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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自由与空想自由:从艾里希·弗洛姆的自由理论谈《赫索格》

2023-03-28朱思涵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0期
关键词:贝娄弗洛姆索尔

[摘  要] 自由思想是艾里希·弗洛姆精神分析学说的核心。对马克思人本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批判继承使得弗洛姆的自由思想充分关注社会制度与人性的联系。他指出“逃避自由”的原因在于社会制度,它表现为人的个体化矛盾。对于该问题,弗洛姆提出“爱”的答案,创造了积极自由的理想模式。索尔·贝娄的小说《赫索格》塑造了赫索格这一具有个体化矛盾的形象,他因消极自由行为反常,因爱得到救赎。在异化问题上,弗洛姆与贝娄试图以“爱”来对抗异化的方法具有难以实践的空想性。

[关键词] 《赫索格》  索尔·贝娄  艾里希·弗洛姆  自由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30-0065-04

《赫索格》是索尔·贝娄创作于二战后的一部小说,它以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为社会背景,展现了社会动荡下知识分子摩西·赫索格的精神流浪之路。在赫索格经历的危机中,个体价值与社会目的之间构成了尖锐的冲突。在物质主义盛行的社会中坚持个体价值的赫索格与象征美国物质文化的马德琳决裂,因此经历婚变后的他处于被物质文明边缘化的个体孤独中。

艾里希·弗洛姆将人的价值与社会目的之间关系的异化称为自由异化。人是社会的人,因此人在认识自我价值的过程中便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由于人在社会中对自我价值的认识以及社会资源的创造,人对社会而言更为独立,其个体化程度提高。赫索格作为大学教授已经在进行个体自由化,伴随着自由化的是不可避免的孤独感。资本主义制度将物质文明作为评判人价值的标准,始终处于清醒中的赫索格无法接受这一社会制度对价值的异化。他试图通过主动建立联系来摆脱消极自由带来的孤独,但由于社会无法满足积极自由化,赫索格一厢情愿建立起的联系仍是异化的。

对于赫索格面临的异化问题,弗洛姆和贝娄给出了同样的答案。贝娄在《赫索格》中展现出人文主义焦虑。得益于爱的责任感,赫索格摆脱了痛苦孤独的状态。弗洛姆认为人应当从爱和理性的独立行动中建立道德价值,这也是经历二战的弗洛姆的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焦虑。弗洛姆与贝娄对异化问题的思索更具有现代性的色彩,即如何才能获得正确的自由?但试图以精神层面的救赎来对抗社会制度导致的异化具有难以实践的空想性。

一、社会制度导致的自由异化

自由理论是弗洛姆对20世纪20年代西方国家的冷静审视。在资本主义逐渐步入全盛时期的同时,该制度也带来了经济危机、集权等负面影响。弗洛姆的自由理论则得益于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制度的关注,同时,他创造性地将人与社会的关系融入精神分析学中。弗洛姆指出了人性在生理需求之外的社会需求,社会需求是弗洛姆自由思想的理论基础之一。人追求个体化的自由,但其社会需求又促使着人希望与他者产生联系,人性中天然拥有这种个体化倾向。在资本主义时期,随着人支配自然的能力越强,人的个体化自由程度越高,作为个体的孤独感也随之加深。

弗洛姆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对个体化矛盾的激化是造成自由异化的根源。尤其是中产阶级所承受的垄断资本力量的威胁,个体的孤独感和卑微感被放大。“在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成功、获得物质利益成了目的本身。人的命运便是促进经济制度的进步、帮助积累资本,这并非为了自己的幸福或得救,而把它作为目的本身。”[1]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固然打破了封建等级制度,中产阶级可以凭借能力实现个体化自由。但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性,资本成了奴役的工具,资本成了评判人意义的标准。个体化因此成为中产阶级的负担,为了避免意义丧失带来的空虚迷茫,个体会产生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强烈愿望。

结合小说背景来看,伴随着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高速发展的是一系列社会问题,其中反文化运动的兴起意味着美国中产阶级面临巨大挑战。反文化运动兴起的主要原因是美国人在此种制度文化中沦为组织化的个体,失去自我与自由。对传统的挑战实际是对个人自由的追求。赫索格面临的同样是这一问题,他与多位女性间的暧昧实际上也没有解决他的性苦闷,性解放也没有恢复他引以为傲的生命活力。在与社会制度对抗的尝试失败后,赫索格还是需要回到精神母体的怀抱中疗愈创伤。

