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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布朗肖小说中作为外界的死亡

2023-04-01高帆高岩

文教资料 2023年19期
关键词:福柯米歇尔外界

高帆 高岩

摘 要:死亡是布朗肖小说中的重要主题,米歇尔·福柯将其描述为一种外界。对于小说中的人物而言,外界代表着无法认识的领域,人物虽然被外界吸引,但在他们追寻外界的过程中,外界始终呈现为一种缺场的状态。这一缺场同时也为人物打开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布朗肖正是在此虚无空间中进行着对文学本质的探索,通过将人物语言呈现为一种低语揭示出文学语言的虚无特性。

关键词:《最后之人》 外界 缺场 塞壬 米歇尔·福柯

莫里斯·布朗肖是法国20世纪重要的作家、文学评论家之一。布朗肖在法国文艺界的存在就像一种“暗物质”,或者说如同黑夜般存在着,这是因为他穷其一生都在探寻着死亡、极限与文学本质等问题,他向读者展现的不是真理,而是一个个永远无法被真理之光照亮的空间。晦涩难解是布朗肖小说的显著特征,理解其小说的关键在于理解人物与“外界”的关系。“Dehors”一词在法语中是“外界、外部、外面”的意思,法国哲学家福柯用该词概括布朗肖小说中的人物遭遇到的“真理之外,主体的能力之外,所有可能性之外,所有知识之外,所有光线之外”[1]的事物。

布朗肖的小说大多将死亡作为叙述对象,死亡无一例外总是以“外界”的形式出现。布朗肖于1957年出版的《最后之人》就是一部以死亡为主题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一家疗养院中,“我”和女护士作为旁观者,努力地叙述一位老人的垂死过程。本文将以《最后之人》为例,结合布朗肖的文学评论中的观点,分析其小说中死亡作为外界的具体在场方式,以及死亡作为外界如何向人物敞开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并指出布朗肖在此虚无空间中对文学语言的探索。

一、外界的在场方式

《塞壬之歌》一文出自布朗肖的文学评论集《未来之书》,该文以《荷马史诗》中英雄奥德修斯归家的故事象征了人物与外界的关系。《荷马史诗》的第二部分《奥德赛》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奥德修斯率领船队经过墨西拿海峡前,了解到凡是听到海妖塞壬的优美歌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驶向岛屿,撞在礁石上丧生。于是奥德修斯命令水手们封堵住耳朵,而他自己为了聆听歌声又不至丧命,便让船员把他绑在船只的桅杆上。船员们在驶经海峡时对于充满魔力的歌声无动于衷,只见到奥德修斯在歌声中拼命地挣扎,最终船队安然地渡过了海峡。

布朗肖认为,死亡是隐藏在女性歌声背后的真实,正是死亡的力量使海妖发出歌声(因为海妖是为了杀死船员而歌唱,也正是死亡为海妖的歌喉赋予了强烈的吸引力)。但对于人类而言,这歌声是陷阱与蛊惑,因为歌声中不存在关于死亡本身的任何内容,奥德修斯被歌声吸引时只是沉醉于歌声的美妙却对歌声背后的真实(死亡)毫不知情。这就是主体面临外界时的状态,“歌,不过是人类习以为常的歌,再现而已,但唱歌的是塞壬,——虽为兽,却因女性美的反光而娇艳无比,能像人一样唱,令所唱非同凡响,所以才让读者从这人类的歌中听出了不属于人的特性”[2],这句话象征了“外界”与主体关系的两个特点:一方面是听者能够从中听出“不属于人的特性”,即知道外界是真实存在的,例如死亡无疑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我们所见证的他人的死亡,还是我们终将遭遇的自身的死亡;另一方面,除了能够意识到外界存在外,人们无法听出那个“外界”包含的真实内容,“外界不能作为积极的在场呈现自己——不能作为自己存在的确定性所内在地点亮的事物——而仅仅是作为缺场尽可能地远离自己”[3]。死亡以这样一种充满悖论的方式存在于人物的遭遇中。

那么,《最后之人》是如何将死亡具体地描述为一种外界呢?一种情形是当旁观者面对他人的死亡,死亡表现出了神秘性,“我”的叙述表现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们如何无法承受、无法有效地思考老人的死亡。另一种情形是当人物思考自己的死亡时,只能陷入虚无,在小说临近末尾处,“我”认为女护士的一些话道出了我们面对死亡时的困境:

她想了一会儿:“死亡,我想我是可以的,但受苦,不,我做不到。” (我问) “您害怕受苦?”她微微一颤。(她回答) “我不怕,只是做不到,我做不到。” [4]

