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稻路”
2023-04-13周建新
水稻,伴随着中华民族文明史,亘古流长。上古,神农尝百草,驯化了野生稻种,为古代先民们培育了水稻,繁育和壮大了华夏民族。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就有稻字,由簸箕、扬糠、舂米三个动作组成。
关于水稻的起源,争论很多。西方学者始终认为,水稻的两个亚种——细而长的籼稻和短而圆的粳稻,分别来源于印度和日本。上个世纪初,丁颖根据古籍记载,以考古发现一万年前的栽培稻为依据,以稻壳中稳定存在的植硅体为解码,从社会学和生物遗传学两个角度,论证了稻作文化在中国的系统演变,验证了种源关系,从学术上确立了水稻起源于中国野生稻。经过驯化的中国稻种,向东传入日本,向南传入东南亚,转道印度,最终传遍全世界。
从此,争论按下了暂停键。
夏商周诸朝乃至秦汉,稻米为奢侈品,只是少部分人群食用。毕竟,水稻种植,需精耕细作,下种那一刻,一场漫长的守护便开始了。草比稻子长得快,除草一刻不能停,否则前功尽弃;稻秧比公主还娇贵,热了凉了病了,处处小心,一时不慎,枯了,颗粒无收。
这种娇贵的粮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非一般农户所能承担。
及至两宋,越南占城稻反哺回中国,我国首次开始双季稻播种,娇贵的情形才有所改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方有“苏湖熟、天下足”之说。
所谓的“两湖熟、天下足”,是指明朝中叶以后,长江中游的湖荡洲滩,被大面积围垦成农田,稻谷产量剧增。而满足天下需求,象征则大于实际,否则大明王朝不会亡于饥饿。
事实上,人类从诞生那天起,饥饿就如影随形。翻阅人类史,饿肚子才是常态,吃饱饭反而是特殊時期。时至今日,全球的饥饿程度仍然高得惊人。《全球粮食危机年度报告》显示,2021年有53个国家1.93亿人陷入了粮食危机,比2020年达到的高点,又增加了近4000万人。
我国人口基数大,土地资源有限,属于国际粮食的采购方,并无足够的话语权和定价权。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粮食安全是‘国之大者’”,“在粮食安全这个问题上不能有丝毫麻痹大意”,“要未雨绸缪,始终绷紧粮食安全这根弦”,“必须下决心把我国种业搞上去,实现种业科技自立自强、种源自主可控”。解决吃饭问题,根本出路在科技。
党的“二十大”工作报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强调,“全面夯实粮食安全根基,牢牢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确保中国人的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上。”讲到此处,会场上掌声雷动,他说到了人民的心坎上。
14亿人口,不能指望别人养活。端牢饭碗,科技第一。
农为邦本,本固邦宁。
虽说我们种植水稻有万年历史,大多数进步,都在改进耕作方式和扩大耕种面积,亩产始终徘徊在二、三百斤。辛亥革命后,西方科技成果不断传入,我国才开展了一些较有影响的水稻科研活动。
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水稻科学才真正地发展起来,中国水稻科学家的不同谱系的创始人,相继出现。最典型的是我国水稻育种的先驱者丁颖,他按照水稻的亲缘关系、地理分布,把全国划出六大稻作区,并将中国水稻定名为“籼亚种”和“粳亚种”。继丁颖之后,我国水稻又形成了杨守仁谱系、杨开渠谱系。20世纪60年代初,袁隆平谱系又脱颖而出。
四大谱系中,最显著的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主攻南方籼稻;另一个是中国超级稻之父——杨守仁,主攻北方粳稻。两位中国水稻之父,在20世纪后半叶,分别完成了三次“水稻革命”。时至今日,中国的杂交稻和超级稻,每年增加的产量,足可以多养活一亿多人口,对全球减少饥饿,作出了卓越贡献。
对于袁隆平先生,大家早已耳熟能详,本文不再赘述。
本文的主人公杨守仁先生,对于广大读者来说,还十分陌生。可是,当我们捧起饭碗,吃起鲜香黏糯的“东北大米”,您会想到谁?有谁能知道,好吃的“东北大米”从哪里来的?
正是杨守仁先生带领着团队,经过不懈的努力,生生地改写为“东北熟,天下足”,让“东北大米”带着黏糯的稻花香气,充盈进全国亿万苍生的饭碗,让东北水稻成为中国粮食安全的“压舱石”。
他们和袁隆平等科学家一道,毕尽一生之力,稻济天下苍生,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的“稻路”。
1912年3月5日,杨守仁出生于江苏省丹阳市皇塘镇陆家村。从懂事起,他便分担起这个穷困家庭的压力,帮助父亲插秧、收割,农闲时,才有机会读几天私塾,在水牛背上背熟了《四书》《五经》。在舅舅的资助下,仅用两年的时间,读完了小学,考入江苏省第一中学初中部。小学的恩师周晓春拿出自己的薪金,鼎力资助杨守仁读完初中。为了节省学费,1928年杨守仁考入了本校高中部的师范科,白天正常上课,晚上到南京民众夜校兼课,教失学的底层百姓,让他很早地了解到了旧中国的复杂与黑暗,体验到民众活着的艰难,促使他更早地认知社会。
师范科毕业后,杨守仁留校,在附属小学担任教师。他白天工作,晚上一心向学,自学师范没有学过的高中课程。整整用了一年时间,他从微薄的工资中攒足了一年的学费,毅然报考了最难考的浙江大学。他羡慕那里的学风,崇尚那里的教授。
在选择专业时,杨守仁几乎没有犹豫,浙大农学院,从记事起,他就看到父亲不停地劳作,听到父亲不断地告诫他,一粥一饭当思不易,学好农业,用科学的方式,解救千千万万个父亲那样的农民,让他们不再累死累活,也能吃上饱饭。
天遂人愿。1933年9月,杨守仁迈进了国立浙江大学的大门,就读于农学院农艺系。
那一届浙大的农学院总共招生57名学生,和同学们相比,杨守仁年龄偏大。毕竟是放牛娃出身,小学和初中都是断断续续念下来的,高中读的又是师范,再聪明,基础薄,也是客观现实。
最难过的是英语关,大学课程都是英文的原本,语言关过不去,所有的课程都听不懂。而他最差的一科,偏偏是英语,从小没有英语的语言环境,基础打得不牢固。浙大实行的是严格的淘汰制,入学不容易,毕业更不容易,英语跟不上,时刻面临着被淘汰。
毕竟从小就在苦难中磨炼过来的,他格外珍惜学习的机会,在繁重的学业面前,刻苦攻读,须臾不敢耽搁,尤其是满篇都是专业术语的英文。尽管杭州离他的家乡并不遥远,可四年的大学,他从未回家休过寒暑假,一味地寒窗苦读,居然没有体验到什么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时,电影业刚刚兴起,看电影,是学生中最时髦的事情,不管谁来怂恿,也不管谁来请客,从未打动过他,他没登过电影院的门。
杨守仁和别人不同,别人上学靠父母,他是自己供自己上大学,大一时还勉强,毕竟有工作一年积攒下来的钱,大二就得靠奖学金了,没有奖学金,即使每科都过关了,他也难熬到毕业,所以,他必须把每一科学到极致。
大三的时候,杨守仁接二连三地迎来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人物,先是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就任浙大的校长,接着在中央农业实验所担任技正一职的卢守耕博士入盟浙大,被聘为农学院院长兼农艺系教授。
卢先生醉心于水稻种子的收集,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水稻品种,只要能搜集到的都收集过来。他的水稻培育基地,就在杨守仁家乡一带,就职浙大时,已培育水稻单穗一万多个。这些都是育种的材料,用于比较鉴别,看哪些品种适合广泛育种。
杨守仁从小插秧,对水稻有着天然的感情,学生中也只有他有过多年水稻种植经验,卢先生到来,仿佛是天赐给他的,让他参破水稻的天机。锦上添花的是,植物栽培学家徐天锡也入盟浙大,成为农艺系的教授,直接辅导他。他和徐老师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并一直保持了三十余年。
越来越多的归国教授加盟浙大,使浙大的学术氛围更加浓厚,有竺可桢校长的鼓励,有这些名家教授悉心辅导,杨守仁如虎添翼,这一年,他获得了浙大品学兼优的甲种奖学金。
浙大是包容的,名家荟萃,各施所长。同时,浙大也是苛刻的,等到杨守仁拿到学士学位的毕业证时,57名同学,只剩下19名了,而杨守仁却是唯一的甲等毕业生。
由于学业特殊优异,1937年7月1日,他被中央农业实验所录用,任稻作系的助理员。刚毕业就一步到位,站在科研的制高点上,掌控全国的水稻生产情况,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稻作系主任叫赵连芳,杨守仁一到任,就被他直接领导,开展研究工作。赵连芳一直主持着水稻生理、遗传、杂交育种等方面的研究,是中国水稻遗传育种研究的先驱,当时我国稻作学界有“南丁(丁颖)北赵(赵连芳)”的美称。他是幸运的,从读大学到入职,辅导他的,全是当时中国水稻界的顶尖人物。也许这就是天道酬勤,对他寒窗苦读的回报。
到中农所没几天,“七七事变”爆发,杨守仁被赵连芳紧急派出,赶往湖南,参加湘米改进委员会的工作。走在半路上,他才知道,“八一三”淞沪抗战开始,他的家乡就在日军的大炮射程之内。刚参加工作,就奉命出差,去独当一面,这成了他终生未解之谜,除了信任,赵主任是不是有意让他躲避战火?
怀着“解天下民生之忧”的使命,杨守仁善于沟通,勤勉工作,努力推进湘米改进,屡获嘉许。嗣后,他兼任湖南第二农事试验场衡阳稻场主任,负责“南特号”的繁殖和推广。“南特号”是早籼稻,最早在江西培育成功,在全国优秀的稻种比较中,表现最突出,其茎秆粗硬,根系发达,适应性广,产量高,抗病性强,特别适宜湖南的土壤和气候。
本来是出差到的湖南,没想到落地生根了,因为整个中农所跟随在杨守仁的身后,集体“出差”,搬迁至长沙。原因是淞沪抗战爆发,南京危在旦夕,开始了大撤退。中农所随着大撤退,整体搬迁,来到了长沙。
1937年12月中旬,傳来了坏消息,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随即,侵略者的铁蹄踏入中原,肆意践踏祖国的大好河山,徐州会战,国军失败,战火迅速烧向武汉,长沙成了抗日前线。中农所只好继续“出差”,西迁至四川。
因为割舍不掉水稻良种“南特号”,杨守仁留在了长沙。这批种子,总共有两千斤,是赵连芳主任从江西调来的,冒着战火,好不容易抵达长沙,第二年春天,即将在湖南广泛育种。如果因为恐惧战争,自己一走了之,就没人能推广良种了,他能跟着中农所,进入四川这个安全的大后方,可湖南的稻农能跟着一起走吗?前方的将士正在用鲜血捍卫国土,他相信自己能等到“南特号”丰收的时刻。
将士们的鲜血换来了时间,1938年早春,“南特号”在杨守仁的指导下,播种、育苗、插秧,在湖南的土地争分夺秒地生长了一百零几天,迅速地成熟了,他收获了大量的良种。
10月下旬,武汉沦陷,次月中旬,长沙大火,五万余房屋全毁,大批灾民无家可归。杨守仁侥幸逃过一劫,因保护得当,收获的稻种完好无损,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长沙作为全国四大米市之一,一把大火,却把190多家碾米厂和粮栈,烧得仅幸存12家半。看着一堆堆烧焦了的粮食,杨守仁心疼至极,一粥一饭他都格外珍惜,成吨成吨的粮食就这样化为灰烬,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
粮食储存一下子减少了这么多,粮价肯定暴涨,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忍饥挨饿。没有别的办法,普及“南特号”,提高明年早稻的产量,是唯一的补救措施。日军离长沙越来越近,长沙陷入战火已不可避免,就像鸡蛋不能放进一个篮子,种子集中存放,一旦遭遇战火,就会损失殆尽。最好的办法,分散保管,杨守仁决定,提前把“南特号”良种发给稻农。
妥善地分发完种子,处理完一些事务,杨守仁也该撤离长沙了,他带着两大箱单据,随着逃难的人流,赶往湘西的沅陵,交账的时候,改进所以推广人员全部遣散了为由,拒绝报销已发的工资。他没时间耗在沅陵,索性向别人借钱,全部由他一人赔付。逆着逃难的人流,他星夜赶往衡阳。
回到衡阳时,赶上了晚稻收割,正好验证他推广双季稻的成果,杨守仁没有急着解散稻场员工。此时,长沙会战正酣,对于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而言,守住长沙,就是守住了西南各省的门户。
对于杨守仁来说,长沙打烂了,衡阳就是谷仓,收获的稻子,就是军粮,他要征集更多的粮食,支援抗日的将士。直到1939年底,他料理完善后,才遣散了最后的职工,只身赶往四川,给“出差”交上最终的答卷。
从长沙沿长江坐渡轮去四川,已经不可能了,到处都是战场,长江航道断了。他只好取道广西,经桂林、柳州,再折向贵阳,抵达重庆时,走了个大大的V字形。一路上,他风餐露宿,跋涉在险山恶水间,途经麻风病和瘟疫区,几次大难不死。好在与难民为伴,他才逃过劫难,千里之行让他备尝人民的颠沛流离之苦。
好不容易抵达重庆,找到设在北碚的中农所,向赵连芳报到。可此时的赵连芳却在成都的四川工作站,兼任四川省农业改进所所长。杨守仁只好再次跋涉到了成都,见赵连芳之前,他把头发梳得非常得体,不能让主任看出他一路坎坷,满身风尘。赵连芳抱着杨守仁的肩头,失声痛哭,庆幸他的得力干将能平安无事。
到达成都,还没歇过脚,杨守仁马不停蹄地接受了新任务,奉命去川南,用衡阳稻场的经验,到川南继续进行稻作试验,推广双季稻。
川南春来早,过了1940年元旦,马上就要备耕了,再不抓紧,就错过了农时。杨守仁急着赶到了省稻麦场的泸县分场,即刻筹备种植“南特号”早籼稻。那时,整个四川还没有推广早晚连作稻,如果能在泸县试验成功,能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
杨守仁干脆把自己变成农民,从育秧开始,就蹲守在田里,按照他在湖南积累的笔记,逐日对照泸县与衡阳两地的气温和土壤等条件,摸索栽培经验。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泸县分场摸爬滚打了三个多月,眼见得“南特号”插秧入田、分蘖成长、抽穗扬花,肥硕的稻穗垂下来,一片金黄时,他总算放下心来,苍天眷顾四川,早稻丰收在望了。
接下来,播种晚稻品种“浙场9号”,收割了早稻,刚到芒种时节,晚稻又绿茵茵地长在了水田里,没过两个月,喜人的长势就追上了周边农户的一季稻,秋收时虽然晚了些,产量却实打实地相差无几。
早晚稻连作实验,一举成功,谁都能看得到,白赚了一季早稻。事实证明,四川也能种双季稻。杨守仁欢喜异常,用不了多久,四川緊张的粮食供应,就能得到缓解。
每年多收一茬,摆在眼前,谁不羡慕。1941年“南特号”在四川迅速推广,夏天到来时,连作稻、间作稻、混作稻,第二季粮食又广泛地播种下来。杨守仁更忙碌了,他“三上梁山,四去桃源,漂八百里洞庭”,进行技术推广。
梁山不是《水浒》里的水泊梁山,是四川宜宾的梁山,这里不同于泸县,到处是山地,而水源却很充沛,正好研究水稻在山地的生长状况。桃源却真是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桃源,在湖南常德,然而,那里已经不是世外桃源了。随着日军的逼近,随时有可能成为战场。
三上梁山,仅仅是辛苦,而四去桃源,不但路途遥远,而且桃源与长沙已经很近了,国军主力与日军在那里犬牙交错,到处能看到爆炸后留下的惨状。杨守仁备尝山河破碎、国难当头之苦。漂八百里洞庭,很容易理解了,洞庭湖沿岸,是重要的水稻种植区。
越是国难当头,粮食越是珍贵,哪怕头上顶着日军的飞机,也阻挡不住杨守仁奔向桃源、奔向洞庭。毕竟稻农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为了能让大家懂,他编写了两本实用的小册子,《如何栽〈两季〉谷》《旱年栽稻法纲要》,沿着长江,走到哪儿,发到哪儿。水稻技术人员从中看出的是学问,识字的农民看到的是方法。
三年的时间,杨守仁主持了西南五省的水稻良种的区域试验,重点放在长江流域。从宜宾到重庆再入湘北,沿着长江一线,他马不停蹄,边育种,边推广,直至夏季到来时,长江两岸的水田,不再是一片青翠,而是金黄片片。
最年轻的杨守仁,用最大的付出,贡献了最多的稻米,努力让前线的将士吃饱。
1943年秋,常德保卫战即将打响,赵连芳害怕他的爱将杨守仁陷于战火,才把他召回重庆的北碚。到了中农所工作了六年,杨守仁总算有了稳定的生活,可以坐下来搞研究了。
有人问他,搞栽培推广,耽误了研究学问。他很有意思地回答,想要搞育种,必须要有良好的栽培基础,优良的栽培方法和技术对育种十分重要,水稻是三分种七分培,所以要搞好栽培才能谈育种,搞栽培要先“走江湖”。杨守仁是确确实实的走江湖,水稻的种植地,就在江湖的旁边,不“走江湖”,怎能懂得水稻?
