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德何以为“一”?
--柏拉图《理想国》中德性关系辨析
2023-12-21邓向玲
邓向玲
众所周知,苏格拉底-柏拉图主张“德性即知识”,即所有的德性最终可以归结为关于善/好的知识。由之而来的一个推论是:一旦人拥有了真正的知识,那么他不可能只有一种德性而没有其它德性,而是同时拥有所有德性,因而诸如勇敢而不义、节制而怯懦是不可能的。这种德性统一论(1)“德性统一论”是对unity of virtue/virtues的翻译,它涉及的其实是德性如何为“一”的问题(cf. Protagoras 329c6-7)。在中文语境中,“统一”倾向于指由部分构成整体,然而英文unity还可指“同一”(前者是弱版本的“为一”,后者是强版本的“为一”)。本文在使用“德性统一”时,同时涵盖两种意义。另外,本文所依据引的柏拉图著作版本为:Plato, Platonis Opera,Vol. 5,ed. by J. Burne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00-7。相关引文由作者直接从原文译出。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降成为古希腊主要哲学家的共识(2)Cf. J. M. Cooper,“The Unity of Virtue”,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15:1,1988,pp. 233-274.。柏拉图在多部早期对话录,尤其是《普罗泰戈拉》中为之辩护。学界关于柏拉图德性统一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早期对话录。然而,相比以单一德性为主题的早期对话录,《理想国》第4卷探讨了智慧、勇敢、节制、正义这四种主要德性(“四主德”),因而是我们研究柏拉图德性统一问题不可忽视的文本。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四主德下了不同定义,它们分属于城邦或者灵魂的不同部分,因而可以彼此分离,比如辅助者/意气是勇敢的、生产者/欲望是节制的(尽管都没有智慧)。(3)比如,邓安庆认为,“如果城邦的君主具有智慧的美德,卫国者具有勇敢的美德,公民们具有节制的美德,他们共同构成一个正义而友爱的城邦整体,那么这个城邦就是一个有德性的城邦,能够凭借这四种德性让城邦中的人实现幸福生活的理想”;林志猛认为,“护卫者”与“血气”已经拥有勇敢德性,虽然他也认为真正的勇敢应该是“哲学的勇敢”。(参见邓安庆:《论柏拉图哲学的伦理学性质》,《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11期,第10页;林志猛:《柏拉图论政治的勇敢与哲学的勇敢》,《道德与文明》2022年第6期,第111-121页。)这一观点与柏拉图在早期对话录中的立场相冲突。为了确定柏拉图是否在这一问题上存在前后不一致,我们有必要对《理想国》的相关文本进行细致考察。
一、早期对话录中的德性统一论
这两位学者尽管观点不同,但都认为柏拉图在德性如何统一的问题上一以贯之。与他们不同,德弗罗(Daniel T. Devereux)指出,柏拉图在不同的对话录中存在不一致,比如在《拉刻斯》中持“互为条件说”,而在《普罗泰戈拉》中持“同一说”。(7)Cf. Daniel T. Devereux,“The Unity of the Virtues in Plato’s Protagoras and Laches”,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01:4 ,1992,pp. 765-789.布里克豪斯(Thomas C. Brickhouse)、史密斯(Nicholas D. Smith)(8)Cf. Thomas C. Brickhouse and Nicholas D. Smith,“Socrates and the Unity of the Virtues”,The Journal of Ethics,1:4 ,1997,pp. 311-324.与克拉克(Justin C. Clark)(9)克拉克对于佩纳、布里克豪斯、史密斯的观点都有继承之处。