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光(短篇小说)
2023-04-05◎苏赢
◎苏 赢
1
当年,李续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因为他爹送他来学校时,竟然耀武扬威地带来四辆大奔和四个西装革履的保镖,还特意请我们老师和全班同学在大学城最豪华的饭店吃大餐,甚至就连大鲍鱼都是每人一份,反正是招摇至极。再后来,由于不打不相识,除了同寝室的吴轻舟、白天明、陈思明,还有隔壁寝室的柳晓辉外,我最熟悉的同学也就是他。
李续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出头,长得也很瘦弱,但是他走起路来却总是风风火火。而且,即便你只是刚刚接触他,你也多半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那种傲气,也就是非常拽。据他自己说,他家可是门第高贵、具有丰富历史文化的世家,祖上出过尚书之类的大官,爷爷是老干部,现在他的两个叔叔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国,全都做着大生意,而他爹则更是一家大集团公司的董事局主席。
那时候,我们住304A 室,李续住203B 室,而他的死党周西荣则是跟柳晓辉住一起,就住在我们的隔壁。那时候,李续经常会从我们寝室门口路过,去找周西荣玩,每次一听到“蹬蹬蹬”的爬楼声,我就知道这肯定是小胳膊小腿的李续在爬楼,那情形就跟急着要投胎差不多。
刚开始,我跟李续基本上不说话,即便迎面遇见了,我也总是不拿正眼看他一下,反正就是特别想排斥他,不鸟他。结果那一次,当我跟他同时成为助学金评议员时,为了争取到助学金名额,我是在帮陈思明争,他是在帮周西荣争,我们之间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甚至还差点打起来。最终,由于我用哀兵计争赢了,李续更是不服气,开始三天两头地想整我。
那时候,李续不仅是班干部,而且还是学生会副主席,因此当他一心想要整我时,就连宿管阿姨都乐意听他的,开始针对我们寝室,导致我们根本不敢再偷偷溜出去,更不用说玩通宵了。有一次,陈思明不信邪,为了一个夜间的兼职,他就偷跑了出去,并拿枕头放在被子下面,还让我们替他打掩护。结果,他这种小伎俩根本就挡不住宿管阿姨的火眼金睛,当她进来点人数并掀被子时,事情就败露了。最终,除了陈思明被记夜不归宿外,我们三个包庇犯都受了处分。更过分的是,那一次,李续得知我们在寝室里喝酒后,竟然直接把我们举报了,而且还是实名举报。结果,我们四个和柳晓辉就都被记过处分了,又是写检查,又是签保证书,把我们整得狼狈不堪。
由此,我们要真正反击了。
那天黄昏,我们先是埋伏在房门口,当李续再次“蹬蹬蹬”地路过我们寝室时,我们几个就一起冲了出去,将他劫持到我们寝室。再后来,吴轻舟用臭袜子堵住他的嘴巴,又赶紧拿起一个大烧杯,开始往大烧杯里添加着不同颜色的液体。
吴轻舟还怪异地笑着说:“你看啊,李续,这是雪碧,这是蜂蜜,这是胡椒博士,这是五仁月饼,这是川贝枇杷膏,这是藿香正气液,这是樱桃味汽水……嗯,我再给你加点芥末油哈!”
李续尽管一直拼命挣扎着,但却无济于事,因为我们一直牢牢地钳制着他的胳膊和腿。
我问他:“你服不服?”
李续拼命直点头。
我又拿掉他嘴里的臭袜子问:“真服了?”
李续可怜兮兮地说:“不服我就是你孙子!”
吴轻舟却还是捏住了他的下巴:“对不起,兄弟,服了也要喝,我已经辛苦半天啦!”
随即,吴轻舟就开始往李续的嘴里灌液体,大约灌了七八口,导致他的脸都痛苦得扭曲了,才终于放开他的下巴。而这时候,陈思明则从吴轻舟手里接过大烧杯,同样怪异地笑起来。
陈思明说:“兄弟,你先缓缓气,等一下我来敬你哈!”
