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晌午的阳光(短篇小说)
2023-04-05张万林
◎张万林
我一直记得那个晌午。暑期,阳光高照,明亮而不炽热。从院子里望出去,四方的天空铺着一片蔚蓝,几朵细碎的白云,轻悠悠地浮在空中。阳光无声地从东面照来,眼见得日头就要上到中天。几只蜻蜓在空中飞来往去,有蜜蜂的嗡鸣声,但看不到它们在哪里。偌大的院子里,除了我无所事事,在自找乐子,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如果停下来,仔细听听,你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屋子里的蚕宝宝正在啃吃桑叶的声音。这声音细细听来,会有山呼海啸般的气势,让人有些动容。
那个时候,在大人们的眼里,我还只是一个细娃子,就在屋背后的小学校里上学。暑假来了,除了少量作业,也没有事做,等于给自己放了长假,耍伸展不惹事就是万幸之事。
我家院子住着六户人家,是一个张姓大院。这坝里张姓是大姓,百年前都是一家人,从麻城孝感乡来到此处,分枝分杈,自立门户,就住满了一坝子。院子的东面、南面、北面是一个整体,住着自家人。西面也姓张,但严格来说不是一家人,出了五服。他家的房子就没与我们这边形成整体,横卧于西面,自有院坝,两个院坝间有一条小水沟通向外面,中间还有一棵杨槐树,算是分界线。南面还有一个大缺口,备好了石材,准备修房子,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修,石头都在那里长了根。整个院子看似一个四合大院,但因南面这个缺口,又不能称其为四合院。当天的作业任务已完成,我无事可做,就自己骑竹马,在两个院坝里奔来跑去,自得其乐。
出了院门,外面是我家的自留地,自留地下面就是集体的田地了。层层梯田,把这个叫漕田坝的地方变成了鱼米之乡。所谓坝子,也不是一马平川,缓缓的坡度才有了这层层梯田。坝子也不见大,一眼望得到边,围着坝子住满了张姓人家。坝底有一口池塘,关着一季的收获。如果这塘水在冬季没蓄好,开春田地用水就成了问题,夏季的收成就难保证。这塘水都是下雨时从山上流来的,或层层田地里用不了的水积在这里的。这坝里的田地分水、旱两季,上半年收小麦,下半年收水稻。高粱、大豆、花生之类只是套种在田边地角,庄稼人从来舍不得用好田好地去种这些杂粮。令人称奇的是,这些田边地角长满了桑树,夏季来时,碧绿一片,遮挡了地里的庄稼;桑葚成熟时,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手摘桑葚嘴里喋喋不休的人。
太阳虽然快到中天,明晃晃的让人不敢直视,但并不热得让人受不了。这个时候,其实是农村里最忙碌的时候,大家正在抢着时间劳作,因为日头过午,就毒辣起来,人们就不敢到坡里去劳动了。
这是大集体时代。田地集体耕种,年底按工分分粮。队里为保证每户年底有钱给孩子们缝新衣服,还大力发展集体经济。这集体经济就多了,队里一部分女人去养猪,一部分女人去喂牛,一部分女人去养蚕。养蚕是一个细巧活、干净活,一般要挑队里爱干净的未出嫁的姑娘和刚嫁过来的新媳妇来干。队里下了大力气来养蚕,除了专门在我家不远的地儿修了公蚕房,还征用了我家院子,把我家堂屋和我们这一大家子能用的房子都用上了。夏蚕就要陆续上山了,这几天,男人们一部分在田里弄庄稼,一部分在蚕房那边打蚕蔟,供蚕宝宝上山。蚕宝宝快上山了,就要猛吃桑叶,食量大增,队里就发动所有的女人出门去采桑叶。晌午时候,桑叶上的露水正好被阳光晒干,是采叶的最佳时候,所以都忙着到坡里去了。我是被芳嫂子叫着在院坝里看着,别让鸡狗进了屋里,去弄坏蚕宝宝。所以,我不能跑远,只能在院坝里骑竹马。
父亲是队长,我家是公社来的干部驻扎点。队里和大队里有什么事儿,也总爱在我家碰头,很多会都上我家来开。开完会后,母亲也就把饭做好了,一席人就围上去狼吞虎咽。我家征做蚕房,也是父亲的主意,主要是离集体蚕房近,养蚕的人照顾起来方便,更何况我家这个大院有几十间房子,宽敞实用。