从此,“走江湖”,成了杨守仁研究水稻的别称,并成为他一生坚持的方向,时刻教导着他的学生。
回到北碚,杨守仁埋头研究,写出了《我国两季稻的种类及分布》等著作,对以后近三十年我国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大规模扩种双季稻提供了必要的科学依据和技术措施,这些实实在在的可靠经验,就是他早年“走江湖”的结晶。
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的局势已经明朗,最终战胜日军,没有了悬念。从日本人手里接收台湾,已经是大势所趋,如何接收,需要先行办班培训。当然,农业接收也是其中之一。
杨守仁被选中,参加了“中央训练团”的“台湾班”,推荐他的是浙大导师卢守耕。卢守耕考察过台湾农业,编印了《台湾之农业》一书。甲午战争后,台湾被日本割去,两岸相隔,整整五十年了,很多大陆人士,并不了解台湾的农业。所以,接收台湾的农业机构,卢守耕是最佳人选,他被国民政府任命为负责人。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杨守仁开始了新旅程,跟随导师卢守耕,乘上重庆的轮船,顺着长江,一路东下,紧锣密鼓地赶往台湾,协助卢守耕先生接管台湾的糖业试验所。卢先生到任台湾,第一个要做的是恢复台湾农业的多样性,恢复从前的甘蔗种植。
等到卢先生的工作按部就班了,就把杨守仁放出去,独立开展工作,兼任台湾农业试验所嘉义支所的所长。
嘉义县位于台湾的中南部,西临台湾海峡,东接阿里山,北回归线横穿而过。境内的嘉南平原,是台湾最大的平原,土地也最为肥沃,是著名的稻米之乡。导师真是善解人意,放弃自己所擅长的稻作,转为对糖业的研究和推广,而让他的得意门生杨守仁继续发挥特长,潜心研究水稻。
站在这条太阳光直射在地球最北的界线上,四季已经不再分明,全年的大部分时间,要忍受着暑热和太阳的炙烤。杨守仁戴着斗笠,每天都守在稻田里,观察着水稻的叶片,哪怕有些许的不同,他都会仔细地研究一番,直至弄明白原因。
侵略台湾的日本人不喜欢吃松散的籼米,更偏爱黏糯的粳米,可台湾偏偏不产粳稻。日本人引种本土的粳稻,然而台湾是热带,与日本自然环境不同,连续开发十几年,竟毫无收获。
后来有位日本农学家,在嘉义县用日本稻与台湾稻的混种与采种,培育出了新型粳稻,命名为“蓬莱稻”,口感超过了日本本土,称为御用贡米,只供日本皇族食用。在嘉义杨守仁认识了这位不肯遣返回日本,留在台湾,继续他的水稻事业的农学家。
杨守仁一直研究的是籼稻,中国的粳稻,主要在东北,由于被日本占领,他没有机会接触。与日本农学家交流,得到不少启发,从此,对粳稻的研究便一发而不可收。
這个太阳能垂直照射的地方,阴影会在正午消失,杨守仁一扫战争给他带来的阴霾,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灿烂的阳光。事业上,他有了籼粳稻对比的研究;情感上,他有了归属,一位漂亮的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这个微胖白净的姑娘名叫荆荷珍,生着大眼睛,双眼皮,鹅蛋圆的脸,一说话就露出笑容,一排雪白牙,更透露出她的干净,两个人一见面,就觉得有夫妻相,感情也像嘉义热带地区,迅速升温。
1945年底,是嘉义最舒适的季节,清爽宜人,33岁的杨守仁结束了大龄单身的日子,和美丽温柔而又善良的姑娘荆荷珍结婚了。从此三十多年,夫妻情深,相濡以沫,渡过了生命中的一道道坎坷。
新婚后,善解人意的妻子承担了全部家务,杨守仁腾出全部精力,一心一意地投入嘉义的粳稻研究。嘉义不像台北,没有冬季,但水稻需要两个月的休耕期,杨守仁利用这难得的时间,边进行水稻考种,边撰写文章。
时间飞逝,很快到了1946年的早稻插秧时节。“蓬莱稻”虽然口感好,但有个致命的缺欠,温度越高,湿度越大,越容易引发稻瘟病,日本农学家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没有解决稻瘟病的问题,每年或轻或重,均有发生,损失至巨。
杨守仁接收嘉义支所后,眼睛就盯在了稻瘟病方面,查找病因,寻找和发现能够抵抗稻瘟病的植株。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遍布稻瘟病“蓬莱稻”中,找到了没被感染的植株。通过日日夜夜的仔细观察,经验丰富的杨守仁,很快弄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这些植株,在自然状态下,偶然与台湾本地的籼稻杂交,而产生的植株,抗病性来源于台湾本地籼稻的遗传基因。
这可是天大的发现,杨守仁像呵护自己的孩子,精心地培育这些植株,让它们成为新一代的种子。
第二年早稻播种的季节,杨守仁小心翼翼地将培育出的种子播下,从发芽到出苗,从插秧到分蘖,他像只孵蛋的母鸡,呵护在稻田旁,兢兢业业,时刻不离。直至稻秧抽穗结出黄灿灿的稻粒,他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从最初的秧苗,到最终结出沉甸甸的稻穗,稻瘟病居然秋毫无犯。而与试验田近在咫尺的“台中65号”,竟由于严重感病,一片一片的稻田,整株整株地烂掉。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在稻作栽培的历史上,高温高湿的海岛上,不见稻瘟病,这是水稻栽培史上的首例,杨守仁兴奋异常。
导师卢守耕亲赴嘉义,肯定了杨守仁研究成果,称经人工杂交,合成的新品种,对稻瘟病具有显著的抵抗性,亲笔写下了鉴定书:“在同一试验中,其相邻之‘台中65号’发病甚烈,而该品种之穗依然呈美丽之金黄,毫无病瑕。鄙人于六月亲眼目观,叹为奇迹,愿为书而志证。”
这是台湾光复后,第一个中国人自己培育出的新稻种,为中国人长了志气,特别有意义,被命名为“光复1号”,以此纪念台湾重归中国的领土,也是对杨守仁在抗战期间历经八年的颠沛、矢志不渝爱国情怀的褒扬。
1947年上半年,国民政府要派一批留美公费生,任农林部技监的赵连芳想到了培育出“光复1号”的杨守仁,让他到上海参加考试。
杨守仁最不怕的就是考试,他知识扎实,学问广博,研究成果又格外显著,很难遇到难倒他的试题,最难得的是他的英语基本功,读浙大时打得格外扎实,不存在语言障碍,顺利地通过了公派美国考试。
赵连芳特别高兴,他决定,送杨守仁到自己美国的母校。
回到台湾,等到了年底,入学通知到达了,杨守仁带着妻子、岳母、刚一岁的女儿,一起启程,远赴大洋彼岸,到达了美国北部的威斯康星州。出发时,台湾的嘉义微风和煦,凉爽宜人,而威斯康星正是隆冬季节,气温零下十几度。
杨守仁没离开过温暖的江南,几乎没怎么见过雪,这是他有生以来35年中,从未经历过的寒冷,不过,他心里很温暖,毕竟,他完成与世界接轨的旅程。
在威斯康星大学,杨守仁师从生物学家J.H.Torrie教授,导师特别喜欢他的聪明与勤奋,也是悉心辅导,师生之间交流得特别畅快。仅用一年时间,学完了全部硕士课程,所学课程全部为A(92分以上),获得了这座世界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这在他们建校史中,也不多见。而奇迹偏偏发生在中国留学生中,杨守仁和推荐他上威斯康星大学的赵连芳一样,都是一年修完两年的课程。
那时,中国留学生普遍学业优秀,归根到底出自民族自尊心,被人欺凌久了,中国人的形象大大受损,作为学生,唯一能为中国人争气的方式,就是优异的成绩。
杨守仁还有一个特殊之处,那就是他的衣着打扮,尽管喝着洋墨水了,杨守仁始终有一个坚守,不是迫不得已的特殊要求,绝不穿西装。所以,他一生中穿西装的照片,少得可怜,除非是办理出国护照等特殊情况,要求必须穿西装,他才不得已而为之。
那三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校园,有个活动的奇特风景,便是穿中山装的杨守仁。
在美国学习期间,杨守仁虽然善于学习,勤奋钻研,但不是书呆子。国内十年的奔波,他在增长学问与经验的同时,也学会了与人打交道,在留学生和海外华人科学家中,他属于活跃分子。
比如,学习期间,他结识了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专程到麻省理工学院拜访过钱学森教授,两个人对祖国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留美三年间,杨守仁的学习范围不再局限于考试,而拓展学习宽度和深度。他边学习、边思考,还在课余反复实践。毕竟,他在国内“走江湖”跑了十年,有过大量的田间实践,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实践出真知,他敢于质疑,也不迷信于权威,向世界生物统计学界的鼻祖威耶茨的计算公式发出了挑战。
他认为,威耶茨的近代“田间试验设计随机区组设计所得”的计算公式过于烦琐,存在记忆难度大,对照品种与其他品种之间比较不够精确,计算容易出错等缺陷。针对这些缺陷,杨守仁研究出了“田间试验缺区估算的新方法”,新公式简而易行,比威耶茨的傳统公式易记易算,提高了对照品种与其他品种间试验精确度。
新公式耳目一新,得到了他的导师J.H.Torrie博士的赞赏,立即聘杨守仁为生物统计学的助教,同时攻读博士学位,并邀请他在农艺系作专门学术报告,还将他的公式命名为“杨氏公式”(Yang’s formula),纳入该大学研究生课程的新内容。
杨守仁自己还是个学生呢,刚刚读过的教材,就有了修订本,选入了他的公式。自然,他也成为新一届研究生的指导老师,理所当然地讲授起自己发明的公式。
三十年过后,美国的一些著名大学,在讲授生物统计学时,用的还是“杨氏公式”,有些中国留学生,熟练地运用着公式,还不知道发明人是中国人。对于知识大爆炸的20世纪中后期,一条公式三十年不变,难能可贵。哪怕是计算机广泛使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师生编写了程序,用现代计算机来研究,也不如“杨氏公式”简便。
1951年1月,已近不惑之年的杨守仁,获得了博士学位。恩师J.H.Torrie教授给杨守仁提供优渥的学术环境,开出了优厚的待遇,恳请他留在威斯康星大学任教,却丝毫没有动摇他回国的决心。
杨守仁给恩师讲了一个故事,说中国汉代时有个大文人司马相如,不留恋当时梁孝王刘武奢侈之极的梁园,发自肺腑地说出了“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的道理。J.H.Torrie教授终于明白了学生的志向,虽说是人才难得,百般留恋,却不再强求。
科学可以无国界,“杨氏公式”可以是人类的财富,可科学家是有祖国的,杨守仁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祖国大陆。
