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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一分殊”:朱子学视域下理工科院校人文素养培养

2023-03-28崔璨周静

文教资料 2023年22期
关键词:朱子学人文素养

崔璨 周静

摘 要:“理一分殊”是理学中的重要思想,朱熹对此有详尽阐发,将其内涵进一步扩充完善,要术从具体“分殊”处着力,而最终达到“理一”之境。这种思想在理工科院校的人文素养培养中有重要启示作用,专业学习正与“道问学”相对,而最终要达到“尊德性”。“理一分殊”要求学生进一步理解为学之法与为学之道,不仅能够清晰把握专业的轨范,从分割的学科中把握一贯之理,更能由此完成内省与修身,重拾自我与社会价值。

关键词:理一分殊 朱子学 人文素养

ChatGPT等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推进,势必引起学界对人文伦理问题的再思考。相应的,这一伦理问题的反思,不仅存在于人文社科等学科中,更关涉理工科学科的教育、学习。引发对于这类问题的反思,需要立足于哲理的思辨,朱子学等优秀的中国思想文化即可作为出发点和实践指南。因此,理工科院校的人文素养的培养成为关键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的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更有力地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探析理工学科与人文学科的关系,亦可从中国理学思想体系中寻找联结方法与原理,这种联结已是自古以来教育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将先贤的教育思想融入当下的培养模式中亦可为理工科学生伦理反思提供新

方向。

一、朱子学与西学互涉引发的思考

儒学在朱子学格物工夫中导向极致地穷理,而西学的不断输入为其注入新知识与技术,儒者的实学追求同样获得新的方向与思考。明末西方传教士带来西洋技术与学术,在中国儒者士大夫群体间引发热潮,他们基于自己的义理背景而对其进行衡定与吸纳。

(一)“尊德性”与“道问学”

宋明理学中最为关键的问题之一即关于“尊德性”与“道问学”的讨论。朱熹与陆九渊对于该问题的论说至今为学者研究的重点。尽管在工夫论上,二者持论不同,但朱熹对于“尊德性”未尝不重视。对于《论语》所言“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朱熹即认为“博文,是‘道问学之事,于天下事物之理,皆欲知之;约礼,是‘尊德性之事,于吾心固有之理,无一息而不存”[1]。博文是在格物穷理,而约礼则在于回归人之本性自然之“理”。《中庸》言:“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朱熹注云:“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2]是以知朱熹的理学体系中,无论是“尊德性”还是“道问学”均以修其“道体”为根本,为不可或缺之物,并未因其工夫论的侧重而有所舍弃。

“尊德性”与“道问学”在求道过程中的重要性,历来为儒者所津津乐道。而“尊德性”在“道问学”的过程中更有其指导和回归意义。如张载所言“不尊德性,则问学从而不道;不致广大,则精微无所立其诚”[3] (《正蒙·中正篇》第八),在“学”以求道的过程中,“尊德性”既是出发点,又是归属,最终都指向一个“完满”的、合于“道”的自身状态。至朱熹,对于这一过程的阐释更为明晰,亦对后学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有清以来即便划分“汉学”“宋学”两派,汉学家斥宋学家流于虚空清谈,但事实上二家相互指摘的根基均在“正心诚意”上,所发所指莫不以此为准绳。汉学家顾广圻对二者有论:“汉学者,正心诚意而读书者是也;宋学者,正心诚意而往往不读书者是也;俗学者,不正心诚意,而尚读书者是也。是故汉人未尝无俗学,宋人未尝无汉学也。论学之分,不出斯三途而已矣。”[4] (《壤室读书图序》)即可证此。而在“汉学”不仅没有否认“求道”“修己”,所谓“读书”“考证”在他们看来是“求道”的过程中不可或缺者,如戴震谓“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5] (《与是仲明论学书》),即明确这一路径。因而二者实在某种意义上殊途同归,亦是对“尊德性”“道问学”问题的回应。

“道问学”与“尊德性”作为传统儒学教育体系中的根本问题,在当下极具启发性和教化意义。龙兴《“理一分殊”视界下的课程整合》[6]一文中已提出了这一点,他敏锐捕捉到了朱熹“理一分殊”下课程的分化与整合之间的关联,并认為“尊德性”与“道问学”之间的关联正与当今课程整合的意义相符合,而理一分殊也恰与当今学科分化具有对应性。事实上,该问题不仅在课程设置上有纲领性意义,在理工科院校的伦理认知与人文素养提升上亦可沿此道路进行。在ChatGPT兴起后,对于人工智能所引发的伦理问题的思考同样不出其范畴。

