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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尔》对《李尔王》在现代视域下的经典改写

2023-03-22梁艺

戏剧之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尔李尔王邦德

梁艺

(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31)

莎士比亚作为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剧作家,其作品多表现其人文思想或人道主义精神,同时代的剧作家本·琼森评价他为时代的灵魂,认为他不仅仅属于英国文艺复兴这一个时代,其作品中传达出的思想更属于人类存在的所有时代。莎士比亚善于通过描绘性格迥异的人物来呈现人性中善与恶的矛盾冲突,进而体现和解、和谐与宽恕的基督徒式的人文主义精神。他的悲剧作品《李尔王》就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代表。历来对于《李尔王》的改写层出不穷,在当代英国戏剧舞台上,爱德华·邦德以其惊世骇俗的暴力政治描写闻名,他对于《李尔王》的改写《李尔》更是在现代时域下对经典的大胆创作。邦德通过激进的暴力和极端的政治描写,表现新时代下突出的社会问题与人性危机,迫使我们对日益加深的非正义社会道德与政治暴力统治进行思考。

一、人物形象

邦德将原剧中的主副两条线索简化为李尔王一条主线,着重描绘了李尔以及由其性格行为分化而来的两个方向的人物形象,即考狄利娅和鬼魂,后面两者从不同角度共同丰富了李尔的形象特征。

(一)李尔——祛魅的王

在莎士比亚笔下,李尔王的一系列遭遇都是个人性格和心理的结果,专制君主的自由意志决定国家的去向,他从分封国土到被女儿抛弃后陷入疯癫再到痛苦觉醒,伴随的是复杂的心理过程,最终在经历了灵魂与肉体的折磨之后实现了人性的复苏。不同于崇高的李尔王,作为一个君主和父亲,因为自己丧失理性而遭受暴风雨摧残,在苦难中领悟人性善恶,他的独白令人怜悯与恐惧;邦德笔下的李尔更像是自作自受,被自身暴政的实施后果推翻之后幡然悔悟。人物性格因素减弱,更多的是社会与政治的反动性,祛魅之后的王让读者不再过多关注人物本身,而是透过其看到现实社会的政治所蕴含着的暴力。

李尔王在莎士比亚眼中,即使在暴风雨中备受摧残,也能对民众的疾苦感同身受,展现出一位高贵君王的气度和胸怀。然而,邦德笔下的李尔从出场便言行不一致,嘴上宣扬建筑城墙是为了爱护民众,是为了让人民在他死后能够生活在自由和平之中,行动上却草菅人命,序幕伊始便随意处置了一位工人的性命,前后不一讽刺地体现出其残暴独裁的人物特征。城墙作为一种政治视觉符号,被李尔当作实施暴力的道德借口,他的暴力政治主要就是通过修筑城墙来实施的,在这里,城墙被赋予道德和法律的名义,背后却承载着暴力的内涵。

除了身份地位的祛魅,李尔王的精神追求也从划分国土以求秩序井然滑落为修筑城墙以满足个人权力欲望。境界由国和家到个人,使得李尔这个人物形象丧失了原本的高贵性,他不再是精神文明的代表,而仅仅是时代暴力政治和金钱社会的产物。同样到了结尾,高贵的李尔王实现了与自我的和解和对他人的宽恕,祛魅的李尔在明白暴力政治的虚假之后无奈以身赴死,他无力阻止终将循环的暴力,只能用生命来控诉不应再持续下去的社会政治状况。

(二)考狄利娅——循环的王

考狄利娅不再是莎士比亚笔下绝望悲怆中的唯一光亮,不再是善良单纯美好的象征,她在另一种意义上承袭了李尔王的血缘。邦德不相信现实中有道德化的人物,考狄利娅言必称“善”与“正义”在他看来也只是虚伪的话语。在《李尔》中,经历了丈夫被杀死、自己被奸污的命运后,考狄利娅决定反抗,她选择的方式是用暴力对抗暴力,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李尔的暴力政治衣钵,她的“篱笆”意识与李尔的“城墙”政治一脉相承,虽然不再是原作中李尔王最爱的女儿,但是却成为下一个时代的又一个“新李尔”。和“旧李尔”一样,她也是借助“正义”的理由来实施暴力:“我亲眼看着他们(指士兵)杀死了他。当时我用手捂着脸,但我从指缝里看到了一切。我看着他们强奸了我,然后约翰杀死了他们,我的孩子流产了。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一边看着一边对自己说,我们再也不要任由这些畜生摆布了,我们要过新的生活,要互帮互助……”①“正义”成为虚妄,“暴力”通过正当途径循环下去,而考狄利娅也在社会政治环境下从普通的村妇变身为冷酷专横的君王。在剧中,邦德借清醒后的李尔之口表明了他对这个人物的看法:“你(即考狄利娅)有两个敌人,谎言和真理。你为了消灭谎言而牺牲真理,你为了摧毁死亡而牺牲生命……你的道德是一种暴力形式。”一代代君王打着为了民众安定和国家和平的旗号,将个人的仇恨冲动演变成所谓的国家意志,道德的实质其实是暴力。

