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马
2023-04-13赵宏兴
赵宏兴
李连想被众人簇拥着走进饭店那一刻,眼前猛地一亮,他在昨天低落的情绪中还没走出来,现在一下子掉入这样高大上的氛围里,李连想的名人感觉又慢慢地复活起来,他需要这样的转场,从一个贫瘠的草场转到另一个水草丰美的草场。
大厅里亮如白昼,标致的美女们穿着紧身的裙装工作服,站成一排,一干人走进来,她们都弯下腰齐声说欢迎光临。大厅的中间是一个大圆桌子,高高的椅子,每个位子前是摞起来的三个精致的碟子,一块白色的餐布,上面印着“欢迎中国书画名家采风团”一行字,可见主办者的用心。
大家都推李连想坐上首,李连想说不行,应当是范老师坐上首,范老师是这次活动的组织策划者。范老师拉着李连想说:“要尊重艺术,你是著名画家,应当要坐上首。”李连想推辞不过,就和范老师一左一右坐下来。首席坐好,大家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整齐地坐下来。
李连想坐在范老师的身边,这使他有了被视线聚焦的感觉,但李连想经过的场面多了,也习惯了,他十分镇定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端坐着。
“李老师你看,这上面有马,是你画的吗?”刘小娟女士举着一个小碟子,朝对面的李连想风趣地说。李连想以画马著名,刘小娟是来自另一个城市的女作家,是这次画家采风中唯一的一位女作家,她穿着眼下流行的肥大袍子,手上戴着一个银手镯,脸上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时尚而文雅。
大家低头看面前的碟子,果然在碟子上印着一匹装饰精美的骏马,马一只腿弓起,三只腿站立着,马的鬃毛修剪整齐,背上铺着一块精美的坐垫。
李连想笑着,说:“这哪是我画的马,这是电脑里的马。”
李连想穿着一身中式对襟长袍,唇上的髭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艺术家的范儿。
旁边的范老师说:“电脑里的,就是没有人味儿。”
范老师来自京城,穿着皮衣,说话一口京腔。范老师虽然在北京工作,但老家是这里的,可以说是从故乡走出去的名人,粉丝多,号召力强,组织了这次采风活动,来了不少名家,可谓十分成功。
李连想说:“是的是的,电脑里美好的东西,能带给人幻境,现实的东西再差,带给人的是生命。”李连想一说,大家都附和地笑了起来,说这是名人名言了。刘小娟把筷子放在碗上,也仰起脸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白晳的面庞在灯光下,显得丰满高贵。
玩笑一开,大家頓时轻松起来。桌子上不断上菜,冒烟的、冰雪的、造型的、河里的、海里的、农家的、进口的……大家开始埋头吃了起来,一时桌子上只有吃菜的声音。吃了一会儿,范老师停下筷子,说:“今晚请大家喝台子酒,但喝台子酒有两个潜规则,一个是主人要带头喝,因为假台子酒多,主人带头喝以验证明。二是不能炸罍子,因为台子酒贵,炸不起。”小城喝酒有炸罍子的风俗,就是酒喝到兴奋时,把酒倒进分酒器里两个人一饮而尽,叫感情深一口闷。
说完,范老师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倾而尽,大家都鼓起掌来,端起杯子开始喝酒。
酒喝到中场,大家又说到画画,范老师说:“他有许多名人的画,有一次,著名画家李源给他画了一幅画,可他坐出租车,下车时忘了拿了。”李源的画,可是紧俏的货,一平方一万还要找关系哩,大家不免嘘了一声。
李连想说:“我们那儿有一句顺口溜,就是钓鱼的人总是说自己跑掉的都是大鱼。”
