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下的残酷青春
——《少年不老》与《小偷姊妹》的创伤主题与叙事策略
2023-04-06邢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29
⊙邢军[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2021年8月出版的第4期《外国文艺》“聚焦”栏目刊登了一组韩国短篇小说的译文,涉及韩国20世纪60至80年代出生的五位当代小说家的获奖作品。作为读者,笔者得以管中窥豹,了解到一些韩国当代文学的创作情况。其中译者刘晓曼翻译的金劲旭的《少年不老》与裴琇亚的《小偷姊妹》让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一种透彻肺腑的冰冷之感,久久难以忘怀。
《少年不老》采用零聚焦叙事,讲述一个与爷爷相依为命的无名少年在暴风雪不断的北方每日往返学校与公寓的故事。因为极端天气,少年的故乡已经基本被抛弃,剩下的少数穷人苟延残喘地挨日子。少年所在的公寓已近楼空,他每天靠着学校发的面包填肚子,靠从无人的空屋中找到的破烂家具取暖。不远处的森林中不时传来的狼嚎声萦绕在每个寒冷的夜晚。后来,少年收留了一个无名的孤儿和他的小狼崽。这个被少年视为“小不点”的孩子揭开了少年的秘密,原来他每日打招呼的爷爷已经是一具白骨。而要“小不点”叫自己“哥哥”的少年竟然已经四十八岁,不老的少年其实早已两鬓染霜。少年为何守着爷爷的尸骨不离开北方绝境?因为他一直在等母亲回来,等春暖花开时母亲回来能找到他。
另一部小说《小偷姊妹》则以内聚焦叙事的方式,追述了叙述者“我”的分裂记忆。这些“噩梦”般的记忆不断“闪回”,撕裂了她的少女时代和人生。这些伤口直至她成年时依旧刺目如初:像小狗一般被抛弃的妹妹、被汽油弹烧伤的母亲、散发恶臭的破屋、挨饿乞讨的处境、被强暴与伤害。“我”在镜子前分裂出自己的镜像——还活着的妹妹,并以妹妹的视角重构自己的创伤经历。作者裴琇亚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将这样一个描写少女创伤经历的故事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将叙述者的讲述置于梦一般的镜像中,形成扑朔迷离、充满诡谲气息的叙述场域,人物在其间行走、观看,如同梦游。而读者则不断被牵引,试图理出迷雾中的真相。
尽管金劲旭与裴琇亚的创作风格有一定差异,但两部作品都是在青春创伤的主题下展开叙述。无论是《少年不老》中的无名“少年”,还是《小偷姊妹》中的“我”,都在年少时遭遇严重的心理伤害,两个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执着于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而难以在心理上面对现在或将来。两名作者用精炼的叙述诠释了阿德勒那句著名的“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在看似不同的故事中,读者可以抽丝剥茧地发现两篇小说的许多相似之处。在对少年创伤心理的深度展示中,两位作者都表现出创作故事的高超技巧——对现实时空描述的抽离、缜密的细节铺垫、牵动阅读者逐渐靠近真相的叙述耐心、平静叙述下情感的暗流涌动。在主题深刻、耐人寻味的同时,短篇小说的魅力也在于作家的写作技巧能否在相对局限的创作空间中吸引读者,牢牢将读者带入作者构建的虚拟世界中,与人物角色并行,而后唤起读者的“共情”。在这一方面,这两部小说也非常成功,值得借鉴。
一、无名:被世界抛弃与抛弃世界
在两部小说中,主人公都没有名字,只是被泛称为“少年”“姐姐/少女”。这种不谋而合的安排蕴含着两位作者对人物遭遇的一种共同隐喻:无名,源于他们被所生存世界的抛弃;无名,源于他们对所属世界的疏离。在创伤心理的研究中,研究者发现“由于过去一些无法承受的创伤事件,创伤病人无法将自我与现实联系起来”①。两部小说中的无名主人公恰好反映了他们与所处世界的关系:世界无视他们的存在与痛苦,他们对周遭的世界也已绝望。他们与世界没有建立起联系,孤绝于世界,那么他们是谁,过得怎么样,都不再重要。无名,既透出一种悲凉,又是一种抗拒,抑或这无名也象征着无数被冷酷世界伤害的孩子。
