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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建构与折射
——镜像视域下的《朱丽小姐》

2023-03-22申珍于

戏剧之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朱丽斯特林拉康

申珍于

(中国艺术研究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0)

《朱丽小姐》是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自然主义风格戏剧的杰出名作。在1888 年剧作完成后,他曾在一封信中自豪地对一位出版商说,这部作品“将载入史册”。果然,如他的预料所言,该剧目一经上演就引起轰动,在十几个国家相继演出。该剧讲述贵族小姐朱丽在仲夏节之夜被男仆让引诱,在两人发生性关系后,仆人让提出,他们应该私奔。这立马成了朱丽小姐的个人意志。在准备私奔的过程中,让发现朱丽只是一个既无钱财又无实权的“可怜虫”,从而拒绝她并暗示其自杀。朱丽无法面对这一切,却无法逃离,最后走向死亡。

拉康的镜像理论提出,人类存在镜像阶段,是指幼儿利用反映于镜子中的镜像确认自己的形象,婴儿只有通过镜子认识到“他人是谁”,才能认识到“自己是谁”,“这个身份的基本同一性是‘我’的特征结构化,从而结束儿童心理的一个特殊的经验阶段:不完整身体的虚幻状态。”①镜像可以理解为他人的形象,或自己对他人的想象或幻想经过转化认同成为我们的心意,进一步“反转”,变成我们主体。

《朱丽小姐》展现主体与认同间博弈的微妙关系以及某种带有遗传与命运的生存悲剧。片段化的思想闪现、挣扎的人性、充满比喻和象征的情节是这部戏的显著特征。其中,朱丽小姐的形象被生发出无数的意义。她在母亲的遗传、父亲的教导、社会的地位等因素的影响下努力地成为“自己”,“因为这些因素变化莫测,人物的情感与行动也不断伺机反应,以致难以捕捉或归类,几近‘没有性格’”②。对朱丽而言,“自我”的建构始终是混沌且无意识的,这是复杂环境镜像作用于朱丽身上的综合结果。

一、自我建构的失败

朱丽是贵族家的小姐,这是斯特林堡在《朱丽小姐》中设置的背景。她家境优越,内心却无比匮乏。她对权力有着病态式的渴望。但权力恰恰是虚无的,这也促使朱丽难以建构独立人格。成长,即建构自我的过程,是需要不断打破既有的并接受新鲜事物的变化过程。对她而言,强势的家庭背景是束缚自我建构的第一步,长期依附于“空中楼阁”是其自我建构失败的主要原因。

事实上,朱丽习惯于趾高气扬地指挥仆人,彰显高贵的地位。直到这个仲夏节的晚上,与仆人让交锋之后,她从混沌中醒来。在男仆让得手之后,他得意地说,“为什么不骄傲呢?不过,我应当承认,这个胜利是唾手可得,不值得骄傲的。”“我也确实高您一等。”③此时,朱丽的语气和态度也发生了转变。面对男仆让这样的傲慢态度,她的言语之间却有一种讨好与无奈的意味。“我讨厌你就像讨厌耗子一样,但是,我不能从你身边逃走!”受限于时代,她只能成为附属品式的存在。在悲剧发生之前,朱丽的自我也曾有过懵懂的摇摆。她对仆人们说,“今晚,我们都作为平等的人共度节日,不分卑尊!”而这种潜意识下更多的只是狂欢气氛下的戏谑。

地位带给朱丽虚荣的同时也意味着要时刻保持“体面”,一旦令家族蒙羞,背后的一切都会动摇甚至瓦解崩塌,她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小姐了。这是致命的矛盾,也是她走向癫狂的原因。“它(指伯爵象征的权力)以贵族不可侵犯的尊严逼迫朱丽最终选择用死亡来维护家族的名誉。它是一种醒目的标志,它唤起让成为男伯爵的狂热,最终仲裁着他们的命运。这是一个始终沉默黑色冷酷的执法者”。④命运如同权力一样,并没有被朱丽掌握。值得进一步指出的是,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是因为主人公与现实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面对困境,朱丽拿不出一分钱逃离这一切;面对仆人的威胁,她没有一点砝码;所有对于美好愿望的描述是那么可笑,到头来全是一场空,虚无至极。她如同渴望飞翔却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她歇斯底里地说:“我没有一种想法不是从我父亲那里学来的,没有一种感情不是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最后一点——关于人人平等这一点——是从我的未婚夫那里学来的,就因为这一点我才叫他恶棍!”朱丽认为,自己没有过错,到头来承担罪责的依旧是自己。如那只被砍头的黄雀一样,朱丽爱它、宠它,却让黄雀困在这里,最后被男仆杀死。

