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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与《琵琶记》中书生形象比较研究

2023-03-28王星楠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0期
关键词:琵琶记西厢记比较

[摘  要] 本文将《西厢记》和《琵琶记》中的两种书生形象进行比较,发现他们既有才华横溢、社会地位相对低微、注重婚姻爱情以及性格上都比较软弱等相同点,同时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具体表现为:一是对封建礼教积极斗争与维护遵守的不同态度;二是对功名利禄的淡泊与渴求;三是命运结局的戏剧性色彩。这些异同与元代文人社会地位、民间思想的变化以及戏种发展等因素密切相关。

[关键词] 《西厢记》  《琵琶记》  书生形象  比较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93-04

南戏与元杂剧作为元代极为重要的两种剧作类型,常通过舞台上的各色人物形象,将元朝的社会面貌生动地呈现出来,同时也展示出各阶层人民的思想道德观念以及他们的真实生活状况。书生向来是二者所着重塑造的一类人物形象,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由于书生在封建社会中身份的特殊性,书生形象承载着极为丰富的时代信息和现实意义,不仅是学者探究剧作家社会心理和文化心态的重要基础,也是了解元代社会风貌的第一手材料。《西厢记》和《琵琶记》中塑造的大胆反叛的张生和恪守礼教的蔡伯喈这两个形象都极为典型,反映出创作者所处时期的社会风貌和文人心态。本文将以《西厢记》和《琵琶记》的文本为基础,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对比两部作品中书生形象的异同,探究出现异同的原因,以便更好地了解元代社会的风貌变化。

一、《西厢记》和《琵琶记》中张生与蔡伯喈形象之共性

1.才高位低

在元代,文人社会地位下降,很多书生处于穷困落魄的境地,这自然也反映到他们的创作当中。张生和蔡伯喈都是才华横溢但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

张生自幼父母双亡,是一个未成就功名的穷书生。他虽然“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1],学得经纶满腹,但一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1],纵使才华横溢却一直不得志,只得只身游于四方。但是,他心中的壮志豪情没有被漫长的羁旅时光所磨灭。身处蒲津的九曲黄河前,他引吭高歌抒发胸中豪情: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源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1]

西汉《毛诗序》曾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2]张生在此以黄河自比,自诩“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不仅表现出他远大的理想和广阔的胸怀,还显现出他极高的文采。

蔡伯喈是一个乡村士子,作品中没有正面提及蔡家的主要经济来源,陈志勇在其论文中考证:“从家庭结构而言,父母八十开外,显然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实际的情况是蔡伯喈半农半读,以农养读”[3],第十五出蔡伯喈辞官时上表所写“诵诗书,力学躬耕修己”[4]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可见其家中并不富裕。虽然他在一出场曾唱道:“十载亲灯火,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4]表现出一副文采斐然、志向高远的读书人形象,他也一心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但为了家族利益,仍只能听从父命争取做官以“改换门闾”。

2.性格懦弱

《西厢记》中在孙飞虎遇到危险时,老夫人在情急之下曾经说过,如果有人能够解除当下的危机,不让莺莺落入歹人之手,就把莺莺嫁给他,张生挺身而出解决了此事。但是事情平息之后老夫人又改变了主意,想让莺莺和张生结为兄妹。前情中一直十分聪明机智的张生,在爱情面前显现出了他“痴情懦弱”的一面。张生因老夫人的阻挠而备受打击,变得“低首无言自摧挫”[1],一改之前的智勇双全只是忍气吞声,甚至一病不起。张生的懦弱也是他痴情志诚的一种体现。

《琵琶记》中,蔡伯喈的软弱性格具体表现在“三不从”的情节设计上,“被亲强来赴选场,被君强官为议郎,被婚强效莺凰——三被强衷肠说与谁行?”[4]这段唱词真实地展现了蔡伯喈不能违抗从父从君的伦理要求,软弱妥协地走上了科举应试、在京为官、重娶新人的人生道路。考中状元之后,面对牛丞相的逼婚,蔡伯喈想要辞官、辞婚回家奉养双亲,却被皇帝拒绝,面对强权的压力,他最终屈从留在京城娶了牛小姐。尽管他心中一直想着发妻,但他的妥协和退让致使他对发妻赵五娘造成事实上的遗弃,自己也被扣上了“负心汉”的帽子。作为一位深受儒家礼教思想影响的士子,蔡伯喈备受道德和良心的折磨,但这又不足以让他鼓起勇气去抗争,体现出古代书生特有的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软弱性格。