佩纳率先提出可以在灵魂状态的层面来理解“什么是x”的问题,克拉克则认为柏拉图并不总是在这一层面上来理解这一问题。布里克豪斯和史密斯是从概念的内涵与外沿的层面来区分的,可分别对应于克拉克所说的概念层面与灵魂层面,但克拉克认为他们并没有指出造成这两方面区别的更深层的原因。(Cf. Justin C. Clark,“Socrates,the Primary Question,and the Unity of Virtue”,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45:4,2015,pp. 446-448.)等学者试图解决德弗罗所提出的困难,论证柏拉图并没有前后不一致,而是在不同层面探讨德性问题。其中,克拉克指出,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的首要问题--“什么是x(勇敢、节制、虔敬等德性)?”--其实并不具有单一含义,而是可以从概念和灵魂两个层面来理解。在概念层面,我们追问的是德性的本质或者定义(10)认为苏格拉底/柏拉图在“什么是x”问题中所关注者是x的定义这一观点由来已久,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Cf. Aristotle, Metaphysics 1078b17-29)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依据的版本为Aristotle,Aristoteles Metaphysica,ed. by W. Jaeger,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7;《尼各马可伦理学》依据的版本为Aristotle,Nichomachean Ethics,ed. by I. Bywater,1894。下文不另作说明。,此时它们是彼此不同的,不可相互还原,德性作为一个更普遍的概念将具体德性包含于自身之中,因而此时“互为条件说”成立;在灵魂层面,我们探究的是使一个人具有某种德性的灵魂状态,比如“什么是勇敢”可以在“勇敢的人拥有怎样的灵魂状态”这个意义上被理解。在克拉克看来,所有德性指向的灵魂状态都是一样的,即拥有关于善恶的知识,因而在这一层面,“同一说”成立。克拉克认为,柏拉图在不同的对话录(比如《普罗泰戈拉》《拉刻斯》在灵魂层面探讨,而《游叙弗伦》在概念层面探讨)乃至同一部对话录中(比如《美诺》)存在在这两个层面上切换的情况,因此我们不可一概而论,柏拉图究竟持哪种立场,要看他是在什么意义上探讨德性“是什么”的问题。(11)Cf. Justin C. Clark,“Socrates,the Primary Question,and the Unity of Virtue”,pp. 445-470.
克拉克所做的区分,为消解柏拉图早期对话录中有关德性统一问题的疑难提供了可能性,也为我们理解柏拉图其它对话录提供了借鉴。事实上,柏拉图在《斐多》《高尔吉亚》《理想国》《法篇》等中后期对话录中仍然讨论了德性统一的问题。其中,《理想国》第4卷集中探讨四主德,因而是关于此问题的不可忽视的文本之一。目前关于这篇对话录中的德性统一论的研究相对较少,主要来自欧文(Terence H. Irwin)、赛德利(David Sedley)、库柏(John M. Cooper)和安娜斯(Julia Annas)。其中,欧文的观点不明确,在“互为条件说”与“同一说”之间摇摆(12)Cf. Terence H. Irwin,“The Parts of the Soul and the Cardinal Virtues (Book IV 427d-448e)”,Platon. Politeia,hrsg. von Otfried Höffe,Berlin:Akademie Verlag,1997,S.89-104;Terence Irwin, Plato’s Ethics,New Yor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 223-261,especially chapt.166 ,pp. 