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环境帮助赫索格实现个体自由化的同时也造成赫索格处于自由异化状态。赫索格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他生活在美国的社会环境中,其行为选择与生活方式更多地带有现代美国人的特点。他曾与多名女性之间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并且抛弃传统古板的黛西,又对强势性感的马德琳展开狂热追求。“和黛西结婚后,他一直过着虽属平凡但极其体面、安定的助理教授生活。”[2]而在与反传统的马德琳相遇后,在她的影响下,赫索格一步步走向“美国化”的道路。“他辞了教职,隐居路德村后,他对威胁凶险、极端主义,对异端邪说,对酷刑苛判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才华。”[2]马德琳是积极进取的资本主义代言人,她不满于丈夫赫索格只是个教书匠,比起始终在身份异化中无所适从的赫索格,马德琳与犹太传统的决裂显得果断又坚决。在乡间的隐居日子里,她发现了自己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认同。所以,与马德琳的结合可以看作是赫索格从原始的纽带中个体化的表现。

赫索格的父亲是一个保守派,尽管他为了生存改变了自己的国籍,但他仍保持着对传统的忠诚信仰。与之相对的是被美国化的赫索格,他与马德琳的结合需要向父亲要一笔钱,父亲因此大发雷霆,并与儿子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伴随着与父亲的决裂,赫索格開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这一认知实际为赫索格断绝自然的一体化状态提供了前提,在此之前他的生活意味着缺乏个体性,但传统文化又给予了他安全感与导向。因此,伴随着赫索格与过去的割裂,他面临着重新寻找自我定位的任务,但“正如儿童无法永远在肉体上返回母亲子宫里”那样,赫索格试图与马德琳一同融入资本主义社会变成典型美国人的举措注定是徒劳的。从第二段婚姻不幸带给他的一系列痛苦看,赫索格始终对传统文化带给他的富足感和安全感充满眷恋,当资本主义价值理念入侵他的生活时,他的潜意识是拒绝抵抗,这一点主要表现为他对马德琳由喜爱到厌恶的态度转变。

赫索格刻意践行美国化的行为并没能使他摆脱对精神母体的眷恋。弗洛姆认为,人完成自由化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不可能迅速摆脱自然原始阶段并马上选择新的立场。赫索格的自由异化在于他始终处于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的阶段。随着自我力量的成长和能力的提高,他看到资本主义社会能带给他更多的机会,但置身于社会中,自由化进程中孤独与无力感的加深使他害怕丧失个人价值沦为社会制度的工具。“个体化增长与自我的局限部分地受制于个人条件,但主要受制于社会条件。”[1]从弗洛姆的角度来看,赫索格的这一行为实际并不是他的短暂冲动或者是优柔寡断造成的,而是社会条件产生的必然结果。个体所具备的个体化程度都是有限的,一般个人无法逾越社会条件造就的环境。从赫索格的信笺内容与自述中可见,在与亲人、朋友、死去伟人的对话中,赫索格对身处的资本主义社会有理性认知。在给《纽约时报》的一位政府科学家史多福博士的信中,赫索格写道:“我们的文明是资产阶级的文明。在现代的艺术和宗教的观念中,把世界看成我们的庇护所,给我们安慰、舒适和支持,这完全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2]赫索格迟迟无法完成从自然状态到社会状态的个体自由化进程,原因在于经历变故的赫索格并不把资本主义社会看作是庇护所,他意识到这一制度中的潜在问题和强权主义,无法强迫自己接受磨灭个性满足社会目的的可能。因此,对精神母体的眷恋便成了逃避资本主义制度的一种方式,恰恰是逃避行为导致了他始终无法认可马德琳并最终沦为异化自由的矛盾体。