(三)鬼魂——逃避的王

就像是考狄利娅象征着李尔可能延续的暴力循环,娶了考狄利娅、收留李尔并最终因此丧生的掘墓人鬼魂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李尔。他在李尔悲惨遭遇的时候一路陪同,批判李尔的傲慢无礼与刚愎自用,促使他从专制自我逐渐突破高高在上的个人主义,进而了解到普通大众的生活疾苦。鬼魂带有对人性最后良知的幻想,同时也有对过往美好生活的怀念与不舍。历经苦难的李尔来到世外桃源一般的农村,宁静自足,对外界的暴乱与反动一概不知或装作不知,在邦德看来,沉溺于虚幻的人性,逃避、旁观暴力与暴力政治一样都给社会带来危险。一旦沉默于暴力,那么暴力政权将会一轮一轮地无限上演,正是基于这种可能性,使得清醒之后的李尔抛弃了日渐面目可憎的鬼魂,抛弃了自我内在精神中莎士比亚所推崇的基督徒式隐忍,即使无力阻止悲剧的结局,也毅然决然站上城墙,认识自己过去的错误,承担应有的社会责任。“我没有以前那么结实了。不过仍能留下点痕迹。”②李尔付诸了行动,即使最后无力回天,难免一死,但是正如邦德所言:“他只是向那些正在学习如何生活的人表明他的姿态。”③李尔已老,观众正年轻;李尔已死,时代仍继续。

二、作品主题

邦德在提及改写《李尔王》的动机时说道:“一个原因是,在英国戏剧里,李尔王是一种原型式的文化人物:他为文明感觉制定了某些标准——文明人应该思考和感受的方式。我认为这一点应该受到批判……另一个原因是,尽管从解决问题的方法来看,李尔属于过去,但从提出的问题来看,他在许多方面是一个当代人物:他处理的是人类在其社会里所面对的许多难题。他充满激情地、常常是很清楚地提出了许多重要问题,所以在这方面这个人物使我很感兴趣。”④邦德将他的创作理念深深根植于《李尔》这部作品当中,总的来说就是解构文明和时代特征。邦德认为莎士比亚的地位与摩西⑤相等,但是并不承认他的剧作是“真理的最终揭示”⑥,因而他对于莎士比亚剧作中所建立的所谓道德传统或文明模式有一定的反叛性,想要根据具体的时代进行重新阐释或纠正,从而“使莎士比亚变得更加现代”。⑦邦德在发表的一篇名为《〈一报还一报〉中的公爵》中认为,莎士比亚的很多剧作是“对传统的权威和被用来为其解释和开脱的道德的全面谴责”。⑧可以看出,在邦德看来,莎士比亚笔下的所谓政治秩序并不是现代意义的政治统治,而是依靠君王个人意志的道德秩序,这一种道德秩序依赖于人的内心诉求,也是“上帝城市的现世对应”,但是随着“上帝已死”,工业革命如火如荼进行,国家政治和社会现实不可能仅靠统治者的个人道德和心理方式来解决,更多的是涉及政治与暴力。⑨“李尔这样的人物把个人因素和政治因素集中在一个形象上……他的心理促成他的政治行动……这意味着莎士比亚可以用个人意象和情感的个人表现来描述政治原因和事件,他可以把历史原因转化为个人动机的情感表现……这是一种强有力的戏剧手段。”⑩

邦德对于莎士比亚思想理念的解构与反叛也是基于对当代社会问题的反思。邦德认为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与我们生活中的矛盾很相似,但是“他是一个‘腐败的先知’,我们是‘野蛮的文明’”。⑪不同于前者强烈的个人情感,邦德更侧重于描写现实社会中的政治因素,他将当代现实中暴虐的权力和腐朽的金钱联系在一起,正如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所说:“我们的时代使我们变成了政治物类,我们也只能从政治角度阅读莎士比亚。”⑫