237-239.;而赛德利认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没有再完全坚持德性统一的观点,而是为勇敢的可分离性提供了空间(13)Cf. David Sedley,“The Unity of Virtue after the Protagoras”,Unité et origine des vertus dans la philosophie ancienne,ed. by B. Collette and S. Delcomminette,Paris:Ousia,2014,pp. 65-90.;库柏则认为柏拉图将四种德性放置在城邦与灵魂的不同部分,它们是可以分离的,而不像在早期对话录中那样围绕智慧构成一个统一体。(14)Cf. J. M. Cooper,“The Unity of Virtue”,pp. 266-274.唯有安娜斯认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贯彻了“德性即知识”,因而只有作为哲学家的统治者才真正具有智慧、勇敢、节制、正义等德性。(15)Cf. Julia Annas,An Introduction to Plato’s Republic,Oxford:Clarendon Press,1981,pp. 135-137.然而,安娜斯并未具体说明柏拉图是在什么意义上探讨德性以及它们如何为一。本文将在这方面进行补充,论证柏拉图是在灵魂状态的层面描述德性,而不是对德性进行定义,因而四主德在指向同一灵魂状态的意义上为“一”。
二、四德分离说的困难
柏拉图在《理想国》第4卷中依据城邦与灵魂的类比(“大字小字”)来探讨正义,他分别描述了四德在城邦与灵魂层面各自“是什么”以及“在何处”。以灵魂为例,智慧是拥有关于什么是对于灵魂各个部分以及灵魂整体有益的知识(Republic442c),存在于理智之中;勇敢是在任何情况下对于什么值得害怕的信念的坚持(442b11-442c3),存在于意气之中;节制是灵魂各部分关于谁应该统治、谁应该被统治这一问题所达成的一致(442c10-d1),存在于灵魂所有部分之中;正义是各部分做自己的事(433b,441e2),也存在于所有部分之中。
乍一看,四德似乎是不相关,不能通过智慧获得统一。不仅如此,它们各自存在的部分也是不同的(除意气与节制作为贯穿性的德性存在于所有部分之中以外)。
(一)“是什么”:关于四德的定义?
其次,柏拉图在这里并没有将各种德性(除智慧外)与知识等同起来,而这是他在早期对话录中讨论诸如节制、勇敢等单一德性时所一贯主张的,而且这种理智主义的德性观即便在他的最后一部对话录《法篇》中也仍然保持着。因此,脱离知识谈德性的定义在柏拉图这里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既然柏拉图在此并不是在给德性下定义,那么我们并不能根据柏拉图对不同德性给出看似各自不相关的描述就得出德性无法统一的结论。由于这些描述与描述对象的紧密关系,我们可以看出,“是什么”在这里其实是在解释这个问题:灵魂或者城邦需要处于怎样的状态才能具有某种德性。
(二)“在何处”:四德分属城邦/灵魂的不同部分?
德性的主体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极容易产生混淆的问题,也是通常为研究者所忽视的地方。柏拉图在《理想国》第4卷中的确说过四主德分别处于城邦或者灵魂的不同部分,比如:
1.学术期刊是国家科学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应承担起推动学术成果快速广泛传播、促进科学研究发展的社会责任。
“存在于两者之中,我想。”他说。
……
因为,它和勇敢、智慧不一样,它们各自存在于某一个部分之中……相反,它无例外地贯穿于整个城邦中……(Republic431e4-432a3)
