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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井上靖《罗刹女国》

2023-03-28尹诗窈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9期
关键词:井上靖

[摘  要] 井上靖一生中创作了很多蕴含中国元素、充满西域想象的作品,《罗刹女国》是其于1965年创作的女性题材短篇小说,此时,井上靖历史小说的创作风格和创作手法日趋成熟,其在历史史料的基础上对作品进行艺术加工并提出自己的观点,创作了如《杨贵妃传》《罗刹女国》等女性题材的小说。小说以玄奘《大唐西域记·僧伽罗国》所记的“五百罗刹女国”的故事为蓝本改编,讲述僧伽罗一行人误入宝州小岛,与岛上五百罗刹女婚配生子的故事。本文以井上靖《罗刹女国》为例,探析该作品呈现的女性主义思想及文化内涵。

[关键词] 井上靖  《罗刹女国》  善恶观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56-04

井上靖(1907年—1991年)是一位与中国文化缘分颇深的日本作家,他的小说大量取材中国历史,西域色彩浓厚,其中长篇小说《敦煌》和短篇小说《楼兰》最为著名。《敦煌》讲述了日本考古学家秦观奇在20世纪初期前往敦煌进行考古发掘的经历。他在中国的敦煌遗址发现了珍贵的古代文物,同时也经历了种种困难和挑战。小说通过描述他在异国他乡的经历,揭示了日本和中国之间的文化交流,以及宗教、历史和人类命运的紧密关系。《楼兰》是一部以中国西北地区的古代城邦楼兰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故事以一位名叫卓玛的女性为中心,描述了她在恢宏的古代楼兰文明中的生活和遭遇。小说融合了历史、考古学和文学想象力,探讨了楼兰文明的兴衰和卓玛个人命运的变迁。井上靖的作品以对历史、人文和文化的关怀闻名。他善于通过小说和散文展现人类的命运、情感和道德抉择,同时融入对社会和历史的深刻观察。他的作品常常涉及复杂的人际关系、文化冲突和道德困境,反映出他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性思考。同时,他对历史文化和人类命运的关注也贯穿作品之中。

《罗刹女国》是其风格成熟期创作的短篇女性小说,小说取材于唐代高僧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僧伽罗国》中广为人知的“海上罗刹女国”的传说,记叙了僧伽罗一行人在海上落难后登上宝州小岛,与岛上五百罗刹女共同生活的故事。

“罗刹”一词是梵语Rāksasa的音译,最早见于古印度颂诗《梨俱吠陀》,是印度神话体系中的恶鬼之名,在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也有罗刹吃人的情节,“罗刹”这一代表邪恶的元素作为推动故事发展的要素,在佛经故事中出现较多。

一、《罗刹女国》的情节概述

《罗刹女国》蓝本《大唐西域记·僧伽罗国》中,僧伽罗一行人入海寻宝遇风浪至罗刹女国,众人与罗刹女结婚生子,僧伽罗在得知罗刹女们的本来面目后决意离开,向海滨求天马庇佑返乡。罗刹女王追随其至陆地,蛊惑僧伽罗未果,转而蛊惑其国国君。国君贪恋美色被罗刹女吞食,僧伽罗带兵攻下罗刹岛,成为新的国君,僧伽罗国成立。玄奘所写是典型的宗教叙事,刻画创世主僧伽罗的定力与远见,故事主要展现的是人与妖、正与邪之间的斗争。“海上罗刹女国”也作为僧伽罗国(今斯里兰卡)的开国传说留存。

此外,中国古代著名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中有一则名为《聂小倩》的故事,讲述的也是罗刹女与人类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聂小倩是被宁采臣所救的女鬼。在宁采臣受伤时,聂小倩以自己的鬼力医治了他的伤。在相处的过程中,宁采臣对聂小倩渐生情愫。然而,聂小倩身为女鬼,面对与人类的爱情和命运之间的矛盾,她内心矛盾而痛苦。最终,聂小倩为了拯救宁采臣,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两人的爱情故事成了一段凄美的传奇。这个故事通过描绘人与鬼之间的情感纠葛,展现了作者对爱情、生死和人性的深刻思考。