(二)格致之学接引西学而成立科学技术之学

近代科学的引入,与朱子理学关系甚大。science一词,最初由传教士用理学术语加以翻译,如丁韪良(W. A. P. Martin)于1868年出版《格物入门》、韦廉臣(A. Williamson)于1876年出版《格物探源》,皆译以“格物”一语。此外,science还有“理学”“格致学”“格物学”“穷理学”“理科”等译法,皆可见出理学的影响。不过,中国传统学者在以“格物”之学接引西方科学技术时,多有伦理反思。

朱子“道问学”与“尊德性”之论,旨在修己以达“正心诚意”,这亦是古代儒者尊奉的立命准则。“格物致知”论,也是历代儒者学习并践行的方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本出于《大学》,朱熹指出:“致知,是自我而言;格物,是就物而言。若不格物,何缘得知。而今人也有推极其知者,却只泛泛然竭其心思,都不就事物上穷究。如此,则终无所志。”[7]对“物格而后知至”的原因进行解释,人在修己中,力求重新回到最终所要求得的至善之“理”上来,因而致知中不仅包含物理之知,更在回到自我德性中。但他同时又阐明不即物穷究,则会流于空疏。因此,他在如何格物上进一步说明:

格物须是到处求,“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皆格物之谓也。若只求诸己,亦恐见有错处,不可执一。[8] (《朱子语类》卷十八)

格物之功正在即事即物而各求其理,今乃反欲离去事物而专务求之于身,尤非大学之本意矣。[9] (《中庸或问》卷下)

“格物”需要“到处求”,能够“即事即物”随处是学,“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为“格物”,在这一论述下,明清西学乃至当下学科均可作为所格之对象。朱熹认为:“天地中间,上是天,下是地,中间有许多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物禽兽,此皆形而下之器也。然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各自有个道理,此便是形而上之道。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10]即是此理。在诸事诸物中寻找其规律、道理,这是“求道”的过程,即所谓的“道问学”。

在古人治学观念中均讲求对万事万物的索解,唐人陆希声在《北户录序》中即言“自非观化察时,周知民俗之事,博闻多见,曲尽万物之理者,则安足以蕴为六义之奥、流为弦歌之美哉?由是言之,则古之学者,固不厌博。博而且信,君子难之”[11]。杨时更言“六经之微言,天下之至赜存焉,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徒识其名哉,深探而力求之,皆格物之道也”[12] (《答吕居仁其三》)。儒者不仅要有广博会通之能,更要能将其作为致知的“工夫”。戴震在《与是仲明论学书》中进一步指出光有博闻强识之功,未有识断、精审之能亦不可行。三者为“道问学”工夫所持之事,由此方可至于“尊德性”:“然舍夫‘道问学,则恶可命之‘尊德性乎?未得为中正可知。群经六艺之未达,儒者所耻。”[13] (《与是仲明论

学书》)

有明以来,本土技术之学兴盛,加以西学的输入,从思维到技术进行革新,实学思潮随之兴起。至有清西学东渐,东亚诸国儒者虽依旧研习“朱子学”,但均展开了对“朱子学”的进一步反思。他们不仅为“格致”之学赋予新内涵,而且试图在西学技术之学习与格物穷理之间寻找并建立联系。

明人徐光启将西来技术之学纳入所格之物的范畴。在为与他交好的利玛窦所写的《泰西水法序》中,更将西学比况于“格物穷理之学”:“其绪余更有一种格物穷理之学,凡世间世外、万事万物之理,叩之无不河悬响答,丝分理解;退而思之,穷年累月,愈见其说之必然而不可易也。格物穷理之中,又复旁出一种象数之学。象数之学、大者为历法,为律吕;至其他有形有质之物,有度有数之事,无不赖以为用,用之无不尽巧极妙者。”[14]又《几何原本杂议》云“几何之学,深有益于致知。明此,知向所揣摩造作,而自诡为工巧者皆非也。一也。明此,知吾所已知不若吾所未知之多,而不可算计也。二也。明此,知向所想像之理,多虚浮而不可挼也”[15],亦是将原来格物的范围加以扩大。直至晚清1861年,冯桂芬提倡吸收西学时,亦说“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16] (《采西学议》)。

