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禅一味”的审美分析
2023-04-05李玢
李 玢
(浙江金融职业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一、茶禅文化的起源和发展
中国茶文化,是指我国劳动人民在茶的生产、流通、利用过程中,通过茶来表达人和自然、人与人之间理念、信仰、情感、思想、伦理关系的各种文化形态之总称,是以茶为主题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总和。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据史书记载,早在4700多年前,华夏祖先已经发现并利用茶了。《神农本草经》中有关于神农在了解各类草药特性的过程中曾遇到过一天之内中了七十二种毒,然后通过用“荼”来解毒的传说。这里“荼”即茶,是茶的早期代称。春秋以前,茶被当成是一种药用植物,主要功用是清热解毒。当时的人类通过直接含嚼茶树的鲜叶汲取茶汁,以感受其芬芳、清凉。久而久之茶的含嚼便成为人们的一种嗜好,这是茶之为饮的前奏。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含嚼茶叶的习惯慢慢转变为煎服。茶通过煎煮后,虽然其茶汁变得苦涩,但却更加浓郁芬芳,功效更胜一筹。这以后,人们就形成煎煮品饮的习惯。
茶禅文化的形成时间略晚,禅大致要在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国以后才与中国茶文化相遇。研究茶禅文化要先了解禅是什么。禅来源于梵文“禅那”的音译,意译即为静虑、思维修等,或者就称为禅定,在印度原本是瑜伽术的一种,强调通过静坐、调息等手段达到心注一处。传入中国以后,禅与中国本土思想文化逐步融合,开始形成一种将佛道与平凡人的心性相融通的独特宗教流派,肯定了人的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能力。这种关注在客观世界中人的主观意志的修养方法,很快就与若“醍醐”般的茶相融合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茶就已经从单纯的饮品演变为一种精神或情操的呈现手段,诸如陆纳、桓温以茶代酒之举,又如齐武帝用茶待客、以茶祭祀。随着禅宗的兴盛,唐代茶圣陆羽探讨了饮茶的艺术,把儒、道、佛三教融入饮茶中,至此茶禅真正形成。唐人已经将禅与茶对人从身到心的影响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也逐步催生了“茶禅一味”的审美理念。此后唐代涌现大量的关于茶禅的诗书,当时出现的宫廷茶道、寺院礼茶、文人茶道等,都受到“茶禅一味”思想的影响。到了宋代,大量的“茶汤会”“茶会”开始在寺院出现,其从唐中后期的文人雅集走向了僧俗世界,又逐步发展为等级森严的宫廷宴会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皇帝还是士大夫都乐此不疲,茶禅成为沟通人们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重要桥梁。到了明清时期,受“三教合一”的影响,茶与佛教文化关系更加紧密,人们在日常饮茶过程中体悟哲理已成为茶禅文化的一种新形态。可见,茶禅文化在形成过程中,禅与茶的相容既包含了手段上又包含了观念上的融合,人们陶醉在通过茶而获得的禅境体悟中。“茶禅一味”成为了这个过程中所追求的审美境界,最终发展为中国传统美学的特色命题。
二、“茶禅一味”中的审美分析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茶禅文化也随之普及,在今天已经融入到社会各阶层人们的生活中,其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和多元的文化内涵,俨然成为我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当然,“茶禅一味”作为一种基本的审美理念一直贯穿于茶禅文化之中,包含了本性、心境、妙悟三个层次的美。
(一)本性之美
“野者上,园者次”(《茶经;续茶经》[1]17),茶之本性,来自于天地自然,以自然之性长成方为上品。禅之本性也源自自然,所谓“正法眼藏”也强调一种心与心之自然交融。茶与禅天然的契合就在于本性自然、相同相通。