朱丽的悲剧也因此具有了历史的必然性:她无法打破权力笼罩下的阴影,也无法建构健全的自我。无形的权力假借他人之手完成对主体的毁灭,根本的混沌是导向原因,走向灭亡是呈现结果。到头来,虚荣与浮华皆为泡沫,悄无声息地侵蚀并杀死主体的觉醒。

二、不可避免的分裂

作为自然主义戏剧的代表作之一,《朱丽小姐》的创作风格遵循“客观叙述原则”。斯特林堡在朱丽的家庭遗传方面预设大量条件,企图以自然法则的影响表达他的思想观念。在拉康的理论中,主体不具有可定义的实质,因为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与之相认同的关系。由于能指的介入,主体可以被言说,但绝不可能成为自身的主人,因为它从来都是被动接受的。所谓“被言说”,是拉康将精神分析学与语言学结合起来后创建的理论,他认为精神分析学中的能指就是希望、欲求、意象等,由于这些东西的存在,才使得主体有了描述的可能性。

母亲不信任和憎恨男人的情感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朱丽的头脑之中,而父亲乃至父权社会的权威又使她必须臣服并且依靠这种力量。她恨父亲把她培养成“鄙视女人的人,成了半男半女的人”,又怀疑母亲把她当成报复的出气筒。至此,朱丽的镜像参考由于分裂而造成主体的缺失。在社会、家庭的二次转化后没有成为自己,而几近“没有自我”。因此,从这个层面上讲,朱丽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剧中富有象征性意义的一段情节是朱丽对男仆让提到自己做的梦。她梦到自己趴在柱子的顶端,不知道怎样才能下来。“我不下来,心里总不得安宁;在我回到地上以前,永远不得休息。我一旦回到地上,就非要钻进地里去不可!”这与狂欢节嚣张跋扈的她不同,与渴求爱意时的她不同。在梦境的潜意识层面,看似完整的人格被分解。“原始本能抛开自我管束赤裸裸地袒露,具有歇斯底里、无所顾忌的攻击性倾向,一般出现在人物内心焦虑情绪总爆发的时刻。”⑤此时的她,正陷于内心极其痛苦的漩涡中,梦境的表达是最真实的诉说。过去她自我蒙蔽双眼,抑或有所感受却又消极抵触。在仲夏节之夜遇到特定情况后,朱丽的“本我”被激发出来,也因觉醒而更加痛苦。“自然主义者知道灵魂的复杂结构所具有的丰富性”,斯特林堡的艺术追求也由此而显得深刻。

在此基础上,朱丽的表现就不难理解了。仲夏节之夜爆发的冲突是她内在的自卑与自傲进一步激化的呈现。其自卑来源于身世的不光彩和身份认同的存疑。朱丽的磨坊主祖先靠跟丹麦国王的老婆睡觉发家;母亲对父亲统治家庭感到不满,烧了自家的房子从而破产,又利用情夫的接济重新发达。其自傲来自表象的权力滥用和她在后天培养中形成的男子属性。这集中体现在她似乎可以随时随地使唤奴仆,让他们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训练”未婚夫。朱丽怀疑自己到底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在冲突中,她惊讶地在这个低贱而有野心的仆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这样相似,同样被自卑与自傲困扰。男仆让自诩人格高贵,不畏阶级,却在言语行为中透露着自卑感。他越假装正人君子般拒绝朱丽,朱丽就越想拯救这种自卑与自傲。朱丽命令让与她跳舞、做亲密的举动;耐心地听让讲的故事,顺着他夸赞“你讲得动人极了!”,当他们发现其他人好像要过来了,让恳求她:“到我房间里去好吗?”朱丽回道,“你答应我了?”这句话的动作提示是:“意味深长地”。可见这一步,朱丽早有预谋,幻想实现了。阶级与人格模糊在一起,她欣赏着奴隶重归男人的属性,她灵魂中的男性层面被激发,这是一种充满原始的激情、不顾一切的冲动、掌控关系的自我满足。