由上可知,徐光启认为在由“道问学”以达“尊德性”的过程中,需要“格致”工夫,而在“格致”之学中,要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上几何等西学门类。不仅如此,更要会通此道,达到无物不格之极致。为学“大者修身事天,小者格物穷理;物理之一端别为象数,一一皆精实典要,洞无可疑,其分解擘析,亦能使人无疑”[17] (《刻几何原本序》)。相应的,这些西学知识与技术对于为己之学有所裨益。是以他将利玛窦所带来之西学誉为“知天事天、穷理尽性之学”[18](《简平仪说序》)。明代性理学日渐流于空疏,其弊端日益显现,必然引发攻讦。丁文江于《奉新宋长庚先生传》中言明末“明政不纲,学风荒陋,贤士大夫在朝者以激烈迂远为忠鲠,在野者亦性理道学为高尚,空虚顽固,君子病焉。迨乎晚季,物极而反,先觉之士舍末求本,弃虚务实,风气之变,实开清初诸大儒之先声”[19]。

至晚清严复亦持此观念:“盖吾国所谓学,自晚周秦汉以来,大经不离言词文字而已。求其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如西人所谓学于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词文字者,古人之言词文字也,乃专以是为学,故极其弊,为支离,为逐末,既拘于虚而束于教矣。”[20] (《阳明先生集要三种序》)儒者所求之理不当走向狭隘,而应当与时俱进,扩充其门类、范畴。

相应的,将西学统归于所格之物中,亦要留心落于逐外之弊。这种思想在严复教育理念中亦有体现,他就性理与西学中关于情德智的论述相类者进行阐发,对教育最终目的展开思考,认为当今旧学、西学若仅仅“以吏为师,惟日从事于刑、名、钱、谷、吏、礼、兵、工而后可。然而由此教育,以求达某侍御之目的,将成缘木求鱼。何则?彼不达于人心之理故也”[21] (《論今日教育应以物理科学为当务之急》)。因而格物致知无论学者小儿均需践行此道。其所学可统归于“内籀”“外籀”(“内籀”为归纳,“外籀”为演绎)二途,而学堂开设学科必当囊括二者,方可开瀹心灵。即是说明一味追求西方之学而不以“尊德性”“正心诚意”为旨归,最终是舍本求末,外德逐物。这种思想在时代中并不特殊,当时学者对中西“格致”之义多有论述。

这一点上,以朱子学为根柢的日本儒者亦有此特征。同时代日本亦受西学影响,幕末明初学者帆足万里(Hoashi Banri)指出西学涌入后,“当今之务,宜明小物而登之用,是穷理之学所以兴也”[22] (《穷理通·自序》)。但亦如子安宣邦所说的那样:“如果近代知识/语言不以朱子学的知识/语言为前提,就如同无中生有一般,是不可能的。”[23] (《朱子学与近代日本的形成》)此处他以日本儒者贝原益轩为例,指出尽管贝原氏对朱子学诸说有种种质疑,但最后亦归于“一体之仁”上,即是说他依旧持“万物一体”之思,“格致”乃为达到“正心诚意”,并从未打破此基调,因而其“博学”为认识生活世界,以及揭示生存本真,纯然不同于西方技术带来的科学革新而产生的实证主义“博学”之义。

由上可知,在西学与儒学碰撞中,学者对于时代问题迫切地需要做出回应,马一浮在《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中以“理一分殊”对西学进行回应:“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故今日欲弘六艺之道,并不是狭义的保存国粹,单独的发挥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种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类,革新全人类习气上之流失,而复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24]不仅如此,学者更汲汲于寻找出可以在时代下作用于社会、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新方案。西学冲击之下,性理学中的所格之物的范畴需进一步扩大,迅速融入当下的思想体系中,并作用于时代,解决眼前之问题。

二、理工科学校学生的人文认知现状及“理一分殊”的意义

近现代以来,随着西方现代学科知识的输入,中国亦形成自身的学科体系,其中理工科尤其蔚为大观,且其教授精神、研究方法、评价标准等皆一本于西方。“今人基本是按照西式分科和西式系统条理过的知识进行思维,依据西式的制度体系规范行为。”[25]专业内部的课程设置亦围绕专业细分,“时至今日,分科教育和分科治学的现状,早已将古代中国的学问肢解得七零八落,而且彼此之间壁垒森严了”[26]。因此在日益精细的学科发展过程中,曾经儒者所说的“一草一木皆含至理”已经暗自转换成了纯粹外在的物理学问题,而非将其纳于“尊德性”的工夫之中。当今分科之下的学生对于“道问学”与“尊德性”间的一贯性早已感到陌生。文科或多或少触及“尊德性”问题,而理工科则纯然为“道问”之学,所以其学子无论于人文精神还是人文学科都有很深的阻隔。