在《少年不老》的开篇中,少年被刺耳的机器声从梦中惊醒,一出场就被作者置于与现实的对抗中。“梦跟现实是相反的那些话都是鬼话,梦里面冷,那现实就会更冰冷。”②随着少年的行动,作者将一个末日景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在簇拥数万片雪花的乌云下,“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灰色公寓楼像公共墓地里的墓碑,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少年一个人在动”,“能够到达这里的,就只有风和雪了”。人迹罕至,饿狼遍布,残存不多的人都在麻木地等着被冻死,少年所住的榉树公寓也面临漏水倒塌的危险,灾难管理厅要求留在公寓中的人疏散,否则将自行承担责任。少年生活空间的设置让人不禁想起卡夫卡《城堡》中的村子,充满一种灰色的绝望感。小说中不止一次写道:“(从学校)走过桂花区、柳树区、榉树区,穿过围成一圈的樱花区,再往前就可以看到一个人工湖,而人工湖的尽头就是少年住的公寓。”少年每日往返,独自一人,行程的两端都没有希望。学校仅仅是他获取食品的来源地,他没有与任何人建立起情感的联系;公寓中有他守候的爷爷,但依然死寂,爷爷从未回应过他的问候,也没有与他分享土豆或面包,直到最后读者明确爷爷已是白骨时,如梦初醒,感到少年的孤独是何等的恐怖。何谓绝境?无人回应之地。由始至终,少年身边从未有一个人叫过他的名字,他也从未告诉别人(包括他收留的小不点)自己的名字。因为名字在绝境之地毫无意义,少年需要的只是活下去。
在一片风雪与狼嚎中,少年却异常平静。他每天问候爷爷,冷静应对他人的窥探,用自己画的恐龙与同学交换方糖和玉米面包,踩着羽毛球拍穿过积雪往返于学校和公寓。作者金劲旭对少年进行了大量的动作描写,少年熟练甚至机械地应对着非正常的、堪称绝望的生活。他对身边出现的每个人都保持着距离,冷静中透着冷漠与警惕。张冠仁评论称:“在小说的极端环境中,人类自身处境被缩小到只有一个身份,少年,爷爷,小不点,对抗极寒环境、抵抗逐渐接近的饥饿与死亡,生存下来是唯一的目标。”③
少年坚守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对母亲的等待。爷爷曾对他说母亲会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回来,而他生活的地方确实曾经有过那样温暖、明媚的风景。绝境中的人如何能够不放弃自己?总要有一个信念支撑他。少年的支撑原点就是等待母亲的归来。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爷爷、失去了朋友涩琪,他唯一还没有失去的就是母亲归来的希望,因为没有确定死亡就有归来的可能。绝望中,一个孩子将这个信念内化为拼尽一切活下去的力量。小说安排了一个细节,就是少年在空屋子中找到旧高跟鞋,把右脚的鞋跟留给母亲。少年母亲的皮鞋是“少年模糊记忆中唯一属于妈妈的痕迹”,他都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长相或者声音。童话故事里,王子通过鞋子找到心爱的人;残酷的寓言式小说中,少年通过鞋子留住生命里最后的温暖,尽管这温暖在四十多年的岁月流逝中显然已成虚幻。生理上的少年早已是中年大叔,但金劲旭书写的是一个心理上永远的少年。小说结尾对真相的揭示异常残酷,是对《少年不老》这一题目的深刻讽喻。少年在心理上已经永远定格在失去父母、失去爷爷的岁月,春暖花开的过往只留存在爷爷的讲述中,孤绝的他用拒绝长大,用永远的少年形象留住生命中的春暖花开,抗拒悲剧命运对自己的戏弄。从创伤理论的角度看,“创伤最初是发生在个体身上的,每个个体对创伤的体验和感受不同,也就会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它”④。金劲旭笔下的少年以心理发展的停滞为代价去消解现实残酷带来的巨大创伤。