李续顿时就惊恐万状了:“别别,各位老大——”
我就是在这时抢过那只大烧杯的:“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剩下的我来喝!”
话音一落,我就“咕嘟嘟”地硬往自己嘴里灌,结果刚灌几口,因为李续已经“哇哇”地吐了起来,我也同样“哇哇”地吐了一地。再后来,由于我是主动想要“各打八十大板”的,我们才算真正跟李续交上了朋友,除了经常在一起吃喝玩乐外,还一起去跟社会上的几个小混混打过架,反正称得上是铁哥们。
两年以后,李续突然就把学生会主席林安逸给打了。
吴轻舟这才重新评价他说:“嗨,看来这家伙还是有几斤骨头的。”
2
那天黄昏,如果不是我快被疫情给憋疯了,想带女友去重新开张的花仙府尝鲜,那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碰到李续,然后渐渐地忘掉他,忘掉这个曾在大学时代跟我不打不相识的家伙。
当时,李续穿得挺拽,上身是休闲款灰西服佩海蓝色领带,下身是一条黑色直筒裤,脚蹬一双新皮鞋,正站在街道边抖着小细腿,指间还夹着一根兀自燃烧的香烟,并时不时地抽一口。我慢慢走近他,才发现他手腕上空空如也,而他栗色的鞋面上则有一摊污渍,破坏了他的整体效果。李续还微微仰着头,目光上下浮动着,不知是在看来往的人流和车流,还是在看对面高耸的楼宇。
毕业两年后,我们大家都基本稳定下来。譬如,家境最差的陈思明已经考上公务员,现在正挖空心思往上爬;一向散漫的白天明已经继承他岳母家的小商店,现在天天优哉游哉的;兼职狂魔柳晓辉因为早在大四就跟人合伙干婚庆,现在已经成了柳老板;而富二代吴轻舟则跟他老爹签下协议,要用五年时间开成连锁甜品店,倘若做不到就回老家去接班;至于我本人,现在是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闲时写点小说玩。唯有李续,已经突然消失了两年多,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混得怎么样。
我走到他旁边,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喂,李少,来这里泡妞啊!”
李续竟然吓得浑身一凛,连那根香烟都掉到了地上。
李续又赶紧捡起香烟,才使劲地捣了我一拳:“嗨,你小子!”
我也笑着还了他一拳:“说,你在这干嘛呢?”
李续用手指着不远处的那个广场说:“那儿,相亲公司正在办一个速配联谊会,我妈非逼我来,真是烦死了!”
事后我才知道,这次李续是带老妈来南京看病的,暂时租住在大学城附近一个破房子里。而现在,李母除了精神仍然不正常外,还患上了乳腺癌,必须尽快做手术,把她的右乳房给切除掉。当然,李母现在倒是不担心自己的病况,而是一直牵挂着李续的婚姻大事,因为李续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么大还没对象,自然成了她的心病。也因此,李母就总是逼李续去相亲,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又根植于她的灵魂深处,所以让他频繁相亲自然就比在她病榻前尽孝更重要了。至于李续的父亲,自从他由声名赫赫的亿万富翁跌下神坛后,他就只能依靠酗酒来麻醉自己了,而一旦酒气熏天时,他则会不停地督促李续一定要前赴后继,东山再起,重振他们李氏家族的荣光,否则他肯定会死不瞑目的。
那个广场就在花仙府斜对面,此时那里正是花海与气球的乐园,伴随着喧嚣的音乐,数不清的缤纷色彩立马就挤满了我的视线,那景象仿佛是在极其素雅的墙壁上涂抹着艳丽的彩绘,令人目不忍睹。远远地,我还能看见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正在花海与气球间来回走动着,像是在彩排一场饕餮盛宴。
我问,“那你待在这儿干嘛?”
