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姿态的叙述和悲剧的沉重（评论）

◎远 人

这是我读到的第一篇苏赢的小说，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90 后”的作者名字。这个短篇让我记住了他。我对小说的评语是：很简单，又很不简单。说很简单，是因为作者似乎没付出什么精力，就把一个小说胸有成竹地完成了；说很不简单，是因为时间跨度长的小说更适合中篇甚至长篇，但苏赢仅用万字出头的篇幅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自己的构想。

此外特别吸引我的，是小说市井化的叙述口吻。它既有阅读的快感，也符合小人物的生活环境。作者描写的，也就是一些小人物的平常生活。

该小说令我吃惊的是，开篇第一个自然段就出现了众多人物，除了第一句话里出场的主人公李续，还有“我”、吴轻舟、白天明、陈思明、柳晓辉以及没有名字的李续父亲、四个保镖，学校的老师和全体同班同学等等。小说中有名有姓的重要人物几乎全部出场，这令我有捏把汗的感觉——短短万把字，作者该如何在相对狭小的空间内闪展腾挪，驾驭如此多的人物？而且，就一个短篇而言，有必要出现如此多的人物吗？

我的担心纯属多余，苏赢以老练的笔力，从容不迫地将所有人揉捏一处，围绕主人公李续的人生起落，作者不是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展开一段零碎的当代生活——它当代得连刚刚结束的疫情也没有放过。令人读来会产生没哪个细节不是发生在我们身边之感，这使小说也无处不充满原汁原味的生活感和现场感。

就性质而言，小说是虚构的文本。但读者从虚构中体验到真实，就说明作者对生活的介入和发现有着极为敏锐的洞察力。小说从“我”、吴轻舟、白天明、陈思明、柳晓辉人和李续的不打不相识开始，作者以简短的语言从众人的大学生涯一步转入社会。在迅速完成每个人必然的身份转换的同时，将李续学生时期的富二代身份与家庭破产后的落魄感拿捏得恰到好处。围绕主人公，作者的手法简单有效，用一个章节写众人在大学如何相识，然后进入人在此刻的第二个生活章节。这一蒙太奇手法在作者笔下出奇地熟练，也使作者不拘泥于李续的某个事件，而是将他短暂人生的每个重要片段连成一体，逐一展现给读者。

所以读者看到的，就是李续的人生和性格。

小说的功能是刻画人物。不以第一人称的“我”为主角的小说特别考验作者的才力，因为主人公不是“我”，就无法展开主人公对话之外的内心波动。作者的手法很高明，不断以“半年后”和“过了三个月”的时间跨越方式，让李续以时隐时现的方式与“我们”发生着种种关系——有时是在酒桌，有时是在具体的婚礼现场。简单来说，作者选取的场景是每个读者都不陌生的场景，它保证了小说具有浓郁和真实的生活感。随着故事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展开，李续以碎片化的方式在读者面前呈现出属于他的客观整体。读者看到，在大学时“耀武扬威”的李续遭遇家庭的破产后，曾有“东山再起，重振我们李氏家族的荣光”的豪言。但“我”和吴轻舟等人出于友谊和信任的连续投资不仅未见效果，还遭遇了李续的公司倒闭和落魄到四处找工作的窘境，就连李续的女朋友董嫒嫒也背着他来找“我”，希望能帮李续介绍工作。

其实读到这里，我不免怀疑李续从朋友们那里接受投资的动机是否是在布置陷阱，但读完小说能体会到李续决非坑蒙拐骗之辈，尽管他身上（也在“我”和几个朋友身上） 不无吊儿郎当的气质，但李续还是宁愿将自己收藏的名表分给几位朋友，并在失踪后给他们分别汇款还债。他的行为和性格倒是吻合了作者笔下时时透出的某种江湖义气。记得周润发曾在《喋血双雄》中说过一句著名的台词：“这早已不是我们的时代，江湖上已经没有义气了。”但读完这篇小说，能体会到作为“90后”的年轻作家，显然不同意过去时代的惋叹。小说中的人物正值青春，义气是他们之间的本能纽带。作者笔力的成熟之处，就在于以一种油腔滑调的市井口吻反衬了人物对友谊保持的纯粹内心。如果作者用严肃的语言叙述，倒易令人产生某种程度的语言姿态和语言做作，以市井化的语言叙述，达到的效果是去除了语言的姿态，令人更深地体会人物间的真情实感。

最后的李续之死正常而又意外。在死前，李续寄给董嫒嫒的包裹内有他的绝笔信，期待董嫒嫒“真正有能力时，你能替我把这几个哥们的债还清了，否则我肯定会死不瞑目的”。这句遗言令人震动，而且——重复一下，作者始终以毫无姿态的口语叙述，才使李续最后的遗言“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产生突如其来的悲剧效果。这是小说的意外之处，既针对了李续的死，也针对了现代人在某种颓丧生活中想咬紧牙关的自我奋斗，但他们又不得不面对一切都在市井化和茫然化的生活本身。这是年轻一代的现身说法。所以与其说苏赢采用了一种叙述语气，不如说现代人就生活在这一语境之中，它对读者的情感唤起，才能产生从一个极端走向对另一个极端的猝然打击。

我喜欢这篇小说，是它还让我读完后想起美国短篇小说大师辛格曾说短篇小说“必须直指高潮，必须有一气呵成的紧张和悬念，而且简短是其本质”之言。这篇小说的魅力也来源于此，尽管它不是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它写了一个完整的性格。它时时出现的“紧张与悬念”在看似断裂和“简短”的章节中始终有股内在的“一气呵成”。从无数的短篇小说大家那里，能听到无数的劝诫和经验之谈，但绝不是每个人的每句话都能对今天的小说作者产生方向意义上的指引，相反，一篇成熟的小说才会令人想起一些前辈大师的话。对苏赢这篇小说来说，除了李续走投无路的悲剧令人感觉沉重之外，还能体会到贯穿在每个人物中间的、罕见而可贵的信任感，哪怕信任的前前后后，不无生活对“我”和几个朋友们的拷打。小说的可贵，也是作者内心的可贵。从这里来说，苏赢的小说之路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