认为某一德性在城邦或者灵魂中的某一部分之中,意味着这一部分拥有这一德性几乎是《理想国》的一般读者乃至研究者的普遍看法。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会看到这样的说法:辅助者/意气是(真正意义上)勇敢的,生产者/欲望是(真正意义上)节制的,城邦三个阶层/灵魂三个部分是(真正意义上)正义的。然而,仔细阅读文本会发现,在《理想国》第4卷中没有任何以上说法。事实上,智慧、勇敢、节制、正义的主体始终是城邦或者灵魂(16)这一点几乎为绝大多数《理想国》的读者与研究者所忽视,赛德利是少数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的研究者。(See David Sedley,“The Unity of Virtue after the Protagoras”,pp.78-89.)。只有城邦或者灵魂才被说成是睿智的、勇敢的、节制的、正义的,而它们只是因为某一部分而具有这些德性,如下所示:
《理想国》第4卷中没有任何直接的文本证据显示,柏拉图认为非理性部分可以被称为勇敢的、节制的或者正义的。只有作为整体的城邦或者灵魂才拥有这些德性。(18)当我们说辅助者、生产者没有柏拉图所认为的“真正的德性”的时候,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没有德性。他们仍然可以拥有习俗意义上的德性,或者分有某种德性。亚里士多德尽管区分伦理德性与理智德性,也认为伦理德性仍然需要以作为理智德性之一的实践智慧(phronesis)为前提(Cf. Aristotle,Nichomachean Ethics 1144b1-1145a12)。关于我们能不能说灵魂的理智部分或者城邦的统治者具有智慧,需要特殊对待。拥有知识的理智或者统治者是可以被说成有智慧的。这与知识是德性的前提有关。诚然,城邦或者灵魂需要依赖某一部分(所谓“因为”“由于”)而具有某一德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部分就其自身而言就可以保证城邦或者灵魂具有某一德性,比如意气部分就其自身而言就可以保证一个人勇敢。这就好比说,一个人因为四肢健全而能够跳舞,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四肢健全就能够跳舞(比如还需要有好的乐感、听力等)。换言之,城邦或者灵魂因为某一部分而具有某一德性,意味着这一部分是获得这一德性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某一德性存在于这一部分之中仅仅意味着它是这一德性的不可缺少的要素,它是体现这一德性的特殊的部分,而不意味着它本身就可以拥有德性。(19)Cf. Terence Irwin, Plato’s Ethics,p. 231.诸如“辅助者/意气是勇敢的”“生产者/欲望是节制的”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20)本文主要是在阶层而非个体的意义上谈论统治者、辅助者、生产者。就城邦而言,这三个阶层(统治者阶层除外)不能说就其自身而言拥有城邦的某种德性,更不用说阶层中的个体。认为辅助者个体拥有勇敢德性,或者生产者个体拥有节制德性的观点实际上是将城邦的德性还原到个人的德性,在两个层面上进行跳跃,从而混淆了两个层面的德性标准。其中,威廉姆斯即为典型代表,已有不少学者对其提出批评。就个人而言,拥有德性的前提是拥有知识。单纯的信念(即便是真信念)不足以保证一个人拥有德性,因为德性要求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做符合德性的事,不受任何事物影响,它具有由理性而来的恒定性(Meno 97e2-98b9)。信念则是有可能被动摇的。(See Bernard Williams,“The Analogy of City and Soul in Plato’s Republic”,Plato 2:Ethics,Politics,Religion,and the Soul,ed. by Gail Fine,New Yor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p. 255-264.)只有在不严格的意义上才能成立。(21)四德分离说符合《普罗泰戈拉》中普罗泰戈拉的立场,也是“脸喻”所描述的情况(眼睛、鼻子、嘴巴与整张脸的关系),但这是苏格拉底所反对的。
三、四德同一说