李续撇撇嘴,又踮了踮脚尖:“唉,我现在这熊样,能见人吗?”
我重新扫视一眼他的鞋面,才发现那上面的污渍是一些呕吐物,估计想擦又擦不掉:“咋,你小子中午就喝大啦?”
李续朝我耸了耸肩:“屁,是我多管闲事。刚才我看见一女的走路摇摇晃晃,还差点摔倒了,我就扶了她一下,结果好家伙,她吐得——”
李续又“啧啧”一番,显然觉得挺晦气。
此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三那年,我要参加运动会,去跑一千米比赛,结果因为我的那双运动鞋太笨重,还不合脚,于是李续就把他的那双阿迪达斯运动鞋送给了我。最终,可能是那双鞋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我竟然很难得地获得了第二名,并拿到了一千元奖金。
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赶紧脱下我的皮鞋说:“来,咱俩换一换!”
李续立马愣住了:“这个,这个,这不好吧?”
我又不轻不重地捣了他一拳:“行了,知道你讲究,我这双鞋也同样是名牌,不会丢你人的!”
李续这才涨红着脸,跟我换了鞋,急急地跑走了。
我在目送李续渐行渐远的背影时,就想到这样一个现实:李续现在的确是落魄了,若是以前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会立马就去买一双新皮鞋,而且他的手上也肯定还会戴着劳力士或者百达翡丽、江诗丹顿之类的名表。
再后来,我则首先找借口,取消了我和女友的约会,然后赶紧给吴轻舟打电话,告诉了他李续的情况。
吴轻舟顿时亢奋起来:“快说,快说,那小子现在咋样啊?”
我故意卖关子说:“行了,你快过来,来了就知道啦!”
吴轻舟又喊起来:“行行,我来喊人,今晚咱们聚聚哈——”
3
吴轻舟虽然也是富二代,而且还是我们几个好哥们的老大,但是在大学时代,若论财富,他却真是比不上李续。因为吴轻舟当时基本是一个月花一万多,可是李续一个月却至少要花五六万,你说这怎么比?只不过老大毕竟是老大,譬如现在,经吴轻舟一招呼,陈思明、白天明和柳晓辉等人就都急吼吼地跑来了。最终,我们去广场找到正在垂头丧气的李续,就一起返回花仙府,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间。
当时,李续一看见我们,就吃惊地瞪着我:“嗨,你这个闷葫芦,现在咋这么会来事啦?”
吴轻舟则很快就问起他相亲的事情:“唉,那个跟你相亲的妞呢?你别不好意思,快牵出来溜溜嘛!”
李续这才笑起来:“靠,我又不是养驴的!”
陈思明立马就捣了他一拳:“赶紧说!”
李续就又气呼呼地直叫唤:“唉,你就别提这事了,才刚见面,她就问我开什么车、家里有几套房子什么的,结果我一反问她还是不是处女,她就立马让我滚蛋了……”
很快,我们就在花仙府的包间里喝起酒来。
酒至酣处,柳晓辉首先问起来:“哎,李少,都毕业两年了,现在能说说你跟董嫒嫒的事了吧?”
李续大着舌头说:“靠,扯啥呢?我跟她能有啥事啊?”
白天明起哄说:“就是,除了睡觉,他俩之间还能有啥事,你应该直接问他俩睡觉的事情嘛!”
