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新形态对“文明不均衡发展”的批判与超越
2023-03-31李双套
李双套
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特定的批判指向,因为只有在比较的视野中才可谈论“新”。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新”体现在何处?既有研究走向两极。一极是从极为宽泛的意义上理解其“新”,将人类文明新形态等同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将党的领导、人民至上、理论创新等等都归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内涵,这种理解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内涵无限延伸,无法凸显出“新”的独特性价值和革命性意义;一极是从极为狭窄的意义上理解其“新”,只从人类文明新形态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超越角度理解,认为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一种既利用资本又驾驭资本的文明,这种理解无法面对“新经济政策”所提供的文明样态,“新经济政策”同样着眼于社会主义与资本的关系问题。那么,如何超越这两种理解方式呢?从文明转型的角度理解人类文明新形态,可以认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终结(Ausgang)了“文明不均衡”,为文明不均衡找到了出路(Ausgang)(1)在德语中,“Ausgang”兼有“终结”和“出路”的内涵。(参见俞吾金:《论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遗产的解读》,《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走向了文明的协调性发展。
一、人类文明新形态与资本主义文明的连接
对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阐释,需要一个理论上的纵深。作为一种社会主义文明样态,人类文明新形态不能不面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在和资本主义文明形态“对话”中创立起来的,这种“对话”就表现为批判式拯救,通过这种批判式拯救,达至人类文明新形态与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连接。
首先,从文明发展的一般规律来说,人类文明新形态超越资本主义文明形态。人类文明形态演进具有一般规律,虽然不同的思想家对于人类文明的认识具有不同观点,但是都不否认人类文明形态演进具有规律性。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认为人类的历史是不真实的,真实存在的只是文明的历史。在《西方的没落》中,他提出了“文明忧患论”,认为文明的发展和生物的进化一样。他以生物学视角看待文明的发展及其规律,认为西方文明自19世纪以来进入到没落时代。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创立了“文明形态历史观”,在汤因比看来,历史研究不应该以国别为单位,而应该以比国家更大的文明作为单位,“从文明的角度,而不是从国家的角度去考察历史”(2)[英]汤因比:《文明经受着考验》,沈辉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1页。。他认为文明是人类发展的决定性因素。美国学者亨廷顿持类似观点,他对人类冲突进行文明决定的解释,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绝大多数来自不同的文明。最可能逐步升级为更大规模的战争的地区冲突是那些来自不同文明的集团和国家之间的冲突”(3)[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7页。。如果从哲学角度思考斯宾格勒、汤因比和亨廷顿的文明观,可以发现,他们文明观的哲学基础都是黑格尔的理性主义。黑格尔并不否认哲学的任务在于理解存在,也就是说要从“存在”出发理解文明,但黑格尔所说的“存在”并不是马克思所说的“现实生活过程”,而是理性,“哲学的任务在于理解存在的东西,因为存在的东西就是理性”(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杨、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序言第14页。。在黑格尔看来,人类文明史就是人类的精神现象学。
马克思认为文明发展有其内在规律,但是不能离开“现实生活过程”抽象地、孤立地理解文明的演化。他认为在任何时候,文明都只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5页。,问题不在于“政治的利益”,更不在于“纯粹的思想”,而在于“现实的利益”。理解文明不能靠“理论上的演绎来实现”,文明作为观念形态的“现实生活过程”,必须“从物质实践出发”解释。在哲学史上,黑格尔最早将文明与时代联系起来,他提出哲学是“把握在思想中的它的时代”(6)[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第14页。。马克思同样认为应该从时代出发把握文明,他根据人类“物质实践”的差别,将人类历史划分为不同的社会形态,不同的社会形态对应不同的文明样态。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形态,表现为“人的依赖”,与“人的依赖”相伴随的文明样态就是依附性文明,人的生产能力非常狭隘,“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页。,这种社会形态下出现的文明同样只能在“狭小的范围”和“孤立的地点”发展。作为上层建筑,文明的职责是为在“狭小的范围”和“孤立的地点”发展的“人的生产能力”辩护。资本主义时代,表现为“物的依赖”,与“物的依赖”相伴随的文明样态是资本增值文明。现代社会,资本成为社会发展主导性逻辑,成为社会生活“特殊的以太”“普照的光”,增值逻辑不仅是经济生活的逻辑,也泛化到社会生活诸方面,如政治、文化、生态等。资本增值成为生产方式的唯一目的,法国学者米歇尔·博德就指出,“资本主义是一种通过生产方式在起作用的逻辑,一种盲目发展而又顽强积累的逻辑”(8)[法]米歇尔·博德:《资本主义史(1500-1980)》,吴艾美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86年,第145页。,这种社会形态下的文明服务于资本增值。资本主义时代以后的社会形态是“自由个性”形态,与这种社会形态相伴随的就是服务于人的自由发展的文明样态。在社会形态更替的意义上理解人类文明形态的更替,新的文明超越旧的文明是文明更替的一般规律,作为对资本增值文明的超越,人类文明新形态这一新的文明形态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超越。