3.深情重情

在封建社会,女性常被当作男子的附属品,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当功名仕途与儿女情长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候,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都是偏于重家国而舍情长,因此中国古代戏剧多有对才子负心的描写。而张生和蔡伯喈却一改以往戏剧中的书生形象,表现得重情又深情。

与《莺莺传》中背信弃义的张生形象不同,《西厢记》中的张生完全成了一个为情所困,沉浸在爱情之中的“痴情种”。原本就对仕途兴致不高的他,在遇见莺莺之后完全将科举抛诸脑后。在一番波折之后他终于获得了莺莺的青睐,但是也没有因为实现爱情而重新燃起求取功名之心,只想和莺莺长相厮守。之后老夫人以“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为理由逼他进京应试时,张生在临行之前的告别宴上所表露的,也全是离别的伤感和对莺莺的牵挂。中了状元之后他也没有改变心意,立刻回去与莺莺团圆,可见张生人生的最高追求就是和莺莺的爱情。

蔡伯喈的“有情义夫”形象贯穿了整个文本,毛氏认为“蔡伯階的‘义夫形象最直接的表現,即认了前妻赵五娘”[5]。一开始牛小姐还害怕蔡伯喈不肯与赵五娘相认,但在第三十六出《伯喈五娘相会》中,面对牛小姐的一系列逼问,蔡伯喈坦言:“纵是辱没杀我,终是我的妻房,义不可绝”,“那弃了妻的是乱道”[4]。尽管作品之前多处描写了蔡伯喈对于赵五娘的思念,但是如果没有最后的相认,那么先前的一切思念行为都成了虚情假意。蔡伯喈与发妻相认的行为,证明了他对赵五娘实有真情,也使得其“义夫”的形象得以明确。

二、《西厢记》和《琵琶记》中张生与蔡伯喈形象之差异

1.封建礼法态度不同

王实甫的《西厢记》一改前代《莺莺传》故事中所含矫揉造作、陈旧迂腐的封建伦理思想,给崔张二人的爱情故事增添了新的活力,男主人公张生形象也具有极强的反叛精神。张生虽然只是个贫穷的书生,但是他在喜欢上相国小姐崔莺莺后,敢于反叛世俗观念,大胆追求莺莺,坚决与反对方进行斗争。在追求莺莺时,红娘给他出主意让他跳花墙与莺莺相会,他丝毫没有顾及文人的礼教,说跳就跳。“跳墙”这个动作的设置也是作者有意为之,张生所翻之墙实际上也是封建礼教的高墙。由此可见,《西厢记》具有批判封建礼教制度,赞美追求自由爱情的反叛精神。张生与莺莺在经历了一系列艰难险阻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与张生执着且大胆地冲破重重阻碍的斗争精神有着直接的关系。

与反叛礼教的张生相比,《琵琶记》里的蔡伯喈被塑造成了一个“全忠全孝”的形象。作者通过赵五娘饱受苦难和蔡伯喈被迫入赘相府两个情节,细致地刻画了蔡伯喈符合传统封建礼教观念的忠孝双全的人物性格。文中作者给蔡伯喈设置的“三辞”情节,虽然显现出他身上软弱的一面,但也赋予了他忠孝的美名。受封建礼教影响的蔡伯喈本想在家侍奉年迈的父母,却因父命难违进京赶考;他虽然一直深爱自己的结发妻子,但是面对牛丞相的逼婚和皇上的授意,不得不委曲求全入赘相府。在传统封建礼教的观念中,忠孝本是一体两面,但是作者高明却通过描写主人公蔡伯喈的人生故事,呈现出忠与孝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表明了作者对于封建礼教的不满。