(一)理工科学生人文学科认知现状及成因

为调查理工科院系学生的人文学科认知情况,笔者对南京工业大学参与“中国经典文学赏析”的硕士研究生进行了问卷调查。问卷最终收回160份,其中理科专业34人,工科专业117人,社科专业9人。问卷主要围绕学生对人文学科的认知、对人文学科与本学科关系的认知而展开。

在参与调查的学生中,有约占68.75%的110人于自我评估中,认为古典文学基础尚有欠缺,仅少数阅读过经典文献。但可观的是,阅读量较高中语文课本未有长足进步者仅占4.38%。而对人文学科有浓厚兴趣者有128人,约占80%。不过在学业之余,每年阅读10本以上人文类书籍的仅6人,仅占3.75%。但同学们依旧愿意花时间进行阅读,能够阅读1—5本人文类书籍的有123人,占76.88%。在其阅读的人文类书籍中,以当代小说、历史、传记类为主流。而在对于人文类课程内容的期待上,也更多指向人物、历史相关故事的介绍,以及文学作品中的社会风俗、历史文化的主题。关于课程设置,有116人希望开设中外历史相关课程,有101人则希望能开设绘画、音乐等艺术赏析课程。

由以上抽样调查可知,理工科学生人文书籍的阅读量尚有提升空间,并且其兴趣集中于历史叙述以及文艺实践中,主要是作为专业学习之余的“博闻”及“适情”之用,在哲学等思想性书籍上学生并未展现出浓厚的兴趣。

不仅如此,参与调查的学生对于人文学科的认知有明确的知识边界感,即使会有意识去思考其中的内在关联与一致性,但对于其内在关联的具体呈现也并未能做出清晰的描述。被调查群体全部认为人文类课程对其学习生活有所裨益,但在学科之间的关联上各有不同的见解,认为本专业与传统文化等人文专业有密切关系的同学仅20人,占12.5%;认为有一些关系的为54人,占33.75%。是以可知在学科关联性问题的思考上,还有引导的空间。然而在学科间内在逻辑关联的问题上,则有118人认为传统文化课程中的文化研究思维及学习方法与本专业在逻辑思维上有联系。

这种联系并非来于对于人文学科的理解与反思,而是在现代学科划分模式下,出于对跨学科的思考。乔·莫兰(Joe Moran)在《跨学科:人文学科的诞生、危机与未来》中指出,“跨学科”一方面是“对全面总体性知识的传统探索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它“代表了對知识本身的性质以及我们组织和传播知识的方式所进行的更彻底的质疑。”[27]“跨学科”的成立基于“学科化”的成熟,并“聚焦于现有学科无法对应或解决的问题上”[28]。因此尽管“跨学科”作为当下不可或缺的研究方法而存在,但它的限度亦在于此。它无法提供学理之上的内在根据,亦无法将“道问学”直接归向于“尊德性”,而是作为人为从外部建立的一种主观方法而存在。

由此可见,理工科学生在思维中受到学科精细划分的影响,就专业自身的体系而学习,并未对人文学科中所蕴含的生命实践知识有进一步研究,但对于不同学科对象之“理”的探求上所具有的共通性则有较深领悟。事实上,这种“理一分殊”的特征,正可作为当下理工科院校提升人文素养的契机与对策。

(二) “理一分殊”在现代工科院校的意义

1. “理一分殊”的具体内涵

“理一分殊”最早由宋代理学家程颐与杨时通信讨论张载《西铭》时提出,但主要表现的是其伦理学意义,后又经杨时、李侗及朱熹的递相阐发,始光大于世。朱熹反复研求“理一分殊”之义,扩大了其内涵及普遍性意义,用以揭示一与多、一般与特殊等范畴。

朱熹云:

世间事虽千头万绪,其实只一个道理,“理一分殊”之谓也。[29] (《朱子语类》卷一三六)

天下之理,未尝不一,而语其分,则未尝不殊,此自然之势也。盖人生天地之间,禀天地之气,其体即天地之体,其心即天地之心,以理而言,是岂有二物哉?[30] (《中庸或问》卷下)