二、自由异化下赫索格构建的消极联系

资本主义制度加剧了个体价值与社会需要的矛盾,因而人产生逃避社会要求的个体自由化的心理,这是自由异化。其中逃避自由的心理主导下,人害怕意义丧失带来的空虚迷茫,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弗洛姆对此提出了两种联系,一种是积极的,一种是消极的。积极联系是弗洛姆思想中具有乌托邦色彩的部分,“人自发地活动——爱与劳动,借此而不是借始发纽带,把作为自由独立的个体的人重新与世界联系起来。”[1]而消极的联系则是因为人类个体化进程中所依赖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条件并没能为理想的个体化提供基础。人在失去安全纽带的同时又无法在新环境中得到认同感。从上文的分析中可见,赫索格的自由化在社会制度的影响下并没有完成,它的滞后性导致赫索格以消极联系对抗不安全感。弗洛姆认为消极联系的明确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者主宰,即受虐与施虐。

受虐是赫索格行为中较为显著的特点。赫索格在与马德琳的情感关系中始终处于被动的让步,这并不意味着批评马德琳的强势与专制。从赫索格的行为上看,他以爱情的名义顺应马德琳的要求,听从她的要求买下了乡间的房子并且无条件支付她购物留下的大额账单,把她的情夫当成挚友,甚至在离婚后把一切都留给了马德琳和琼妮。赫索格的爱情并非一种积极的情感,它促使着他以“殉道”的姿态讨好妻子。受虐倾向以这种病态的看似非理性的情感为表象,但实际上它是一种理性化的方式。从赫索格的无私付出不难看出,其受虐的目的是建立稳固的关系,而这一关系蛮横地要求马德琳接受他的依赖。在婚变后,赫索格认为妻子的所作所为就是“马德琳要把我搞垮”,从这一角度看“搞垮”并不仅仅意味着马德琳的离去给赫索格带来的经济问题和道德问题,还有赫索格试图通过受虐建立起依赖关系的意图中道崩殂。赫索格不幸的婚姻并非仅仅是个人原因造成的。经济、制度作为外在因素主导了他与马德琳的决裂,保守又道德感极高的赫索格一方面无法接受马德琳所代表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和急功近利的经营手段,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的缺陷又并非赫索格凭借消极联系就能够解决的,它不过是赫索格在被异化的绝望中的自我安慰。受虐依赖本质上是一种逃避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赫索格的行为被定义为施虐倾向,这与小说结尾的转折存在一定的关联。赫索格放弃了杀死马德琳二人的原因与“施虐者”一词本身的界定有关。相较于破坏目标,施虐者的目的是主宰与目标的关系。目标的存在对上位者而言是必要的,施虐者会因目标的消失而痛苦。正是因为赫索格在愤怒中突然放弃了杀死马德琳的念头,意味着他对于马德琳的态度仍然是尽量主宰她,而不是毁灭她。基于此,我们有理由将这一突兀转折的原因归于赫索格是一位消极联系中的施虐者。

与受虐对立的是施虐倾向,它与受虐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体现在同一人物身上仅仅是程度的不同。施虐的底层逻辑是:“我已为你付出许多,现在我有权力从你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已经受到别人的伤害,我想伤害他们,这不过是以牙还牙;我先发制人,只不过为了自卫。”[3]由此可知,施虐的前提是受虐依赖。

赫索格与马德琳的犹太母亲丹妮以“指导这位误入歧途的女学生”的企图促成了婚姻,从一开始赫索格便将马德琳看作是一个需要引导、依赖的弱者形象。赫索格在试图建立受虐依赖关系的同时专横地要求马德琳接受依赖关系,但马德琳并非单纯受虐者,客观来讲,她同样具备施虐者的特征,这也是导致依赖关系破裂的原因之一。在施虐理论的深层逻辑主导下,赫索格采取了第三种施虐方式,即主动伤害。赫索格枪杀瓦伦丁和马德琳的决定是在矛盾彻底激化的情况下做出的,他从杰拉婷的信中得知,女儿琼妮在瓦伦丁与马德琳的争吵中被关进汽车里。在脆弱的赫索格看来,琼妮是被瓦伦丁虐待了,而瓦伦丁夺走了他作为琼妮监护人的权利。在前往芝加哥的飞机上,赫索格担忧“万一飞机掉了下去或者在空中爆炸了,那格斯贝奇就成了琼妮的监护人了。除非辛金把我的那份遺嘱撕毁。亲爱的辛金,机灵的辛金,把那份遗嘱撕毁吧!”[2]害怕意外死亡实际是赫索格对伤害的恐惧,是自卫心理的表现。对于马德琳和瓦伦丁,赫索格帮助他们来到芝加哥,为瓦伦丁谋取职位,他们需要对赫索格的付出做出建立依赖关系的积极回应。付出并要求回报是自居为相对强大者的赫索格的专制要求,但唯利是图不讲道德的马德琳二人不仅拒绝依赖关系而且夺走了赫索格的家庭。施虐关系中不允许违抗,相应地,作为施虐者的赫索格理应愤怒并对他们惩罚。那么,赫索格的枪杀意图可以看作是遭受施虐关系对象的伤害后的以牙还牙和先发制人的自卫。