那时,中美之间不但没有外交关系,还处于战争状态,杨守仁回国之途的艰难,可想而知。更何况,二战之后,美国的战略是在全世界收拢人才,据为己有,不能为别国所用,尤其是敌对的国家。钱学森就是因为想回到祖国大陆,被美国官员拦在港口,投进了监狱。
杨守仁的名气仅限于农学界,没有钱学森那样有影响。然而,他毕竟获得了博士学位,属于美国政府严控的范畴。机灵的杨守仁没有刻板地说回中国大陆,而是绕道前往香港,暗自曲线回国,所以,才顺利地登上了轮船。
告别威斯康星州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苏必利尔湖和密歇根湖结上了厚厚的冰,杨守仁百感交集,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中国不是饱受战争的创伤,粮食供应像美国一样充裕,他或许就选择留下。毕竟,这里的大学,学术氛围特别好,科研条件也特别优越,后来,威斯康星大学出现了二十几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是很好的证明。
但百废待兴的祖国更需要他。
经过近一个月的航程,1951年2月,轮船抵达了中国海域。杨守仁早已脱下了厚厚的棉衣,站在甲板上,享受着舒适而又温暖的海风,他感受到了久违了的亲切,毕竟他就要抵达祖国的怀抱了。
在香港码头靠岸时,杨守仁一家人收拾行囊,正准备下船,看到了码头上飘扬着国民党的旗帜,还打出了长长的条幅,欢迎回来的留学生和华侨。他带着全家,立刻从甲板返回客舱,拒绝上岸,留在了船上。他担心上了岸,就身不由己了,被绑架到台湾,就有违了初衷。
轮船在香港的公海滞留了三天,杨守仁作了最坏的打算,准备随着轮船返回美国,再经别的渠道,返回祖国。
天无绝人之路,后来,他看到了挂有五星红旗的小船。小船越过重重封锁,驶到公海,来接海外华侨。穿了三年中山装的杨守仁,顿时热泪盈眶,祖国终于派人来接他们了,他马上就要回到新中国的怀抱了。
踏上祖国的土地,杨守仁的心里终于踏实了,此时,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家乡,拜见父母,看望舅舅一家人,感恩培养他的学校与老师。一家人不顾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地从广州赶往丹阳。
十四年没回家了,又可以吃到家乡的籼米了,这是他童年的口味,西餐再好,抵不上家乡一口米饭。兄弟姐妹七人中,只有他一人是走南闯北的知识分子,其他人都在老守田园。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模样都变了,再不回家,将来见了面,就不认识了。
回到家那天,下着细雨,江南的早春,雨就是这样,缠绵细腻。杨守仁的岳母、妻子,就这样与自己的家人相聚了。
父亲明显的老了,自打日寇的铁蹄踏入丹阳,水稻便成了日本的战略物资,杨家原本贫寒,又被剥夺走了粮食,父亲为能养活全家,拼命地劳作。想一想自己一直奔波,没有为家里作什么贡献,他确实有些惭愧。
可是,父子俩见面,谈的却不是亲情与思念,更不是艰辛,没说几句话,就说起了水稻。好多年没看家里的稻田了,因为杨家是贫寒人家,土改时,杨家又分得了水田。这是种稻能手杨银庚最高兴的事情。
父子俩冒着雨去了八亩塘稻田,此时,稻田虽然空荡荡的,但备耕已经开始。伴随着他的童年,令他亲切的老水牛,正拉着水车戽水,将河水提入稻田。父亲擎着雨伞,站立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仿佛眼前的秧苗已经生长,稻穗已经扬花。
祈盼丰收,是父子俩共同的心愿,只是途径不同罢了,父亲靠的是一双勤劳的手,让全家衣食无忧。而杨守仁靠的是知识,稻济全天下的苍生。不管用何种方式,水稻的收获,还得靠勤劳的双手,一株一株地植入田里。
从这个意义上讲,父亲比他更伟大。杨守仁拿起相机,拍下了父亲打着伞,在雨中望田的照片,将这一瞬间永恒地凝固。
归国回家那几天,杨守仁去了趟村里的小学,虽说学校正在放寒假,教室里空无一人,他仿佛还是听到了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这是他小时候最期盼的声音,可那时村里没有小学,若不是过继给舅舅,哪有机会在皇塘镇读小学,继而上中学、读大学,更谈不上能够在美国读成博士了。
杨守仁始终对少年时村里没有小学耿耿于怀,他刚参加工作时,尽管贫寒的家,也需要他贴补,可他依然攒足了前两个月的工资,舍不得花一分钱,毫不犹豫地捐给了村里,用以兴建陆家村小学。1937年的国民政府,对知识分子还是高看一眼,莫说是中央直属研究机构,就算是小学教员,工资都比县长高出一倍。
有了杨守仁的启动资金,陆家村迅速地建起了校舍,很快校园里传出了琅琅读书声,不仅本村的孩子有书念了,还惠及了周边村屯的孩子们,给方圆数里的村庄带来了希望的曙光。而杨守仁这位兴建村小的捐资者,却在十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学校的容貌。
或许陆家村就是灵秀之地,这个被江南文化深深浸润的地方,建校以后的八十年间,无数学童在这所学校里授受知识的启蒙,接受智慧的启迪,其中不乏成长为国家栋梁的顶尖人才。
当然,必须看望的还有舅舅、舅妈,两位老人对他的恩情,不亚于父母。
带着妻子,去皇塘镇拜望舅舅的时候,途经了位于镇里的吴塘中学,这所中学,又与杨守仁息息相关。吴塘中学原本成立于1900年,是一所集初中、小学教育为一体的完全中学。抗日战争爆发前,为躲避战火,才疏散了,抗战中,为抵御亡国奴的教育,一直荒废了八年。1946年,杨守仁赴台湾供职时,联合内弟荆育英、表兄荆玉山,三人共同出资,同时也呼吁社会捐助,恢复了破烂不堪的吴塘中学,重新招生办学。
年轻的团队
妻子看着欣欣向荣的校园,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毕竟,他们荆家也为皇塘镇的教育出了一份大力。
时隔五十年,以“觉悟”为办学理念的丹阳市吴墉中学,已经成为江苏省的重点中学。学校经常以杨守仁为例,“觉悟”全体师生,每逢学校的重大节日,反复重申杨守仁的复校之功,以示不忘初心。
时至今日,杨守仁、荆育英、荆玉山三个人的照片,依然挂在吴塘中学的校史馆中,时刻提醒人们,三个人是复校的创始人。复校五十年的校庆时,八十五岁的杨守仁,潑墨挥毫,遒劲地写道“老家皇塘,初见辉煌,饮水思源,受教吴塘”。
回国后的杨守仁,踌躇满志,只要祖国需要,地不分南北。他一家于1951年3月,抵达了青岛,在山东大学农学院任教。此时,青岛正值春暖花开,杨守仁立刻投入教学的准备中。
新中国成立之初,一切都很简陋,农学院设在了一所小学里,那是日军侵略青岛后,为自己的子弟创办的学校。尽管教学条件很一般,杨守仁很知足,比起抗战期间,自己的母校在竺可桢校长的带领下,四处流浪,破庙牛棚皆可为学校,不知要强多少倍。
开学的第一节课,农学院的大学生们拿好了教材,准备倾听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如何讲水稻。没料到杨守仁的第一节课,不是教科书里的内容,讲的却是稻作文化。他引用丁颖先生的论证结果,结合自己多年的考证,驳斥国际上对栽培稻起源的说法。当时,籼稻起源于印度、粳稻起源于日本之说广为盛行。他列举了从新石器时期到夏商等大量考古发现,陈述了《说文解字》等大量文献资料,目标只有一个结论,世界上栽培稻种起源于中国。
从回国任教起,几十年如一日,新生入学的第一节课,杨守仁讲授的都是“题外话”——稻作的历史与考证。他以水稻入手,阐释中华民族文化的悠久,解读中华民族的勤劳与智慧,以此树立新生的民族自信,激励他们的爱国热情。
杨守仁向来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学生必须深入在田间,身临其境地去摸索。而山东大学农学院,没有种植水稻的试验田。他相中了主楼前有两个狭长的儿童洗澡池,日本人爱干净,子弟小学楼前都不忘建洗澡池。
正好有充足的水源,杨守仁立即改造了两个洗澡池,变成了两条试验田,组配了“南特号×嘉笠”,进行籼粳稻杂交组合,开始了籼粳稻杂交育种,培育新型粳稻的应用基础研究。
虽说“光复1号”试种成功,创造了籼粳稻人工杂交成功的范例,但仅仅是暂时解决了抗稻瘟的问题,一个成熟的品种,各种性能全部稳定下来,一般都要花费十多年的工夫,没有十年磨一剑的韧劲儿,怎能说成功。而“光复1号”只经历了一年的育种,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所以,直至晚年,杨守仁并不觉得“光复1号”是自己多大的成绩,仅仅是籼粳杂交研究的起步而已。但“光复1号”粳稻的栽培成功,给他很深的启示,他深信,籼稻改粳稻,是历史发展的一种趋势,将来的水稻,一定是籼中有粳,粳中有籼。
杨守仁心中有个执念,中国应该是水稻高产的国家,他对中国水稻单产在低位徘徊,种子不能优于日本,始终耿耿于怀。他有着深深的忧虑,别看我们进入和平发展时期,到处都是莺歌燕舞,但随着医疗的普及、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即将迎来人口的大爆发。中国历史上,养活四亿人口,是耕地的天花板,而新中国的人口,四亿仅仅是基数,将会呈几何级式爆发增长。
突破耕地天花板的唯一办法,依靠科技的力量,在有限的耕地上,打出更多的粮食。
所以,即使是儿童洗澡池这么大的地方,杨守仁也要充分地利用上,在别人认为“小儿科”的地方,为自己和学生提供最简单的试验场所。他期盼着,明年一定找出一块理想的地块,提供更多的实验空间。
然而,没等他拓展开试验田,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不惑之年的杨守仁,转至济南的山东农学院。济南是个好地方,黄河悬在城市之上,引黄河之水,恰好能形成水稻试验田。可是没等各项研究就绪,形势又变了,1953年5月,他奉命支援边疆,调入沈阳农学院(即后来的沈阳农业大学,下文简称为沈农)。
人才难得,山东农学院不肯放杨守仁走,但支援边疆是国家行为,农学院不能阻拦,他们期待杨守仁自己提出来不走。回国,就是爱国,响应国家的号召,是杨守仁的本分,就像当初分配到山东。
1953年6月,杨守仁来到了沈阳,总算落地生根了,担任沈农的教授,第一届博士生导师。几度更迭,他始终没有间断籼粳稻杂交育种研究。无论走到哪里,他身上都带着稻种,甚至是百般呵护的稻秧。
到达沈农,杨守仁照样带着“礼物”,携带着“南特号×嘉笠”的F2秧苗,播种进沈农的试验田里。学生们都喜欢听杨守仁讲课,他讲课风趣、活泼,别看是讲理科知识,却经常用生动、形象的语言,让学生百听不厌。据与杨守仁共事长达半个世纪的杜鸣銮教授回忆,他多次重复地听杨守仁给本科生讲课,有人问他,重复听课,你不厌烦吗?杜教授回答,《蓝色多瑙河》我们听了二百多年,你觉得厌烦吗?