如果说《少年不老》中少年的创伤主要是内源于少年丧亲的痛楚,极寒环境的描写更多是一种对现实的隐喻和象征,那么在《小偷姊妹》中,裴琇亚则直接把人物悲剧的源头指向了明确的现实——曾经富裕、幸福的家庭遭遇战争的重创。小说没有明确提及父亲的去向,但孤儿院的反复出现意味着父亲的死亡或失踪。而母亲则被汽油弹严重烧伤,带着脓血与恶臭悲惨离世。“在红色的晚霞下,茅草屋的房顶正非常冷酷地燃烧着。……阴暗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火苗和黑烟,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散着臭味和饥饿。”作者用反复提到的汽油弹和夕阳下燃烧的茅草屋强调了战争对人的伤害,对正常生活的毁灭。少女如同金劲旭笔下的少年一样,处于绝境: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背负着异常痛苦的愧疚,在孤身生存下去的努力中又遭遇了更为可怕的性侵与伤害。少女的梦中总是出现诡异的画面——有车轮的白色巨船,穿着白色丧服般衣服的人们,太阳炙烤着大地,溺死、发臭的小狗……这些意象就是少女对所处世界的感知,充满阴暗、暴力、扭曲与死亡。与少年一样,由始至终,包括少女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人称呼过少女的名字,也没有人回应她的无助与恐惧。与《少年不老》中的极寒北方相比,少女的海边故乡更带有一种涌动恐惧的炼狱气息。无名的少女在其间挣扎,而其所受到的最大关注不过是因为她失踪后与一笔悬赏金关联在一起。与少年一直坚守自己的家不同,少女最后抛弃了故乡,“找到从来也没来过的、被偷偷埋掉的妈妈的墓前,做最后的告别”,走向远方。
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指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必须破解人才瓶颈制约,把人力资本开发放在首要位置。为此,广西各级政府应结合实际、立足长远,加大财政扶持力度,破解广西乡村振兴人才瓶颈制约。
在《少年不老》中,金劲旭回避了对死亡的直接描摹,爷爷的死亡仅以“白骨”一笔带过。而裴琇亚的小说里充满了诡谲的氛围,裹挟着叙述者“我”的记忆。破败、冰冷的房子,枯槁、散发恶臭的女人的躯体,溺死的小狗,白色的丧服,路中央缓慢滚动的白色大船等反复出现在小说中,“整个世界是白色的,同时也是红色的,一切都在闪闪发亮,一片明朗的同时也被黑暗包围着”。而小说中最让人难以琢磨的就是叙述者“我”和自称“我”的姐姐的少女之间的关系。小说的叙述复杂、隐晦,在如迷雾般的闪回记忆中,读者要反反复复地拼接才会拼出少女的自我分裂。小说由叙述者“我”的一个诡异的梦开启:布满白花和细长白布的巨大白船装着车轮行驶在沥青路上。散发臭味的溺死的小狗又牵出“我”的另一个梦境:小偷偷走了家里的衣服与鸡蛋,打碎了从日本买回的黑色花纹铜镜,还偷走了小狗。而后,小说又套出第三个关于小狗的梦。反复出现的溺死的小狗和黑色花纹铜镜成为接近少女故事真相的关键。叙述者“我”是少女的妹妹,还是“我”就是少女?小说多次出现少女对“我”说“我是你的姐姐”,而且故事主线好像就是“我”跟着姐姐的一段经历。但反复阅读后,再细细品味小说的结尾,“如果说这些都是真实的话,那么我们的记忆不可能会这么深刻”,我们会生出疑问:在小说中,“我”的记忆显然是深刻的,萦绕不去的。那么,为什么会称“如果说这些都是真实的话”?这意味着“我”叙述的回忆不是完全真实的。再捋顺故事的时间线,以及几次提到的张贴的“寻人照片”,读者会突然意识到,“我”既是妹妹,也是姐姐/少女。“我”对没能救回被母亲扔到水沟里的妹妹一直很愧疚。在母亲被汽油弹烧伤、生命垂危时,“我”相信找回妹妹可以给母亲活下去的力量。所以在回忆中,少女带着妹妹回到母亲身边时,会问:“那么,妈妈现在不会死了吧?”在已经失去父亲和即将失去母亲的恐惧中,在未能及时救回妹妹的强烈负罪感中,“我”通过家中的“黑色花纹铜镜”形成了自己与妹妹同在的幻象。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的溺死的小狗其实就是死去妹妹的象征。在残酷的现实生存中,这种心理上的分裂与映像给了主人公活下去的支撑。幻想中的姊妹相依相守,一起面对母亲的离世,一起面对生活的险恶。在两个人的相守中,有难得的温暖,“她没有松开我的手,每当眼神跟我交汇,她就露出开心的笑容”;有负疚感的暂时解脱,“妈妈,我把丢失的妹妹找回来了”;有青春明媚的记忆——海边男孩们的欢闹。所有这些看似抚慰的背后实际上是主人公沉重青春的不堪。少女对妹妹形象的“创造”与少年对爷爷尸骨的守护都是绝境下的一种自我抚慰。