三、构建积极联系回归积极自由是乌托邦式的理想

在弗洛姆的理想模式下,因“爱”得救的赫索格决定发挥自己高级知识分子的才能引导社会价值,通过体力和精神劳动,他看似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所在,所以他可以被看作是回到了积极自由的模式中。弗洛姆在讨论自由异化的过程中已经意识到经济与社会制度的根本地位,但在论及解决办法时他却选择从心理层面解决问题,显然答案与问题的脱节使得积极自由的理论并不具备实践价值。

贝娄在小说中同样给出了“爱”的答案。“爱”正是使赫索格放弃复仇的重要原因。在复仇之前,赫索格从马德琳家接到女儿琼妮,意在陪她玩耍来做一个告别。赫索格细致温柔地照顾着琼妮,尽管经历婚姻变故和妻子的背叛,但因为对家庭的深深眷恋,女儿对他的依赖成了赫索格疗愈创伤原谅社会的工具。赫索格对琼妮的关怀预示着他的复仇并不能付诸实践,身为父亲的责任与担当使他无法夺取女儿赖以生存的新家庭。他从带女儿玩耍中得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与担当,这一“爱的责任感”同样体现在瓦伦丁身上。积极联系建立的条件之一便是“爱”,在这一情节中,對琼妮的爱作为一种自发的责任感使赫索格重新建立起对瓦伦丁的认同。

此外,“爱”的概念也被扩展为“兄弟之爱”。在因携带枪支被拘留后,赫索格向哥哥威利求助。在小说前半部分,赫索格对威利的评价并不高,但作为兄长的威利并未因为赫索格惹出的种种麻烦而讨厌他。相反,他坚定地为赫索格提供经济帮助。家庭之爱与兄弟之爱帮助赫索格摆脱了仇恨与孤独,但这仍是赫索格在追求自由化的道路上对始发纽带的回归,我们仍不能认为赫索格已经系统地完成了他的自由化。贝娄无意中夸大了爱的影响力,在给马德琳的信中赫索格写道:“亲爱的马德琳,你真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祝福你,真是一位人才……而你,格斯贝奇,欢迎你看上马德琳,去享受她——在她身上寻欢作乐。”[2]但瓦伦丁和马德琳对赫索格并不抱有和解的想法,马德琳反而因赫索格携带枪支而对他更加警惕。可见,赫索格达到的并不是他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和谐,他没有得到对立者的认同。正如小说留下的意味深长的结尾一样,赫索格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试图以乐观、爱、责任加入正常生活中去,享受人与人交往的快乐,但当他再次面对瓦伦丁和马德琳,他又能否被他们友好地对待呢?

四、结语

贝娄的《赫索格》与弗洛姆的自由理论都体现出深刻的人文关怀。面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他们给出了“爱”的答案。从弗洛姆的自由理论角度出发讨论《赫索格》中赫索格逃避自由化道路与回归积极自由的历程,对于揭示精神流浪背后的社会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 祝平.索尔·贝娄小说的伦理指向[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2] 索尔·贝娄.赫索格[M].宋兆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3] 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刘林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4] 诺曼·马内阿.索尔·贝娄访谈录:在我离去之前,结清我的账目[M].邵文实, 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5] Jingjie Cao.An Anaylsis of Two Marriages of Herzo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rich Fromm's Theory[J].Overseas English,2014.

[6] Saul Noam Zaritt.Maybe for Millions, Maybe for Nobody: Jewish American Writing and the Problem of World Literature[M].Published by ProQuest LLC,2016.

[7] Alpaslan Toker.Tommy Wilhelm: An Alien in Saul Bellow's Seize the Day[J].Sosyal Ara?t?rmalar ve Davran?? Bilimleri,2019.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朱思涵,郑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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