2.功名利禄追求不同

元杂剧中的才子佳人剧,不仅传达了文人对理想爱情的美好追求,也体现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得志的辛酸,因而常在作品中设置美好爱情来作为一种慰藉。文人笔下的书生形象表现出对功名的淡漠,并时常为其设置遇婚恋而弃科举的情节,《西厢记》中的张生便是如此。他只是把赶考应试当成一次表现自己才华的机会,他曾言:“万金宝剑藏秋水”[1],说明他只是想要一试锋芒。当他遇到莺莺后就将功名之心完全抛弃,成为一个痴情的书生。对张生而言,他把与莺莺的爱情放置于功名之上。与元稹在《莺莺传》中“女色妖于人”的观点不同,原是在赶考路上借宿于寺中的张生,初见莺莺就发出“始信婵娟解误人”的感叹。由此不仅能看出两部作品主题发生的变化,还能从中察觉出张生具有元代才子佳人戏中常见的“遇婚恋而弃科举”的倾向。

《琵琶记》中蔡伯喈的身上存在对功名淡泊与渴望的双重矛盾。从表面上来看,蔡伯喈是无意仕途的。他曾言:“人爵不如天爵贵,功名争似孝名高”[4],这似乎表明了他对高官厚禄的淡泊。但是如果我们仔细研读文本,又能从其言行中察觉其对功名强烈的渴望。在蔡公逼试一出中,蔡父说:“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4]蔡伯喈没有表现出对父亲所言的不赞同,反而连连点头,之后甚至认真思考起科考的事来:“爹爹说得极是,但孩儿此去,知道做得官否?若还不中时节,既不能事亲,又不能事君,岂不是两下里耽误了?”[4]这一出虽然题为“逼试”,但功名毕竟是士子的人生大事,蔡伯喈也不能免俗,这些都能体现出其对功名利禄的渴求与追寻。

3.命运结局方向不同

张生与蔡伯喈二人虽都考取了功名,但是他们的结局由于性格和行为方式的不同走向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一心想和莺莺长相厮守的张生,得中功名之后立刻写信给莺莺报喜,授官后也飞速赶回去与莺莺团聚,成就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结局。而被父逼迫走上仕途的蔡伯喈,辞官辞婚均被拒绝,他顺从强权迎娶新人,而家中的年迈双亲遭遇灾祸相继去世。结尾处虽然是夫妻团圆、满门旌表的圆满结局,但蔡伯喈顶着“不孝”的压力与巨大的悲痛,与两位妻子回到父母坟前守墓。他一生所追求的“全忠全孝”落得一场空,虽然得到了皇上的称赞,但依旧悲痛道:“何如免丧亲,又何须名显贵?可惜二亲饥寒死,博得孩儿名利归。”[4]用双亲的惨死换来的褒奖显然无法令人感到欣喜。“喜剧是对悲剧的一种乐观主义处理,结果反而导致更深的悲剧。”[6]作者正用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三人表面的“圆满”喜剧结局,传达了更深层次的悲剧意义。

三、书生形象异同的原因

1.文人地位

元初的统治者尚武轻文,元朝前四十四年一直未开科举,大批儒生因此失去了上升的路径。对于这些读书人来说,“犹如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大塌方、大断裂,带给他们的冲击和震撼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7]。他们不再像以往朝代的讀书人一样在“婚”与“仕”之间面临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进而将自己的关注重心转向生活本身。身处此背景下的王实甫所塑造的书生形象有着与此前不同的特质:其一,他并不过分沉迷在科举功名之中,胸中还饱含着壮志豪情,心里还记挂着朋友至交;其二,他只是把上朝科考作为展现自己才华的一次机会;其三,他把爱情作为最大的理想追求,之前所言的“大志”“取试”在遇到莺莺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莺莺在第二本第四折中曾说道:“不问俺口不应的狠毒娘,怎肯著别离了志诚种。”[1]由此见得,张生这个人物形象非常重要的一个特质就是对与崔莺莺之间爱情的忠诚。张生这些不同往日书生形象的特点,与元朝文人地位下降致使他们的注意力转移有很大关联。