而对主人公来说,最残酷的伤害记忆来自一次性侵害。小说用反复提及的沙地上的拖痕、少女倒挂在单杠上没穿内裤的下半身暗示了少女的遭遇。这是少女受到的最深的、带着强烈羞辱感的创伤。“帮我把脸上的苍蝇和蚊子赶走。帮我把像婴儿一样干净的脸庞盖上。我是你的姐姐啊。”在妹妹的“记忆”中,受到如此伤害的姐姐死去了,带着像婴儿一样干净的脸。而“我”获救了,有了新的人生,“与被称为童年的黑色花纹铜镜永远告别”。花纹铜镜中的痛苦童年结束了,而“我”也终于不再是妹妹,成为自己。“上了年纪的姊妹就像镜子一样,超越时空,彼此倒映。”裴琇亚用主人公分裂自我、互换镜像的方式表达了少女童年创伤的压抑、沉重以及孤立无援。主人公通过分裂自我,在错位的记忆中以自己的死亡、妹妹的寻回释放了自己对死去妹妹的愧疚。主人公因为过于痛苦的经历无法消解而陷入自我分裂的情形和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中对悦子与佐知子之间关系的设置有异曲同工之妙,背后都是人绝望到极致后自我心理保护机制的启动。戛然而止的小说结尾让人不禁深思:即使主人公成年后称“镜子破碎之后,应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因为镜子照过一次后,就不会再在这个世界里显现”,但被这个残酷世界折磨过的少女是否真的能像自己一直渴望的那样“骑着灵缇犬”离开,平静地走向远方,重新接纳一个新的世界,将过往的痛苦记忆永远留在消失的镜子中呢?小说就此余味不尽。
二、创伤记忆的书写:封闭、破碎与对位
《少年不老》与《小偷姊妹》都是书写青少年心理创伤的小说,都以主人公的异常心理为原点来架构故事,形成了作品独特的叙事方式。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⑤在心理学的病例研究中,这种创伤经历对受害者造成的巨大影响即使历经多年也难以抹去,“一个人生活的整个结构如果因有创伤的经验而根本动摇,的确也可以丧失生气,对现在和将来都不发生兴趣,而永远沉迷于回忆之中”⑥。由此,两位作者以主人公的创伤记忆构成人物行为逻辑的根基与指向。
在《少年不老》中,少年拒绝离开已经濒于倒塌的公寓,隐瞒爷爷早已去世的真相,无视自己早已不是少年而是大叔的事实,其根由就是丧亲创伤造成的应激反应。少年的心理定格在失去母亲的时间点,这使得他的潜意识永久沉迷于失去母亲的伤痛中。因为生活的巨变和气候的恶化,少年遭受了其年龄难以承受的打击,他便偏执地以“不变”去抗争“突变”。作者金劲旭以一种极为克制、平和的描写来书写少年的日常生活:少年每一天都在绝望的边缘徘徊,可作者没有写他愤怒、抱怨、歇斯底里,即使心理描写也少有情绪起伏。少年就静静地面对一切。作者把“不变”的偏执变成人物的行为细节,用他看似从容的冷静包裹情绪,形成少年心理空间的封闭、凝滞。这样,当结局真相大白时,少年那种被禁锢、压抑的痛苦一下子冲向读者,形成了作品强烈的震撼力。
《小偷姊妹》不似《少年不老》那样围绕一个核心事件(等待母亲)展开,而是涉及主人公成长中的若干事件,作者在情节建构上对人物创伤记忆的书写以一种碎片化的方式加以呈现,涉及妹妹被溺死、母亲被烧、丧母、葬礼、被性侵等造成主人公情感深度创伤的事件。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对这些事件的追述中,作者利用梦境不断复现事件中的关键细节,如燃烧的火焰、溺死的小狗、葬礼中的白色丧服、黑色花纹铜镜、地上的拖拽痕迹等。在对创伤受害者的研究中,心理学家认为“(创伤事件)先在受害者大脑中潜伏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潜伏期(latency),才开始不时回归”⑦,被称为“复演”(acting out),具有强烈的重复性和不可控性,会以“非时间性的记忆碎片的形式(闪回、梦魇、图像踪迹等)”⑧出现在创伤主体的意识中。裴琇亚正是通过主人公的梦魇和精神分裂后形成的“错位”记忆来强化出受害少女对创伤事件无力逃离的恐惧。小说在叙述上凸显了格雷格·佛特所指出的创伤叙事的不可把控性、重复性和反线性叙事等特征。
在叙述主人公个体遭遇的故事中,两位作者不谋而合地进行了人物对位设置,使人物之间互相反映、互相映照。这种策略使两部小说的意义超越了个体遭遇的层面,指向了一个群体的共同悲剧。在《少年不老》中,与少年呼应的是“小不点”,一个无名无姓、抱着小狼,不知从何处来的孩子。和少年相比,年幼的“小不点”更是一个“世界的弃婴”。在失去所有亲人、隔绝与世界的联系后,活在“永久等待”中的少年意外与“小不点”相遇。相同的绝境唤起了少年对这陌生孩子的同情与怜悯,他慷慨分享自己仅有的食物,最后又收留了“小不点”。小说结尾写道:“少年听到身边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是小不点的喘气声吗,还是狼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了火苗迸溅出来的声音——‘噼啪’。从现在起,这是少年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第二个声音。”