在井上靖的叙事中,罗刹女们同样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她们“比男人们以往所知的任何女人都温柔贤淑”“所有的罗刹女都是如此,无一例外”。男人在登上罗刹女国的一年多内,女人们都接连生下了孩子,五百个女人几乎都当了母亲。可奇怪的是,男人和同居的女人开始双双消失,到了两年半时,消失的人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岛上造船的男人越来越少。直至一日僧伽罗巡视至铁城楼台时,听见之前消失的男人传来的呼救声,才明白岛上的女人都是吃人的羅刹。罗刹女们有两种本领,一是能在天上飞,二是能变身成人。如果变成人的日子持续千日,她们便能成为真正的人间女子。对于罗刹女而言,“怀抱人间女子之心,保持人间女子之态长达千日”[1]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如若男子负心,罗刹女就会显露罗刹的样子,将男子关进铁牢,吃掉他们。

船造好时,僧伽罗的手下仅余三十多人。罗刹女和男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将到一千天,她们将要变成人间女子,不再是罗刹,不能在天上飞。“要是男人们变了心也不能再吃他们”“即使他们和别的女人私通也只能忍受悲伤活下去。”[1]即便如此,罗刹女们在商量过后,最终都选择了和男人们一起去他们的家乡。

登船的那天,女人和孩子都不见踪影,铁牢的门也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船漂浮在海面上,乐声从远处传来,僧伽罗和手下站在岸边,沉醉在乐声之中,突然,女人们抱着各自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岸边一片混乱,男人们都开始寻找自己的女人,从铁牢中出来的男人们,也有半数去了女人那边,僧伽罗的船在骚乱中伴着罗刹女王凄厉的悲号离开了海岸。

二、《罗刹女国》中折射的深层内涵

作者塑造出深情的罗刹女形象,与薄情的贪图短期快乐的男人形象进行对比,实际上,作者是在将现实世界中重情善良的人与自私、无道德的人进行对比。罗刹女深情且绝情的人物形象暗示了社会中善良的人受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后的绝望,而与之对比的男人形象代表着社会中的只追逐利益的缺乏道德操守的人物形象。无论是男人的月下偷欢还是不顾妻子的苦苦哀求,立即造船离开小岛的行为,都体现了这类人的自私和冷血。两类人物形象相互影响,比如深情且善良的罗刹女形象经历过男人的背叛与伤害之后变得狰狞与狠毒,实际上是刻画了当善良的人被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和伤害之后变得麻木和冷血而诞生了罗刹之心的过程。

小岛上的罗刹女最初非常深情,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想让男人们受到伤害。罗刹女不仅非常深爱自己的男人,还在他们身上寄托了自己想坚持一千天不显罗刹之心,并变成人间女子的美好愿望。在剧情发展中,女人怀了男人的孩子,罗刹女和男人在表面恩爱的风平浪静之下,男人实际上已经有了背叛之心,此时女人也感受到了男人的冷淡,在极度悲伤之下,罗刹女的罗刹之心开始出现。后来在一次又一次地哀求男人不要背叛自己还是被背叛之后,她们彻底变心。罗刹之心实际也暗喻着社会中深情且善良的人受到背叛与伤害之后的狰狞与冷血,经历过背叛和伤害后,有些人恶的一面会被激发出来。作者认为人性中存在善和恶这两种固有属性,每一个人都同时具备善心和恶念,即使再善良的人也会有罗刹之心。