茶禅本性之美首要在于其纯净之性——“清”。“清”是茶之本性,古人对此论述很多,譬如唐代裴汶的《茶述》说茶“其性精清,其味浩洁”[1]171,宋徽宗所著的《大观茶论》说茶“致清导和”“冲淡闲洁”,具有清和淡洁的特点。而清澈纯净本也是禅之本性美。唐代惠能在《菩提偈》中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2]11佛性就是清澈干净的,众生的身体就是一棵觉悟的智慧树,众生的心灵就像一座明亮的台镜,哪里会有尘埃呢?可见茶与禅都有一样的“清”之本性。
茶禅本性之美的第二个特质为“苦”。《周礼》早有记载,在丧礼仪式中“掌荼”,正是以茶之苦性为用。此为口感,但古人认为也是茶性美之所在。《毛诗》中写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1]191乾隆也曾赞扬茶的美就在于其苦味之中。清代黄宫绣的《本草求真》称茶能“清热解毒”,即茶以苦味寒性达到以阴祛热解火的功效。《素问·至真要大论》认为苦味入心,人们在泡茶、饮茶过程中亦能从苦之口感澄明心境,从而获得自然、清净的平和之心,当然也只有在清净纯洁中饮茶,方能真正地品出茶味,此正是先苦后回甘。茶之清苦之美,与禅宗以众生自心、本性之佛去参破苦谛是一致的。释迦牟尼第一次讲法,讲的就是“苦,集,灭,道”之理,而“苦”则是这“四谛”之首。所谓的苦就是指人的生老病死。品茶就是品味人生,领悟“苦”的真谛,苦中生乐,苦尽甘来,亦苦亦乐,乃茶禅一味之妙。人生就像茶,要苦一阵子,但不会苦一辈子。茶就如人生,沉浮时坦然,待茶尽器净之后,就会感受到真香满溢、身心气爽。参禅即是要看破生死,苦中寻乐,乐观豁达,达到大彻大悟,求得对“苦”的解脱。从茶的先苦后回甘,苦中有甘的特性,修习佛法的人由此产生多种联想,在品茗时也能品味人生,参破“苦谛”,获得甘美。
(二)心境之美
“茶禅一味”强调茶与佛家修行之间的密切关系。传统的佛制规定过午不食,但是可以喝茶的,茶就成为僧人维系生命的饮品。僧人种茶、喝茶,以茶为人生境界、以茶为精神的独立,以茶寻求自生的解脱,以茶来寻求内在的真心与清凉。僧人喝茶是认识自我的一个过程,通过与茶的交流,达到认识自我的目的。茶的清雅脱俗、淡泊平和,禅的淡定清寂、静心自悟,二者在精神层面上交融发展,形成了特有的茶禅文化,即“茶禅一味”的理念。从表现上看茶是品的,禅是参的,一动一静,一靠品一靠悟,但究其实质,无论是品茶还是参禅,都要在行动中完成。茶和禅,从表面上看,其名其状各不同,但其实质却是相通相容的,茶即禅、禅即茶,品茶和修禅是一个味道。因而,作为修持手段的茶禅文化有着独特的心境之美。
第一,“茶禅一味”以“正”为美。中国传统文化崇尚的“正”,表示的是正直、正当、正确,不偏不倚,讲的是一种坚定不移的心境美。《大学》中所说的“止于至善”,“止”就是“正”里的止,“至善”就是“正”里的一。人应该秉承正直善良的品格,不能因为世界存在阴暗而迷失方向,要坚定不移地走向正直善良,即便是很多时候正直善良并不能得到好的结果,但也要秉持这样的精神。这与佛家修行所追求的是一致的,那就是“无尽的超越”——要敢于、善于突破自己,超越自己,永不停息,永不止步,一如佛家的“八正道”——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精进、正命、正念、正定,唯有通过正确的见解,正确的观念、纯净的语言、正当的行为活动、正当的谋生手段、正确的修行、正确的思维和对佛法的坚定不移的定见,才能使修行者真正净化身心,获得最终的解脱。就茶事而言,泡茶时也要“正”,要用正常、正念、正定的心,全身心投入才能泡出色、香、味俱全的好茶。修行和茶道如此,生活、工作、人际交往亦是如此。
第二,“茶禅一味”强调心“静”之美。深谙中国茶文化的人都知道,茶道不是喧嚣吵闹的,而是安宁自若的,是宁静致远的艺术,是手的婉转陈述,物的喃喃细语,是一个无声胜有声的精神道场,是自己内心的对话。为了体现一个“静”字,就连品茶的人数也有讲究,“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啜曰神,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1]533一个人品茶能够得其神韵,两个人能进入胜境,三四个人一起也就只是感受茶的趣味了,五六人就已经是泛饮了,七八人则成为“施”茶了。人数之多早已破了茶之神韵,当然也就不美了。因此,静静的品饮、慢慢的感悟才是古人怡养心灵的理想方式,也就形成了中国茶文化对以静为本,以静为美的重视。