养蚕也是一个作业小组,要有小组长。这个小组长就是芳嫂子。她虽然不是什么新媳妇,但年岁也不大,孩子比我还小。她是半边户。男人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开车,吃公家饭。她没有多少文化,但人生得干净漂亮,又会打扮,很招人喜爱。她从来做不来集体的粗活,没有养蚕时,她也是闲在家里,成天穿得干干净净的。她家公曾是大队书记,很有权威,她男人又吃着公家饭,挣不挣工分对她并不重要。她为人很好,从不多事惹事,也不招摇,没有人讨厌她。反而,很多人见了她很恭敬。她男人也很大方,只要这地方上的人去了城里,他都会招待,有什么事找到他,他也会帮忙。所以,在地方上很受人礼待。选她当小组长时,社员们没有一个人反对。她肤色很白嫩,就像蚕宝宝那样的,人们都说她是一个仙女儿。我也乐意让芳嫂子支派。她让我看着,我就自然不会跑开去耍。
其实,说起来,芳嫂子的男人与父亲是发小,虽然辈份上父亲长一辈,从小玩到大的伴儿,也就没个高低。父亲与他都是读书人,读过高小,在那个时代就是知识分子了。他当兵走了后没再回来,成为城里人。我的父亲也考上了海军,但奶奶不让他走,说他是家里的主心骨,他走了,这个大家没人支撑。父亲就这样留了下来,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多少年后,父亲说到这一点上,还是一声叹息。我也就常常想,要是父亲成为城里人,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后来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总要我好好读书,要我走出大山。
作为发小,农村家里的事,芳嫂子的男人就拜托给了父亲。父亲也总是尽力相助。像选小组长的事,就是父亲一手操办的。好在父亲在队里威望高,人们都服他。他说什么一般人都愿意服从。别看这小组长领着大小十几号人,工分照算,养蚕收入她有一定的支配权,自己又不用做多少力气活,指挥指挥就行,属于队里干部成员之一。每次开会,她还有发言权。芳嫂子很满意自己的工作,成天像上班一样,按时来到我家,先看看蚕宝宝,交待给下面的人一些什么,再到那边公蚕房去走一趟,又要回到我家来坐阵。一般情况下,我母亲都要早早给她把开水烧好,泡好,她来就一边喝茶一边聊事。很多时候,我母亲还要做好她的饭,她中午一般都在这边吃饭,不回家。到了领蚕种和卖蚕茧的时候,芳嫂子就要背上一个很小巧的背篓,戴顶镶边的草帽,着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带着大伙儿上城里去。一边公干一边儿会会她男人,公私兼顾。
母亲没把她当外人,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大家都知道我们两家走得近,也没什么话说。父亲因为是文化人,做队里的头儿,成天不是去上级开会,就是研究生产发展、布置下派任务,解决一些农村纠纷,粗重的活儿很少干过。所以,那个时候,在队里,只有两个人成天穿的衣服干净整洁,那就是芳嫂子和父亲。
芳嫂子书读得不多,比我母亲好不了多少,认得一些字,要写一封信就有些难。她男人每次寄信回来,她都是找父亲给她读。想写信了,就找父亲给她写。很多时候,白天忙于事务,要写信读信只有晚上了。芳嫂子有时就拿着信件,到了晚上父亲归来时,叫帮她读读。毕竟在人家家里读信有不方便处,芳嫂子后来就叫父亲到她家去。她给父亲买上好烟,做一桌酒菜,叫家公陪着喝酒。别看家公当过书记,大字不识一个,但嘴上功夫了得,记性很好,道理讲得透,话说得很得体,父亲都很服他。那个时候,父亲三十岁不到,芳嫂子也才二十出头,年轻人很说得到一起。芳嫂子佩服有文化的人,对父亲很是敬重和依赖。无论大小事,她总爱找父亲给拿主意。
那时的乡村,民风淳朴,人们成天穷乐呵,群众文化也丰富。队里每遇重要节日,还要组织村民们演戏,自编自导,村民们踊跃参与。芳嫂子还演过阿庆嫂呢。父亲从不登台演出,但他总是把演出组织得很好。有一次,队里几个小年轻准备把牛郎织女搬上舞台,让芳嫂子演织女,但芳嫂子要让父亲演牛郎,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答应,芳嫂子竟然放弃演出,这出戏最后就没演成。芳嫂子明显有些不满,有一段时间不理父亲。