小说用大量笔墨正面描写了女人对男人的服从与忠心,如“即使男人只伤了一根手指,女人也会不惜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挺身去丛林里只为寻找一棵药草”“‘最后两天,无论如何请不要让我的心变回罗刹之心,请不要对别的女人动心,不要和别的女人私通。女人说着,潸然泪下”“她们还是不能和现在的男人分开,……大家意见一致,没有一个人反对,罗刹女王也怀有同样的想法”[1]。

相比之下,男性的形象在小说的中后段才逐渐明晰起来,小说通过“男人接二连三地消失”设置悬念,正面描写年轻舵手的背叛及其与罗刹女在铁台打斗的场景来揭示罗刹女吃人的缘由,最后又由僧伽罗在铁台的亲眼所见来揭晓“男人消失”的悬念。故事尾声,大船造好,僧伽罗不日将要出海,罗刹女王苦苦祈求僧伽罗不要变心,僧伽罗的内心想的也只是如何救出同伴,完成出海的航程而已。“他觉得这罗刹女很可怜,但等到日出时分临近,僧伽罗毅然下床走出家门,不顾女人在身后哭泣”[1]。这一幕可谓将男人的冷血与自私刻画得淋漓尽致。尽管罗刹女对男人情真意切,但这并不能阻止男人们的背叛,即使像僧伽罗这般未曾变心的男人,也只不过觉得女人可怜,将女人视作物品,在最后关头便抛妻弃子,独自登船离去。

正是男人们的背叛激发了罗刹女们心中的恶念,她们因此由善变恶,重回“吃人”本性。也许她们似乎并不想保持这种能力,也甘愿为了男人放弃自由。她们渴望成为真正的人间女子,为此她们甚至祈求男人:“请把我们变成人间女子,带到你们的家乡。那样即使将来你和别的女人私通,我也只好强忍悲伤了。不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否幸福,但现在只能如此。”[1]她们甘愿忍受丈夫的出轨背叛、自己失去神力,也要变成人间女子,这或许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千百年来父权思想的影响。在井上靖的叙事里,罗刹女这样拥有神力、能在天上飞的女人,却愿意为人间男子失去这些能力,从而获得男人们对自己的认同。罗刹女的形象一方面折射着父权社会下女性对自我的部分放弃;另一方面,罗刹女的内心与人类有相似性,人性中的善念和恶念是并存的。

1.人物形象分析

罗刹女是善念与恶念共存的人物形象,她们期待着变回人间女子,却每次都克制不住恶念。作者描绘的罗刹女形象实际上映射了现实世界中的人。无论一个人品德多高尚,他的内心也时常闪过幽暗的念头。

罗刹女经历背叛,最后使得心中的恶念越来越大,最后导致自己永远无法变成人间女子。然而,永远无法变回人间女子或许对她们来说是一种保护,毕竟心存善良的人时常被伤害,或许正是她们作为罗刹的能力保护了她们不用经历人间的恶。

2.情节分析

小说的情节是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的。男人们始终在修船,似乎离开小岛是他们早已经决定好的事。那么,船的修缮过程也就暗示了男人们背叛之心的发展过程和罗刹女罗刹之心的发展过程。作者笔下的男人是如此的自私和冷血,以至于面对深爱自己的女人和她们肚子里的自己的骨血时,他们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还是选择了背叛和远离。从小说的情节串联来看,男人们的内心似乎从来没有过变化,一开始他们就决定了背叛和离开。所以,女人的罗刹之心的发展推动了小说的情节发展。随着男人一点点的背叛和远离自己,女人的罗刹之心也一点点地增长。她们虽然还深爱着男人,但看到男人背叛她们时也会使她们由爱生恨。在最后一刻,女人们的罗刹之心已经快达到顶峰,但她们对这些男人们依然保留了一份感情和爱。女人们会哀求男人不要离开自己,男人却无动于衷。在小说的最后,女人们仍然留在小岛上,或许这样的情节设置是作者对女人们的保护,她们不至于变成人间女子而被人间社会所伤害。