我们顿时都猥琐地大笑起来,直把女服务员给吓了一大跳。
李续则又笑骂起来:“滚,谁像你那样饥不择食啊!来,继续喝,今天喝死你们拉倒——”
在我们学校,有关李续和董嫒嫒的故事至少有十个版本,而且每个版本还都很玄乎、很雷人,因此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年,却依然还是我们校园十大经典爱情故事之一。而故事的起因,则是大三下学期,李续竟然毫无征兆地把林安逸给打了,甚至还动了刀子,倘若不是林安逸跑得快,没准他就小命不保了。结果,就因为这件事,除了他的学生会副主席和班干部被一撸到底外,他还被学校给停学了两个月,直把他给弄得灰头土脸。
据说,李续就是因为董嫒嫒才暴打林安逸的。
而那时候,董嫒嫒则是林安逸的正牌女友。
可是,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尽管董嫒嫒很快就跟林安逸分了手,但是她却没跟李续好下去,而是很快就成了他死党周西荣的女友。结果,当李续家族紧跟着彻底破产后,他就同时跟董嫒嫒和周西荣等若干死党断绝了任何联系,仅是还跟我们几个玩。
由于破产,李续曾经自我解嘲地说:“妈蛋,爷本来是少爷,现在竟然变成落魄公子啦!”
当时,资深富二代吴轻舟则一把搂住李续说:“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你能进一步融入我们劳苦大众,这真是可喜可贺哩!”
而现在,我们一起喝着酒,并互相调侃着,时光仿佛重新回到了可以胡作非为的大学时代。于是,我们就更毫无顾忌起来,再也没人理会这是什么地方,甚至能把啤酒瓶当成麦克风,一曲高歌使劲吼。最终,我们几个吼着吼着就都吐了一次,最惨的是李续,因为他竟然把自己给吐得眼泪汪汪的。
我想,或许他那些扎人的眼泪纯粹就是吐出来的。
接下来,我们吐完了又再喝,李续就跟我们谈起了投资。
以前,李续从不会跟我们谈他有什么理想,但是自从家道中落后,他却经常会跟我们发誓:“我一定要东山再起,重振我们李氏家族的荣光!”而在两年前,当我们即将毕业时,尽管吴轻舟曾想借给他三十万,让他去做一点小本生意,却被他给断然拒绝了。
李续当时说:“靠,如果跟人借钱,那我还是落魄公子吗?难不成我已经变成小白脸啦?”
而那时候,陈思明则酸溜溜地说:“妈蛋,我想借钱他不肯借,你反倒拽起来了,看来你真不愧是落魄公子啊!”
其实,吴轻舟之所以不借钱给陈思明,是因为想逼他考公务员。
而现在,李续同样没向我们借钱,而是在谈投资。据李续说,他现在正走在重振家族荣光的道路上,因为他在北京当大老板的堂哥,已经给他介绍了一桩投资回报率极高、稳赚不赔的生意,只是因为该产品现在正处于突破性阶段,所以他才需要更多资金扩大销售渠道的。后来,李续又口若悬河地介绍了老半天,我们才终于弄明白那套“智能家居控制系统”的原理,的确挺智能的,主要包括智能锁、智能照明、智能摄像头、智能门窗控制器、智能烟雾探测器、智能温湿度探测器等。这是一套可以随意组合的系统,价格介于8888 和28888 元之间,如能卖出一套,那你就能获得三成提成,卖得越多,提成比例就越高,甚至能高到卖一套赚一套。
最终,吴轻舟投了二十五万,白天明投了十二万,还各自买了一套那玩意。而我因为还没钱买房子,就没有买,但还是投了五万,几乎是我一年的薪水。只不过,陈思明和柳晓辉却断然拒绝了,并认为这玩意纯粹就是传销,国家肯定是会打击的,直把李续给说得满脸通红,大有恨不得钻地缝的感觉。
4
半年后,我们再次在花仙府聚会时,是李续请的客。
起初,我以为李续这是想按当初的约定,准备给我们分红了,因为即便是按最低10%的利润来计算,我和吴轻舟、白天明也肯定能小赚一笔,那该是多爽的一件事啊!只可惜,我们真正见面后,李续却一直绝口不提分红的事情,后来等我们全都酒酣耳热了,他才突然拿出几块表来,给我们每人都分了一块。
当时,我还吐槽他又犯公子哥脾气,穷讲究,结果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颇为名贵的手表。
我们都知道,李续有两大爱好,一是泡美女,二是收名表。曾经,他还特意向我们炫耀过他的一些收藏,都是劳力士、百达翡丽、江诗丹顿之类的名表。据他自己说,即便他后来家道中落了,已经穷到了卖车、卖房,甚至是无以为继的地步,他也硬是把一些名表给保留了下来,并还为此跟他老爹大吵了一架。
李续送完表,才笑着说:“就剩这最后几块了,现在送给弟兄们,大家留个纪念吧!”