三、镜像的折射

斯特林堡批判“欧洲中产阶级戏剧中每个角色的性格在剧中都已经定型而不再变化;伟大如莫里哀,他的《吝啬鬼》(The Miser)中的主角,在言行中始终未脱离贪财吝啬的范畴。”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的每个行动都出于复杂的原因,戏剧人物也应当如此。”⑥复杂是因为人本就是思维的动物,人物内心总是会不断变化。朱丽的“没有性格”,可以看作是自我建构缺失下对他者的折射,是更为复杂的。镜像中的他者,是父亲、母亲、到后来是仆人,最终到达象征界这个他者。

关于朱丽的死,或许是“一个家庭中由于母亲的‘罪恶’所招致的不协调的牺牲品”,“一个糊涂的和所处环境的牺牲品”。但实际上,从精神分析层面来看,这是她意识到他者并拒绝认同的结果,是有迹可循下复杂内心斗争迈向高潮的标志。斯特林堡说:“在我看来,心理过程是今日人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当丑事发生,仆人要她放弃一切跟他走,朱丽还是懦弱地说:“你要给我勇气,快说爱我……快说爱我,否则我算什么呢”。当朱丽小姐决定自杀之时,绝望已压倒一切,她唯一害怕的是死后不能上天堂,让却说“你不是在前的而是后面的人的中间”。“在前”“在后”出自《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意指穷人先进天国,现世的受苦更能得到来世上帝的恩典。她控诉式大喊,“在前的将要在后!”而后走向门外,走向死亡。此时,她明白自己不过是笼中小鸟,被家庭、社会裹挟成没有思想的可怜人。太多他者的镜像集中折射于朱丽身上,剧本最后提示:“小姐坚定地走出门去。”此时的她变得坚强,逃离是她重获新生的方式。或许只有在那一刻,朱丽才完成真正的转变,从镜像阶段脱离出来,转变成她自己。她的心归于宁静,变得踏实。

“镜像阶段是一场悲剧,它的内在冲劲从匮乏向预期奔走,对于受空间同一性诱惑的主体来说,它策动了从身体的残缺形象到被称之为整体的矫形形式的种种幻想,直到建立起异化着的个体的坚固框架,这个框架以其坚固的结构将影响整个精神发展。”⑦悲剧一场,是因不破不立。她无法与外部世界不断建立某种关系、打破旧有关系,难以构建完全自我的世界。自我折射镜像,复杂镜像促使朱丽做出复杂行为。更有意思的是,这部斯特林堡的得意之作也折射出他自身的镜像。他自称是“女仆的儿子”,对中产阶级的“体面”公开表示蔑视;有时又以“精神贵族”自居,对平民、奴仆乃至“青年、学问不多的人和妇女”的“自我欺骗和受人欺骗的低能”加以嘲讽,同样混杂着复杂的心态。

一部伟大的作品往往折射着时代的光辉。于朱丽而言,自我建构陷入矛盾和缺失源于主流社会始终挤压着她自身生长的空间,镜像是主体思想拉扯的原因。于斯特林堡而言,该剧作的诞生是其自身镜像影响下的产物。拉康的镜像理论脱胎于精神分析学,以此分析《朱丽小姐》,为我们深刻理解它提供了有益的新视角。总而言之,朱丽小姐的戏剧动作是有着多重因素的,它既具有分裂性质,又具有折射性质。女主人公自杀的悲剧意蕴是复杂的,既是一种否定,又是对自我的发现,这使戏剧充满张力,也是它永远充满魅力的原因。

注释:

①马元龙.雅克·拉康:语言维度中的精神分析[M].东方出版社,2006.

②胡耀恒.西方戏剧史(下)[M].三民书局,2016.

③本文所引用的戏剧原文,均出自《斯特林堡文集》第三卷,李之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④黄益倩.另一种含蓄的话剧言说——话剧〈朱丽小姐〉中“象征”的运用[J].戏剧文学,2003,(02):45-48.

⑤张兰阁.戏剧范型——20 世纪戏剧诗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⑥斯特林堡.斯特林堡文集(第一卷)[M].李之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⑦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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