李连想这么一说,其实就是在臭范老师。范老师也是大画家,一般人是不敢这样说的,但李连想也是名人,而且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范老师说:“我的画前几年卖得好,我和经纪人对半分,卖二十万,他得十万,我得十万,卖一百万,他得五十万,我得五十万,事情我也不问,都是他操作。但到去年,市场就差得不行了,一直往下掉。”
李连想说:“画价再掉,自己挂价不能掉,你要是掉了,收藏你画的人,会来找你算账的。”
范老师说:“是的,价不能掉,但画子挂价也有讲究的,要画几张烂画挂最高价,还有不想出手的画要挂高价。”
刘小娟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说:“这就奇怪了,好画挂高价可以理解,那些烂画为啥要挂高价?能卖掉吗?就是让外行买去了,也对不起人家呀。”
李连想吃了一口菜,抬起头来,对刘小娟说:“为啥烂画要挂高价,而真正想出手的画却只能挂一般的价格?这是心理营销,人家看烂画都这么值钱,就有了可比性,一般的画就卖出去了,好画子反正你不想卖,挂多高都无所谓。”
刘小娟听了,恍然大悟。
一个时辰,酒桌上的话题都围绕着李连想和范老师,大家不时地附和喝彩,吃完饭,都乘车回房间休息了。
李连想带着一身的光耀回到房间。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房间里一片静寂,甚至有了荒芜,酒场上的热烈和光耀都已在门外消失殆尽,他回到现实里,许多失意又涌上了心头。
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有几副脸孔,这有利也有弊。
李连想在外是著名画家,本职工作是一家生产汽车的集团公司部门销售经理,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业余的东西反而做得最好。昨天下午,李连想去一家公司公关,因为这家公司要买一台大货车,李连想公司生产的货车正符合条件。
其实,这件事本来用不着李连想去跑的,安排个业务员去就行了,但他过去送给这家公司董事长吴弓一张画。那时,吴弓董事长刚上任,正是跃马扬鞭奔向前程的时刻。吴弓很喜欢马,李连想又是小城画马的名人,便在朋友的引荐下,找到李连想,想让李连想给他画幅马挂在办公室。吴弓董事长对李连想画的马很满意,临走要付给李连想润笔费,李连想婉拒了,吴弓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对李连想说:“来日方长。”
有这份情意在,李连想对这个生意还是很自信。说句实在话,一年来,李连想为公司的销售操了不少心,为了攻关也送了不少画。在李连想的努力下,单位的工作起色很大,效益成倍增长。但时间进入今年后,生意一直不好做,效益下滑严重,董事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次。所以,即便是一辆车子,他也想亲自去争取一下,改变一下运势。
李连想还是第一次来吴弓董事长的办公室。吴弓董事长的办公室很高档,墙壁是紫红色的装饰,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空调的热气开得很足,与外面寒冷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连想走进去时,吴弓董事长正在打电话,见李连想进来了,示意他在座位上坐下来。
吴弓董事长打完电话,又重新坐回他那高大的真皮转椅里。李连想上前寒暄了几句,但吴弓贵人多忘事已认不出他了。李连想心中很不快乐,便提到上次画的马。
李连想说:“那匹马,吴董事长没挂办公室?”
吴弓哦哦着,似乎恍然地说:“挂在家里了。”两人上前握了握手。
有了这层情感的交流,接下来的交流顺畅起来,李连想便说起了公司买车子的事。吴弓董事长把身子往后使劲地靠了靠,说:“我操,你怎么知道的?”