这就是杨守仁的魅力,讲课时博闻多学,妙趣横生,引人入胜,每一节课都能讲出新意。有时头一天《人民日报》上的材料,第二天就出现在课堂上,没读过报上文章的学生,听出了新鲜,读过文章的学生,经老师的点评,茅塞顿开。
杨守仁把每一节课讲成了经典,讲出了艺术。
很多时候,杨守仁把课堂直接开到稻田,现场考察学生的田间经验,考验学生的辨别力。他让学生在苗床中找出稗草,回答出稗草和秧苗的区别。别看学生在作业栽培课本上了解得通透,在课堂回答问题时也是呱呱叫,真的身临其境,往往成了纸上谈兵。
稗草和秧苗同属于禾本科,外貌极为相似,没有实践经验,很难区分。那时的教材,没有彩色照片,到了现场,教科书里的内容,忽然不顶用了。可是,没有上过学的老稻农,一眼便能辨出,准确地清除掉稗草。杨守仁用直观教学,告诉学生,叶舌如何区别,叶色如何比较,学农的学生,不仅仅要研究理论,必须掌握农业生产技能,许多知识,课本上是学不到的。
在沈农,五十年代那一批学生,亲眼看见了老师出神入化的田间经验,他一看田块的规模,就能说出面积,一瞅稻田的“长相”,就能估出产量,一摸稻田里的水,就能报出温度。一次,在沈阳马三家子的光辉农场,杨守仁用手度测水温时,正巧农场技术员也正在用温度计测水温,学生们起哄,让老师说出的温度和技术员作比较。两个人说出的都是小数点后面的数字,结果相差不到1℃。
一直以来,南方人不喜欢东北的气候,因为冬天太难熬了,沈阳的冬天,寒流不断,动不动就零下30℃,寒冷的程度,超過美国的威斯康星州,全家人难免会不适应。但杨守仁的眼里,却是沈阳的优点,比起山东来,沈阳水资源丰沛,遍地都有稻田,有一大批经验丰富的稻农,种植的还是他想研究的粳稻。这是杨守仁的习惯,科研与生产实践相结合,没有大片的稻田,就像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
杨守仁不知道的是,他的这次人事变动,与另一个人有关,沈农的首任院长张克威。沈农建院伊始,张克威得到国家的大力支持,繁荣东北的工农业,对巩固边防,意义重大。他以建设边疆为由,从全国搜罗人才,竭尽全力建立最强的沈农师资队伍。甚至,他将上海复旦大学的农学院,整体搬迁进沈农。
当然,谁来当教授,张克威是精挑细选的。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世间的一切事情,人是最宝贵的,办学更是这样。作为全国最有影响的作物栽培和育种专家,杨守仁就这样被他选中,成为建院之初17名教授之一。
杨守仁抵达沈阳时,时节已过了芒种。东北的气候,过了芒种,不能强种,水稻也不例外。所以,他无法开展有规模的试验,只能像守护宝贝一样,让学生们守护那几株“南特号×嘉笠”F2,观察每一天的生长细节。
刚到东北,对气候、土壤、灌溉还不很熟悉,大多数时间他是在“走江湖”,边教学,边观察沈阳周边的稻田,进行了大量的田间调查。刚到沈农还未超过一百天,他的足迹遍布了东北的稻区。最远的地方,他三赴黑龙江的佳木斯,考察当时中国最北的水稻种植区,研究一番无霜期最短的水稻种植。回到沈阳,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盘锦,那里的农垦工作刚刚开始,在盐碱地上种水稻,有些束手无策。
盘锦种稻,始于20世纪40年代,日本殖民者开始了开发水田。对于成型的水田,问题不大,可新开垦的水田,盐碱严重,他们弄不明白,当初日本人用何种办法解决的盐碱问题,只好向沈农求救,请杨守仁帮忙。
那时,盘锦称为“南大荒”,盐碱、瘠薄,除了芦苇,其他植物很难生长,好不容易开垦出了稻田,草比稻秧长得快。农垦局的水稻种植刚刚起步,既少化肥,又无农药,产量少得可怜,水稻生产的难度,可想而知。
杨守仁在反复调查研究之后,总结出用淡水“洗、淋、压、换”四种降盐办法,解决了盐碱地种稻的世界性难题。当年,盘锦农垦局就实现了播种面积与单产的同步增长。三十年后,盘锦实现了盐碱地种稻规模和单产的世界第一,井水灌溉规模和单产世界第一,大面积平均单产世界第一。这三个第一,都是当年杨守仁先生在盘锦打下的基础。
根据这些丰富的考察,杨守仁撰写了《稻作生理问题》的论文,发表在当年的《植物生理学通讯》上。
身在东北的杨守仁,心还在全国的稻作,他接连不断地提出“北稻南引”,籼稻改粳稻。毕竟,他在台湾试种成功过,家乡的丹阳,既有籼稻,也有粳稻,能够混杂着种,推广不该有多大的难度。
事实证明,杨守仁当时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在他的建议下,农业部向两湖地区推广了吉林的“青森5号”,这个原产于日本的品种,严重的“水土不服”,惨遭失败,导致长江流域许多地方,只要提到“北粳南引”,就谈虎色变。
籼稻和粳稻,是我国栽培稻的两个亚种,各有其特点。杨守仁认为,两个稻种不存在生理隔阂,不应该南籼北粳,泾渭分明。解决“北粳南引”的问题,要通过籼粳稻杂交,育成生育期合适的品种。
“北粳南引”的失败,让水稻界普遍认为,籼粳稻杂交,属于远亚缘杂交,类似于动物界的驴与马的杂交,生出的骡子,很难繁育下一代。杨守仁提出的观点,被广泛地认为挑战不可能。他不是逆潮流而动的人,之所以敢大胆地提出,是鉴于长期的实践、考证,深思熟虑的结果。
早年在湖南、四川推广“南特号”,他发现有一种稻子,结穗差,生长却特别茂盛,叫“木稻”,当地老百姓也称之为“冬不老”,这便是籼稻与粳稻自然杂交的子一代。如果能克服后代结实偏低,不易稳定的难点,籼中有粳,粳中有籼,不是不可能。他认为,克服困难的方法是复交和回交,而复交胜于回交,因为复交可以有针对性地进一步改进,获取较好的材料,在人为的选择下,可以育成所需要的偏籼或者偏粳的品种。
1955年,杨守仁将自己的思考和论证书写成《我对籼改粳的意见》,发表在《中国农报》上,此文在当时掀起轩然大波,也就是从那一年起,一场水稻业的革命,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1954年大气环流异常,雨带长期徘徊在江淮流域。降雨从5月开始,6月相继出现大雨和暴雨,至7月连续发生5次大暴雨。于暴雨发生次数多,覆盖面积广,雨期持续时间长,淮河流域发生了40年一遇的流域性大洪水。延至8月中旬,洪水退了,各地匆忙决定,补种晚稻。
身在沈阳的杨守仁,心系黄淮人民,他连夜拟成长电,说明八月已不宜再补种晚稻的原因,说服了农业部的领导,通过农业部发往沿江各地,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人力物力的损耗。
当时有人煞有其事宣称,将豆科植物的共生固氮根瘤菌转移到水稻上,研究出了水稻固氮根瘤,可以提高土地肥力,免除水稻后期追肥,达到增产的效果。杨守仁听到后,付诸一笑,愿望是好的,可就目前的研究手段,不仅是中国,世界范围内都是不可能的。后来,果真证明了这是一场闹剧。
最激烈的交锋,发生在1958年11月,在苏州召开的全国水稻会议。
苏联科学家李森科提出“种内无竞争”之说,在中国引发了“高度密植”思潮,还登上了各大院校的讲坛。尽管李森科的观点得到斯大林和赫鲁晓夫的吹捧,杨守仁依然对此困惑不解,“常识”会被打破吗?从不迷信权威的他,尽管是常识,也要用实践说话。
要想证明“高度密植”是错误的,必须拿出真凭实据。1957年春,在沈农试验田蓄水池的后边,杨守仁悄悄地开出一块地,种起一片高粱。有人疑惑,杨教授改行了,研究起了高粱?其实,他是拿高粱秆做风障,保证他所做的实验不受风害。他让自己的科研助手以“丹东陆稻”为试材,按每平方米的小格计数秧苗,在保证水肥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密植”种植试验。结果密植没有成功,反倒出现了生态学中的“树木自稀现象”。事实证明,他对“高度密植”的怀疑是正确的。
所以,参加苏州全国水稻会,杨守仁带着数据和实验结果,“有备而来”的,他要阐述的观点,与大会的主题相悖而行。
杨守仁虽然早就听到了会议的口风,仍不改自己的观点。知识分子的“无知”,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学无止境,没有人能掌握包罗万象的知识。
水稻是一种分蘖性极强的作物,在肥田尤甚,肥田种稻,是一个由稀到密的动态发育过程,这本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学术问题,普通的农民都知道,为此召开一次研讨会,不是小题大做吗?
科学容不得半点虚假,虽然,他可以选择闭嘴,但“肥田密植”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浪费了稻秧不说,密植后即使不倒伏,也会结穗更少、更小,反倒影响产量。最可怕的是,会给今后的稻作历史上留下个“指鹿为马”的笑柄。
布鲁诺能为“日心说”的真理而献出生命,捍卫科学精神,说几句真话,就是“挑战权威”了?尽管“肥田宜稀”是少数人在坚守,杨守仁依然拿出理论和实践,批驳“肥田宜密”是强迫命令的瞎指挥。杨守仁直言道,“肥田宜密”,措施也好,结果也好,都是靠不住的,不科学的,这个观念会把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学引向歧途。
科学研讨会上,居然把主题定义为不科学,杨守仁在会上受到严厉的批评,指责他“自己搞不出高产卫星,创造不出高产技术,还对先进经验说三道四,打肿脸充胖子,耍什么权威?”
没等会议开完,杨守仁拂袖而去,此事,成为当年稻作界的一次“事件”。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1959年南方稻区的早季稻和晚季稻,只有湖南一省,在省委书记周小舟的坚持下,采用了我国传统的“肥田宜稀”的种植方式,获得了丰收。其他省份,因为“肥田宜密”无法控制分蘖,无效增多的分蘖,致使严重倒伏,造成减产。
真理总归要摆脱谬误,《中国农业科学》于1962年第9期刊发了楊守仁的论文,对苗数与肥力的关系、穗数与肥力的关系,展开细致分析,有理有据地阐述了高产水稻由稀长密的原理,证明了我国千百年来的传统经验——“肥田宜稀”是正确的。
杨守仁一锤定音,从此,争论偃旗息鼓。
除了沈阳周边的稻区,在辽宁省内,杨守仁最关心两个稻区,一个是盘锦,另一个是丹东(含庄河)。尤其是盘锦,开发“南大荒”经验不足,遇到的问题多,相比而言,他付出的也是最多。于是,盘锦农垦局于1958年3月,干脆聘请了杨守仁为顾问。
顾名思义,“南大荒”荒无人烟,条件非常差,即使杨守仁是农垦局的贵宾,下榻的地方也极为简陋,只有火墙和板床。不过,他并不在乎条件的艰苦,创业之初,需要的就是艰苦奋斗,何况他常年“走江湖”,冬天有温暖的火墙,已经很不错了。
1960年代初的盘锦农垦区,水稻面积30多万亩,产量却极低,每亩不过二三百斤,还追不上当年日本人的产量。然而,杨守仁对盘锦却信心百倍,认为盘锦土地资源丰富,温、光、水条件好,必将成为辽宁的高产稻区,规模可与墨西哥湾相媲美,产量亦可超过日本。
怎样提高产量,杨守仁开出了自己的“药方”。当时,农垦局在水田里直播稻种,这种办法能省工,还能减少生产成本,但缺点是大面积生产,缺少安全性,产量也不均衡,想稳产高产,栽培方式应改为育苗移栽。
还有,农垦局只种土壤条件好的地块,差地段就放弃了,不种植,所以稻田被一块块盐碱地、芦苇荡割裂了。杨守仁提出,这样不利于土壤改良,好地块也容易被盐碱地重新浸润,要想方设法集中连片,这样才能充分利用土地资源。他形象地比喻道,就像吃大白菜,不能只吃白菜心,扔了白菜帮。
盘锦盐碱地土壤贫瘠、缺少有机肥,杨守仁提出“收割时刀下留情,留高茬”。这样,可以实现稻草还田,把部分秸秆还给土壤。针对施肥不当,引起大面积倒伏,水稻丰产不丰收问题,他提出了分蘖末期适时烤田的措施。
当时,农垦局有疑虑,因为有人下过“盐碱地不能烤田”,“滨海盐碱地烤田有害”的结论。杨守仁却很有耐心地说古论今,北魏的农学家贾思勰在《齐民要术》对烤田早有论述,“六月不干田,无米莫怨天。唯此一干,则根脉深远,苗干苍老,结秀成实,水旱不能为患矣。”
人们只看到了晒田容易引发盐碱,而忘了经过杨守仁提议,用淡水“泡、洗、压、淋”过后的稻田,土壤已经发生了变化,加上灌溉用的沟网密布,即使有偶发的盐渍地块,也很快能够解决。
每一次到盘锦指导,杨守仁都能让很多人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只要听说杨先生来了,各个农场的技术员,闻风而动,拥向他的身旁求教。尤其他去农场考察,尾随他的队伍会越来越多,因为每个人都想听到杨先生现身说法。最为壮观的是在盘锦大礼堂讲课,数千人聚集在一起,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认真听、仔细记,因为杨先生的课风趣幽默,讲的是稻田里正在发生的问题,最接地气、最解渴。
丹东的东沟县(现东港市)前阳公社是水稻的主产区,那里的水稻用清澈碧绿、咸淡适宜的鸭绿江、黄海两和水灌溉,穗大肥厚,颗粒饱满,大米黏糯香醇,好吃极了。清朝时,为宫廷贡米,有士兵专门看护水稻,确保朝廷的专供不被偷盗。
因为有了成熟的稻作经验,20世纪60年代初,前阳的水稻单产已经上了《纲要》,也跨过了黄河,他们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实现追长江的目标,亩产达到800斤。他们多施肥,促进水稻生长。可到了秋天,却造成大面积倒伏,稻瘟病也是大面积发生,稻谷秕子多。
群众不明白了,为什么有着千斤的长相,却没有千斤的产量,“有看头,没打头”?
那是1965年底,杨守仁来到了东沟县,受邀到前阳公社做了场报告。他根据前阳公社水稻存在的问题,运用辩证方法,做了《亩产千斤并不难》的报告,给大家提振信心。后来,经过反复考证,“对症下药”,他给前阳开出了三剂“药方”。这三剂妙方也是他多年来对整个东北水稻种植的经验积累,在多地屡试不爽后,才“配剂”给前阳。
第一剂药,火候。施肥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科学施肥,要恰如其分,改变传统的施大头肥的做法,采用分期施肥,平稳促进。针对丹东的气候特点,杨守仁教会了大家如何掌握烤田(丹东称晒田)的时机,晒到什么火候才合适。对施肥的问题,他创造出后期追施穗肥的三条办法:宁早施勿晚施,宁少施勿多施,可施不可施勿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稳产的基础上,再去追求高产,再高产。
第二剂药,除草。稻田里的草害,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草比稻秧生命力顽强,很容易形成大面积草荒,处理不好,一年的收成就完了。那时,辽宁水稻多采取直播栽培,看起来整齐划一,部队的士兵一样,却给除草带来难度。整个夏季,尤其像前阳这样肥沃的稻田,拔草成了农民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与杂草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
针对农村劳动力不足,草荒严重问题,杨守仁主张推广大垄栽培,畜力中耕除草,不仅能省工省力,解决人力除草的难题,还能促进田间透风透光,增强稻秧的抗倒伏能力,减少稻瘟病的发生。正因为杨守仁的推广,丹东开辟了国内水稻宽行栽培的先河。
第三剂药,整地。传统稻作要求“田平如镜,泥烂如羹”,这是水田的整地标准。杨守仁认为,整地讲究质量是对的,“田平如镜”可取,既省水又便于施肥和田间管理。可是“泥烂如羹”就不够科学,不可取,过烂则插不住秧,造成漂秧、缺苗,以致减产。他起先用了“软烂”一词,替代“泥烂”,又觉得不妥,还是没有脱离原先的印象,稻农不好掌握。第二次改为“松软”,可这又是旱田的提法,水中何谈“松”?