罗刹女的罗刹之心显露后,按照情节发展,她们会将男人们吃掉,但是罗刹女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将男人们都关进了铁牢,这是否说明罗刹女对背叛自己的男人仍有恻隐之心呢?小说中有一处情节,罗刹女愿意将自己的孩子留在宝州小岛上,自己和男人一同离开小岛,“还有另一个问题,如果变成人,就要和现在怀里的孩子分开,她们长大都会变成罗刹女,……她们不忍心和孩子分别,但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不能和现在的男人分开”[1]。这或许是罗刹女渴望坚定不移、相依相守的爱情的映射,离开小岛无论对她们还是孩子而言,都意味着未知和危险,之后甚至生死难料,即便如此,罗刹女仍愿执着追求她们内心渴望的忠贞爱情,也许是出于对孩子的保护,她们选择将孩子留在这个可继续拥有神力的“桃花源”之中。

3.封建礼教束缚下的罗刹女

井上靖在《罗刹女国》中展现的女性形象与中国古代封建思想主导下的女性形象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中国封建社会中关于人伦关系和等级关系的论述与封建制度结合,成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力量,长期禁锢着人们的思想,约束着人们的行为。封建社会以“礼”维护君臣、男女尊卑的社会秩序,因此极为注重父权及夫权,在父权社会中,男性为女性建立起了一套如何做女性的思想及行为准则,用封建礼教观念约束着女性的个人自由及自主权利。

《周易》中就已提出妇女要“从一而终”的观点,“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三礼”则要求女性应具备“三从四德”的品质,“妇人有‘三从之義,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到了汉代,董仲舒提出了日后深入人心的“三纲”一说,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将女性置于男性的绝对威严之下,女性应屈服于男性的统治、依附男性。就像井上靖《罗刹女国》所暗喻的一样,即使是神通广大的罗刹女也难以冲破世俗的藩篱,她们背负着变成人间女子的命运,命运推动着她们走进充满礼教约束的牢笼。并非爱情的力量使得罗刹女们都想变作人间女子,这股力量仅仅是来自千百年来深入人心的对女性的礼教约束罢了。

三、结语

井上靖《罗刹女国》中即使是神通广大的罗刹女也难以冲破世俗的藩篱,她们背负着变成人间女子的愿望,命运推动着她们走进充满礼教约束的牢笼。该故事虽取材于佛经故事,但已脱离了原始的宗教意味,刻画了善恶并存、痴情专一、渴望爱情的罗刹女形象以及自私冷血、背信弃义的男人形象。在男人的背叛之下,罗刹女心中的恶念被激发,但仍对男人们放了一马,说是吃人,实则并未致他们于死地。一个再善良的人,内心也难免闪过幽暗的念头,她们经历过人性的恶,却依旧怀揣对做普通人间女子的向往。

罗刹女们如此强大,尚且难以冲破藩篱的束缚。这不由使人对父权社会下的女性地位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也唤起了人们对性别平等意识的追求。井上靖在作品中批判的女性观已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而如何破除早已根深蒂固的男女等级意识,实现女性自主意识、性别平等意识的觉醒,乃是对社会的殷殷期待。

参考文献

[1] 井上靖.罗刹女国[M]//楼兰.赵峻,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2] 司聃.释典中“罗刹国”对僧伽罗创世神话的影响[J].青海社会科学,2015(6).

[3] 贾继海,翟云英.刍议《聂小倩》的艺术风格[J].蒲松龄研究,2005(2).

[4] 张文娟.《聊斋》迷人的女性世界[J].蒲松龄研究,2000(2).

[5] 卢茂君.井上靖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探究[D].长春:吉林大学,2008.

[6] 袁盛财.井上靖与中国[D].湘潭:湘潭大学,2002.

[7] 刘素桂,叶琳.溶解、超越与文化的回归——井上靖“西域”小说中的文化观初探[J].北京社会科学,2014(8).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尹诗窈,天津理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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