李续又进一步说,大约一个月前,由于他老爹突然住进了医院,而且还很快就住进了加护病房,结果因为他老爹急需大几十万做手术,他则没有半点犹豫,就把自己一直珍爱如命的收藏表都卖了,而且——
柳晓辉抢答起来:“哎,你不会是把他们的分红也花了吧?”
李续这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没办法,我就只有一个爹啊!”
陈思明突然把一口啤酒喷到李续的脸上:“操,你这个熊人,这可就是你言而无信啦!”
我赶紧拉住陈思明说:“别别,老陈,既然他现在手头紧——”
李续这时也抢着回答了:“兄弟们,请你们放心,既然我答应过你们,我就绝不会食言,等到年底时,我给你们的分红一定不会少于15%……”
半年后,我才再次听到李续的名字。
那天中午,我刚得空想睡一个午觉,头刚碰到枕头上,就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惊得一激灵。当时,那种敲门声不仅很急促、很混乱,而且还让我联想到自己小时候偷按别人家门铃的恶作剧。只不过,现在无可奈何的显然是我自己。
开门一看,我就一下子惊呆了,只见一个似曾相识、气质高雅的大美女站在我面前:她好像比我还高,身穿一袭淡蓝色的连衣裙,身材窈窕,肤白貌美,脖颈处还缠着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而她瀑布似的长发则是纷披在她的腰际。此刻,当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时,她的眼睛里水汪汪的,真不知道她是天生如此,还是很快就要哭出来。
我不禁呆呆地看着她。
她首先开了口:“对不起,苏颉,我是李续的女友,我是从他那里知道你家地址的。”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原来她就是董嫒嫒,于是我赶紧将她请进客厅里,给她泡了一杯茶。此后,董嫒嫒一直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客套着,总是低垂着脑袋,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过了好久,董嫒嫒才终于跟我说起了正事。原来她是背着李续偷偷来找我的,想让我给吴轻舟说说,看能不能给李续找个工作。据董嫒嫒说,早在三个月前,李续的公司就倒闭了,不仅把他的一点老本全都搭进去了,而且还赔光了我们投进去的四十二万,而这恰恰也是他此前删掉我们所有人联系方式的主要原因。
此后三个月,李续则是一直不停地找工作、换工作,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换一家公司,有的是人家炒了他,有的是他炒了人家,反正他就是没办法去跟那些老板和同事好好地相处,总觉得人家全是垃圾。其实,像李续这种状况,我是比较能理解的,这就跟过日子一样,由穷日子往好日子过是很容易的,但让一个曾经大富大贵的人突然过穷日子,那肯定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说到最后,董嫒嫒的声音里就带出了哭腔:“唉,尽管他现在还是想要东山再起,可是我总觉得,他现在真的很颓废啊!”
几天之后,由于有董嫒嫒这个内线,我和吴轻舟就特意跟李续来了一次偶遇。只可惜,尽管吴轻舟想让李续加盟自己的公司,甚至还许诺了副总或店长的职位,而且我也一直不停地帮腔,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苦劝,却还是被李续断然拒绝了。
当时,李续先是猛地干了一杯酒,就使劲地直摆手:“别别,咱们千万别这么整,朋友就是朋友,做朋友可以一起做生意、搞投资,但是绝不能在同一个公司里,否则迟早都会当不成朋友的……”
那天,我们并没有叫上白天明、陈思明和柳晓辉。
结果,我们这顿饭全都吃得很克制,谁都没有喝多。
李续还安慰我们说:“你们放心,我现在是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是绝不会饿死自己的!”