精益求精已经成了杨守仁的习惯,一字之差,到最后有可能谬之千里。昼思夜想了好久,最后,他改用了“膨软”一词,形成“上糊下松,有水有气”的水田整地新标准。学生和稻农们都称赞,一字之改,准确精到,与当年贾岛的“僧推敲月下门”的“推敲”有异曲同工之妙。新标准解决了稻田反复耕耙通气不良、蓄水性差、保肥不足的問题。
这种做法,无论在沈阳、丹东,还是在营口、盘锦,杨守仁一直大力推广。他倡导的水平整地标准,逐渐在全国流行起来。二十年后,推行水稻节水灌溉时,效果更佳,得到了广泛应用和推广。
在丹东,杨守仁还看到,稻农们一直是拔苗插秧,这种粗放的方式,南方早已摒弃,普遍采用铲秧移栽。铲秧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全根下地,不伤根,缓苗快,增产明显。虽说他在丹东推广出了铲秧移栽,但全省那么多稻田呢,他不能处处现身说法,于是,写了一篇文章《水稻的铲秧移栽法》,在《辽宁日报》上发表,向全社会广泛推广铲秧移栽技术。
在广泛开展实验的同时,在丁颖教授的支持和资助下,杨守仁籼粳稻杂交的研究和实验有了新的进展。1959年他在《农业学报》上发表了《籼粳稻杂交问题之研究》的论文。1962年又在《作物学报》上刊登了《籼粳稻杂交育种研究》的续编。
1964年,杨守仁对籼粳稻杂交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发现了稳定的大穗型材料,确认了优势性状,可以稳定,可在常规性育种中应用。水稻的高产曙光在前,让更多的人吃上好吃的粳米,已经不是难题。
科学无坦途,所有的坎坷,在痴迷的目标面前,都无法阻挡,就像珠穆朗玛峰,再难、牺牲再多,也有人能登上顶峰。杨守仁三十年如一日,呕心沥血,不断求索,在逆境中,负重前行,到达了当时稻作学的顶峰。
此时,他的科研到了关键的节点,1967年8月,他首次发现矮秆大穗新组合,日思夜想的一刻,终于到来了。通常地讲,高秆才能结大穗,矮秆结大穗,那是奇迹,更是水稻界梦寐以求的,却没人敢相信会成为事实。可是,事实就摆在他手上,他捧起沉甸甸的稻穗,像捧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那种溢于言表的激动,犹如刚当上父亲。
从“冬不老”身上获得灵感,萌生了人工培育籼粳稻杂交品种,快30年了;从“光复1号”证明籼粳稻能杂交,已经20年了;从青岛开始“南特号×嘉笠”实验,整整经历了16年。以反反复复的回交、复交,反反复复的考种、育种,终于将籼粳稻两者的缺点淘汰了,优点结合起来,培育出了理想株型。
这不仅仅是十年磨一剑了,光实验就用了16年。从澳大利亚C.M.Donald教授所提出的小麦理想株型得到启示,他确定了水稻理想株型育种研究方向,引来广东的“矮脚南特”,结合丁颖谱系中黄耀祥先生于8年前培育出的“广场矮”系统,将两种籼稻品种作为亲本资源,带着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助手,费尽心血,精心呵护,终于熬出了适应东北气候的粳稻新品种。
经过无数次的回交、复交,无数次的挫折、失败之后,奇迹终于出现,杨守仁获得了理想株型,完成了籼粳稻杂交育种,培育出了稳定高产的矮秆大穗种子。他把这个品种命名为“沈农513”。
1969年春,“沈农513”开始在全省多个生产区试种,夏天到来时,每个试种区的稻田,稻子叶片清秀、宽窄适中,每株稻秧,株型紧凑、分蘖良好、长势挺拔,远远地望去,就别具一格。他伸出手,去拔稻秧,却很吃力,显然是根系发达,充满活力,拔出来一看,根系果然呈现出最为理想的性状。试种的种子,没有发生任何波动,呈现了特别稳定的状态。
处暑过后,杨守仁站在试种区的稻田里,一扫被批斗时的阴霾,心情格外舒畅。长达17厘米的大穗,直直地挺立在绿油油的叶片之上,稻壳黄中透白,粒粒饱满。他数了数,每穗着粒达130多粒,按千粒重25.4克计算,实现亩产千斤,即将成为现实。
东北稻田,几十年日本品种一统天下的时代,即将结束,“沈农513”产量将会比日本品种的最高产量,高出一倍。面对丰收在望的试种区,杨守仁想到毛泽东的诗词《七律·到韶山》,其中的一句“喜看稻菽千重浪”,他最喜欢。恰巧“沈农513”亩产刚好达到千斤,他又把“沈农513”命名为“千重浪”。
1970年,“千重浪”散发到全国各地种植,成为我国最早育出的株型较好的粳稻品种。
“千重浪”的广泛推广,标志着杨守仁完成了籼粳稻杂交育种的基础研究。下一个目标,他要转向水稻理想株育种的基础研究。
以开垦南泥湾、新疆和北大荒著名的王震,时任国务院农垦部部长,听闻杨守仁培育出“千重浪”,特别高兴,第三次召见杨先生,两人促膝长谈好久。
两个人的友谊始于50年代末,王震准备带着十万大军开垦北大荒时,特意召见了杨守仁,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把科技的决策权交给了杨守仁,询问他黑龙江可否大规模开发水田?
面对着王震将军清癯的脸庞,深邃的目光,杨守仁虽然心里明白,在黑龙江发展水稻,是一种趋势,而且有可能稳产、高产的,但答复还是十分谨慎的,他认为,黑龙江沼泽、半沼泽地面积大,发展水稻生产条件还不成熟,“要对问题给予足够的估计,逐步求其解决,创造条件,稳步前进。”
王震同意了楊守仁的这一原则,并邀请他去讲课、培训、指导。三江平原采取了开渠降水等措施,具备了开发水田的条件,往昔荒凉的“北大荒”,终于浮现出望不到边际的金色稻浪。中国的“北大仓”诞生了,源源不断地为天下苍生供应东北大米。
从此,这位国家领导人和一位教授保持了三十年的友谊。
1972年2月初,沈农的收发室接到一封很特别的信,寄信人没有具体地点,只写着北京市王寄,用的是公用信封,国营某农垦单位的。别人不知道谁寄来的信,杨守仁却很清楚,他认识王震的字。
王震在信中说:“承惠寄来信,及‘千重浪’谷穗早收到,请谅迟迟回复。非常高兴知道你遵照毛主席教导,走群众路线,理论与调查研究相结合,进行遗传学的研究与实践,搞水稻杂交育种和栽培技术,一心为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定能作出贡献,特此祝愿。”
信中,王震还告诉杨守仁,身体也好了些,把那穗“千重浪”给了他在江西蹲点单位,还向杨教授要了一份沈农的教材,给蹲点单位作参考。
其实,王震的回信,并不晚,间隔不足一个月,那是王震觉得重要,自认为迟了。有王震的支持,他所倡导的“北粳南引”,迈出了“南征”的步伐。
杨守仁以坚强的意志、顽强的毅力,拖着带病的身体,指导稻作生产,编写《水稻施肥与水肥管理》等一线生产最需要的指导性文章,让东北大地真正地“喜看稻菽千重浪”,让更多的老百姓不再觉得吃上“大米饭”就是奢望。
就在最悲伤的那几年,他全身心地投入,完成了一篇又一篇分量极重的论文,筑牢自己的理论谱系。1973年在《遗传学通讯》第二期上发表了《籼粳稻杂交育种研究20年来经验与体会提要》;1974年1月,参加在吉林省农科院召开的“北方15省水稻育种会”,在大会上做了“水稻株型的问题”的发言;1975年在《铁岭农学报》上发表了论文《水稻株型研究》;1977年在《遗传学报》上发表了《水稻株型讨论》。
以杨守仁为中心的水稻科学家谱系,逐渐稳固。
学有所成的学生们,虽然散落于全国各地,但和老师的心总是相通,时常聚在杨守仁的身旁,一边聆听教诲,一边帮助老师照顾师母。杨守仁一生不想亏欠别人,学生看望老师,带来礼物,他总是回馈学生。可是,妻子的病,却让他不得不亏欠学生了,为此,他感激不已,念念不忘。
尽管杨守仁和他的学生们尽全力挽救荆荷珍的生命,可仅仅坚持了五年,还是撒手人寰,追随女儿去了。1978年1月5日,荆荷珍去世,年仅60岁。
1978年3月18日,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杨先生作为特邀代表,坐在台下,认真地聆听着邓小平在开幕式上的讲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期盼着这一天,能够甩开膀子,踢开羁绊,把自己从事的稻作学研究,也把自己钟爱的教育事业,推向更高。
杨守仁和众多的科技工作者一样,备受鼓舞,迸发出了极大的科学热情,科研的生命力充满了勃勃生机。那一年,他被聘为第一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农业部第一届科学技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水稻研究所理事会理事。论文《水稻株型问题讨论》在《遗传学报》上发表,引起了学术界的大讨论。
从北京回到沈阳,杨守仁搬出了自己的家,家里处处都有老伴的身影,留在家中,免不了沉湎于老伴去世的阴影里,更何况,他不会照料自己的生活,就搬到了儿子杨惠民的家中,由儿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儿子孝顺,儿媳贤惠,给他带来了家庭的温暖。1981年1月,孙女杨萍出生了,孩子活泼可爱,他既能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又不耽误更深入的研究。
沈农的学术氛围越来越浓,杨守仁的思考也越来越深入。他深知科学技术对发展生产的决定性作用,没有科学上的突破,就没有技术上的进步,也就没有生产上的飞跃。他特别认同数学家华罗庚“没有理论的深度,就没有应用的发展”的观点,瞄准源头创新,展开了艰苦卓绝的应用基础研究工作。
全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和他研究的水稻一样,杨守仁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高产”时代。“籼粳稻杂交高产育种及理想株的研究”被确定为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籼粳稻杂交育种的理论研究”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资助;“北粳南引的重新研究”初步成功。1981年9月国家科委负责同志专程到沈农视察,随即一次拨款30万元资助杨守仁开展“水稻理想株型育种的基础研究”。
杨守仁创新水稻育种理论与方法,探索出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育种科学之路,形成了籼粳杂交、理想株型、超高产育种三大理论体系,成为我国超级稻育种的首创者。
理想株型育种,是指特定的植物形态、植物机能为选择指标,充分有效利用光能和地力,保证获得高额产量和优良品质的植株型态。
前文已经交代过,1967年,杨先生发现了矮秆植株也可以生成大穗。从此,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二次理论创新阶段,研究重点从籼粳稻杂交育种,转向水稻理想株型育种。
1980年“沈农1032”在实验田里种了几十平方米,每穗粒数达到百粒,如果每亩40萬株,理论上说完全能够实现亩产吨粮。
亩产吨粮,是十年前亩产的十倍,已经是稻界的奇迹了。然而,杨先生是谨慎的,试验田的成功,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测试出了水稻高产的潜能。他的“高产四系”的理论,在实践中得到了验证:生活力极强的根系,高矮适宜而粗壮、强韧、整齐的茎系,光合效率高的叶系,总粒数适宜的穗系。由此,他坚定了从理想株型入手,使水稻单产有所突破的信念。
尝试只能在实验田里进行,真正推广出去的稻种,必须有十足的稳定性,不能把不确定性交给稻农。“沈农1032”虽然看到了亩产吨粮的可能性,但抗病性偏弱,生产上不能应用。虽说杨先生对“沈农1032”情有独钟,它是理想株型育种的重要转折点,但在他的眼里,吨粮田还是“概念”,只能轻轻按下,他不允许炒作。
世界就是这样矛盾,高产不一定稳定,就像山巅之上的帽子,容易被风吹走。而稳如泰山,往往却达不到高度。只能在高度与稳定中,取得平衡。
1981年经过改良的“沈农1033”特别稳定,还能自行繁育。这个通过籼粳稻杂交选育出来的理想株型粳稻品种,在辽中县刘二堡公社刘南大队种子队试种成功,亩产突破1230斤。虽说与期望的吨粮田还有距离,但在当年,这已经是奇迹了。
从此,以矮秆直穗为特征的理想株型,在中国北方粳稻种植区,迅速铺开。
水稻超高产育种,在20世纪80年代初,勃然兴起。但这门刚兴起的热门研究领域,无现成的理论和方法可循,多数只有“渺茫的”单产指标。掀起这个热门研究领域的杨守仁与袁隆平,一北一南,遥相呼应。他们“看准方向、集中力量、锲而不舍、迎难而上”,创造了各自的理论体系。
田间是最好的课堂(左起:王立廷、陈传狮、陈温福、杨守仁、徐正进)
杨先生提出高产水稻指标:半矮秆、穗大且直立、分蘖中等,耐肥抗倒、生物量大、谷草比高。袁隆平先生认为,超高产杂交水稻在形态上主要特点:上部 3 片功能叶要长、直、窄、凹、厚,叶面积较大,并且可以两面受光而互不遮蔽,提出库大、源足是高产的前提,新株型特征和杂种优势利用相结合,是实现超高产水稻育种的技术路线。
1981年夏天,袁隆平领导的全国籼型杂交水稻科研协作组,被国务院授予中国第一个国家特等发明奖;40年后,这个特等发明奖依然是全国的唯一。
1982年1月5日至14日,在北京召开的第四次全国农作物育种会议上,有13名著名育种专家、教授介绍了经验,这是“文革”后,全国农作物育种界的第一次盛会。杨守仁在会上正式提出“水稻理想株型育种是继矮化育种之后的又一次发展”的主旨发言。第二年“籼粳稻杂交高产育种及其理想株的研究”确定为国家重点科技攻关项目。
20世纪80年代初,袁隆平与杨守仁,两位中国水稻界的之父,“一籼一粳”,南北交相辉映。
1983年“沈农1033”在辽中县刘二堡公社试种了1.1万亩,亩产量依然稳定在1200斤以上,“水稻理想株型育种”获中国科学院科学基金资助。
嗣后,杨先生继续完善理论体系,以科学和谨慎的态度,逐字推敲论文的观点与内容。1984年在《中国农业科学》上正式发表了《水稻理想株型育种的理论和方法初论》。这一年,杨先生被聘为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农畜育种技术及繁育体系”水稻专家组顾问。
最让杨先生难以忘怀的是,他以72岁的高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别人写入党申请书,讲的是理想信念,可先生的申请书,写的都是大实话,总共不到六百字,用半自传的方式,阐述了自己对党的感情,包括自己的彷徨与困惑。科学的春天,让他“老夫聊发少年狂”,他看到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假以时日,中国一定要兴旺发达”。他还自谦地说“我虽已经七十,还可多干几年,为人民事业的某个角落填补缝隙”。
1985年8月在沈阳主持召开了有史以来首次水稻理想株型座谈会。他明确指出水稻理想株型育种是矮化育种的进一步发展,是形态与功能兼顾的高光效育种,并对水稻理想株型提出耐肥抗倒生长量大和谷草比大等三项要求,为后代的选择提出了简单实用的标准。
事实上,杨先生完成了籼粳稻杂交、理想株型育种,他还要更上一层楼,悄悄地开始了水稻超高产育种的开创性研究。他把产量、品质、抗性等好几个系统工程纠缠在一起,并且牵涉到许多“微效多基因”控制的高科技前沿问题,率先提出“超高产基因集团”,因为这一领域,还根本没有触及。但“超高产育种”倒可以先摸索一下,用育种成果促进遗传科学发展。
世界是无限的,只是人的想象是有限的,杨先生把探索的目光聚焦进了未知领域。水稻高产之上的更高产,难度越来越大,就像攀登珠穆朗瑪峰,到达顶端,只是极少数人。谁也没有想到,耄耋之年的杨先生,最终,又成了站在顶峰上的那个人。1998年,86岁的杨先生获得了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