朱熹认为万事万物皆含至理,“上至无极、太极,下至一草、一木、一昆一虫之微,亦各有理”[31]。朱熹谓道即为物之理,“理不外物,若以物便为道,则不可”[32],“物只是物,所以为物之理,乃道也”[33],又谓“理是有条瓣逐一路子。以各有条,谓之理;人所共由,谓之道”[34]。万物秉气而生,所以理亦各有不同,“人物之生,天赋之以此理,未尝不同,但人物之禀受自有异耳。如一江水,你将杓去取,只得一杓;将碗去取,只得一碗;至于一桶一缸,各自随器量不同,故理亦随以异”[35]。而人生各异,所以在人亦各具其理,“伊川说得好,曰:‘理一分殊。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

个理”[36]。

“理一”之为万事之本:

万殊之所以一本,一本之所以万殊。如一源之水,流出为万派;一根之木,生为许多枝叶。[37] (《朱子语类》卷二十七)

程颐另又提出“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命题,而朱熹亦继承此说,并谓“理一,体也;分殊,用也”。所谓“理一”即是“一本”,朱熹于《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章集注亦云:

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38]

“理一”与“分殊”分别为体与用,所以自是一贯的:

理固是一贯,谓之一理,则又不必疑其多。自一理散为万事,则灿然有条而不可乱,逐事自有一理,逐物自有一名,各有攸当,但当观当理与不当理耳。既当理后,又何必就上更生疑![39] (《朱子语类》卷六)

亦如陈淳所言“那所谓一,只当专从事。其所谓贯,凡日用间千条万绪,各一一精察其理之所以然,而实践其事之所当然,然后合万理为一理”[40],且“理一所以包贯分殊,分殊只是理一中之差等处,非在理一之外也”[41]。因而欲探求所谓“理一”,自当于万事万物上得其所当然,“圣人未尝言理一,多只言分殊。盖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头头项项,理会得其当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贯。不知万殊各有一理,而徒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处。圣人千言万语教人,学者终身从事,只是理会这个。要得事事物物,头头件件,各知其所当然,而得其所当然,只此便是理一矣”[42]。因此朱熹强调从“分殊”着手,进而把握“理一”。(陈来认为:“如果把注重分殊作为为学方法论来看,朱熹倡导的格物穷理方法,正是注重从具体的分殊的事物入手,认为经过对分殊的积累,自然会上升至对理一的把握。”[43])在分殊之事物上求 “理”时,朱熹认为“今若于一草一木上理会,有甚了期。但其间有‘积习多后自当脱然有贯通处者为切当耳。今以十事言之,若理会得七八件,则那两三件触类可通。若四旁都理会得,则中间所未通者,其道理亦是如此”[44]。不过,此说实本于二程“所谓穷理者,非欲尽穷天下之理,又非是止穷得一理便到。但积累多后,自当脱然有悟处”[45]之言。于具体“分殊”处用力,对其中一贯之“理”渐渐有所体悟与把握,这是为学重点。

“理一”分殊于万事万物之上,但若流连于“分殊”而忘记一贯性,则容易为物所累而“害道”,导致无法最终通向内外一贯的仁义境地。由此便又引出儒学义理实践中的“博约”关系问题,明儒罗钦顺云“盖通天地人物,其理本一,而其分则殊。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然后理之一者可见。既有见矣,必从而固守之,然后应酬之际,无或差谬。此博约所以为吾儒之实学也”[46] (《困知记续》卷下)。

2. “理一分殊”在理工科教育中的意义

刘述先《“理一分殊”的现代解释》、景海峰《“理一分殊”释义》《从“理一分殊”看当代新儒学发展》等文均有涉及这一命题在当下的时代意义讨论。景海峰文中对“理一分殊”的现代意义有所发微阐发,他认为“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重新认识和梳理儒学思想发展史上的一些关键问题,对具有历史转换意义的观念和命题做更为深入的理解与诠释,将会对当下社会所急需的儒学资源的开发和利用起到积极的作用”[47]。

科学的成功,与其专业化有关,乔·莫兰在总结维柯(Giambattista Vico)观点上指出“科学在过去几百年里取得成功的原因一直没变:它能够将自己的视野限定于某些被严格界定的领域和可控情况,从而带来明显更清晰、更严谨和更有效的‘有用知