禅宗也主“静”,没有“静”就没有佛教禅宗。以“静”为基础,佛坐禅才得以实现“五调”,即“调心,调身,调食,调息,睡眠”,正是在静坐静虑中,历代禅师们才能顺利完成参悟佛理的重要课程。心静,则万物不动,心不变,则万物不变。禅之本意就是要使精神凝集来冥想沉思,与之相应的还有禅定的休习方法,也就是通过坐禅的方式来达到精神上的安定和专一,其关键是“静虑、冥想”。静息才可明心,明心方能见性。古往今来,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羽士高僧,“静”都是他们殊途同归的必经路径。
第三,“茶禅一味”崇尚平常心之美。禅宗认为平常心是道,《马祖语录》中说:“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3]。在禅宗看来,人们日常的生活本身就是真理所在。平常心本就是清净心,困即眠饥即食,不必千番计较、百般须索。禅的平常心之美贯穿于人们日常的世俗行为之中,而茶亦在其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早已在历史过程中逐步发展为中国平民百姓必须的生活物资之一了,成为了社会经济、社会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生在世,一日三餐,茶饭是不可省的。古人即便是祭祀天地或祭拜祖宗,“三茶六酒”都必须奉上,可见古人早已把茶提到与饭等同的位置。如此来看,茶道心境与禅宗心境实则渗透到了社会各个领域、角落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都能在对平常的观照之中获得心灵上美的体验。起心动念、煮茶品茗、所作所为都是通过自在生活、自由心性去感悟终极奥秘,以平常心感悟真理之美。日本“草庵茶道”的创始人千利休说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这正是茶禅一味的平常心境之美。
(三)妙悟之美
禅道惟在妙悟,茶道亦在妙悟。“茶禅一味”以“妙悟”为审美的最高境界。茶禅以清苦为本性,需正念、心静、持平常心方可得悟。无论是北宗“渐修”还是南禅“顿悟”,其本意都是指人们通过参禅来“明心见性”,这与茶道求以茶事之中悟“天育万物”之“至妙”可谓异曲同工。于是以茶步入禅境达到妙悟成为了“茶禅一味”的最高理想之美。
“妙悟”首先是一种精神自由之美。“妙”之一字来源于《老子》,具有难以言传只能通过心灵体悟的特质,“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4]从禅宗来源的著名故事“拈花一笑”中,其实已经传达了“妙悟”是一种超脱语言文字、不受戒律清规所辖制的精神愉悦。而茶道也强调人们在茶事过程中主体意志和生命精神的获得体验。茶与禅都不强调语言、感官、逻辑上的清晰性,不勉强当事者要有明确的体验要求、体会程度、悟道目标,而是将他们在过程中自由地基于各自不同的社会身份、教育背景、人生经历之上的体悟、思虑、精神愉悦看作窍门所在,这正是“茶禅一味”的“妙悟”美其一。
“妙悟”其次是一种此岸人间之美。正如上文所述茶禅都强调“平常心是道”,因此吃饭、睡觉、穿衣的日常生活皆是获得精神愉悦的来源。禅本身就强调“自身是佛”、“众生是佛”,佛不在遥远的彼岸世界,而是真真实实存在于我们的世俗生活之中,担柴运水都可被看作妙谛所在。再看茶道,《茶录》中载:“造时精,藏时燥,泡时洁。精、燥、洁,茶道尽矣。”[1]329茶之道在其自自然然的制造、储藏、冲泡过程之中,指向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茶随处可见可饮,禅法则“鼓乐音声,皆谈般若”[5]556,以茶悟禅,以禅佐茶皆是真实地走向生活,肯定自然生命的价值。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美是生活”,“妙悟”是对日常生活的审美。
“妙悟”最后是一种“天人合一”之美。明代《茶解》的作者罗廪甚至认为茶因为能通仙灵,所以有妙理在其间。通过品茗能悟此理,自然就是“妙悟”了。“妙悟”最早出现在《般若无名论》中:“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6]可见“妙悟”具有“天人合一”“物我一体”之美。作为中国哲学基本命题“天人合一”和“物我一体”最早的源头可以说出自于《周易》对“和”的定义——“保合太和,乃利贞”[5]193,是指世间万物的阴阳平衡规律,是一种多样统一、相反相成的美。“和”的内涵非常丰富,包括和美、和气、和敬、和爱、和静、和谐等。中国人认为世间万物处于一种刚刚好的状态时美反而是既深且远的。“和”是儒释道三家共同的哲学理念,是把哲理、伦理以及道德融入茶事之中,通过茶事活动品味人生,追寻人世间的奥秘,感悟人生智慧,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可见茶禅精神追求的最高境界之美妙悟,正是儒道思想与茶禅文化的融合达到的一种至高的精神愉悦。
