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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竹林中》的文本召唤结构

2023-04-06汪丹立贵州大学贵阳550000

名作欣赏 2023年6期
关键词:竹林中龙之介芥川

⊙汪丹立[贵州大学,贵阳 550000]

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提出文学的四个维度:作家、世界、作品以及读者,作者与作品这两个维度一直以来都是文学批评的重点,到20世纪,文学批评重心才开始逐渐转向读者这一维度。基于此,伊瑟尔与姚斯充分吸收了前人理论,创立了接受美学。伊瑟尔通过对文本、读者以及文本与读者的交互这三个层面进行深入研究,构建了自己的理论王国,并创立了召唤结构、隐含读者、空白与否定等术语进行文学批评。《竹林中》这部作品便具有召唤结构,深深吸引了许多读者对其进行各种解读。作为日本著名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之一,《竹林中》在发表之初便引人注目,之后还衍生出“罗生门”这一新词来代指“事件当事人各执一词而使得真相难辨”的社会现象。

《竹林中》取材于日本民间故事集《今昔物语》,芥川龙之介对原故事进行了较大的改动。小说讲述了一个杀人事件,武士武弘与妻子真砂因事出远门,途中遭遇强盗多襄丸,结果真砂被多襄丸奸污,武弘则惨死于竹林之中。与传统悬疑小说不同的是,《竹林中》采取了别样的叙事模式,小说围绕杀人事件,提供了与该事件有关联的七个人的证词,但由于叙述视角的主观性,七个人的供词对于真相皆莫衷一是,充满矛盾,使得凶手悬而未决,构成文本的“空白”,为读者提供了关于结局的想象空间。此外,文中多处叙述出现了“空白”与“否定”的现象,由此邀请读者进入文本,增添了文本的审美意味,同时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一、接受美学的理论概述

许多文论家都曾提及读者在文学中的作用与地位。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破除了作者中心论坚不可摧的护墙,他将作品区分为“可读的文本”与“可写的文本”,并主张读者对“可写的文本”进行参与式的阅读。①之后的解构主义代表人物德里达从写作方面提出文本的多义性,他认为由于文字符号本身的含糊、多义与晦涩,文本只能呈现为一种歧义的蔓延……作品的终极意义难以确定。接受美学的两位创始人伊瑟尔与姚斯在现象学与阐释学等理论的基础上,确立了以读者为中心的美学理论,将理论建构的重点放在接受者的维度。姚斯侧重于宏观的、联系社会历史的接受研究,伊瑟尔则侧重于微观的、深入文本本身及其与读者交互作用的研究。

“召唤结构”是由伊瑟尔在《文本的召唤结构》中提出的接受美学的核心概念,伊瑟尔首先从文学中文本与读者的交流问题入手提出:“阅读不是面对面的交流……读者永远不能从本文中得知他的看法准确与否。”②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交流是具有不对称性质的,作者通过写作输出想法,读者借助已经写好的、“凝固”了的文本理解作者的观点,因此,读者仅能在规定的框架内进行阅读与阐释活动,却不能获取作者对作品的实时阐释。正因如此,作品的召唤结构显得十分重要,因它使文本呈现出开放性与多义性的特征,从而邀请读者参与文本的构建,使读者的阅读活动具有“再创造”的性质。构成召唤结构的“空白”则是指文本中人物描写、情节设计等方面常会留有空白,这些空白推进了读者的填补欲望。“否定性”是指在文本的形式与内容上打破读者原有意识规范的一种结构,“是文本的深层次的结构,是文学交流中的基本力量”。如果说“空白”加剧了文本对读者的吸引力,“否定”则通过打破机械化的常规意识给人以陌生新奇的感受,从而加深作品思想的深度。

由此可知,召唤结构增强了文本的审美效果,使小说成为一个“活文本”。

二、《竹林中》的召唤结构

《竹林中》并未落入传统悬疑小说从制造悬念到细细推理最后揭示凶手的模式化窠臼,而分别在人物形象、叙事模式与主题三方面设置了许多“空白”与“否定”,邀请读者进入文本进行再创造,给予读者崭新的阅读感受,增添了小说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