当时,我差点就把董嫒嫒供出来了,所幸我刚说了一句“可是”,就被吴轻舟给打了岔。后来,李续则跟我们说起了他的一个表哥,说他那个表哥在上海,同样是大老板,他现在已经决定去投奔那个表哥了。
最终,李续又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请你们放心,尽管老陈老说我蔫坏蔫坏的,但是即便以后去卖血,甚至是去抢银行,我也一定会还上你们那些投资的。因为我老爹曾经告诉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讲诚信,否则你就肯定会失去所有朋友的!”
吴轻舟顺嘴问起来:“对了,李少,你爹现在咋样啊?”
李续先是愣了愣,后来再次干了一杯酒,他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5
此后大半年,我们再也没有见到李续,甚至就连董嫒嫒也断绝了我们的联系方式,弄得我很郁闷。而在那段日子里,可能是我们全都太忙了,或者是我们全都越活越明白了,所以我们竟然没有再聚过一次会,我们老是在微信里约来约去的,但就是约不到一起来。所幸,柳晓辉竟然很快就结婚了,于是这就为我们的聚会创造了决定性的条件。
那天中午,我们几个好哥们一起去参加柳晓辉的婚礼时,才发现他媳妇竟然就是花仙府那个女服务员,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咋搞上的,反正现在是修成正果了。此外,柳晓辉竟然自己给自己的婚礼当司仪,并说这是他的理想之一。而当他主持婚礼时,就像往常那样,全然不顾新娘子会不会害羞,他一直爆料着他和新娘子究竟是咋相识相爱的,讲了许多又甜又腻的隐秘桥段,不仅一次次引得亲朋好友们大呼小叫、欢声雷动,而且还迎来了新娘子的一阵阵粉拳。
再后来,柳晓辉领着新娘子来给我们敬酒时,刚刚要敬到我,我就突然接到了李续的电话。大家一听说是李续,就都纷纷让他赶紧滚过来,甚至还有人说柳晓辉就是有面子,因为白天明结婚的时候,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
然而,李续却已经在电话里急得叫起来:“快快,老苏,江湖告急,你快过来一趟,要债的已经逼上门来啦……啊,啊,别打,别打,我今天一定还钱还不行吗……快快,老苏,求你了,你快带兄弟们过来吧,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住啦……”
电话随即就挂断了。
我再一瞅吴轻舟等人,就立马嚷嚷了一句:“抄家伙!”
吴轻舟等人都点点头,就赶紧随手拿起了筷子、餐刀、餐叉和长柄勺等餐具,简直默契得不得了。几年前,我们跟那几个小混混干架时,我们就是这样“抄家伙”的,现在这是第二次“抄家伙”。
柳晓辉这时也瞅了一眼新娘子说:“亲爱的,让我最后疯一回吧!”
新娘子竟然愣都没愣一下,就灿然一笑说:“行,我陪你一起疯!”
结果,婚礼才刚进行一半,新郎就带着新娘子,跟随我们几个兄弟冲了出去,直把其他亲朋好友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再后来,吴轻舟赶紧开上他的奥迪车,新娘子坐副驾驶,我们四个男人挤在后座上,就扬长而去了,颇有一些杀气腾腾的意味。
到了地方,我们就像当年的李续那样,先是“蹬蹬蹬”地爬楼梯,然后发现他家的房门半掩着,我就“咣啷”一脚踹开门,并把一直紧攥在手里的塑料餐刀给亮了出来。
我还狠狠地吼了一嗓子:“都别动啊!”