既然灵魂与城邦是德性的主体,那么具有不同的德性是否意味着它们处于不同的状态呢?在此,我们重点探讨灵魂。首先,考察勇敢、节制与正义这三种德性的情况。勇敢被认为是灵魂在意气部分所体现出的一种能力,即在任何情况下对于什么东西值得害怕的信念的坚持。对这种能力而言,意气部分显然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因为对于信念的始终坚持关涉的是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在《理想国》第2、3卷关于护卫者教育的部分,护卫者在理性尚未发达的阶段,需要通过诗乐、体育的基础性教育首先来训练灵魂中的非理性的部分。意气部分的训练可以通过听曲风刚强的音乐、进行艰苦的体育锻炼、吃简单的饮食等方式来进行。训练的目的是为了培养出护卫者百折不饶的品质。
然而,单凭意气就足以实现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该害怕什么的信念吗?在城邦层面,我们可以设想这样的情形:假如一个城邦是没有智慧的,统治者并不具有关于什么对于城邦而言是善的知识,这时统治者下达了侵略其它城邦的命令,辅助者坚定地执行这一命令反而会给城邦带来灾难。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否说这个城邦是勇敢的?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勇敢作为一种德性,它必然与善关联在一起,因而对于城邦而言必然是有益的。有些情况下,战争的失利并不值得害怕,城邦的不义才是。正如一个小孩不知道火的危险而把手伸进火里一样,并不能被称为勇敢。因无知而产生的勇猛行为是鲁莽而非勇敢,是一种恶而不是善。(22)在亚里士多德的中道学说中,中道意味着善,而过度与不足都意味着与中道相对立的恶。前者是德性,而后两者都是恶。(Cf. Aristotle,Nichomachean Ethics 1108b11-1109a19)事实上,柏拉图在讲灵魂的勇敢时强调了理性的作用:
而我想,所谓勇敢,我们是由于这一部分而称每一个人为勇敢的人的,也就是说,当他的意气部分虽然历经一切痛苦和快乐而始终不渝地信守着那由理性所颁布的什么是可怕的和什么是不可怕的事物的规定。(Republic442c)
在灵魂层面,如果一个人不是由于自身的理性,而是由于外在的理性(比如法律)而作出勇敢的行为,我们能不能称之为勇敢呢?换言之,辅助者这样的个体是不是可以被称为勇敢的呢?答案同样应该是否定的。如果一个人只是被教导或者被命令而去实施某些行为,这意味着他不知道究竟为何这样做是好的,因而极有可能在环境发生变化时仍然固守一些教条从而犯下错误,所以他仍然不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坚守理性下达的命令,不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害怕的。
另一方面,柏拉图在《理想国》多处文本中向我们展示了缺乏智慧的、以意气为主导的城邦或者灵魂并不真正拥有德性。在第8卷关于政体演变的探讨中,第二等政体--荣誉制与君主制/贤人制的区别就在于统治者的灵魂由以理性为主导变为以意气为主导,而这正是正义城邦向不义城邦、有德性的城邦向没有德性的城邦转变的开始。荣誉制中的统治者虽然仍然宣称他们关注德性,但却在私底下积攒财富、相互斗争,等等。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忽视了“理性与哲学”(Republic548b-c)。只有理性才能确保人终其一生都坚持过有德性的生活(Republic549b6)。所以,不具有智慧的城邦不能被称为正义的、有德性的城邦。
在《理想国》第2卷中,格劳孔与阿德曼托斯向苏格拉底提出的挑战是,为正义自身而不是由它带来的结果(比如名声)做辩护。他们设想了一个思想实验:一个最正义的人却背负了最不正义的名声,遭到最不正义的对待;而一个最不正义的人却拥有最正义的名声,拥有世人眼中最好的事物。他们想让苏格拉底证明:在前一种情况下,一个人仍然会选择过一种正义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因为由正义带来的事物而选择正义,而是因为正义本身。这里,格劳孔兄弟其实要求的是,一个正义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行正义,不受任何因素影响。这正是德性的要求。