(一)人物形象的召唤性

《竹林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复杂多面性,从传统道德观念看,武士与妻子是受害者,必然是无辜的,强盗是加害者则必然是邪恶的,但在该小说中芥川龙之介分别给予了这三个人物更加丰富的意蕴,避免了人物刻画的单一化。首先是强盗多襄丸,在供状中他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强奸武士之妻并残忍杀死武士的事实,但对于这一行为他毫无悔意,这正深刻地表现出这一人物的恶,然而他的另一段供词是这样的:“我杀人,用的是腰间的大刀,你们这些老爷不用大刀,用权力杀人,用金钱杀人,甚至光用虚情假意的话也能杀人。的确,那样不用流血,人也活得风光——但那也是杀人。若说罪过,是你们的罪过深,还是我的罪过深,那就不好说了。”

这一段话充满了多襄丸对官僚阶级的讥讽,同时折射出这一人物的“真性情”。

其次是作为受害者的武士武弘与妻子真砂,武弘被强盗劫掠而被绑入竹林,但起因是他接受了强盗所许诺的古镜与宝刀,正是人类的贪念致使他坠入欲望的深渊。妻子真砂惨遭奸污,是作为柔弱的受害者形象呈现的,但在文中关于她被奸污后的心理活动耐人寻味。真砂供词中所说的丈夫“轻蔑”的眼神似乎并不可信,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中,仅凭借一个眼神就构成杀人动机,这样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与其说是一个遭受如此痛苦的女人因为丈夫莫须有的“轻蔑”眼神而痛下杀手,不如说是她想要剔除一切威胁其贞洁形象的不利因素。真砂这一形象在不同人物的言语中相差甚大,按照多襄丸的供词,真砂在他面前手举匕首想要攻击他,被奸污后为保全名声又恳求他杀了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刚烈又歹毒的女人,在武弘的亡灵之口中,真砂却是一个失贞后神情恍惚毫无理由憎恨自己的柔弱女人。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芥川龙之介充分利用了主观性极强的叙述模式,使得文中人物充满不确定性,留下相应的空白,吸引读者进入文本,通过自己的想象补充甚至重塑人物形象,从而达到最佳的审美效果。

(二)叙事模式的召唤性

《竹林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叙事模式的创新,主要体现在叙事视角与情节设置上。伊瑟尔认为每一文本都存在着诸多视点,常有叙述者视点、人物视点、情节视点、读者专设设点四种。《竹林中》采取了叙述者视点与人物视点重合的叙事模式为读者构建故事,全篇通过人物的主观性语言展现事件,具有极强的不可靠性。小说中不同人物的叙述顺序富有深意,首先从旁观的目击者视角切入,了解三位主角的基本信息,留下悬念,再依次呈现三位事件真正参与者的叙述,正是在这三位参与者的叙述之中鲜明地突出了事件的矛盾之处:同一事件在三个直接参与者的叙述中各执一面。

读者进入文本首先面对的是樵夫、行脚僧、差役以及老妇四位目击者的供词,他们的叙述使读者初步了解了三位主角,尤其以差役的证词突出了多襄丸的恶(差役提及他屡次犯案,无恶不作),通过老妇的证词突出了武弘的“温和”以及真砂的“好强”形象。而后小说先安排了最可能杀人的主角强盗多襄丸的证词,他果断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此时读者结合前面对于多襄丸形象塑造的证词,已经完全将他认定为杀人凶手,然而随之而来的真砂的证词却全然打破了前面的结论。真砂在被凌辱后毅然说道:“夫君,事已至此,你我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决意一死,可是……可是,你也得死。你目睹了我的耻辱,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

这一段话印证了前面老妇对于真砂好强性格的评价,然而打破读者期待的是武弘的死亡在真砂的供词里居然不是多襄丸所为,而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让读者大吃一惊。但在最后武弘的证词里真相又再次反转,他所供认的是自己自杀而亡而与另外二人无关,这样不断地颠覆,使得读者的信任度逐渐减少。