可是此刻,客厅里却并没有什么糟糕的场面,仅有三个陌生男人正跟董嫒嫒相对而坐着,结果当他们一起看向我们时,那情形简直就跟在看大傻子差不多。再后来,我们才知道被李续给耍了,因为尽管这三个陌生男人的确是来要债的,但是他们不仅借的不是什么高利贷,而且更不带有任何黑社会性质,而仅仅是李续的同乡,所以即便李续今天还不了钱,那也绝对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据董嫒嫒说,当时这三个陌生男人来找李续要钱时,由于他们实际上也都特可怜,所以要着要着,他们就“咚”地给李续跪下了。再后来,李续说他去找朋友借钱,就先走了,估计后来也是实在借不到钱,他才特意跟我们故弄玄虚的。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这大半年来,李续根本就没有去上海找他的表哥,而是留在了南京。只不过,由于他已经洞察到我和吴轻舟并不是跟他偶遇的,因此那天回来后,他先把董嫒嫒给臭骂了一顿,就让董嫒嫒跟我们断绝了联系。
那天下午,由于那三个陌生男人又可怜兮兮地非要给我们下跪,结果我们几个一合计,就替李续还了这笔债。总共三十万,大头是由吴轻舟出了二十万,剩下十万则由我和陈思明、白天明、柳晓辉平摊了。当时,鉴于柳晓辉刚结婚,以后还要还车贷和房贷,我们并没打算让他出这笔钱,但是柳晓辉却非要出,还说他一出我们四个就都是出两万五,那就当我们大家都是二百五吧。
谁也想不到,我们刚把那三个陌生男人打发走,董嫒嫒就突然哭起来,而且还哭得伤心欲绝的,结果我们再仔细一盘问,才知道她现在已经怀孕了。据董嫒嫒说,本来今天她是想跟李续说她怀孕一事的,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就被那三个陌生男人给搅和了,所以直到现在,李续还不知道他已经真正作了孽。
董嫒嫒又眼泪汪汪地问:“吴哥,你们说说,现在我跟李续全都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是不是应该打掉这个孩子啊?”
我们顿时就面面相觑起来,真不知道应不应该掺和这种事。
沉默片刻,柳晓辉首先开了口:“唉,那就打——”
只可惜,柳晓辉还没说出那个“掉”字,就见新娘子突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使得他立马就闭了嘴。随后,新娘子就搂住董嫒嫒,一直温言软语地安慰她,并极力劝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新娘子还说:“真的,嫒嫒姐,你根本不用担心的,就算李续那人渣再怎么混蛋,不是还有他们几个可以帮你吗?”
新娘子说完这一句,就抹抹泪,满含期待地凝视着我们。
我们都赶紧说:“对对对——”
当时,我们还都互相瞅了瞅,好像都有一种喜当爹的荒谬感。
6
李续的确很混蛋,因为就从那天起,他就完全失踪了,不仅我们怎么也联系不到他,而且就连董嫒嫒去了一趟他老家,也同样没有得到一丝半点的线索。于是渐渐地,我们也就不再期待他能回来了,而是开始帮他照顾起了董嫒嫒,因为伴随着时光的快速流逝,她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甚至还有可能是双胞胎。
在此期间,由于要照顾董嫒嫒,我们就经常使出浑身解数,然后从老婆或者女友那里逃出来,并很快就形成这样一种规律:先是一起去董嫒嫒那里陪陪她,干点活,接着再把她像老祖宗那样接出来,去附近找个地方喝酒和撸串。而每次这么干时,我们除了谈谈疫情、聊聊经济、再对各种国际局势发表一点个人看法外,我们现在已经不会再提李续了,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在我们生活中出现过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们六个人(包括董嫒嫒) 同时收到一笔钱,有的是三五千,有的是七八千,总共有四万元,还是从同一张陌生的银行卡里打来的,我们才再次聊起了李续。很显然,这个二货肯定还活着,否则再怎么着也不会有别人同时给我们打钱的。