其次,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形成背景来说,人类文明新形态在重提资本文明作用的前提下诞生。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超越,这种超越并不是全盘否定,而是在肯定资本文明作用的前提下产生的。马克思深刻论述了资本的文明性,他认为应当从社会形态更替的角度去认识资本的文明作用,与资本所创造的社会形态相比,以前的社会形态只是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对自然的崇拜”(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90页。。同时,和之前的阶段相比,资本主导的社会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关系的发展”“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页。。在创立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进程中,我们再次回到了马克思所讲的资本文明性,也逐步创立了人类文明新形态。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立来说,这一新形态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紧密相连,是伴随着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而同步出现的文明形态。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基于对传统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反思而提出,同样,人类文明新形态也是作为对传统社会主义文明形态的反思而创立。传统社会主义文明形态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但是随着时代主题的转换,其弊端也凸显出来,邓小平就指出列宁因为搞了新经济政策,“思路比较好”,“但是后来苏联的模式僵化了”(11)《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39页。。之所以“僵化”,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处理好社会主义和资本文明的关系问题,也就是没有正确对待资本主义的文明成果。人类文明新形态在继承传统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的基础上,依据时代主题的变化而有所突破,正确地对待资本主义的文明成果,将在传统社会主义视域下的“资本主义因素”解放出来,承认“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合法性,也把资本的文明性纳入到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立中。
再次,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存在“时空”来说,人类文明新形态是“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的产物。习近平指出“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12)《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66页。,而马克思主义指明的时代也就是“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历史时代”(13)《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党组成员、当代中国研究所所长姜辉》,《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1期。。在马克思看来,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会出现“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1页。过程。而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过程,从城乡关系来说,就是“农村”从属于“城市”的过程;从文明演进来说,就是“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的过程;从东方和西方的关系来说,就是“东方”从属于“西方”的过程(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这是一个发挥资本主义所能容纳“全部生产力”的过程,在资本主义“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16)同上,第592页。,这个过程将持续存在。而人类历史的创造过程又不是“随心所欲”,更不可能在“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历史的创造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17)同上,第470-471页。下进行。人类文明新形态不是与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断裂,而是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辩证性超越,要以资本主义创造的文明作为基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指出这种超越是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页。实现的。一言以蔽之,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建立在资本主义历史发展成就之上的。基于此,“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及其所带来的“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就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存在“时空”。既然和“资本主义”共存,同处一个“时空”,则存在如何对待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问题。