吴弓董事长说完,并不看李连想,而是看着办公室里的绿植。吴弓油亮的头发往后梳着,宽大的脸铁板着,显示出傲慢的神情,与当初他求画时的热情判若两人。李连想虽然看不惯这样的派头,但为了生意,还是要忍气吞声,他尽量克制自己,做销售工作,心理要强大,不能有书生气。
李连想笑笑说:“是朋友告诉我的,如果有可能,还请董事长您多关照。”
吴弓董事长顿了一下,用手指敲着桌面说:“我操,不瞒你说,我們真的要买一台车子,但不是你们的车子。”
李连想还想说几句,但吴弓董事长先开口说:“我要开会去了。”说完就抬手关了空调,关了电脑,把桌子上的纸张收拾一下,站起了臃肿的身子。
这还没说上两句话,就结束了。李连想做了多年的销售,虽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凭他小城画家的名头,到哪儿人家也会奉为座上宾的。现在,他真想也回怼吴弓一句“我操”。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连想心里陡地生出这一句。联想最近一段时间来,工作上受到的挫折,再在吴弓董事长这儿受到了冷遇,李连想觉得很委屈,心里憋着一口气。
回到家,李连想便赶时间来机场,去下杜市参加这个“中国书画名家采风”活动。这次采风活动,是半个月前范老师打电话邀请的,由一家著名钢铁公司赞助。几个画家朋友已好久没见面了,大家在一起洽谈技艺,叙叙友情还是很快乐的,每次采风,李连想都能打开思路,创作出满意的作品,这次采风,也正好抚平一下李连想刚刚受伤的心情。
妻子开车送他去机场。李连想的家里也是一地鸡毛,母亲在住院,妻子早年辞去工作,一路陪着儿子成长。现在,儿子在上大学,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李连想一个人的工资,不免捉襟见肘,自从李连想干了销售经理,拿了高提成后,家里的生活才有所改变。
想到在吴弓那里受到的屈辱,一路上李连想心里很堵,也不想说话,偶尔妻子说一句,他只是嗯嗯着。妻子问:“有心事吗?”李连想说:“哪里,我在寻思着不会误点吧。”李连想搪塞着,不想把心头的不快说给妻子,妻子为了这个家也操碎了心。妻子说:“不会的,时间还早着呢。”
到了机场,李连想让妻子把车停到落客平台,妻子却要把车开到社会停车场。下了车,李连想拖着行李在前面走,妻子跟在后面,一直送到候机厅二楼,李连想要去安检了,妻子才磨磨蹭蹭地离开。李连想常常出门,妻子常常送,但这次李连想却有了分别的留恋。他觉得过去为工作忙忙碌碌的,忽视了家庭的温暖,现在才回过神来。安检完坐下来,李连想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让她回去开慢点不要着急。妻子说不急,也不赶路。
飞机准时起飞了,冲向茫茫的黑夜,李连想从窗口看下去,大地上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马路如璀璨的项链,行驶的车子是一个个移动的亮点,像一颗颗小小的珍珠。李连想想,马路上有一辆车的灯光,是妻子车子的灯光吧,她正在回家去。转瞬,灯火通明的城市远去了,翅膀下是一片黑沉沉的土地。
到达下杜市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接他的车子把他送到一幢楼前,司机告诉他,这幢楼是接待省部级领导和社会名人的。李连想瞅了一眼,面前这幢黑黝黝的建筑,里面透出朦胧的光线。
在大厅登记完后,李连想拖着行李箱往里走,这是几座方形的建筑物,楼高只有三层,端正威严,果见不平常。经过双重的玻璃门,里面是一个宽大的大厅,摆放着几组宽大的沙发,顶上是琉璃的吊灯,像天空中璀璨的银河。拐了一个弯就是房间,房间的门高大气派,地上铺着软软的地毯,行李箱拖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