她表述的不是关于死亡(或外界)本身的真实内容,而是死亡对于她而言的那种充满悖论的在场方式,换言之,是她在面对死亡时的真实处境,以及她对此感受到的痛苦:人物在接近死亡的过程中无法与死亡建立任何真实具体的联系(因为真正的死亡只发生于唯一的时刻——人物跨向死亡的一瞬间),只感到痛苦与虚无。“如果,为了死去,不需要穿越过那层层叠叠厚重的非致命苦痛,如果她并不害怕自己将永远迷失在那阴暗至极的痛苦空间中无从觅得出路。”[5]也就是说,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人们只能在与死亡无关的虚无中迷失。人物难以承受的不是死亡的一刻,而是垂死过程中既不致命又无法快速摆脱的痛苦,这些痛苦使人陷入与真实死亡无关的无尽虚无中。归根结底,无法承受的是死亡的缺场所留下的虚无。

二、外界敞开的虚无空间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在《最后之人》中,人物在遭遇外界时就会意图思考外界。这是因为外界的缺场对人物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吸引人物去言说它,进而陷入虚无的语言中。

塞壬之歌中外界的缺场极具吸引力,缺场不可认为是一种缺失,塞壬诱使人享受着缺失带来的无法满足的感受,“塞壬之歌到底为何?缺了什么?为何缺失反让歌曲出神入化?”[6]正是以一种缺失的方式在场,外界以人物无法把握的方式吸引着人物,以一种使人物感到陌生的方式诱惑人物享受着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快感,如诱使奥德修斯在充满魅惑但又无法理解的歌声中享受生命常態下所不曾有过的极致快感。福柯在评价布朗肖对外界的书写时,用“吸引力”一词来概括这一出神入化的缺失,布朗肖在文章《塞壬之歌》中则使用“迷醉”一词来表示奥德修斯被吸引时的状态,其小说中也常用“醉意”等词来描述这一状态,即沉沦于“吸引力”之中,却如同耽于醉意与迷失般无法明白关于这吸引力中的任何内容。《最后之人》对“迷醉”的感受进行了生动的描写与比喻:当“我”感受着最后之人的垂死时,“我”感到这种弥留状态中“有某个黑暗的东西是我所不能承接的”,该黑暗“无疑是与他相关,与威胁着他的病重状态有所关联”。[7]“针尖”这一意象也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垂死状态中那个黑暗的东西仿佛一个针尖,“我”能感受到它却无法在其上居留,即“我”在感受到它在场的同时也立刻感受到它的缺场,从针尖上跌入进与它的真实无关的虚无之中。

人物被外界吸引时的状态在小说中是如何被具体表现的?小说中对这一状态的描写体现为面对垂死之人,旁观者只能停留于一些表象:老人的死亡作为外界出现于“我”和女护士面前时,便表现为一些无法理解的表象。不论是“我”还是她,都体验到死亡有着无法言明的吸引力,且正是由于这吸引力保持着一种绝对的沉默并拒绝被人物卷入思考中,只要我们稍有行动或思考,就会脱离吸引力本身而陷入我们自身的虚无,即我们各自只能针对这一沉默做出或说出一些无关死亡的怪异的言行举止,或仓促地说出些荒唐无意义的猜想。我们无法弄清自己,更无法弄清对方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吸引力是怎样的,只能停留于那些激烈、仓促且空虚的表象——即人物所表现出的怪异的举止与虚无的语言。人物对死亡的吸引力的体验是一种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极限体验,人物在这种极限中不是发现了什么,而是不断地确证着“死亡的不可认知”这一事实,因而福柯指出:“毫无疑问,吸引力对于布朗肖……都是纯粹的,最赤裸的外界经验。”[8]

也就是说,当《最后之人》的文本(旁观者的语言和行为)以外界为对象时,文本实际上是无法解释的。但无法解释的原因不在于解释的困难性以及难以被理解,而恰恰在于它们太过简单,文本没有提供任何需要理解的东西,无法根据某物的指引来解释所说的内容。《最后之人》中的死亡经验只是作为缺场在诱使人说话,它无法为文本提供任何解释,“我”和护士对于外界的言说永远只停留于词语自身,这些话语是完全虚无的话语,除了词语的字面意思,没有包含关于死亡的任何真实内容,也无法被外部的其他表象进一步解释从而变得深刻。这样的语言就是塞壬之歌:“每个字都如同深渊大敞,强烈地诱人消失。”[9]这些文字一旦说出,其太过简单的字面含义立刻显现,立刻彰显着自身的虚无,立刻重新地指向自身之外、指向自身没能成功指向的外界——死亡,敞向深渊般的外界。

总之,外界永远只作为一种尚待揭示的事情,而人物只会重新遇见自己的话语,再度遇见自己的踌躇、怀疑。布朗肖的另一部小说《等待,遗忘》将《最后之人》中这种无内容的对话进行了拓展,其中概括道:“思想静默的迷途,在等待中从自身回到自身。”[10]外界的缺场是由思想或文本主宰,“身为掌控这一缺场的主人的文字”[11],将在虚无中揭示出语言自身的特性,也就是说虽然语言的初衷是为了表现外界,但语言,却只作为一些人物意识偶然产生的字词出现,只作为这些字词本身出现,并且仅指向这些字词自身的简单含义,无法指向任何深刻的内容(外界)。