二、既有的一切文明所表现出的“文明不均衡”现象及其原因
如果仅仅将人类文明新形态理解为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这一种文明形态的超越,则矮化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革命性意义。人类文明新形态不仅超越了资本主义这种特殊的文明形态,也克服了既有的一切文明类型的共同缺陷。既有的一切文明都表现出文明的不均衡现象,所谓文明不均衡是指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本属于一体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几者之间出现不协调,其中一种或几种文明较为发达,而其他文明较为落后的情况。
在古希腊罗马时代,文明不均衡主要体现为精神文明的较为发达和其他文明的落后状态。这一时期的哲学、艺术、建筑、宗教、法律、体育等等都深刻影响了后世,产生了诸多伟大的思想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修昔底德等等。古希腊的哲学为现代自然科学奠定了基础。现代自然科学是用原理、逻辑和数学公式来表达自然规律的体系,如果没有古希腊哲学所奠定的范畴、逻辑推理,现代自然科学就无法建立。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将现代自然科学视为数学化的自然。罗马法为现代西方国家的法制建设提供了重要资源。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兴盛既昭示人类文明的重大进步,也彰显出希腊文明的巨大繁荣。古希腊为人类创造了宝贵的精神文明成果,但是古希腊时期的其他文明则较为落后。比如政治文明,一般认为古希腊出现了民主制,因此,其政治文明值得推崇,事实上,古希腊的民主制和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制不可同日而语。古希腊的民主制仅仅是公民的政治参与,而公民是指20岁以上有雅典血统的男子,妇女、外来人、奴隶都没有参与城邦治理的权力。古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起源,在起源之初就表现出了文明的不均衡现象。
到了资本主义时代,文明不均衡现象则更加凸显。主要体现为物质文明快速发展和其他文明滞后发展的二元分离。马克思从道德和历史两个角度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时代的文明不均衡现象。一方面,在资本主义时代,人类在极短的时间内创造了较为发达的物质文明,在不到一百年的历史中,创造的物质文明“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6页。还要多。另一方面,物质文明以外的文明几近崩溃。工人阶级的存在与本质发生严重分离,工人“连动物的需要也不再有了……连野蛮人、动物都还有猎捕、运动等等的需要,有和同类交往的需要”(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25页。,工人只有在劳动的时候才被当作人。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能生产商品,能否带来资本增值。到了晚期资本主义阶段,包括文化、环境也都沦落为商品,出现了文化工业,文化从高雅现象沦落为资本增值的工具。生态马克思主义认为生态危机的出现,根源也在资本主义制度,因为资本增值逻辑超越了环境保护逻辑。可见,资本主义时代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存在严重不均衡。
何以出现文明不均衡?文明不均衡反映出社会发展中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不同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种不同步从“分工”角度进行了阐释,他们认为是“分工”导致了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不均衡,也导致了文明不均衡。随着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离,“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分别“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的现象成为现实。即人的实践活动出现了领域分离,导致不同领域的文明由不同群体、阶级来创造,所以,出现了文明的不均衡。但这只是出现了文明不均衡的可能,具体到文明不均衡的原因来说,则在于其哲学基础的思辨性和抽象性。“分工”会导致“思想独立化”倾向,统治阶级“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21)同上,第552页。。也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思辨性与抽象性,使之成为一种思辨哲学。
思辨哲学构成了人类既有的一切文明类型的哲学基础。整个西方哲学的传统都是思辨哲学,思辨哲学对世界寻求一种超越性的理解,包括文明在内的一切事物都被纳入到这个超感性世界中去,“整个现实世界都淹没在抽象世界之中,即淹没在逻辑范畴的世界之中”(22)同上,第600页。。在古希腊时期,“逻辑范畴”对现实世界的淹没就表现为理念的统治。比如,古希腊的政治文明把城邦治理寄托在“正义”的基础上,认为城邦的治理者要把追求“正义”作为最高目标,只有正义才能使城邦至善,才能维持城邦的秩序与和谐。那么,治理城邦的“正义”是什么样态的呢?在柏拉图看来,“正义”必须符合“善”的理念。一切实践活动、文明创造活动的目的都指向善,善成为人类一切文明创造的最高目标和主宰。到了资本主义时代,“逻辑范畴”对现实世界的淹没主要表现为资本与形而上学合谋,资本逻辑成为形而上学的现实运作。劳动、技术、文化、文明等一切现实的存在物都被商品化、资本化、抽象化、价值化,人类走向商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资本成为统治人全部生活的最高存在、终极存在,资本主导着人与世界、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一切关系。在此意义上,资本成为社会生活的“本质”和“本体”,一切存在物都要通过资本来证明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建立在思辨哲学基础上的文明观必然追寻一种终极的文明,试图用这个终极的文明主导、宰制多元的现实生活。“自然界的人性和历史所创造的自然界--人的产品--的人性,就表现在它们是抽象精神的产品”(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4页。。理想的文明创造原则应该是:不同文明背后有不同的逻辑,政治文明的逻辑、物质文明的逻辑、精神文明的逻辑、社会文明的逻辑和生态文明的逻辑各不相同,也就是说应该“各美其美” ,在“各美其美”的基础上形成“合力”,成为一个整体。也只有不同文明都按照自身逻辑运行,不同种类的文明才可能相互协调,形成一个整体。如果用同一种逻辑主导所有文明,让所有的文明服从于某一种逻辑,不认可每一领域都有自身的运行逻辑,那就会导致各种文明偏离自身逻辑。比如在资本主义时代,资本逻辑不仅主宰物质文明,也主宰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等等,所有文明都背离自身逻辑,服从资本逻辑,无法按照自身逻辑运行,这必然导致文明不均衡。