进了房间,他把灯全部打开了,那些灯从拐拐角角都亮了起来。躺在床上,在寂静中,吴弓董事长油亮的背头、铁板的脸孔又在李连想的眼前浮现,他感到浑身燥热,开始脱衣服,臃肿的羽绒服脱下后,他感到轻松自由,这才是真实的自己。他扩展了一下双臂,一拳打在床上,但床铺是松软的,他用力砸下的一拳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第二天上午,在市里参观,道路、楼房、人群和街头花园,全国的城市似乎都是统一的模式,没有什么新鲜的。但他们每到一地,都有大大小小的领导笑脸相迎,让人感到荣耀和尊敬。
下午,参观的是一家上市公司,这是一家庞大的现代化钢铁公司。晚上,是钢铁公司的董事长请大家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吃晚饭。
吃完饭下楼,门口已停了两辆黑色的中巴车,车身在宾馆门前的灯光照射下,发出锃亮的光。大家陆续坐进去,车厢内发出一股沁人的馨香,有人说,香水味这么浓,不好。范老师说:“这不是香水味,这是中草药的香味,健康提神。”刘小娟咯咯地笑了,说:“老板就会搞,这么晚了还让我们提神,提神去干啥?”范老师说:“有事干,这就拉你去,别害怕哟。”刘小娟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刘小娟的笑往往能化险为夷,画龙点睛,化干戈为玉帛。
车子轻轻地行驶在夜色中,宽阔的马路上灯光通明,车流如织,楼群矗立在夜色里,层层叠叠的窗户亮着黄色的灯光、白色的灯光,偶尔还有透过窗帘的红色灯光。
车子来到一个大院子停下。大家走过一条甬道,水边豁然矗立一幢通红色的大楼,像一根擎天柱,细一看是一幢装饰了灯光的写字楼,写字楼鹤立鸡群,直杵天空,底下是一个池塘,水面的倒映,增加了楼的雄伟,灯光不断变幻着,在夜色里迷幻迷离。大家驻足看了一下,一起步入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
走进去,只见门口四个女子躬身迎接,房内宽敞,灯火通明,两旁是一排排书架,书架盛满了整齐的书籍,屋子中央摆放着几条长案,案几上已铺上白色的棉毡,几卷宣纸和笔砚等文房四宝,大家一看就知道啥意思了。
几个人已按捺不住,拿起笔,蘸了墨,就在展开的宣纸上挥舞起来,画荷的、画树的、画牡丹的、画山水的……大家各显身手,围观的人欣赏着,赞不绝口。
范老师拿起一支毛笔,蘸了几笔墨,一笔下去,快速地划过,又来几笔,几枝老藤枯枝就出来了,然后又俯下身子去细细勾线,一只小鸟就站在枯藤上了。众人看着,果然是名家。
画好了,几位美女把画拉起来,要和范老师合影,范老师刚一离身,又有人上来要合影,范老师就站着不动,来来往往的人都开始轮着来合影。合了影的人,就忙着看手机,然后满意地笑。
李连想坐在一旁喝着茶,主管的女士就走过来笑着对他说:“李老师,我们董事长临走有交代,希望得到你的宝画哩。”
李连想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来到条几前,大家闪开了身。李连想打开一张宣纸,裁成长条形,然后拿起一支粗大的毛笔,饱蘸浓墨,提在手上凝视一下,猛地按下去,用力千钧,然后再猛地旋转,雪白的纸上留下一个巨大的黑墨团。围观的人不知道这是啥,但也不敢吱声。李连想再提笔,饱蘸浓墨,用手在纸上奓了两下,然后在另一个地方,又用力地按下去,再猛地旋转,仿佛能听到毛笔痛苦的吱吱声。李连想提起笔来,围观者觉得奇怪,怎么画了两个黑墨团子?看看画再抬头看看李连想,看看李连想再低头看看桌子上的画。李连想似乎在沉默着、冥思着,伸手想把笔伸进清水里洗洗,却伸在毡子上,手仍在一下一下动着。有人提醒,李老师你的笔在毡子上了。李连想这才想起来,抬起手把笔伸进清水的碗里,众人附和地笑了起来。
李连想重新选了一支小号毛笔,轻轻蘸了墨,在空白处勾了起来,一匹马立即有了雏形。
李连想对马有着深厚的感情,少年时,李连想的家里就养了一匹马,这匹马主要是用来帮助父亲拉平板车,挣钱养家的。马和父亲从外面拉着板车回到家,父亲就把马的缰绳交给李连想,让他去放马。李连想找最好的草地放马,马吃饱了,他就给它洗澡、梳毛,他最喜欢马的眼睛,圆润有神充满爱意。每次马一看到他来,就欢快地踢着蹄子,打着响鼻。后来这匹马死了,母亲把马肉腌了起来,全家人都说马肉好吃,只有李连想没有吃一块。上初中时,班里有一位同学喜欢画马,他就有了兴趣,跟着同学学画马,这一学就入了迷,拜师访友画了几十年,在全国有了名,成了名人。李连想画的马,就是他心中的马。青春时,笔下的马是他心中的理想,他的马神采飞扬,是他朝向远方飞奔的动力。人到中年,自己却在单位里受到如此的压抑和排挤,虽然青草地上溪水还在,蓝天还在,但他的马却腾跃不起来了。