哲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能指导人文学科,也能引领自然学科,实现突破和发展。杨守仁充分运用唯物辩证法,对水稻的现象与本质、原因与结果、必然与偶然、可能与现实、形式与内容等进行系统研究,开展水稻育种与栽培。
对哲学的思考,杨守仁与袁隆平有异曲同工之处,两个人虽然主张不一样,研究方向也不同,一个是北方粳稻,一个是南方籼稻;一个主张矮株直立大穗“蜡烛稻”,一个主张高株垂穗“瀑布稻”。但道理相同,都是运用唯物辩证法,不同的原因是南北地理差异造成的。
两个人惺惺相惜,经常交流,也常在各种学术研讨会上合影留念,年长袁隆平18岁的杨守仁,从不认为自己是长辈,虚心向袁隆平求教,正因为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共同成就了中国超级稻之父和中国杂交稻之父。
杨守仁的胸襟是宽广的,他的研究始终是开放的,上至世界粮食奖获得者国际水稻研究所著名水稻育种家库希博士,国家领导人王震、万里、宋健,下至乡村农技推广员、双腿沾满泥巴的普通稻农,只要热爱水稻,成果随时与人分享。优良的种子,属于全人类,这是他的基本观点。
他认为,人与水稻的关系,是人与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自然中摸索出规律,培育出高产的种子,然后,回馈给自然,播种在广袤的田野上,最终造福于人类。他很清楚,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借鉴前人的经验,得益于国际间的学术交流。他不过是将古今中外精华,攫取在自己身上,在同事和学生们的配合下,把人类的智慧集中体现在一株或一片水稻上。
在学术研究中,有个不成文的现象,一个课题的技术路线和技术核心往往是保密的,特别是对同行,这个密级就更高了。杨先生却不是这样,从来不懂保留,他主张搞水稻研究要通力协作,博采众长。
不管是他主持的会,还是他参加的会,杨先生习惯性地将他研究成果印成书面材料,毫无保留地和大家分享。实验田里的亲本,或其他材料,他也慷慨地请同行带回去,进行试用。他说,“严格选择亲本,永远是杂交育种成败的关键。在早年,七搞八搞,也许搞出一个新品种。今后,难度会越来越大,一些新材料,相互资助,发挥协作的威力是极其重要的。”
比如,1987年9月,杭州召开的国际水稻研究会议,杨守仁在会上散发了用中、英、日三种文字撰写的《1951-1986三十六年来籼粳稻杂交育种的研究及发展》,系统地论述了籼粳稻杂交育种、理想株型育种、超高产育种三个基础研究领域内所取得的开拓性成果,赢得了与会的200多位国内外科学家的重视和赞扬。
又比如,菲律宾培育的一个新品种,用的就是杨先生赠送的水稻亲本。还有他提供给国际水稻研究所的“沈农366”,成为他们研究超级水稻的亲本。
《水稻理想株型育种的基础研究及其与国内外同类研究的比较》是杨先生关于理想株型育种研究的综述性论文,分别以中、英、日三种文字在国内外发表。日本学者来访,都随身携带该日译文章,足见其在日本影响之大。
水稻理想株型的理论,在国际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农牧渔业部非常重视这项理论的国际交流,支持沈农举办国际性学术会议,交流中国经验。1985年8月初,水稻理想株型座谈会召开。
低调的杨先生,没有想把规模扩大,所以才叫座谈会,结果世界各地的农学家纷至沓来,开成了世界上第一次水稻理想株型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参加“座谈会”的达百余人。
其中,日本东京大学的教授角田重三郎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他是驰誉国际的农学家,著作《植物育种》在我国农学界很有影响,该书从基因入手,阐述植物育种学,对我国育种工作中的原始材料的搜集、保存、常规育种法、各种性状鉴定、田间试验设计及基本统计方法等,均有所启发和借鉴。
1984年,杨先生担任农牧渔业部高教代表团团长,出访日本,与角田重三郎一见如故,交谈甚欢,结下深情。两个人对理想株型育种的研究,有异曲同工之处,虽说各有千秋,但心有灵犀,殊途同归。回国后,杨先生觉得,角田重三郎的观点对我国稻作种植很有启发,特意请来翻译家,参与翻译了角田重三郎的《稻的生物学》一书,由农业出版社出版发行。
接到邀请的角田重三郎特别兴奋,因为一批水稻界享有盛名的中国科学家,纷纷到场。如丁颖谱系第二代传承人,在广东开创了中国水稻矮化育种先河的黄耀祥;水稻界的耆宿,引黄河水在低洼盐碱地种稻,培育出郑粳11至15号品种的著名农学家柯象寅。能与数十位中国名家进行高端论坛,也是他一生中难得的收获。
连续八天的上午,角田重三郎交流了他多年的研究成果,谈出他育种的各种体会,双方互动,精彩纷呈。其他农学家或在大会上发言,或作学术报告,百花齐放,各抒己见,讨论十分热烈。会议的间隙,杨先生和角田重三郎还特意实地走访,他们在沈阳郊区的稻田里,留下一张特别有意思的合影,挽着裤脚,穿着水靴,没等出水呢,靴子便是“两脚泥”了。
会上,杨先生作了《水稻理想株型育种向何处去》的发言,陈述了十个方面的议论性意见,他运用辩证统一的观点,对水稻理想株型作了经验性总结,指出“理想株型是一个发展中的动态概念”,并从“北粳南引”的重新探索、对源库学说的进一步认识、透光性与光能利用等方面,系统地论证了通向超高产育种的途径。
杨先生的发言,博得了与会人士的赞赏。会后,角田重三郎对杨先生说,“中国在理想株育种方面,又走到了前面”。虽说会议长达九天,大家依然觉得会期很短,开得紧凑,开阔了视野,拓宽了思路,影响深远。
会议最引人注目的是材料,编印了高教代表团赴日考察水稻的报告、日本水稻二十年高產竞赛情况分析、国外有关水稻理想株型文集。会后,英国世界著名的Plant Breeding Abstracts(意思为植物育种文摘)刊出了会上水稻理想株型育种的摘要。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座谈之所以交流通畅,也得益于杨先生的得意弟子——陈温福,他是学日语出身。
陈温福是杨先生“文革”后招收的第一个研究生。
1979年7月,毕业于沈农铁岭分校的农家子弟陈温福,因为出色的日语成绩,幸运地留校了,在校图书馆负责日语农业科技情报收集。1980年,又招研究生了,这次是恢复研究生招考的第二年。
报考哪个导师呢?陈温福心中在不断挑选。一般来说,第一年报的导师,目标高了,没考上,再次报名,会降低选择导师的标准。想来想去,他非但没降低导师的标准,反倒定得更高了,本校的老教授,杨守仁先生。
在沈农图书馆工作快一年了,陈温福经常碰到杨先生,这个老头,拄着拐棍,看着挺富态和蔼,风趣幽默,内在的高贵气质,却能拒人千里之外,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谁都知道,杨先生的标准高,招收条件苛刻,前一年,有许多学生信心满满地报考杨守仁的研究生,结果,先生一个都没录取。
这一年,报考杨先生研究生的学生又很多。知道杨先生的研究生难考,考试的时候,陈温福没有负担,轻装上阵,考不上是正常的,考上了反倒是奇迹。没想到,奇迹发生了,陈温福居然成了杨守仁教授“文革”后的第一个研究生,而且是唯一的一个。
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工农兵大学生”等于“白卷先生”,陈温福能考上研究生,证明了有些事情并不是绝对的,也算是给“工农兵大学生”争了一口气。但他在心里承认,基础薄,这是客观现实,时代造成的,除了加倍努力,没有别的办法弥补。
“所谓大学之大,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这是90年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名言。陈温福虽然脱颖而出,成了杨先生唯一的研究生,但70岁高龄的杨守仁,面对一个学生,认真得像对着满教室的学生,依然严谨、严肃,第一次上课,没有笑模样。
陈温福心里打鼓,平时看着挺和善的老头,上了课堂咋就变脸了呢?看来,大家口口相传的杨先生的教育理念“严是爱、松是害,教不严、师之惰”是真的。考上了,仅仅是寒窗苦读的开始,别想混文凭。
第一堂课,杨先生依然讲的是水稻的历史,讲水稻起源于中国。杨先生娓娓道来,既有知识,又有趣味。陈温福的记忆力超好,杨先生只讲一遍,他便全记住了。随后,杨先生对陈温福提出三点要求:一是立即补学英语,不是应付考试,是精通;二是作物栽培与作物育种两个专业的课程都要学;三是必须学会种稻。
这三点要求,除了第三点容易接受,从小劳动惯了,干活不犯怵,其他两点,陈温福觉得杨先生是给他出的难题。他心里犯着嘀咕,杨先生是不是嫌他是“工农兵大学生”,基础差,先天不足,是个废料,带不出来?
陈温福预感到了,艰难的日子又来了,三年的研究生,每天都面临着爬山。直到他读到了博士,进入更深的学术领域,才明白作物栽培与育种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辩证关系。
毕竟只带一名研究生,阳光只照一个人的头上,到底是不一样的。如同独生子女,家庭的温暖,只有给他一个人。杨先生对陈温福的期待值非常高,恨不得把满腹的学问都倾倒给学生。他对陈温福提出新的要求,上午听课,下午到试验田,学栽培,种水稻,每科成绩都要80分以上,全年没有节假日,星期天待在实验室,拿出实验数据。此外,还得陪先生“走江湖”,积累栽培与育种的经验。
如影随行地跟着杨先生,陈温福懂得了什么叫“专而能博,学而能思”。从懂事到当“工农兵”大学生,他没离开过土地,可谓对土地一往情深。可是,凭肉眼估田地的亩数,他没先生准,更不用说估产量、摸水温了。更神奇的是,先生闭着眼睛,用嘴嚼一嚼稻粒,马上能告诉你品种,即便是来自国外的,他也知道。
入学后的第一学期,杨先生为培养陈温福,费了很多心思。英语是从字母开始学的,杨先生给陈温福找的英语老师叫毛士田,英语水平相当高,给国际粮农组织当过翻译。专业课方面,仅自己一个人教还不够,必须拓宽学生的视野,育种、栽培、遗传,什么都得明白,杨先生就邀请遗传育种教研室的余建章、杜鸣銮、陈瑞清三位教授,专门给陈温福开设高级作物育种课,夯实基础。除导师外,三位教授,给一名学生上课,在沈农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虽说讲的是同一门课,却各有侧重,各有千秋。
三位教授,分不同场合,一对一地教学,把每个人的优长都传导给了陈温福,这种方式,有点像英国牛津大学的导师制教学。他得到“作物遗传育种学”得天独厚的真传,越走越远。二十几年后,陈温福成了院士,依然称杜鸣銮为老师。杜鸣銮认为,陈温福已经走得很远了,不敢以老师自居,陈温福却依然在讲,不能忘记老师。
80年代初,一切欣欣向荣,杨先生“老夫聊发少年狂”时,陈温福是最大的受益者。先生作为我国著名的水稻科学家,经常受邀参加各种学术活动,每一次交流,几乎都是陈温福陪同。因此,年轻的陈温福结识了很多国内外农学界的名流,如朱祖祥院士、黄耀祥院士、卢永根院士、卢良恕院士、袁隆平院士……还有日本的水稻学家角田重三郎教授,以及著名水稻育种家、国际水稻研究所的库希博士等。
在这些大家身上,陈温福时常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不仅学到了许多课堂上和书本里学不到的知识,而且还学到了许多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道理。
除了接触名家,杨先生最喜欢带着陈温福去实践,到试验田走走看看。尤其1983年,陈温福研究生快毕业那年,不接触实践,以后怎么工作?别看杨先生71岁了,走路拄着棍子,其实身体硬朗着呢。
在实验田里,杨先生边走边讲,陈温福跟在后面,边走边听。或许人老话多,杨先生愿意表达,没人跟着,他还觉得寂寞。学生跟着他走,他还挺高兴。什么分蘖、扬花、长势,品种的渊源,亲本的来历,先生是遇到什么讲什么。
陈温福肯思考,爱提问,问题越尖锐,越接近点子,杨先生越高兴,问什么讲什么,讲起来没完。学生不问,先生就自问自答,带着学生走进更加幽深的境界。
杨先生不仅给陈温福讲水稻方面的知识,海阔天空什么都讲,历史和现状、理想和人生、做人和做事,都能成为先生的话题。陈温福知道,老师的话再多,从来没有废话,讲的都是知识,说的都是学问。陈温福默默地记下,哪怕有一点闲暇,就回味老师和他边走边谈说的话。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有些知识无形间就融会贯通了。
转眼间,三年过去,陈温福研究生毕业了。杨先生跟陈温福商量,盘锦那儿有个水稻研究所,你去那儿发展吧。毕竟涉及自己今后的走向,陈温福没言语,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愿意去盘锦,那里是南大荒,百里无人烟,搞对象都是个大问题。
其实,陈温福还是错怪了老师,杨先生对盘锦是割舍不开,心里总是惦记盘锦的水稻,可他又怕去盘锦,女儿没在了那里,那是他的心底最疼的伤。把自己刚培养出的研究生派去,实际上等于替他去盘锦,完成培育理想株型水稻的心愿。这个心愿,先生不能说出口。
恰巧,1983年沈农招博士生,杨先生是“文革”后教育部第一批批准的、允许招博士生的教授。前一年,有3名研究生报名,谁都没有考上来。这一年,又有4名外校的研究生报考杨先生的博士,如果陈温福报名,那就是5人。若是5人成绩都够,允许全额录取。
这个条件挺宽松的,陈温福第一次“忤逆”杨先生的想法,和先生商量,报考您的博士行不?
杨先生倒很敞亮,更没逼他去盘锦,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行。
考博士先考外语,外语不过关,专业课就不用考了。考哪门外语呢?陈温福陷入了两难,一直在学英语呢,英语用途广泛,这是大趋势。可衡量一下,他觉得英语的底子不行,没有日语厚,考日语更有把握。
外语这道关,过得挺顺利,其他4人的外语关也轻松过去了,就等着专业课的考试了,5個人进入到备战状态。那时,考博士不像现在,统一出题,谁能成为导师,自己都不知道。当时考博,报哪个导师,就由哪个导师出题,导师有绝对的权威。
杨先生出题,陈温福又是先生唯一的弟子,总能透出点题吧。考试前的一个月,陈温福问先生问题,先生非但不告诉他,突然间严肃起来,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考试结束,我任何东西都不能跟你讲,因为考题我已经出完了。
陈温福没想到,先生非但没透题,辅导也取消了,一个月不让他见面,让他自己学,考啥样算啥样。他心里打鼓呀,先生最爱出偏题、难题,押题是难上加难。
考场就设在本校,5名考生天南地北,各在各的考场。整个沈农,就陈温福一个人报考,偌大的综合楼教室,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前排。监考的两名老师,也是本校的,平时特别熟。两位老师一前一后,把陈温福夹在中间,考试时想作弊,门儿都没有。
他还和两位老师开玩笑,看这么严干什么?两位老师不理他,自己的学校,考自己的学生,不严格要求,丢的是沈农的信誉。等到打开密封的试卷,把试题发到陈温福的手中,他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
陈温福心里有数了。这些题,先生以前都讲过,不过,不一定在教室里,有些内容是在实验田里讲的,没机会做笔记,不做有心人,很难答出来。他记得,第一道题是:水稻为什么要恰当地发挥环境的作用?