在我们那里,女人们对两种男人充满了膜拜。一种就是父亲这种文化人,一种是玉哥那样的大力士。因为女人们很少有文化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芳嫂子就属于半文盲,认得一些字,但写不来一封信。所以,谁有文化,她们就服谁。一般都是敬而远之。而玉哥这样的人就不同了。他生得威猛高大,一身好蛮力,可以背上三百斤东西。他是生产小组长,管着小组里人的工分评定。女人们就爱跟他套近乎。他对女人也天生爱好,不管队里哪个女人,只要让他逮着,都要调戏一番。女人们既爱他又怕他。他跟队里好些个女人都好上了,但没有一个家庭因这事发生过什么纠纷。女人们也喜爱父亲这样的人,这不是什么秘密。我母亲一直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为这个说过父亲什么,也没找过父亲的茬。在母亲的心里,父亲这样的人就应当受到这样的礼遇。她常言,过去男人讲三妻四妾,现在不讲了,一个男人有几个女人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看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她什么事都看得开、想得明白,对父亲从来言听计从,不讲父亲一点坏话,也不准我们乱说父亲什么。只要有人议论某个男人跟某个女人好了什么的,她总会说,这世上哪个猫儿不偷腥?要是某个女人主动勾搭上某某人,她云淡风轻地说,哪个猫儿不好春?好像这世上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她从不说人家什么。她与乡邻都处得好、处得得体,连一向横蛮的玉哥都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不敬来。在乡邻里母亲比父亲的威望还高,大人细娃都愿意听她的话,近邻有什么矛盾不是先找父亲解决,而是要母亲给调解。我一直不明白,母亲在父亲面前是出于一种骄傲还是自卑,这样体面地维护着父亲的威严。
队里的一些家境不太好的女人,穿得不好,人也长得不像芳嫂子这样受看,天生还是有点自卑吧,总是站在远处爱着父亲,不敢接近。父亲也明白这点,从不招惹她们。有时,队里工间休息时,女人们爱把男人弄来撞油(一种游戏),但她们从不撞父亲,玩笑话都不大跟父亲开。父亲也总是与她们保持着一点距离。在私下时,你会看到一些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父亲身边磨蹭,或快速地抓抓父亲的身子,红着脸快速地走开。父亲装作不在意,也不作回应。他知道,要是你稍微放纵一下,她就贴上来了。父亲在那个时候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不轻易跟某个女人好上。
有一阵,传说父亲跟某个半边户的老婆关系好。因为那段时间,父亲要不是很晚才回来,要不是就压根没回家睡觉。我问母亲,她矢口否认,叫我不要听别人乱说。母亲说,他只是帮人家读个信、写个信,常到人家家里去。有没有那事,我自己清楚,你爹不是那样的人,好马配好鞍,他不会看上她的。其实,那个女人我认得,人长得虽没芳嫂子好看,但也不差。人家家境好,吃得好、穿得好,还是看得过去的。母亲不信,我也没话说。
芳嫂子经常出入我家,母亲总是热情接待,她好像从不担心芳嫂子会与父亲有点什么。其实,芳嫂子在队里经常与父亲同行同往、出双入对,总是低低地与父亲私语着什么。母亲是看在眼里的,从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来。反而,她与芳嫂子还亲热得很,龙门阵摆得欢,时不时还有笑声出来。
有段时间,芳嫂子情绪有些低落。听说她上城去,碰上了她男人跟某个城里女人睡觉。她其实是认得这个女人的。她男人还带回老家来过,说是跟娃儿认的亲家。这女人生得风骚,天生有勾人的媚眼。芳嫂子就有好几天没来我家,也没顾蚕宝宝。没有芳嫂子在,我都有些不习惯了,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母亲就代她之职,组织手下人采叶喂蚕。母亲还备了一份礼品去她家看过她,还督促父亲上她家去安慰芳嫂子,说你看有什么法儿让她缓过来。我不知道芳嫂子后来是如何缓过来的,反正不久之后,她又来我家了,还是有说有笑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快。
有一次,芳嫂子跟父亲站一块儿说话,母亲没来由地跟我说了句,你看,你爹跟你芳嫂子才般配。我吃惊地看着母亲,她红着脸笑笑,我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不是不同辈吗?女人哪有什么辈份。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母亲的这句话,一直不明白她想表达的是什么。