识”[48]。当代理工科各专业已经高度专业化,研究对象及知识边界都极为明确。从“格物求理”的角度来说,理工科专业化的学习,无疑便是在“分殊”之事物上用功,不过却明显缺乏通向“理一”的过程。近代西学东渐时,有识之士已意识到“分科之学”所隐含的危害。如最早用“科学”一词翻译science的日本学者西周(Nishi Amane),即认为应具有“统一观”,“凡百科之学术,最紧要事应为有统一观。学术上建立了‘统一观,人的事业方可就绪,社会秩序方可确立。”[49] (《尚白札记》)。但西周又认为“立‘统一观是哲学家所应论究者,究学术之精微当存于专攻各科学术者”[50]。而当代所谓“跨学科”的理论无疑亦是着眼于学科分而不合所带来的现实弊端。

昔日程伊川弟子杨时,在解释“理一分殊”时曾将其加以方法化:

夫精义入神,乃所以致用。利用安身,乃所以崇德,此合内外之道也。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51] (《答胡康侯其一》)

李侗继承杨时之说,并谓:

伊川所谓“理一分殊”,龟山云“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之意,盖全在知字上用著力也。[52] (《延平答问》)

对“知”字的强调,始点名了“理一分殊”命题的实践意义。朱熹又解释二人之说云:

熹窃谓天地生物,本乎一源,人与禽兽、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理。其一体之中,即无丝毫欠剩,其一气之运,亦无顷刻停息,所谓仁也。但气有清浊,故禀有偏正。惟人得其正,故能知其本,具此理而存之,而见其为仁;物得其偏,故虽具此理而不自知,而无以见其为仁。然则仁之为仁,人与物不得不同;知人之为人而存之,人与物不得不异。故伊川夫子既言“理一分殊”,而龟山又有“知其理一,知其分殊”之说。而先生以为全在知字上用著力,恐亦是此意也。[53]

(《延平答问》)

事物所得乃分殊之理,理工科亦皆是一偏之理,所以在理工科教育中必须使学生充分认识到作为事物根本规定的“理一”,从而也始能真正懂得专业所具“分殊”之理。如此一来,对作为体的“理一”及作为用的“分殊”皆有认识,便可知道个人专业活动中的轨范所在,从而使社会达到良好的秩序。此外,在理工科教育中增强人文素养对教师还有很高的要求,正如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所说“教师的根本做法,本该是讲解(expliquer),是从多种知识中提取出各種简单元素,以它们简明的原理,去配合那些事实上还很简单的年轻而无知的心智。所谓教学,本该是在同一种活动中传授知识和塑造心智,让其经历从最简单到最复杂的一个有序进程”[54]。因此,在理工科院校开展人文类课程,需要教师明确的是,其教学宗旨不仅在于知识性的补充、精神世界的丰富、方法论上的互证、伦理上的引导,更在于让学生明晰在专业精进的同时追求自我本真性,行为己之学,时时内省以“知行合一”,最终,让学生能够在“分殊”的钻研中由“道问学”达到“尊德性”,达到完满圆融的状态,深入理解践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之教。

三、结语:建立从知识现象到文化本体的联结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55]中国传统的研求物理之学,乃以朱子学为其理论基础,而近代西学东渐并成立现代科学体系,又是以朱子的“格致”之学作为接引的凭借。朱子的“格物”学又以“理一分殊”命题作为纲领,所以最终皆导向于“尊德性”。但是现今理工科高度专业化以后,出现了严重的追求事物一偏之理的弊端,而“理一分殊”命题对于理工科教育具有补弊救偏的重要价值,可以增强学生人文素养,使其最终形成饱满健全的人格,并在社会实践中形成良好的社会

秩序。

唐君毅曾说:“中国今日之尊尚科学,便仍不能不有一科学知识,如何与以前之传统之学术精神互相配合之问题。否则顺科学之知之分门别类,以往而不返,而每一科学,皆成一独立之天地,可供人终身驰骋于其中,而不知出,则道术将为天下裂;而今日之科学之知识技术,若无德性之知为之主宰,亦未尝不可皆用之以杀人,而不足以美善人生……而吾人今日乃既须发展中国先秦儒学,及程、朱、陆、王之言尊德性而道问学之教,以摄入科学知识之一支;亦须使此科学知识之一支,再综合于传统之精神之中,以合为一更新之中国文化及中国思想之发展。”[56]

其语颇为沉痛,所以“理一分殊”的命题不仅对于理工科教育具有重要意义,还对当代科学知识之涵容于中国文化具有根本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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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2022年南京工业大学本科课程思政示范课程建设项目“文学概论”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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