《理想国》第4卷对勇敢的描述同样强调这一点,即“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应该害怕什么。“在任何情况下”包括快乐、痛苦、恐惧、欲望等(Republic429d-430b)。柏拉图似乎在这里刻意忽视了荣誉这一因素。我们知道,辅助者灵魂的主导部分是意气,而意气是爱荣誉的。因此,如果做勇敢的人意味着要承受羞辱,这对辅助者而言是不可接受的。柏拉图在《理想国》第8卷中描述了灵魂中的政体堕落:首先是一个爱智慧的父亲生出一个爱荣誉的儿子;这个父亲因为追求智慧,不愿参与公共政治,一贫如洗,毫无社会地位,因而受到周围人乃至妻子的诋毁、羞辱、嘲讽,但他不为所动;当他的儿子听到正义的人是无能的、没用的人的时候,他的意气部分就被激发起来,不再像他父亲一样坚持做正义的人,而是试图成为别人口中的强者、“有用”的人(Republic550a-b)。这里,柏拉图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以荣誉为最高目的的人不会在任何情况下都做有德性的事。正义、勇敢等德性只是因为能够带来荣誉而被他们所追求。一旦追求某种德性让他们的名声受损,他们就会放弃对它的追求。
勇敢德性既需要意气的坚持,也需要理智具有知识,下达正确的指令,那它是否与欲望无关呢?一个欲望强烈、放纵无度的人是否可以拥有勇敢的德性呢?我们知道,一个勇敢的人恰恰要能够在任何快乐、痛苦、欲望或者恐惧的情况下不放弃自己的信念。这意味着他能够禁受住这些东西的考验,而它们事实上都与欲望部分相关。所以,一个勇敢的人一定是一个能够控制住自己欲望的人,换言之,一个节制的人。此外,如果意气部分仅仅是被理智部分强制而遵守命令,那它有可能会产生犹豫、反抗。这样的灵魂会产生不满、痛苦等。这种强行的压制可能只是一时的。于是,意气可能不会做到在任何时候都听从理性的命令。亚里士多德把非理性部分由于被压抑而服从理性的情况称为“自制”,认为它不是一种德性。(23)Cf. Aristotle,Nichomachean Ethics 1102b25-28.因此,事实上,勇敢也需要灵魂各个部分内在的和谐,它们之间没有冲突,而是融洽地彼此合作。这就意味着灵魂需要处于一种正义的状态下(Republic443d)。所以,一个勇敢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正义的人。勇敢德性事实上关涉灵魂的各个部分,它所指向的灵魂状态是理智部分拥有知识、意气部分坚定执行理智命令、欲望部分不产生非必要的欲望因而温和平静,整个灵魂和谐一致。在这种情况下的灵魂实际上不仅拥有勇敢,同时也拥有智慧、节制与正义的德性。
节制与正义都是贯穿性的德性,涉及灵魂的所有部分。正义需要灵魂各部分都处于最佳状态是显而易见的(它本身就意味着灵魂三部分各司其职)。而节制意味着欲望服从理智的统治与意气(对于理智)的辅佐。灵魂拥有智慧意味着它不仅知道什么对于灵魂整体而言是好的,也知道什么对于灵魂各个部分而言是好的,因此这样的灵魂能够恰当地满足欲望部分的需求,使它获得恰如其分的快乐。(Republic,586d ff.)而一个没有智慧的灵魂则不具备“衡量的技艺”(Protagoras356d ff.),不知道如何在长远快乐与眼前快乐之间进行权衡,不知道如何避免欲望的过度和不足,也不能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因此,节制需要理智具有知识。此外,一个节制的人,其欲望必须始终听从理性的安排;如果他的意气动摇不定,一会儿相信这个信念,一会儿相信那个信念,那么他有可能无法做到对欲望部分的控制。比如,一个在因不健康而减肥的人,如果他不能坚持吃健康的食物这一信念(不健康是比饿更值得害怕的事情),那么他仍然可能产生暴饮暴食的欲望,而做不到真正的节制。所以,节制同样不能脱离意气的坚定不移。如果一个人克制欲望仅仅是将欲望强行压制下去,那么就会产生“自制”的情况。这种与痛苦相关的状态与德性无关。因此,节制所指向的灵魂状态同样是理智、意气与欲望各自处于最佳的状态且彼此和谐,在这种情况下的灵魂同时拥有四种德性。
四、智慧的特殊性
上一节展示了勇敢、节制、正义所指向的灵魂状态是同一的,同时指出对所有这些德性而言,理智部分拥有知识是必不可少的。那么,智慧指向的灵魂状态是怎样的?它需要涉及非理性部分吗?
