盛听得陈敏招呼道:“喝汤啦。”他抬头一看,陈敏端着一大瓷碗湯,笑盈盈向他们走来。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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