就在那天,董嫒嫒终于跟我们讲起了她和李续的故事。
据董嫒嫒说,她和李续不仅是高中同学,而且早在上高中时,他就已经开始追她了,只是因为觉得他太招摇,而且个子又比自己矮许多,所以她才一直没有接受他的追求。再后来,由于李续高考成绩不理想,根本没办法跟她去上同一所大学,他就只好复读了一年,结果等他第二年再考到我们那所大学时,她已经成了他的学姐,并还变成了林安逸的女友。
董嫒嫒还说,四年前,李续之所以会暴打林安逸,那是因为林安逸竟然背着她去跟另外一个女生劈腿了。只可惜,等她终于离开林安逸、并想主动跟李续恋爱时,却遭到了李续的断然拒绝,结果一气之下,她就干脆跟李续的死党周西荣好上了。
而据董嫒嫒研判,当时李续之所以会断然拒绝她,是因为他当时已经预料到他家有了大麻烦,于是为了不连累她,他才故意不想跟她好的。反正在她看来,虽然李续的确是蔫坏蔫坏的,但是他绝不是林安逸或者周西荣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因此当他后来在北京开公司时,她主动去应聘,他们就终于九曲十八弯地走到了一起。
次年春天,董嫒嫒尽管没有生下双胞胎,却还是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可把我们几个大老爷们给乐坏了。此后,我们不仅全都把这个名叫李绘娜的小可爱当成是自己的心肝宝贝,而且还导致我们几个的媳妇或者女友吃了不少醋。譬如我女友,她的醋劲就特别大,总说我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好像我是真的在打董嫒嫒的主意。
那时候,由于董嫒嫒老是“绘娜绘娜”地喊,听起来很像是在喊“回来回来”,因此每次听到她这种脆生生的声音,我的心里就更是酸酸的,因为即便已经过去两年了,可是李续这个二货却还是没有返回来。
在此期间,我们又收到了那个银行卡打来的几笔钱。
这天下午,吴轻舟终于查到那些钱主要是从四川阿坝州、甘孜州等地打来的,我们当即决定要去那些地方找李续,因为不管怎么说,既然他已经有了妻子和女儿,我们就绝不能再让他四处漂泊了。结果,我们才刚决定由我和吴轻舟先去那些地方找找看,一个快递小哥就将一个包裹送到了董嫒嫒这里。当时,我们一看这个包裹恰恰是从甘孜州寄来的,我们都顿时喜出望外起来。
当我们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裹后,就一下子惊呆了。因为这个包裹里除了一个笔记本和三封信以外,剩下的就只是李续的一些衣服和个人用品了。
我们先是打开了李续写给我们的那封信,信很短:“好哥们,如果哪天你们看到这封信,那就代表我挂了。倘若果真如此,那就请你们以后帮我关照一下嫒嫒,让她赶紧嫁人吧!”
第二封信是写给董嫒嫒的,也非常短:“我爱你,嫒嫒,现在我把这个笔记本留给你,希望有一天,等你真正有能力时,你能替我把这几个哥们的债还清了,否则我肯定会死不瞑目的!”
第三封信是甘孜州一个小旅馆老板写来的。信很长,大意是说最近两个月以来,李续一直寄住在他那里,主要是在那里挖虫草和雪莲等,因受李续委托,如果李续一连五天回不来,他就得把这些东西给我们寄回来。据这个小老板说,大约半个月前,甘孜州的雪线上曾经发生过一次雪崩,有好几个挖虫草的人被埋住了,其中一个人就是李续……
接下来,我们再缓缓地打开那个笔记本,才发现这是用来记账的,譬如还欠吴轻舟多少,还欠苏颉多少,还欠陈思明多少,还欠白天明多少,还欠柳晓辉多少,不仅每笔账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字迹还都工工整整,根本不像是李续以往的作风。
最终,我们打开李续的那些遗物时,还在那里面找到了一块腕表,只见腕表上刻着这样一句话:“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