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哲学基础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思辨哲学的缺陷在于追求终极存在,也就是颠倒了“意识”与“存在”的关系,把派生性的“意识”理解为第一性。因此,要批判思辨哲学,就需要对颠倒的关系再颠倒。在马克思看来,“感性实践活动”是人“本源性”的存在和活动方式。因此,需要确立“感性实践活动”的本体论地位,以此作为人类文明形成和进步的动力。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的不仅是作为资本主义文明哲学基础的资本形而上学,而且是既有一切文明类型的哲学基础,即形而上学本身,也就是摧毁思辨哲学。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专辟一节:“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在这里,马克思不仅批判了“黑格尔辩证法”,也强调要把“整个哲学”作为批判和超越的对象。将“感性实践活动”确立为文明的基础,承认不同文明背后由不同逻辑主导,就不会陷入到文明的思辨理解中。简言之,马克思主义哲学终结了思辨哲学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切文明类型。
三、人类文明新形态超越“文明不均衡”的三重线索
马克思主义哲学终结了既有一切文明类型的哲学基础。这种终结即体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中,也体现在中国共产党对这一观点的具体实践中。针对文明分离,在理论线索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强调文明协调性发展;在历史线索上,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奋斗史就是一部强调文明协调发展的历史;在现实线索上,习近平的一系列重要论述都强调文明的协调性发展。这就构成了人类文明新形态超越“文明不均衡”的三重线索。
从理论线索来说,强调文明协调性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在马克思看来,文明创造与生产分不开,“文明是实践的事情”(24)同上,第97页。。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全面生产的理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全面生产”与“动物的生产”对立,认为“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25)同上,第162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全面生产”概念,认为“同整个世界的生产(也同精神的生产)发生实际联系,才能获得利用全球的这种全面的生产(人们的创造)的能力”(26)同上,第541-542页。。马克思认为全面生产包括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即“物质生产”(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物质生活资料的再生产;人的生产,即人的繁殖;精神生产,即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和社会关系的生产。建立在全面生产基础上的文明就是全面文明。同时,马克思的全面文明观点也体现在他的其他重要概念中。如,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提出了“经济的社会形态”(ökonomische Gesellschaftsformation)概念,作为对“社会”整体性发展的思考。在通常的理解中,人们总是将“经济社会形态”与“物质社会形态”等同,对“经济社会形态”作狭义理解,将其与“政治社会形态”“文化社会形态”和 “技术社会形态”相类比。事实上,这一概念并不等同于经济生活、物质文明,而是指以经济生活为基础的作为整体的社会(27)侯才:《马克思的“个体”和“共同体”概念》,《哲学研究》2012年第1期。。文明与社会相关联,与“经济的社会形态”关联的就是以物质文明为基础的全面文明。再如,在关于未来社会的“人”的设想中,马克思使用的德文概念是“个体”(Individuum),而Individuum就是具有人格尊严的、自由的人,如果用文明概念来审视,也是兼具各种文明的人,可谓之“全面文明人”。
从历史线索来说,中国共产党的百年文明实践探索史就是一部强调文明协调性发展的历史。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就将政治、经济、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他指出,我们要建立一个“政治上自由”“经济上繁荣”“文明先进”的新中国。在《论十大关系》中,毛泽东分析了带有全局性的十大关系,提出了综合平衡、统筹兼顾的发展方针。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始终将文明的协调发展作为目标来追求。1982年,十二大报告将建设“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28)《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页。作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总任务,这就把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协调起来思考;1983年,邓小平提出“建设物质文明”的同时,“还要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29)《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8页。