他想着画着,眼睛一红,滑下了两滴泪水。
李连想画马画哭了,围观的人发现了,都惊诧不已。
刘小娟飞快地从盒子里抽出几张雪白的纸递给李连想,李连想接了,拭了拭眼角,觉得不好意思。
李连想一流泪,其他几个画家也停了笔,不好画了。
李连想说:“不好意思,你们画你们的,我这是心情不好。”
刘小娟说:“李老师画画不光用心,还用情,是大画家。”劉小娟心软,也跟着眼睛红了。
李连想打断她,说:“不能这样说,每个人创作都是用心用情的。”
范老师说:“不是这样的,每位画家都在画同样的题材,许多人已熟视无睹了,只是工匠了,李老师天天画马,却仍然画出了感情,是大画家。”
李连想又拿起笔,开始画马的眼睛了,他那么细心,他理解这匹马的内心,马眼睛里看到的,就是他眼睛里看到的。他又看到少年时的那匹马了,它多么潇洒、多么英俊。他骑在它的背上,他们驰骋在河滩的草地上,草地上盛开着白色的野花,还有几蓬野生的蓬乱的杂树。马驮着他,他们快乐地奔跑,有了这匹马,他可以跨过河水、跨过高山、跨过雪地,他可以到达一切想去的地方。看天边的那块白云,也是一匹白马,它马尾翘起着,头颅向前昂着,整个身子是拉长的,像在奔跑。这是天堂中的马吗?还是他的马儿跑到了天上?
他用心涂染着马的眼睛,马的眼睛黑亮亮起来,有了神彩,他停下来瞅了瞅,然后俯下身子朝马的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这是他画马的习惯,每画到眼睛最后一笔,他都要吹一口气,他希望像传说中的那样,这是一口仙气,能使马从纸上活起来,但马儿没有活起来,仍是一双眼睛和他对视着。
画完最后一笔,李连想在旁边空白处题了一首诗:“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李连想的字写得也好,草书流畅俊逸。
李连想离开桌子,坐到旁边的沙发上。两个女士拿起他的画,来到他的面前,和他合了影。
地上很快就铺满了画,画家们都感到疲惫了,坐下来喝茶休息。过了一会儿,范老师说:“回宾馆吧,时候不早了。”大家收拾了东西,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李连想刚坐下,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李连想起身打开门,只见刘小娟站在门前,李连想吃了一惊,刘小娟两只大眼睛望着他,说:“李老师你好。”
李连想转回身,走了几步招呼说:“进来进来。”李连想想,刘小娟可能是来讨画的吧,来房间讨画的事经常发生。
刘小娟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个出乎意料,李连想迟疑了一下,说:“这么晚了,不出去了吧。”
刘小娟的脸上有了红色,说:“还早,才十点哩。”
李连想想,这小姑娘想出啥幺蛾子,但受到一个美丽姑娘的邀请,心里也是愉快的,作为名人,李连想也时常在活动中受到粉丝们的邀约。
李连想穿了外套,和刘小娟一起走了出去。
宾馆外面是朦胧的行道灯,甬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两人慢慢地边走边说,李连想就给刘小娟讲他少年养马的故事,走到了一个小池塘前,通过曲折的石桥,来到亭子里坐下。
刘小娟说:“李老师,你画马画哭了。”
李连想笑笑说:“唉,没事的,这几天心情不好。”刘小娟坐得很近,可以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
刘小娟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李连想说:“你这个小鬼精,你约我出来就为这事?”
