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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是故事”

2023-04-13岳雯

北京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张天翼雕像深情

岳雯

一开始,我们乘着叙事的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日常生活的水面上航行。一场展览、一个叫“笑颈”的男孩,透露出一两分属于青春的戏谑和顽皮。然而,当“与狮鹫搏斗的青年”的雕像出现在视野中时,我们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小说的堤坝溃散开去,更多的水涌入,我们来到了故事的汪洋大海。即将被故事淹没的时刻,轻微的战栗老练地伏在后背。身体的感觉清晰地提醒我,那个熟悉的纳兰妙殊,又回来了。

张天翼刚出道的时候,用的就是纳兰妙殊这个笔名。最初,她以散文见长,却没有散文气。她是那种很早就在文字中形成了自己的声口与腔调的作家,老天爷赏饭吃那一类。她的散文,仿佛在你耳边小声说话,懒洋洋的,又带着丝丝狡黠与熟稔。即便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经她讲来,就平添了叙述的魅力。后来,听说她在写小说。以我目力所及,从非虚构到虚构的转换过程中,或多或少会遇到一些障碍。文体能成全一个人,亦会限制一个人。然而,对于张天翼,这似乎不成问题。像她的散文一样,她的小说成熟老到,完全不见学徒的痕迹,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她没有写我们常见的中规中矩的小说,而是古怪精灵、机锋百出的故事。那时候,我是她默默的读者,在文学的世界里分享她的纵身一跃与展翅翱翔。再后来,纳兰妙殊消失了,她重新以她的本名张天翼登场。《如雪如山》专注于女性生命经验与性别处境的表达,仿佛一个筋斗云翻身而落,稳稳地停留在坚实的大地上。只是,不知为什么,讲述日常生活的小说读多了,我还是会怀念那个轻盈的、踩着七彩祥云破空而来的纳兰妙殊。

从这个意义上说,《雕像》是新作,于我而言,却是重温,重温一个旧梦,也重温不期而遇的奇妙幻境。像安吉拉·卡特一樣,张天翼熟练地从童话、经典文本、神话传说、民间故事里取材。这一次,她从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的故事里获得灵感。那是一个人爱上了自己所造之物的故事。张天翼颠倒了其中的性别关系——小说中的“我”是皮格马利翁的变形,而“我”爱上的,不是自己的造物,而是博物馆展出的一座从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捞出的雕像,叫作“与狮鹫搏斗的青年”。为了强化这一互文关系,张天翼特地给“我”取名为“金”,将青年命名为“伽拉”,看看这一次的国王与伽拉泰亚将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延续了《黑糖匣》的主题,《雕像》仍然事关“深情”和“不妥协”。故事讲述了“我”和伽拉的三次命中注定的相遇。第一次,伽拉于“我”而言是展柜里静止的雕像,“我”却从中发现活泼泼的生命才具有的神态与能量。是的,对于现代人而言,或许都不需要创造,即使凝视本身,就足以赋予“青年”以生命。于是,当“我”再度来到博物馆时,雕像消失了,一个坐轮椅的少年破开虚空,成为现实。那一刻,“我”只觉得“整块头盖骨轰然飞起”。灵魂辨识出另外一个灵魂,这是张天翼热衷于描绘的“奇迹”时刻。只是,少年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为什么会消失?少年去了哪儿?张天翼没有说。此处不妨悬置。再一次相见,“我”已经成为了文物修复师。是少年时期的奇遇在无意识之间施加的影响吗?也很难讲。但冥冥之中,仿佛只有踏上这条道路,“我”与伽拉才能重逢。伽拉的工作也很有意思,他告知金,他是为博物馆展品做立体复制品。作者在暗示我们,这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青年,不过是雕像的复制品吗?原来,我们引以为傲的生命,不过是无生命物的复制。在时间的沙河中,生命不过短暂一瞬,而非生命体却是永恒,所谓“物是人非”,就是这个意思。某种程度上,这也注定了“我”和伽拉的结局:无论多么狂喜,因为伫立在生命之河的两岸,他们势必会在短暂的相处后迎来长久的分别。关于这一点,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

张天翼把“狂热的爱恋”与“永失所爱”描绘得极为动人。日常生活破裂了,“我”自愿放逐于人世之外,以痛苦为原料,在想象的世界里与伽拉日夜相处。“深情”让“我”成为一个在他人看来怪异的人。而没有经历过深情的人啊,你们什么都不懂。终于,“我”的守候获得了命运的补偿。雕像再一次被送到已然苍老的“我”的面前。是回归,也是重新开始。岁月流逝,他终于战胜了狮鹫,赢得了自己的命运。现在,“我”还能重新唤醒伽拉吗?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却让人充满了安慰。

在“深情”之外,张天翼还附赠了“残缺”这一主题。故事讨论的是,残缺之于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初见伽拉的时刻,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正是残缺本身触发了强烈的爱恋。因为残缺,所以“我”不停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补足,而这正是伽拉获得生命的缘起。而少年之所以会消失,我谨慎猜测,大约是伽拉清楚,出于对于完整的渴望,残缺很可能无法承受爱的重量。所以,再次相逢时,伽拉实现了部分的自我修复,他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撑着手杖。可是,我们这些眼盲心盲的人啊,渴望的却是毫无瑕疵的完美无缺。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在命运的岔路口失去了伽拉。为了说明这一点,张天翼在故事中嵌入了另外一个故事。残缺国里王子与豹仔就像一道签文。它告诉我们,残缺与完整是相对的。当残缺成为现实时,完整反而成为了残缺。唯有强烈的超越一切的爱永恒。而生命本身,就是残缺的。两个故事,犹如两个晶莹的碎片,发出璀璨的光芒,互相折射,彼此照亮。当故事里的故事抵达终点时,故事中的人获得了启悟。乘着华丽、铺陈、绚烂的语言,在迎接故事的狂风暴雨之后,我们也获得了奇异的宁静。

这就是故事的美妙吧。故事超出我们的日常经验,不假装模仿人生,也不帮助我们解释人生。故事的冲动深埋在我们的血液中。我们如此需要故事,就像我们的祖先,在故事中通灵,想象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在其中安放自己。也许,终有一天,张天翼会像她的导师安吉拉·卡特那样,强悍而自信地宣称,“我写的,是故事。”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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