,也就是把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1987年,十三大报告把“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纳入到党的基本路线中,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目标,这就统筹考虑了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三者之间的关系;1992年,十四大报告提出“两手抓”战略,“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同时提出吸收和借鉴“世界各国包括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所创造的一切先进文明成果”的问题,即如何处理“中华文明”与“外来文明”、“社会主义文明”和“资本主义文明”的关系,这些都是文明协调性的内涵;1997年,十五大报告指出,“经济建设这个中心”,“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精神文明建设”都要有新发展,还提出“实现经济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实际上已经提出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和社会文明的协调发展问题,只是还未出现明晰的术语;2002年,十六大报告第一次提出了“政治文明”概念,并强调了各文明之间的协调发展,指出要促进“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2007年,十七大报告第一次提出了“生态文明”概念,强调牢固树立生态文明观念,并提出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协调发展,使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相协调”,并对中华民族的文明贡献提出要求,即要成为“为人类文明作出更大贡献的国家”,可以说人类文明新形态概念已经有了萌芽;2012年,十八大报告第一次把五大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提出了五大文明协调发展的问题,即要“全面落实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促进现代化建设各方面相协调”(30)《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页。。
从现实线索来说,习近平发表了一系列有关文明协调性发展的重要论述。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文明协调发展的理念更加明确和清晰,“人类文明新形态”概念被明确提出,十九大报告提出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作为奋斗目标。习近平非常重视协调发展,将“协调”作为五大发展理念之一。既有的一些关于习近平协调发展重要论述的研究,往往把协调局限在区域协调发展的角度理解。重视区域协调发展确实是习近平协调发展重要论述的关键内容,但是如果仅从区域协调发展角度,也就是经济发展角度认识协调发展,则窄化了协调的内涵。实际上,习近平是从文明协调的高度论述协调发展的。就具体论述来说,习近平提出“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31)习近平:《之江新语》,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3页。重要思想,对这一论断,我们不仅要从物质文明和生态文明关系角度认识,更要从文明协调高度加以阐释。这一论断的文明内涵远不止解决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丰富了社会主义生态文明观。从诸文明协调发展的角度解读这个论断,可以发现,一方面,“两山论”既承认自然的优先地位,“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8页。,有了“绿水青山”才可能创造“金山银山”;也承认人的劳动价值,“绿水青山”无法自动转化为“金山银山”,“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7-208页。,而人只能在社会中将“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人们面前始终存在“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另一方面,“金山银山”反哺“绿水青山”,“‘人和自然的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9页。,这是把“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的关系放到社会关系中去思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体现了习近平的文明协调发展思想,推进了中国共产党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的理解程度。可见,这个论断的文明内涵涉及物质文明与生态文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与社会文明等几者之间的协调发展问题。通过对这个论断的文明协调性内涵的解读,我们也深刻感受到马克思所设想的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一致性,“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35)同上,第185页。。再如,在制定社会发展的目标时,习近平强调共同富裕,并指出共同富裕既包括物质富裕,也包括精神富足,这就把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进行了协调思考。
四、人类文明新形态在“文明协调性发展”语境下的出场
考察一个概念,除了对概念作理论阐释以外,还需要关注概念的出场语境,看看提出者在何种语境下提出这一概念。恩格斯就强调要“根据原著”,而不是“第二手的材料”(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3页。研究理论。那么,在“原著”中,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如何出场的呢?从出场语境来看,人类文明新形态在“协调发展”的意义下出场。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人类文明新形态”概念首次出场,习近平指出:“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37)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3-14页。《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强调,“党领导人民成功走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38)《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5页。。基于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出场语境,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