《竹林中》在叙事中设置的“否定”让读者不断颠覆对事实的原有认知,使“读者在阅读中必须不断抛弃以前的期待,又不断重新建新的期待”。

此外,小说在情节设置中也独具匠心,与传统悬疑小说在结局处揭示凶手不同,《竹林中》的结局是开放式的,整篇小说仅由七个人既有重叠又有矛盾的主观语言构造,无一句明确且客观的话语表明凶手是谁。这样的情节处理让读者对凶手的推定众说纷纭,也让《竹林中》成为芥川龙之介解读方式最多的一篇小说。评论家中村光夫认为《竹林中》不断地对既定事实加以否定,是作者构思不周到的结果。福田恒在《公开日志》中认为多襄丸是杀人凶手。大理恭三郞则提出真正的凶手是真砂。关于是武弘自杀的结论也不少,评论家大冈升平便持这一观点。历代有不少评论家皆试图通过细读法理性地剔除主观性与不可靠性的因素,寻找一个确定的真理。正是结局的开放性设置让《竹林中》成为一篇富有多重意义的文本,小说内在充满了“空白”与“否定”,从而让读者的阅读充满了趣味,读者与文本的交流也被引入不同的轨道,生成了不同的结果。芥川龙之介不想构成一个封闭、完整的文本,而想制造主观性语境,让读者自行填写结局。

(三)主题的召唤性

题材上《竹林中》属于悬疑小说。悬疑小说的目的通常是通过高超的艺术手法设计曲折而不失圆满的框架结构,使读者跟随作者的脚步在阅读过程中步步解开谜题,从而获得审美的快感。然而《竹林中》的主题远不止于此,该小说不同于传统悬疑小说把重点放置在作案手法及揭露过程的设计上,而是放在人物心理的刻画上,从而表现出作者对人生的态度,突出作品的哲学思想。七个人对同一事件的供述莫衷一是,皆因他们的供状都是基于其自身利益。如案件中杀人的方式,多襄丸提及的杀人方式是他通过公正的决斗杀死的人,他维护的是自己光明磊落的形象;真砂所说的杀人方式是她不堪丈夫眼神的侮辱而拿刀捅死了丈夫,她维护的是自己贞洁刚烈的形象;武弘借巫灵提及的杀人方式是自杀,他所要逃避的是软弱无能的形象。由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生发出虚无感:在主观性如此强烈的叙事模式下,真相似乎是不可揭露的。芥川龙之介正是要通过这样鲜明的利己主义表达对人生的怀疑态度。他在另一篇小说《河童》中明确指出:“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芥川所处的时代怀疑主义盛行,其次他本人也因精神问题而走向自杀,这些都构成了对《竹林中》怀疑主义的解析。但新批评派的维姆塞特以及比尔兹利提出的“意图谬误”却指出另一个“否定”:“意图谬见在于将诗和诗的产生过程相混淆……起始是从写诗的心理原因中推演批评标准,其终则是传记式批评和相对主义。”③故而这一主题也仅仅是该小说众多主题的其中之一。

《竹林中》主题的多义性突破了旧有的单一主题,通过文本中的否定性入侵了读者在阅读悬疑小说时形成的固有模式,唤醒了读者崭新的激情。读者在初入文本时所建构的关于悬疑小说的一切期待随着阅读的深入被逐渐打破,从而意识到小说的深层意蕴。

三、结语

20世纪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发展将读者提升到了新的地位,通过打开文本的方式,使读者的阅读活动不再是单向的吸收与理解,而是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交互作用,读者能够根据自身的经验进行二次创作。因此召唤结构显然对读者具有诱惑力,诱惑他们进入作品进行自己的阐释,召唤结构所造成的多义性也让作品的思想更具深度,艺术更具特色。

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因在人物形象、叙述模式与主题三方面的召唤性给后世读者的阅读与阐释活动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读者对作品的每一次阅读和阐释都是一次“重生”,从而使其经久不衰。

①杨守森:《新编西方文论教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3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德〕沃尔夫冈·伊瑟尔:《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版,第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美〕维姆萨特、比尔兹利:《感受谬见》,见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版,第2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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