到了元朝中后期,统治者逐渐认识到了广大儒士对治国的重要性,因而重开科举,这让文人又有了走上了政治舞台的机会,入仕的希望让他们重新埋首于黄卷青灯之下。相较于张生追求莺莺人前人后毫不顾忌,将功名利禄完全抛于脑后的大胆举动,元后期高明所塑造的蔡伯喈这一书生形象虽然也具备“重情”的特点,但在心里十分清楚作为一名士子,其人生目标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在家时他虽然再三表明对功名利禄的摒弃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强调:“真乐在田园,何必当今公与侯?”[4]但是第四出中蔡公说完劝试的话后,他马上应和称是并迫不及待地表明:“只图个一举成名天下知,你若不锦衣归里,谁知你读万卷书?”[4]字里行间全是对功名的向往。

2.民间思想

元朝时期,不同文化的相互冲突和融合推动了大众从传统封建礼教思想中解放出来。元朝戏剧广为流行,一些文人也开始投入剧本的创作中,并在其中加入自己的情绪与思考,为戏剧艺术注入了新的能量。在对张生和蔡伯喈的形象塑造上,我们能看到作者对封建制度的批判。

到了元朝末年,统治阶层对汉民实行极为严酷的压迫政策,在思想文化上也轻视儒家礼法制度。人們的行为逐渐背离了传统道德,在当时社会中出现了不少伤风败俗的现象。一些传承了正统思想的文人,希望能够通过推广传统道德思想观念教化民众。高明就是一个深受儒家道德思想熏陶,笃信礼教孝道的文人。因此,他塑造蔡伯喈这一形象除了表达对封建统治者的批判外,还有传播正统礼教孝道思想,借此维护正统儒家道德观念的意图。高明在作品开场直言“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4],可见其创作《琵琶记》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维持风化、宏礼扬义。

3.戏种发展

陶宗仪所著的《南村辍耕集》谈道:“稗官废而传奇作,传奇作而戏曲继。金季国初,乐府犹宋词之流,传奇犹宋戏曲之变,世传谓之杂剧。”[9]可见,元杂剧中的婚姻爱情剧也深受唐宋传奇中爱情小说的影响。唐传奇在当时被看作市井文学游离于正统文学之外,得到了相对自由的发展。创作元杂剧的文人在接触到唐宋传奇爱情故事时,深受其中所传递的追求自由爱情、反对封建礼教束缚的思想感染,因而常常以唐宋传奇中的故事为蓝本,将自身的思想情感融入其中进行再创作。《西厢记》正是改编自唐传奇《会真记》。作者在元代思想更加开放的社会背景下,将负心汉张生改编成为一个痴情至诚的有情人,在书生形象中加入了对封建礼教强烈的反抗意识和叛逆精神,以及对自由爱情的追求。

与此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杂剧对南戏的影响。南戏亦起源于宋朝,后吸收借鉴了许多元杂剧的成功元素趋于成熟。相比杂剧,南戏在形象的塑造上迈入了新台阶,“逐步摆脱了单线平涂的类型化的写法,注意多角度地展示人物个性和内心世界”[10]。南戏在杂剧多表现生活琐事的基础上更加关注当时民间的现实生活,所表现的书生形象呈现出相比元杂剧更加丰富的内涵。蔡伯喈不似“痴情书生”张生这般纯粹,而是一个陷入忠与孝的矛盾之中,不断摇摆的复杂形象。由文人参与的南戏创作“用细腻深刻的笔触探索元代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态和精神面貌,写出了恪守封建道德的文人心灵的苦难和创伤,表达了文人心中一种普遍的人生困惑”[11]。只有贴近百姓日常生活的作品,才具有更加深刻的社会意义。

参考文献

[1] 王实甫. 西厢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 郭绍虞,等. 中国历代文论选[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 陈志勇. 元本《琵琶记》生角主线与乡村士子困局的书写[J].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

[4] 高明. 元本琵琶记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 李静. 毛声山批《琵琶记》人物论研究[D]. 扬州:扬州大学,2012.

[6] 王江松. 悲剧人性与悲剧精神[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7] 李贽. 焚书 续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4.

[8] 侯百朋. 《琵琶记》资料汇编[M].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9] 陶宗仪. 南村辍耕录(卷二)[M].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10] 段红霞. 宋元杂剧与南戏之比较[J]. 戏剧文学,2007(7).

[11] 穆廷云. 蔡伯喈形象的蜕变看文人戏的不同视角[J]. 戏剧文学,2010(10).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王星楠,江苏海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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