法国文学理论家托多洛夫对布朗肖的作品持激烈的批判态度,但也极为准确地概括了布朗肖作品的特点:“而他的作品,远非言之无物,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们并不晦涩,而是主张蒙昧主义。”[12]不论是布朗肖小说语言的言之无物(语言无法触及作为外界的死亡),还是小说中主张的蒙昧主义(否定主体进步、理性以及思考的有效性,让主体停留于无知中,最终只驻足于“我”说的虚无中),这些特点都揭示了人们面对死亡时的无奈处境——死亡无法迫使人去抓住死亡的真理,相反它只会以外界这一存在方式使人感到精疲力竭。“它以不懈的耐心、无尽的勇气和极度的痛苦见证了对死亡的最坏的设想,以及由它造成的最坏的创伤”[13],这就是布朗肖在小说中做到的。他凭借一颗破碎、空洞但极具耐性的冗杂头脑,使小说人物在面临作为外界的死亡时,永久地困于一个空洞的思想空间中,被无知和神秘性持续地折磨,同时也被不断地撕扯,在此过程中一直考验着读者的耐心。

三、文学语言的虚无特征

托多洛夫对布朗肖的评价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布朗肖之所以有意使小说中的人物停留在一种蒙昧的状态,是因为布朗肖承袭了众多文学观中的一条激进线路,即抛弃了所有的现实价值与真理,转而关注文学语言的本质。也就是说,布朗肖使人物专注于外界进而陷入空洞而虚无的状态,其实有着更深层的关于文学的探索意图。当评论家指责布朗肖的小说沉湎于虚无主义倾向时,布朗肖也为自己辩解,认为应当对文学与虚无主义做出区分。布朗肖小说的虚无特征是一种对文学本质的探索,不应简单地被视为作家价值观层面的虚无与蒙昧。《最后之人》正体现了布朗肖对文学本质的探索:外界的缺席反映了作家的困境,作家只能不断地“低语”,这种低语揭示了文学语言的虚无特性。

这种虚无的语言正是福柯所谓的低语。福柯认为现代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其语言呈现为一种低语。在福柯看来,低语意味着表达的失败,即语言无法命中目标、无法表达出意欲表达的对象的任何实质内容。正是由于人物从未准备好开始表达,便只能表现自己如何地无法表达,这种开始表达前的窃窃私语即是低语。当我们倾听这种低语时,我们不是在倾听词语明晰地表达了什么,而是倾听“词语的隐匿一面”“关于所有语言的非话语的话语”[14],简而言之,倾听一种关于语言的语言,倾听这些低语共同地表现了一个怎样的共同特征、暗示了一个怎样的事实。

《最后之人》中围绕作为外界的死亡展开的失败的交流正是一种低语。死亡向人物敞开了一个虚无的空间,但虚无不是沉默,因为虚无的空间是一种“充盈的虚无”,虚无的空间中产生了永不停歇的低语。当我们倾听死亡敞开的虚无空间中的低语时,我们发现这些低语“始终身处原处……为了获得自由重新开始——这个开始是一个纯粹的起源,因为它唯一的原则就是自己和虚空……沒有最终使自己真相大白的真理,只有始终已经开始的语言的溪流和伤悲”[15]。这些低语不断地确证着这样一个事实:人物被剥夺了言说外界的权利,而当人物选择继续言说时,他们的语言便呈现为虚无和无限的特征。

“文学的理想为什么是这样的:去言说虚无,为了言说虚无而言说……虚无在言语中发现自己的存在,而言语的存在方式就是虚无”[16],在布朗肖看来,揭示语言的虚无特征正是文学的理想。在《最后之人》中言说作为外界的死亡,正是对这一理想的践行:在不可能言说之处开始言说,试图去言说一种空洞,也正是在这种言说中人物发现了语言的虚无特征。

参考文献:

[1] [11] [英]乌尔里希·哈泽,威廉·拉奇.导读布朗肖[M].潘梦阳,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196,41.

[2] [6] [9] [法]莫里斯·布朗肖.未来之书[M].赵苓岑,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4,3,4,57,54.

[3] [8] [14] [15] [法]米歇尔·福柯,莫里斯·布朗肖.福柯/布朗肖[M].肖莎,等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59,58,54.

[4] [5] [7] [法]莫里斯·布朗肖.最后之人[M].林长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74,75,67.

[10] [法]莫里斯·布朗肖.等待,遗忘[M].骜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64.

[12] [法]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M].王东亮,王晨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64.

[13] Christophe Bident.Maurice Blanchot:A Critical Biography[M]. 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9:Preface.

[16] Maurice Blanchot. The Work of Fire[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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