有了她这句话,我就留心着父亲与芳嫂子的一切来往。有时,芳嫂子在我们这边忙晚了,母亲总要留她住下,说路远,回去不安全。因为芳嫂子回家要转到山那边去,夜黑路小,中间有一个大坟场,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公坟场,埋着几十上百号的逝者,坟场古树林立,要从树林里穿过,晚上总是阴森森的。有时,芳嫂子就会住下;有时,她执意要回去。若要回去,母亲总是让父亲送人家回去。真是太晚了的话,母亲还会跟上一句,送过去,你也别回来了,那里太阴。父亲也就照母亲说的办了。
芳嫂子对我很好,进城去了,回来总会给我买些好吃的零食或一些玩具。我对她也就从没什么成见。虽然留意他们,也没见着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对。久而久之,也就没想这事了。
那天晌午,阳光出奇地明亮。女人们忙着去采桑叶,背上几个大背篓,准备一次采下,分次运回。男人们忙着制作蚕蔟,蚕儿要急于上山了。我家堂屋里都堆满了蚕蔟。芳嫂子喂完蚕儿,也出门去附近树上采叶子,交待我看着院子。院子里出奇地静,好像听得到太阳走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回来了,他看了几个屋的蚕儿,问我芳嫂子到哪儿去了,我说出去采叶了,他没说什么,到我们那间睡房去看蚕儿去了。这时,芳嫂子回来,我说爹回来了,正问你呢。她说好呢,在哪儿?我给她努努嘴,她就进去了。我一个愣小子,不知就里,也跟了去。我看到芳嫂子紧挨着父亲靠在一起,她的手在父亲身上乱摸。我正迟疑不前,突然,看到她的手抓向父亲的下身。父亲大约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往边上动了一下。正是这一下,我看清芳嫂子的手正从父亲的下身缩回来。我一下怔住了,不敢上前去。他们也回头看我,我一下跑开了。
我跑到院门口,心口咚咚直跳,眼睛四处看看,生怕有人经过。但这个时候四周风平浪静,太阳还是那么明亮。我又悄悄地折身回来,令我吃惊的是,他们俩不见了,凭空就不见了。我好奇地这屋找找那屋找找,总不见人,又怕有别人到来,又跑到院门口看有什么动静没有。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快,他们又没经过这唯一的出口,跑哪儿去了呢?
这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要找我父亲,他满院叫喊,没人应。问我,我直摇头,不搭腔。我不敢说父亲刚才还在这里,更不敢说有芳嫂子在。他喊了一圈,自言自语,怪了,我明明看到他回来的,这么快不见人了,就走了。我傻傻地目送他远去,呆呆地坐到院条石上,看院坝里的一群小鸡到处找食。
不知过了多久,芳嫂子突然又回到刚才那屋里,正在撒桑叶。我跑过去,噫!你们跑哪儿去了,刚才有人喊,找爹。你爹走了,我去忙事去了。我看到她红着脸,不敢看我,有意躲闪我的目光。我突然看到她后脑上有一片蚕蔟叶子,后背衣服也是皱皱的。我看了看堂屋的蚕蔟,那里明显动过。我好像明白了,他们那会儿一定是躲在那里。我真想跑过去掀开看看父亲还在那里没有。但是,我不敢。
我闷闷不乐地走开了。到了晚上,我想把这事告诉母亲,但不知如何说起。最后,我只是说了有人找父亲的经过,母亲一下明白了什么。她看了看堂屋的蚕蔟,也没有说什么。最后,她把我叫到里间一个屋里,你细娃娃家,出去不要乱说什么哈。你芳嫂子跟你爹从来都是光明的,你不要乱想。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护着他们。
晚上,母亲让我跟她睡在一起。芳嫂子睡在那边喂蚕的屋里。她没有走,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把门闩上了,我问母亲,爹还没回来,你闩门做啥?你睡你的,管这做什么。
我不敢说什么,也一直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架不住睡着了。听到有打门声,但母亲没起来开门。我以为母亲睡着了,推了推她。她说睡你的。我才知道母亲一直没睡着。母亲对着门说,那边空起的,我跟娃儿睡这边。父亲迟疑了一阵,去开那边的门了。
这么多年过去,不曾听到母亲为这事说过什么,也不曾见父亲跟母亲有过红脸话。那个晌午的阳光,一直这样照在我心里。我一直记得母亲的话,他们很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