这个问题,先生在课堂上讲,在实验田里讲,不厌其烦地讲,其重要性,陈温福早就心领神会,等于白送给他的题。
还有一道题:我们国家搞水稻的科学家已经过世的有哪几位?健在的还有哪几位?他们作出了什么贡献?这样的题,书上根本没有,不是对中国水稻界烂熟于心,单凭死背硬记当考试机器,根本没门儿。去世的水稻科学家,常在先生的嘴边挂着,健在的几位,先生带他都见过,而且还启发和开导过他,如果答不出来,太对不起先生了。
再比如,杨先生出了一道非常难的题:全世界搞籼粳稻杂交育种的,最早的人是谁?作出了什么贡献?这个问题,书上没有,杨先生一直致力于籼粳稻杂交,所以,他特别看中这样的问题。一年前,先生给他讲过,1928年日本水稻学家加藤茂苞,用人类血清的方法,来研究水稻的分类问题,根据稻种的形态、杂种结实率及血清反应,将栽培稻种分为两大群,即粳稻为日型亚种,籼稻为印型亚种。第二个赵连芳在印度时,搞了籼粳稻杂交。
那时的教材少,课外书也没有,信息不灵便。这些问题,书上根本找不着啊,不是听过杨先生讲课,想答出来,门儿都没有。外面那些研究生,跟陈温福一块儿考博,等于吃了大亏。
这些问题,也许别人认为不重要,但杨先生认为,特别重要,他培养的方向,不是靠死读书考出好成绩的博士生,而是能学以致用、对社会有贡献的水稻学家,知识不广博,还叫什么博士?
看过陈温福的试卷,杨先生很高兴,别人考过60分,先生就能录取,而对陈温福的要求,还是他的老标准,必须是80分以上。还好,出乎先生的意料,陈温福答了85分。
杨先生很高兴,说了一句,我没白教你。于是就开始解释他出的题,哪个题考的是哪个知识点,想提高学生的什么能力。
1983年,曾经是杨先生唯一研究生的陈温福,又成了先生唯一的博士生。陈温福也成了沈农“文革”后的第一个研究生和第一个博士生。
8月中旬,高粱、谷子都没成熟,只有稻子抽穗了,麻雀就在这时盯在了稻穗上,专捡穗大粒鼓的稻种鹐。沈农水稻试验田仅有6亩地,培育着各式各样的种子。稻粒一旦被麻雀鹐了,就会毁掉实验的结果,若是鹐光了,那就彻底完了。
一天下午,杨先生出差回来,马上赶到试验田,发现稻粒被麻雀鹐了,回到研究室,特别不高兴,他就把看麻雀的责任交给了陈温福,告诉陈温福,明天早上早点儿起来,看麻雀。陈温福马上答应了。
考博士时,考的是日语,读博士时,转回头,依然学英语,并且生物统计学等课程,老师全程用英语讲,他每天晚上学习时间都要超过11点。陈温福虽然记得看麻雀的事情,可年轻人困啊,白天还累,头一挨枕头,没觉得过去多久,就是早晨5点了。
沈阳的夏天,4点半左右就亮天了,麻雀从栖身地飞出来,扑向了试验田。陈温福从梦中惊醒时,已经晚了,跑到试验田,迟到了半个小时,杨先生已经拄着棍儿,到了试验田,劈头盖脸地批评着陈温福,我开除你,这么懒怎能行,我都来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来,麻雀已经吃完走了,你知道损失有多惨重吗?
本来重重加码的学习量,让陈温福不堪重负,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5小时。听到了先生这么严厉的斥责,陈温福崩溃了,毕竟年轻气盛,当天他就找到了沈农研究生部部长,直接提出退学,压力太大,受不了。
研究生部部长一听慌了,沈农“千顷地里一棵苗”,就这么一个博士生,说不念了就不念了,怎么行?就找到副校长顾慰连。第二天一早,顾校长就敲开了陈温福宿舍的门,问道,昨天杨先生批评你了,要开除你呀,你要不念啊,小伙子,有这样想法可不行,别听他的,他老伴也没有,年龄大了睡不着觉,对年轻人这样的要求,是不对的,我找他去,批评他。
顾校长和杨先生感情很深,一般人,谁敢说批评杨先生?顾校长对杨先生说,这可不行,年轻人学了半宿,第二天能起来那么早吗?因为这件事儿,开除个博士生,太不近人情了。
杨先生心疼的是稻穗,虽然完成了水稻理想株型的研究,但杨先生还想更上一层楼,完成毕生追求的三级跳,那就是超级常规稻。千辛万苦培育了八年,才培育出的稻种,被麻雀毁了,损失太惨重了,迁怒陈温福也好,怪罪陈温福也罢,一旦稻种被麻雀鹐光,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人生能有几个黄金八年?况且,有些事情,是不能够重复的。
归根到底,杨先生出于对稻作事业的挚爱。
生气归生气,麻雀的问题还得需要解决。不要小瞧麻雀的智商,稻草人已经吓唬不住它们了,甚至“欺凌”到稻草人的头上,落在上面观察四周。敲锣吓唬,你在东边敲,它们飞到西边鹐,只能四面八方都有人看守,才能轟得走麻雀。而稻作研究室经费有限,雇不起那么多工人。
陈温福虽然脾气挺犟,但随机应变的能力更强,当即拿出解决方案,重点培育的区域,用网罩上。
三天的冷静期过后,杨先生收回了气头上说的话,不开除陈温福了,但必须汲取教训,任何细微之处,不得再出现纰漏。陈温福也不再诉苦,先生对学生要求严,谁都知道,但对陈温福的要求,尤其严格,严得不近人情。陈温福并不知道,先生对他期望值最高,把他当成自己生命的延续。那种严,是充满期待,学习的目的,是学以致用,不能舍本求末,不酷爱水稻,精心培育每一粒稻种,怎能成为农业科学家?
古稀之年的杨先生,更感到时间的紧迫,是想让陈温福把更多的本事都学到手,继承自己的衣钵,完成超级稻的研究,让中国生产出更多的商品粮。陈温福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先生对自己的厚爱,师生又和好如初,情同父子。
人成才需要磨砺,种子的培育成功,也需要闯过自然灾害的道道难关。没过多久,一场冰雹突如其来,陈温福飞快地赶到试验田,冒着冰雹和大雨,和杨先生一道,设法保护快要成熟的稻种。
风暴过去,天露彩虹。这一次,是陈温福最先跑到的试验田,用身体保护住了最重要的稻种,虽说只有仅仅几十株免受到灭顶之灾,但体现的却是对水稻深深的爱,杨先生的热泪与雨水混在一起,肆意飞扬,那是看到学生成长的喜悦。
除了他们用身体护住的一块,试验田被冰雹砸得七零八落,可就在这片地里,师生俩惊奇地发现,居然还有几株矮秆大穗的水稻,承受住了冰雹的攻击。陈温福将这几株水稻移栽进盆里,与先生一起,单独培养它、研究它。
于是,中国超级稻的研究,从盆栽水稻开始,拉开了新的一幕。
十三 北粳南引
师从杨先生之后,陈温福经历了从不认识、不懂、不会水稻,对水稻没感情,到后来很亲近、很熟悉、很热爱、很愿意研究和种植水稻,最终与水稻的情感水乳交融了,仿佛自己的生命就是水稻的一部分。
正是因为爱,陈温福对水稻的研究渐入佳境。杨先生根据材料力学原理,推导出植株的抗倒伏与株高的平方成反比。陈温福在导师的理论基础上,举一反三,论证出新的观点,抗倒伏能力与茎基部节间的长度呈负相关,与茎壁厚度呈正相关。
陈温福和杨先生一样,对水稻达到了知行合一的境界,每一次出差回来,就像远归的父亲急切见到儿子一般,直接扑到实验田里。试验田的每一实验区的稻子,陈温福都能如数家珍,偌大的一片试验田,几乎每一穗稻子都经历过他的抚摸。
看到学生突飞猛进的进步,杨先生感慨万千,真是后生可畏啊,用不了多久,学生就能和老师并驾齐驱了。
1993年6月,陈温福从英国学习归来,81高龄的杨先生,觉得自己精力不足,向校方提出申请,辞去水稻研究所所长的职务,提议由陈温福接任,他给出的理由是,水稻研究所不能继续老化,需要新鲜血液,年轻人,翅膀硬了,要好好使用,别让培养出的学生都当“飞鸽”牌。
陈温福的脑海里,杨先生不仅是终身教授,也应该是终身所长,只要杨先生在身边,就是他们的主心骨。江山代有才人出,所长哪有终身制的,杨先生辞得坚决,陈温福想不干都不行。
水稻超高产育种,头绪纷繁,没有现成理论可循,未知领域庞大。杨先生认为,能否取得进展,关键在基础研究。“千粒穗”也好,“万粒斤”也罢,某一个突出产量,某一种重要性状,构成因素或许是偶然的、暂时的现象。印度尼西亚育成穗长70厘米的系统,不一定适应我们。超高产育种需要的是对几种优势的结合和优化,是长期的稳定,而不是为了哪一点突出,盲目地碰运气。
正当杨先生对超高产育种困惑之际,1992年1月,杨先生在《光明日报》上读到了钱学森关于《迎接21世纪大农业发展的一个重大问题》的文章,提出要有“中间层次的新学问”。杨先生为之一振,茅塞顿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钱学森是我国“两弹一星”的元勋,家喻户晓的人物,虽说是物理学家,却非常关心农业,深知粮食安全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在全国政协常委会上,钱学森提出,“农业要以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农业型知识密集型产业,实现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三结合。”他从一项植物生理研究技术成果的应用谈开,结合其他学科类似问题的演变情况,提出建立一个中间层次的新的学科的见解。
钱学森的见解,得到了《光明日报》的响应,这篇文章便这样公之于众了,在全国引起热烈反响。
杨先生认为,对于超级稻研究,“中间层次的新学问”是同样值得重视的大问题。共鸣之际,他欣然命笔,致信钱学森。此后七年,二十余封书信往返沈阳、北京,两位耄耋老人掀起了隔空的科学对话。
杨先生在信中说,“回顾1951年归国以来从事水稻育种事业的正反经验,确实需要钱老所說的‘中间层次的新学问’”,“从前人们把植物遗传学视为作物育种的基础科学,但随着作物育种的发展,要讲高产更高产,就不能不涉及生长发育、光合作用、呼吸作用、抗性机理等,这就有必要把植物生理学作为作物育种的另一基础科学,还有别的比较次要的基础学科。如果把范围扩大为作物生产,那就牵扯到光、温、水、土等种种条件,以及作物栽培与耕作中的种种措施,涉及的中间层次的学科就更多。”
钱老很快回了信,从此便开启了他们之间的学术交流和共鸣,他在回信中说,“水稻超高产是我国的一个重大研究课题,过去同志们也有不少争议,这说明问题的复杂性。是否应该说水稻超高产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育种是其中的一个问题,还有田地土质、灌溉、日光、气温、种植、密度、用肥、防虫害等许多问题,所以是一项工程,犹如航空工程的飞机设计、制造与应用。我说的中间层次学问,可称为生物技术学,则是这项工程,水稻高产工程的指导性理论,一门方法学。您文章中提出的几点很有启发性,很值得有志于生物技术学创建人思考。”“您为我国农业奋斗了一生,做出了突出成绩,诚可庆贺!大穗与直立穗结合起来,是新理想株型稻,真了不起!我要向您学习。”
杨先生的日记中,也曾引用钱学森的话,“钱老说,农业的发展也要有中间层次的学问。一句话,开始扭转了我国现代史上重工轻农思想。这是当前反复验证过的至理名言,(科教兴国)协调发展的核心思想。”
从这些通信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两位老人在学术上的交流和认知,同时也能了解到,他们对前沿科技的远见卓识和对国家的热爱之情。钱学森说,“我作为一名中国的科技工作者,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人民服务。如果人民最后对我的一生所做的各种工作表示满意的话,那才是最高的奖赏。”
在“中间层次的新学问”系统工程原理启示下,1996年中国第一代直立大穗型超级稻“沈农265”在沈农诞生。
这一年,杨先生84岁。
中国超级稻的由来,还得从杨守仁先生的自责开始。
杨先生始终有一个梦想,既然中国是最早栽培稻的國家,第一粒高产超级稻的种子,也应该诞生在中国。前文交代过,杨先生用了近30年时间,发现了矮秆大穗新组合,却生不逢时,爆发了“文革”,并未引起反响,依然是被打倒的“反动技术权威”。先生并不知道,他于1969年育成的“千重浪”却在国外引发了千重浪,水稻高产的瓶颈,被中国人突破了,引发水稻育种的“第一次革命”。
1974年,袁隆平利用杂种优势利用,育成中国第一个强优势杂交组合——“南优2号”, 带来了我国水稻的“第二次革命”。
两位中国水稻之父,一北一南,相互呼应,一粳一籼,各有千秋。虽说两人的研究理念不同,研究方向各异,却一同创造了世界奇迹。中国的水稻单产长期徘徊在二三百斤的局面迅速被打破,一跃达到千斤稻。
“民以食为天,食以稻为先”,千百年来,压在中国老百姓头上的吃饭问题,从一粒种子上开始突破,造福于每家每户的饭碗。可以说,两次“水稻革命”,单产的重大突破,深刻改变了我国水稻生产的育种方式、种植结构、栽培技术以及管理模式,也让我们对中国饭碗更有信心。
水稻超高产育种的提法,不是杨先生的首创。早在1981年,由日本学者提出的,他们曾搞过全国协作攻关项目,采用的是杨先生籼粳稻杂交的办法,来做超高产育种。实验虽然是成功了,应用却不理想,米质粗糙,日本人不吃,只能喂猪。
单从产量上讲,日本举全国之力,水稻超高产育种,是成功的,毕竟实现了每公顷12吨。但从实际应用上来讲,却是失败的,有产量,无质量。真正把产量与米质完美融合为一体的,杨先生是第一位实现者。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不是陈景润提出的,却是被他证明了的。四十几年过去,不管是常规超级稻还是超级杂交稻,谁也没有突破杨先生的理想株型与优势相结合,后来提出的所有理论,都是在他的理论基础之上补充和完善的。
前文说过,1987年在杭州召开的国际灌溉稻大会上,陈温福代表杨先生做了“水稻超高产育种新动向”的报告,首次科学地阐明水稻茎叶性状在光能利用上的重要性,水稻超高产育种的概念才被国际水稻界认可。
事实上,这次会议超高产育种的新动向,不仅仅是中国的水稻,整个世界的水稻发展都在经历着全新的变化、孕育着新的革命。
1989年,国际水稻研究所启动了新株型育种研究,利用的正是包括“沈农366”在内的粳稻种质资源作为骨干亲本,从而选育出的新品系,并于1993年宣布获得成功。1994年,通过小面积试种,比当时的高产品种增产20%,该品种获得了超高产。媒体在宣传时,将其翻译成了“超级稻”,这便是超级稻名称的由来。
听到这个消息,杨先生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虽说国际水稻研究所证明了先生带领团队的研究成果,认证了他们提出的水稻超高产育种理论和方法的正确性和实用性。但这种墙内开花墙外红的结果,并不是先生所要的。
杨先生反复自责,批评自己,只顾低头拉车,忘记抬头看路,我们有自己的种源优势,为什么不能充分地利用起来,培育自己的超级水稻呢?84岁高龄的杨先生,大声疾呼,启动我们自己的超级稻育种计划。