三、“茶禅一味”美学的当代价值
“茶禅一味”之美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步成为中国文化中的特色命题,它以积极的审美趣味将我们带入对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和谐统一的观照中,对我们当今的新时代有着重要的意义。
首先,“茶禅一味”蕴涵着丰富的自然美学思想。“茶禅一味”一直将人与自然关系的处理看作是重要的审美对象,为当代自然美学关于自然之美的内涵、自然之美的审美判断以及审美理想等问题都给予了一定的解答。何为自然之美?当今自然美学的考察对象主要还是在于自然本身而已,以如何对自然审美或如何将自然美纳入人力范畴中为主要课题。“茶禅一味”以“自然”之茶获得“自然”禅悟给与了自己的回答,其过程既包含了对自然事物“茶”本身的审美也包含了对事物发展自然性的审美。“茶禅一味”一方面证明通过自然之茶可步入禅境,另一方面又显示步入禅境又不止在茶,还需要在品茶的自然过程中才可达成。因此,承认“美者自美”是“茶禅一味”给予我们的自然美学启示,它揭示自然美首先是人承认和尊重自然本身存在美,茶例如是一种带有香气的嫩叶,自有其天成之美。肯定事物发展的自然性则是自然美的第二重内涵,万物以其自然性生发出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美,譬如无论是闻花采茶或临泉煮茶,还是观雪饮茶,人之兴致、心境、情趣都要以顺其本性的自由意志与当下“自自然然”之境相通,才能在其中体验到精神上“悟”的高度愉悦之美。
其次,“茶禅一味”是对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佛教谈“空”,一开始其实指向的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但随着禅宗的兴起,“空”实际已与道家之“无”有了内在的统一。老子认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7]100,无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7]34,虽无状无象但却运动不息,以其运动生出“有”之蓬勃生命。因此,“无”不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反而是对现实世界以及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7]27。而禅宗所谈“以心传心”实则正是在重视人现世的心性之“有”中去追求对生命本身“无”的觉悟。“茶禅一味”是以日常行为来感悟佛性,其中集中体现的正是对处于自然之中生命本身价值的高度肯定。
最后,“茶禅一味”美学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具体体现。“茶禅一味”作为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例证,融汇了儒道释三家的思想精华,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思想,富有丰富的人文情怀,已经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茶禅一味”的美学体现了对人的思想、品德和个人的修身养性的注重,强调了人的群体价值,倡导尊重自然、提升修为、秉持正直善良、追求和诚团结,这对于当今社会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提升个人修养、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增强人民大众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优秀思想价值体系的认同感,提振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