第一,人类文明新形态在“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的基础上提出。不可否认,人类文明新形态确实提高了各领域文明的高度。在政治文明上,中国共产党用全过程人民民主超越了西式民主;在物质文明上,用生产逻辑超越了资本逻辑,用几十年的时间走过了西方国家几百年的工业化历程,用经济的快速发展,推动了物质文明的进步;在精神文明上,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超越了资本主义价值观,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在社会文明上,注重解决民生问题,用人民至上超越了资本至上;在生态文明上,重视环境保护,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超越了自然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从而推进了生态文明等。这些推进都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具体特征。
但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对某一种文明的深化和发展。提高各领域文明的高度仅具有“局部性”意义,还不足以成为“总问题”。“哲学的结构、问题,问题的意义,始终由同一个总问题贯穿着”(39)[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1页。,如果仅仅推动了某一领域的文明,则不足以称之为文明的新形态。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总问题”体现在实现文明“总问题”的转向,实现了人类文明形态的范式转型,即从文明不均衡发展走向了文明的协调性发展。从内容来看,人类文明新形态是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的有机统一体,是一个协调发展的状态。这五种文明在实践的基础上生成、统一于人的实践活动,它们之间作为一个整体相互依存、协同发展、共同进步。在文明的生成中,人通过实践活动改造自然,获得自己所需要的生产、生活资料,创造了物质文明;而实践活动总要面对被改造的自然,在面对自然的过程中,创造了生态文明;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是存在和意识相统一的活动,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构成了人类社会实践的基本结构,在创造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创造了精神文明;人又是社会存在物,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们如果不以一定的方式结合起来共同活动,就无法进行生产,人在构建共同活动方式的过程中,创造了政治文明;人会以特定的方式处理自己的实践活动结果,在分配实践活动结果的过程中,创造了社会文明。所以,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和生态文明统一于人的实践活动。
第二,人类文明新形态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紧密相连,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结出的文明之果。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是协调发展的道路,人类文明新形态自然也是协调发展的文明样态。习近平强调,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是“人口规模巨大”、“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走和平发展道路”(40)习近平:《把握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求是》2021年第9期。的现代化。在这里,习近平从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规模、目的、内容、途径和外部环境等方面强调了我国现代化建设必须坚持的方向和特点。“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规定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品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品质折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特点”(41)陈金龙:《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四重意蕴》,《广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特点决定了“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以全体人民为中心、以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为目的、以物质文明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等协调发展为内容的文明形态。
在《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认为费尔巴哈终结了德国古典哲学,实际上,费尔巴哈在终结德国古典哲学的同时,也指明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出路。借用于此,人类文明新形态超越了既有的一切文明类型,也为人类文明发展找到了出路,这就是从文明不均衡发展走向了文明协调性发展。也就是说,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的不仅是一种新的文明样态,更为关键的是提供了理解文明的新范式,这是文明发展中的“哥白尼式革命”,这也是中国共产党的文明探索对人类文明样态的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