单就智慧本身而言,答案是否定的。我们知道,代表纯粹理智的神才是真正拥有智慧的存在者,因为他永恒地、完全地拥有智慧,而哲学家只是在拥有智慧(有知)与失去智慧(无知)之间来回摇摆(《会饮》中的爱若斯)。神并没有非理性因素,而人却必须排除所有非理性因素的影响,去把握永恒不变的理念。因此,非理性因素对于知识的最终获得而言不仅不是必要的,而且还构成阻碍。此外,在灵魂中,意气与欲望不能就其自身而言就拥有德性的原因在于这些德性必须以理智具有知识为前提。与它们不同的是,理智本身可以说具有智慧,因为恰恰是它能够获得知识,而无需其它部分的参与。换言之,理智拥有相对于其它部分的优先性。理智可以独立于其它部分而存在,而其它部分却需要依赖理智才能处于最佳状态。然而,人终究不是神,他无法完全摆脱身体,智慧的获得对他而言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必须经历一个过程,而且人常常会失去智慧而要重新追求它。换言之,人追求智慧的过程可能是反复的,需要持续不断地努力。在这一过程中,非理性部分的配合是必需的,而这必须通过对于它们的磨炼来达到。
在柏拉图哲学中,一个智慧的人一定是能够把握“善”的人,而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哲学家(也才能成为真正的统治者)。他必须从护卫者教育开始(从童年起-20岁),经历哲学家教育(20-35岁),参与具体的城邦事务的管理(35-50岁),最终通过辩证法把握到“善”(50岁以后)。在这一过程中,他的欲望、意气、理智部分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训练,使得它们为把握最终的“善”做了充足准备。(24)在基础教育阶段,护卫者通过诗乐教育可以培养出对美好事物的敏锐直觉,当他们日后接受理智教育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欢迎各种理念。(Cf. Republic 401e-402a;Terence Irwin, Plato’s Ethics,chapt.165,pp. 236-237.)一旦他把握到“善”,他就获得智慧德性,他灵魂的非理性部分也处于最佳状态。(25)亚里士多德认为,灵魂一旦拥有了明智这一理智德性,就拥有了所有伦理德性。(Cf. Aristotle,Nichomachean Ethics 1144b32-1145a2)因为一个有智慧的人必然在任何情况都知道什么是善,也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行善事;如果他的意气、欲望部分并没有达到适合接受理智部分统治的程度,那么他将无法真正做到这一点。比如,恐惧与危险有可能动摇一个人关于什么事情值得做的想法(Republic413a4-e5,429c5-d2),而巨大的享乐的诱惑也可能使一个人放弃他原本认为应该做的事,或者巨大的悲伤会让人沉溺其中而不去做本应做的事(26)柏拉图在《理想国》第10卷中描绘了煽情诗人对于人的灵魂的影响,即他们容易激发人灵魂中的非理性部分,使人沉浸于大喜大悲之中,而不是保持平静,而这对于护卫者理性的培养是不利的。(Cf. Republic 602c-608c)。也就是说,智慧德性的获得需要经历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人需要在欲望面前温和平静(对节制德性而言必不可少),在困难面前百折不挠(对勇敢德性而言必不可少),没有灵魂内部的压抑与痛苦,保持对智慧的持续不断的爱(philo-sophia)才有可能最终把握“善”,而知识与欲望、意气部分已经培养的品质的结合就产生了真正的节制与勇敢以及随之而来的正义。
对于必然拥有身体、灵魂中始终具有非理性部分的人而言,智慧德性所指向的灵魂状态同样是各个部分处于最佳状态,且整体和谐有序。意气、欲望的优良品质可以保证理智能够持续不断地追求知识,虽然获得知识(从结果来看)本身意味着对于非理性因素的超越。换言之,其它德性的存在需要以理智拥有知识为逻辑前提,但是智慧并不以意气坚定不移、欲望温和平静等为逻辑前提,它们仅仅是在生成意义上的准备、铺垫。这一点是智慧德性的特殊性所在。
综上所述,对于人而言,四主德所要求的灵魂状态其实是相同的,即理智拥有知识、意气坚定执行理性的命令、欲望温和平静,整个灵魂展现出和谐(并不是指意气部分本身拥有勇敢、欲望部分本身拥有节制等)。因此,在《理想国》第4卷中,柏拉图从灵魂状态的角度来探讨四种德性,他并没有抛弃早期对话录中德性是“一”的观点,而是在最严格的意义上,即德性完全同一的立场上主张它。与早期对话录略有不同,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引入灵魂三分,对灵魂的结构进行更细致的分析,不仅关注灵魂的理性部分,也关注其非理性部分,因而给德性统一论增加了更丰富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