1996年4月,杨先生提笔给钱学森写信,谈及在中国也应开展超级稻研究的问题,建言国家组织各方面力量,集中攻克我国水稻超高产育种的难关。钱学森接到信后,立刻将这封信转给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姜春云。
姜春云批示,责成农业部主持论证。
次月,遵照农业部的通知,杨先生和陈温福一道起草了“水稻超高产育种及栽培体系”项目可行性报告。至此,中国超级稻研究被推进快车道。
1996年6月,中国水稻发展史上的第三次革命的大幕,在沈阳徐徐拉开。
中国水稻界的元老,黄耀祥院士、谢华安院士,还有全国近20位水稻专家,齐聚沈阳南湖宾馆,在农业部主持下,召开了“中国超级稻研讨论证会”,就我国开展超级稻研究的必要性、紧迫性、可能性和技术路线等深入研讨和论证。
从某种程度上讲,杨先生是怀着感恩的心,在沈阳接待的黄耀祥,没有黄院士当年的“广场矮”,就没有后来杨先生的“理想株型”,更不用说如今的“超级稻”了。会议期间,两位耄耋老人手拄着拐杖,形影不离,两支拐杖似乎成了两簇稻秧,金黄而又强壮地生长在会场,成为研讨论证会的另一道风景。
科学无界线,只有相互敬重与交流。
2006年9月,在沈阳召开的“中国超级稻发展战略研讨会”,大会主席,一般都由东道主担任。陈温福坚决不当,而是请袁隆平担任。
袁隆平到达沈阳后,陈温福特意将袁先生接到沈农,谈学术,说未来,相谈甚欢。忘年交的两个人,惺惺相惜,都称赞对方的研究了不起,贡献大。尤其是说起刚刚去世的杨先生,袁先生对杨先生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两位老人,毕竟有过很深的感情。
最隆重的场面,是袁先生做专场学术报告,沈农的世纪会堂共有1700个座位,结果来了2300多名师生,走廊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袁先生虽然快80岁了,依然激情四射,精彩之处,鼓声如雷。他预言地球上水稻亩产的最高极限是1500公斤左右,超级杂交稻攻克亩产900公斤目标后,还要向亩产1000公斤发起冲锋。
会上,特聘袁先生为沈农的教授和博士研究生导师,他非常愉快地接过了聘书。从此,沈农的高才生,不必远赴湖南报考袁先生博士,在沈农都能学到袁先生的学问。
研讨会结束后,陈温福与袁先生经常南来北往地交流,两位忘年交也成了莫逆之交。
2010年虎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陈温福到长沙,看望了年逾八旬的袁先生,袁先生祝贺陈温福当选2009年度的中国工程院院士,交流了各自的科研情况。2012年沈农60年校庆,袁隆平先生欣然题词祝贺,“为建成有特色高水平一流大学而奋斗!”2017年9月,沈农水稻研究所成立60年,袁先生题写了贺词,“攻坚克难,创北粳,誉神州”。
2021年5月22日,惊悉袁先生逝世,陈温福特别愕然。
袁隆平先生是中国水稻四大谱系的创始人中,最后一個元老了,袁先生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中国超级稻之父、中国杂交稻之父相继去世,“南籼北粳”都失去了领袖,令陈温福怅然若失。在陈温福的感情世界,袁先生起码应该是个百岁老人,有袁先生在,自己的生命还有追赶的目标。
袁先生的去世,陈温福是惊愕和惋惜,而他最痛苦和难以接受的是,是恩师杨守仁的去世,尽管杨先生是94岁高龄辞世,他始终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哪怕先生离开十几年了,经常有学生看到,夕阳的余晖,照耀着水稻研究所楼门前的那片树林,在杨先生亲手栽下的三株银杏树下,他们的导师陈温福孤独地站在先生的雕像前,默默地与先生对视,仿佛心中有说不完的话。
杨先生的身体,到了1999年时,越来越差,先后五次心肌梗死发作,都因抢救及时,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那是因为累的。先生是为水稻而生的,前两年,先生糖尿病并发症频频发作,就预感到,自己的来日不多了,还有两件大事没有做完,所以不顾休息,只争朝夕。
第一件事是编辑《杨守仁水稻文选》,虽说文章都是现成的,可先生却不想这么编进去,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稻学研究的总结,传下去的,应该是精品,要适当地修正并加以评注,对后世有个交代。
另一件事是,中国超级稻被全世界认可,普及到同纬度其他国家,造福全人类,所以,他特别在意库希博士的来信,感谢库希博士对中国超级稻是水稻史上“第三次突破”的评价。他唯一的遗憾,没有能力将中国超级稻译成英文,提供给世界各国,当库希博士的第二封来信,谈到将促成此事时,先生特别高兴,称其为中华民族的光荣。
1998年,先生的家里添置了一台电脑,专门配置给17岁的孙女杨萍的。这下可好,杨萍就成了先生的打字员,天天帮助爷爷打印文稿,常常头一天晚上孙女打完的稿子,第二天早上,那摞稿子又摆在了电脑桌上。那是修改过的稿子,爷爷拿着钢笔,连夜修改完成,拙朴有力的文字圈圈点点地画在打印稿上,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孙女起床的第一件事儿,重新帮爷爷敲进文字,再打印输出。爷爷的稿子,反反复复地推敲,需要修改七八遍,才能定稿。孙女功课忙,帮爷爷改来改去,怕耽误了功课,不耐烦了。爷爷看出了孙女的情绪,对孙女说,“科学的东西来不得半点差错,搞学问就是要认真,写文章也是这样,就是要不断地修改、不断地完善。”
孙女并不知道,爷爷抱病编辑的,正是毕生的精华,传世之作《杨守仁水稻文选》。这是先生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宝贵遗产,必须像当年修正“泥烂如羹”那样,逐字斟酌,不留遗憾。爷爷也不想耽误孙女的时间,家里就是“学习园地”,就是爷爷帮助孙女学习的佐证,爷爷把屋里的物件都贴上了英文标签,就连冰箱上也贴了一堆英语单词,孙女生活在英语的环境里,天天感受的是学术的熏陶,所以,后来孙女留学澳大利亚,语言关是爷爷耳濡目染中教会的她。
杨先生牺牲孙女的时间,确实是时不我待,他不能把知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他特别想趁着活着,见到自己的文选出版,趁着还有一口气,把文选寄给最需要的学生们。因为,有些发表过的论文,因时过境迁,不适应新时代了,他修修补补改了一辈子,才最终收进文选,目的就是让学生们修正从前知识上的偏差。
整理完书稿,先生等不得相关部门的资助,就去找辽宁科技出版社了。远在台湾的内弟,得知姐夫急着要出书,资助过来了1万美元,加快了这部巨著的出版进度。
先生的工资很高,却没有多少积蓄,他喜欢做善事,比如为家乡的教育捐款,赡养高寿的舅妈,接济老家的亲戚,请学生们到家里吃饭,帮助贫困的学生,经常把自己弄成了“月光族”。先生有句名言“积善者心安,积德者心喜。心安而心喜,百岁也不稀”。这也是先生长寿的秘籍。
先生最不想欠别人的人情,无论是亲人还是学生,学生拎着东西来看他,他最不高兴,一定从家里找出值钱的东西,回馈给学生,弄得学生不好意思再拎东西了。请学生吃家宴,品尝他们家的江南风味,是先生最高兴的事情。先生家常年宾朋满座,被誉为学生的第二食堂。如此好客与豪爽,先生能攒下钱,那才怪了呢。
尽管荆育英是台湾有影响的企业家,1万美元不算啥,也成了先生很大的心理负担。他已经行动不便,无法完成还钱的心愿,便写进了遗嘱,告诉儿子杨惠民,一定要还。
先生的无私与无我,感动了相关部门,《杨守仁水稻文选》的出版,开启“辽宁省文化名人系列丛书”的第一部。
杨先生喜欢和学生们书信往来,把热爱稻作事业的学生,当成一生的知己,学生们呢,也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尊重爱戴先生。先生的信多为人生哲理和鼓励的话,最有意思的是,先生落款时,往往不是具体时间,而是重要的历史时刻,比如“写于建国五十年国庆之夜”“申办奥运成功之时”。学生邹邦基保留着先生的一封信,那是先生写给他们夫妇的,除了承认超级稻“有你俩的辛勤”,落款是“澳门回归次日晨”。
先生一辈子就是这样,哪怕日常生活,都在潜移默化地体现爱国情怀。
2002年初春,杨先生再次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这一次病情更加严重,急救中心的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午夜时分,先生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医生采用电击的方式,进行抢救,但没有丝毫效果,于是,医生决定,加大电压,再搏一次。这一次,奇迹出现了,原本成为一线的心电图,又恢复了曲线。凌晨2点,先生的心脏再一次停止了跳动,医生又一次进行电击,两次从死神手里抢回先生的生命。
太阳升起的时候,杨先生渐渐苏醒,半睁半闭着眼睛,声音含糊地要纸和笔。重症监护室,哪儿有笔和纸啊,儿子杨惠民灵机一动,撕开了装营养品的外包装,整理成规规矩矩的纸壳,寻来一支笔,递给处于朦胧状态的父亲。
谁都不知道,两次起死回生的杨先生,执意地要笔和纸,到底要干什么?大家都以为,老人家要向家人交代后事,或有什么话对学生说。谁也没有想到,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先生,摸着纸壳,用颤抖的手,奋力写下四个大字“为国争气”。字迹虽然歪歪扭扭,却不失苍劲有力。
看到此番情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地掉下了眼泪。
脱离危险,身体得到了一定的康复,杨先生回家休养。孙女一直不解,生死关头,爷爷什么都没交代,为何偏偏写下“为国争气”?杨先生解释道,人在垂危之时,有意识、有感知,仿佛飘浮在云梦里,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片段,电影般回放在脑海里。医生抢救他时,他的时空完全交错了,回到了美国留学时,看到了洋人扬起高傲的头,肆无忌惮地欺侮中国人,中国人在国外学知识,本领再强,也要低人一头。国家不强大,人民没尊严,年轻人就应该为国争气。
孙女考上澳大利亚肯迪大学的研究生,杨先生特别支持,出国学习,很有必要,国外有很多知识和经验可以借鉴,能培养出国际视野,用人类的观念思考问题,开开眼界也是好的。临行前,爷爷紧抓孙女的手,久久不放,郑重地说,学成之后,必须回来,报效国家。
然而,就这一别,竟成永诀。接连从阎罗殿上闯回,杨先生已经承受不住脑血栓、心脏病、糖尿病等病魔的折磨,身体越来越虚弱,牙齿快掉光了,吞咽也很困难,手总是颤颤地发抖。
即使如此,杨先生依旧惦记着水稻,2003年先后4次坐着轮椅到试验田,查看新品种的长势。2004年10月,尽管先生的身体相当的羸弱了,采种时,实在是忍不住了,在陈温福等学生的陪同下,执意去了试验田,拄着拐杖,艰难地站立着,感受着金色的稻田,临走时,还像少女抱着鲜花一般,抱着一簇稻穗,回到家中。
2005年2月28日6时20分,心中再无牵挂的杨先生与世长辞,享年94岁,若说遗憾,只是孙女没在身旁。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先生走了,走到了天国,先生的家空了,空得陈温福的心也空了,他一时难以适应没有先生的日子。
家還是从前的样子,赭红色的老沙发还在,那里承载着先生和学生们无尽的欢乐。先生的书法还挂在墙上,每一幅都是激励,都是情怀,都是哲理,都会让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还有雪白的墙上,依然挂着一簇簇带着泥土的水稻。
杨先生逝世一周年那天,陈温福在纪念文章中这样写道,“又是一年春草绿,又是一年稻花香,遥看长空飞鸿去复回,却不见神州先生有归期!斯人已逝,天堂里多了一名德才兼备的科学家,人世间却少了一位学识渊博的一代名师!”
先生走了,但先生亲手栽下象征着“三人行,必有吾师”的三株银杏树,已经像他培育的学生那样,枝繁叶茂。银杏树前陈温福也像牛津大学那样,给杨先生塑了一个等身的半身雕像,先生的音容笑貌,永远地留在了水稻研究所的楼门前。
无论是谁,想先生了,就到雕像前伫立一会儿,心中念叨一番对先生的思念。揪下一片银杏叶,藏在书中,做成标本,想先生了,就嗅一嗅,体会先生的谆谆教导,感受先生的爱国之情,还有刚正不阿、坚持真理的精神。
先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晚年留下遗嘱,“丧事从简,不留骨灰”。按照先生的遗嘱,先生逝世两年后的6月,先生的亲人和学生,带上先生的骨灰,前往大连,参加辽宁省第52次海葬活动。
伴随着鲜花与稻粒,先生的骨灰播撒进了大海中,先生完成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播种”。这些种子,会随着大海的波涛,游荡进他走过的山川大河,那里有他童年放牛的地方,有他青年的梁山、桃源和八百里洞庭,有祖国的宝岛台湾,那里有他的足印和亲人,还有他曾经留学的大洋彼岸……
先生走了,风范永存,他的身体已经化成了亿万个精神内核,像一粒粒种子,播撒进学生们和后来人的心田,在他热恋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形成一种“超级”的力量,激励后来人奋发自强,走中国“稻路”。
主要参考书目:
《当代中国农学家学术谱系》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2016年版。
《稻之梦——杨守仁教授纪念文集》 ,春风文艺出版社 2008年版。
《风范——纪念杨守仁教授诞辰100周年》,沈阳出版社 2012年版。
《记忆——沈阳农业大学建校初期部分人物小传》 ,沈阳出版社2022年版。
广播剧《一粒超级稻》,录制单位沈阳广播电视总台录制。
周建新,满族,一级作家,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香炉山》,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在《当代》《十月》《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