“是的,人生都有不如意。”刘小娟沉默了一会儿,搓着双手,望着李连想说,“你的忧伤感动了我,我们的内心里都会有或大或小的忧伤,每个人都逃不了。”
李连想的心里是潮湿的,需要刘小娟这样女孩子的阳光照耀,但他又不想和她谈自己的心里事,他要保持自己作为著名画家的尊严。他望着她说:“你还年轻,还不理解人生,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们是真正的愁。”
刘小娟说:“我虽然年轻点,但我的心里也有块垒,我常用‘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同蓬蒿人’来宽慰自己,这样我的心情就好起来,就有了力量再和人生搏斗。”
刘小娟的话触动了李连想的内心世界,他觉得有了知音,他站了起来,激动地拥抱起刘小娟,刘小娟挣扎了一下,轻轻地说:“李老师,我还没准备好。”但李连想的唇已印在她的脸上。
两个人平静下来,李连想说:“回去,明天就分别了,我给你画幅马。”
回到房间,李连想从行李箱里拿出纸和笔,在写字台上展开,开始画马,李连想还是那个风格,先是拿起一支粗大的毛笔,饱蘸浓墨,提在手上凝视一下,猛地按下去,用力千钧,然后再猛地旋转,雪白的纸上留下一个巨大的黑墨团……
李连想提着笔说:“我画马,听从我的内心世界,我决不画与心灵阻隔的马,所以有时就用了情。”
最后了,李连想又要伏下身去吹马的眼睛,刘小娟也把头挤过来,两个人的嘴同时吹向马的眼睛,气息徐徐。吹完马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下,刘小娟努起了唇伸过去,涂了口红的唇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李连想的唇压了上去。两人再看桌子上的画,这是一匹奔腾的马,一往无前,马的眼睛望着远方,充满着憧憬。
李连想对刘小娟说:“这匹马你懂吧。”
刘小娟说:“我懂。这是我们心里的马,和前面画的马已不一样了。”
李连想说:“这匹马已挣脱桎梏,没有了权贵的欺压。”
刘小娟说:“我懂。”
李连想说:“你不懂。”
刘小娟拿着画出门了,李连想坐下来,他的眼前还在浮现着刘小娟那双纯洁真诚的眼睛。名人的荣光,又使他找到了可以畅快呼吸的洞口。
李连想去给吴弓董事长公关。
吴弓的办公室是宽大的,一张紫黑色的大写台上面堆满了报纸文件,李连想坐在董事长的对面,董事长半躺在高高的转椅上,油亮的头发往后梳着,宽大的脸铁板着,一双眼睛望着桌子上的一盆绿植,态度傲慢。李连想说完了,吴弓董事长把目光收回,然后坐正身子,开始说话。董事长对他的工作挺不满意,他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了起来,话语里不断夹杂着粗话,飞扬跋扈。
李连想看不惯这种权贵的嘴脸,先是按捺著情绪听着。一股热血直冲他的脑门,他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顿了一下转身往外走了。
吴弓董事长停止了指责,惊诧地望了他一下,在印象里,他不管如何“喷”,手下的人都是坐在对面喏喏地听着。这次他还没说完,李连想怎么敢站起身走了,太大胆了吧!