在《小偷姊妹》中,作者裴琇亚对人物的对位设置则更为复杂。首先是叙述者“我”与所谓姐姐“少女”的对位。但小说的巧妙之处在于这组对位关系中“虚”与“实”的错位呈现。叙述者“我”表面看来是妹妹,所有的回忆叙述均是出自其口,为“实”;姐姐“少女”已经在性侵事件中死去,只存在于“我”的讲述中,为“虚”。但实际上如前文所分析的,“我”(妹妹)是少女(姐姐)成年后于回忆中“复活”的,是姐姐对自我心理深度创伤的一种修复和救赎。“我”实为“虚”,少女才是真实的幸存者。而在主人公的想象中,虚幻的“我”却在精神上替代了肉体存在的少女。主人公用自我分裂制造出了姐妹间的对话与共同经历,用心理幻想提供了真实生活中没有的结局,以此来结束自己作为受难者的痛苦——死去的妹妹以一种诡谲的方式获得了精神上的重生,而曾经的创伤也随着姐姐的精神消亡被埋葬。当理解了姐妹对位关系中错位的虚实与生死,撕裂主人公青春的现实的狰狞以及少女背负的无尽沉重顿时无比清晰,实现了作者力图让读者感同身受的创作效果。
此外,小说中还提及一个孤儿院中倒挂在单杠上的少年,与小说后面描写少女倒挂在单杠上和“我”倒挂在单杠上形成呼应,作者两次写到“看起来就像正在受刑的天使一样”。虽然仅仅是小说中的一处看似与情节无关紧要的闲笔,但也象征了战争对一代人的伤害。而小说的题目《小偷姊妹》的寓意也逐渐清晰:主人公对妹妹的死无法释怀,在严重创伤心理下背负了“偷”走妹妹人生的负罪感,通过意识的分裂,她让“妹妹”重生,“偷”走自己的未来,替代自己去继续生活下去,以此完成对自我创伤的救赎。此外,小说多次提到“小偷”意象,意指普通人的正常人生被破坏与被摧毁。谁偷走了这些无辜者的人生?小说严肃、深刻的社会反思意义寄寓其中。
金劲旭与裴琇亚在讲故事的表层叙述之下,以人物的创伤记忆为原点,以出色的叙事技巧将人物的记忆、情绪、潜意识编织于具体情节中,由此“引导出叙事的‘次生文本’‘潜文本’,生成隐含的叙述建构、‘感觉结构’,让叙事进入修辞的层面,进入存在世界、生活和人性的深处”⑨。两部短篇小说的张力由此渗透于文字之下,铺展于情节之间,成就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三、结语
有论者曾言及短篇小说的创作艺术:“短,是一种艺术;写短,是一种能力。‘短’而不失其‘美’,是所有微型叙事共同的创作目标。”⑩金劲旭与裴琇亚在《少年不老》与《小偷姊妹》中共同书写了社会生态秩序崩溃下残酷的青春创伤,探讨了家庭与血亲关系之于青少年无可替代的意义与影响,显示了他们对青年群体心理的特别关注与细致体察。而在创伤叙事的建构中,两位作家又各显其能,以不同的结构和叙述手法构筑了充满谜题的审美世界,使读者经历了两次独特、奇妙的阅读体验。
①师彦灵:《再现、记忆、复原——欧美创伤理论研究的三个方面》,《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132页。
② 文中出现的小说引文均出自《外国文艺》2021年第4期刊登的译文。
③张冠仁:《一次庞大而恐怖的阅读体验——评金劲旭〈少年不老〉》,《外国文艺》2021年第4期,第116页。
④ 赵静蓉:《创伤记忆:心理事实与文化表征》,《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2期,第115页。
⑤⑥ 〔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16页,第217页。
⑦⑧ 何卫华:《创伤叙事的可能、建构性和功用》,《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2期,第172页,第172页。
⑨ 张学昕:《叙述的“逆光”——苏童短篇小说的叙述策略》,《当代文坛》2019年第5期,第47页。
⑩ 江世明:《微型叙事创作策略试探——以微型小说为范畴》,《中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