李连想走得快,他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半掩着的门,走到走廊上,他大声地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走廊两边每个办公室的门都开着,听到这边的动静都站在门口看。对门的计划处主任一把拉住他,说:“李总,什么事,好好说,不要激动么。”
李连想拧了一下身子,继续往前走,二处的小张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看来有正义感的人到处都有。
这时,吴弓董事长走出了办公室,从背后三步二步追上他,拉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回去,你不能这么做,有话可以好好说。”李连想用力甩开了他,说:“没什么了不起,老子不做这个生意了。”
走廊里人多起来,主任和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拉到小会议室,后勤老李给他倒杯水端过来放在他面前。这些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平时都开开玩笑、聚聚会,有他们的劝解,他感到安慰,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办公室主任说:“你再去和董事长沟通一下,道个歉,以后还有机会的。”
这句话刺激了李连想,刚刚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大声地说:“这说的啥话,我做不到。”他甩手走出众人的视线,给他们留下一个高大的黑色背影。
李连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但是独立的一间。两年来,他在这里运筹单位的大事小事,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有时星期天还来加班,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他的气息。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李连想抬头一看,只见吴弓董事长带着几个人,提着棍子冲了进来,李连想的头猛地一乍……
李连想冲出门外,门外站着一匹骏马,他飞身跨了上去,骏马长啸一声,驮着他在楼群里飞奔起来,马蹄达达如擂响的鼓点,许多人都停下来,给他鼓掌。
骏马飞奔到草原,眼前是無边的平坦的大地,上面开满了花朵。骏马停下了,李连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走到马的前面,轻抚着马头。马低着头,十分温柔顺从。他感谢骏马,是它带他逃离了苦难、逃离了红尘,他的眼睛湿润起来,这时他看到马硕大的眼睛也在流泪,泪水浸在长长的睫毛里,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匹马的眼睛,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马头,他和骏马相互依偎着。
李连想醒来了,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他睁开了眼睛,四周是黑沉沉的。他睡不下去了,看了看手机,深夜三点多钟,他倚着床头坐起来,垂着头在黑暗中回忆刚才的梦境,感到沉重无比,但沉重是什么?
沉重是黑色的,它从诞下的那一刻起就带着祖先的基因,它虽然没有DNA,但它在人群中一代一代传播,生命力强大却无影无形。沉重最适宜生存的地方是在人的心灵。沉重突然降落在他的心头上,他无法赶走它,只有选择忍受。忍受也是有限的,他要掐死沉重只有先掐死自己,或者与它同归于尽。
他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种古老的血液在他的体内流动,他甚至想辞掉销售工作,再也不用到处去看权贵们的脸色,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他觉得与一匹马打交道比与一个人打交道容易,他觉得艺术的生活要比俗世的生活好,俗世会把他身上最后的一点尊严像剥羊皮一样剥离下来,呈现出赤裸的肉体,无生命的肉体,供他们食用。但他又看到那些人在蔑视他,说,你“出门去”试试,你每月的房贷要还,你的孩子在上大学,每月还在等着你汇款,你的母亲还在住院,医院里又要催医疗费了,别看你是一个名人,你也逃脱不了庸俗的生活。它们是一朵花,美丽有毒,但还是要在大地上开放,与其他花朵一起共同组成蓬勃的春天。
李连想越想越睡不着了,夜色是浓缩的,他在努力倾听夜色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很微弱,常常被强大的声音所遮掩,但它一定存在。
没有不散的宴席,名人们也不例外。采风活动结束了,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大家都得回去上班。
早晨,大家就开始在微信群里留言告别,李连想关注到了刘小娟的留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祝老师们一路顺风。”李连想在后面连点了三个赞,想她会懂的。
范老师给李连想发来留言,说他还在被窝里,不赶来送他了,回去后多联系。
来时,为了赶时间李连想乘的是飞机,回去也不赶路,李连想乘的是高铁。
李连想依在宽大的窗口,看着在高速中闪过的河流、楼房、道路……李连想浮想联翩,高铁奔驰的啸音,是一种打破的声音,是一种剥离的声音,那被速度剥离的,都是可以丢弃的;在速度中到来的,都是未来。生命需要速度,这是生命的高级状态,速度参与到生命中来了,这是过去我们不明白的、不具备的。只有太阳在天空中是恒定的,走得再远,它炽烈的阳光仍在普照,仿佛母亲的面孔,慈祥、温暖。
女检票员出现在车厢,一排排地检票,到了李连想的面前,仍用毫无表情的声音,让他出示车票。李连想拿出车票,她瞅了一眼,然后又毫无表情地还给了他。现在,他不再是一个名人,是一堆陌生人中的一个,平凡普通,没有区别。上上下下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新鲜的气息。远方是无尽的、循环的。在这庞大的空间里,一定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旋转,使人顺从,无法抗拒。
李连想就这样坐在松软的座椅上浮想联翩,和许多陌生的面孔累积在车厢里,那些人的脸上充满了旅途的疲惫,而李连想的面孔却是兴奋的。
明天,他又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做他的销售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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