邦德对于莎士比亚的改写是基于对既定文明的解构与时代共通性问题的回答,二者对于社会问题的发现都具有政治意味,李尔王的分封国土和李尔的修建城墙,其基本出发点都是维护政权统治。但是,二者对于问题的解决方式不同,莎士比亚着重基督徒式的忍耐,李尔王终于安定与接受是个人平和的和解,这在那个君主至上的时代是有可能发生的,但是在现当代政治社会,君主的个人情感和心理因素已不再起决定作用,考狄利娅作为民妇也可以揭竿而起,推翻政权。在这种时代里,暴力显得尤为重要。邦德是不赞成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在《李尔》中除了暴力之外,其他方式诸如李尔给考狄利娅写信劝言等平和的方式并没有起效,暴力还是有效解决方式。暴力作为全剧中心主题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莎士比亚时代和现代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邦德进一步扩大了暴力在剧作语言意象描绘中的具体化和实体化,使之具有浓烈的社会政治意味。特利·伊格尔顿认为邦德“对当今可能发生的核毁灭时代唯一最重要的问题——人类暴力——有过最深刻、最真诚的思考”。⑬在邦德看来,无论是李尔修筑城墙杀害工人、波提丝芳坦娜密谋弑父,还是考狄利娅起义反抗,这些暴力行为都不是人性所致,而是由于人类社会的功能。统治阶级利用社会道德来暴力控制群众,将一己私欲套以道德化的面具,而这种貌似正义的暴力正是人类社会的政府和法律所赋予的。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李尔修筑城墙是为了以后的和平,两个女儿弑父是大义灭亲,考狄利娅起义是为民复仇,在这一系列正义遮掩下的工人被杀、李尔及大臣受酷刑和百姓流离失所等暴力现象就这样成了理所应当。暴力作为社会政治核心的最大危害在于它是传统道德、社会观念和政治结构的产物,因而去除暴力就意味着解构文明,打破原先一整套已经建立并持续多个时代的社会秩序。

三、创作理念

相较于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悲剧使人“怜悯和恐惧”的观点,邦德更倾向于布莱希特所提出的“陌生化”理论。所谓“陌生化”,即剥去事物或者人物为人所熟知的表象,显示其本质,目的在于“赋予观众以探讨的、批判的态度,来对待所表演的世界”。⑭比起注重观众的感受,陌生化更重视理性意识。《李尔》通过叙述及分析一系列暴力事件,如芳坦娜的尸体解剖、考狄利娅的被性侵等,深刻揭示出社会环境问题。考狄利娅从普通民妇到暴动领袖,邦德并没有像莎士比亚描写李尔王的内心世界一样来描写考狄利娅,而是侧重于外界政治与社会对她的影响,剥去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去除了复杂的性格分析,留下的不再是感性的情感净化,而是客观冷静的理性判断。在他看来,尽管李尔最终通过磨难看清了人性的善恶,但是最终其选择的面对方式却是顺从与接受,正是这种态度助长了暴力的肆虐与盛行,暴力这种政治形式产生于西方社会价值体系与结构。因此,仅仅通过观众的怜悯与恐惧是不足以改变这一社会现实的,只有客观理性地判断与界定道德体系与社会观念,才有可能拯救错误延续下的社会。

虽然邦德和布莱希特在理性认识上达成一致,但是对于如何表现这一理性的方式和途径,邦德提出的“激化效果”与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相对照。⑮邦德意在通过激发观众和读者主动地吸收和接受剧作所表达的信息,而非被动接纳。这一方式着重体现为邦德在剧中通过暴力的渲染来展示社会制度的残酷,形象刺激的语言将血腥的场面具象地摆在读者与观众面前,足以使其产生“激化效果”。

四、结语

邦德的《李尔》是基于现代视域下对莎士比亚经典悲剧《李尔王》的改写,邦德将莎士比亚笔下高贵的君王祛魅为追求一己之私欲而罔顾百姓生命的残暴独裁君主,在修筑城墙的道德借口之下施以暴力政治。考狄利娅在没有血缘相连的情况下继承了李尔的暴力政治传统,同样以复仇和为民除害的正义理由施行暴政。而随着象征李尔内心向往过去和拘泥于隐忍沉默的鬼魂的逐渐消散,李尔最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坚定地选择站上城墙。邦德在改写中试图解构莎士比亚所圈定的文明标准,结合时代矛盾的相似之处重新阐释暴力及其他有可能的社会政治解决途径,运用理性的解读角度,揭露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与政治暴力,从而启发民众思考。

注释:

①爱德华·邦德,陈红薇,唐小彬.李尔[J].世界文学,2013,No.346(01):121-211.p.207.

②爱德华·邦德,陈红薇,唐小彬.李尔[J].世界文学,2013,No.346(01):121-211.p.211.

③Malcolm Hay and Philip Roberts,Edward Bond:A Companion to the Plays[M].D.54.

④Karl-Heinz Stoll,“Interviews with Edward Bond and Arnold Wesker”[J].p.412.

⑤摩西:古希伯来民族领袖,史学界认为其是犹太教创始者。

⑥Malcolm Hay and Philip Roberts,Bond:a study of his plays[M].p.22.

⑦Edward Bond Letters[C].Vol.5,selected and edited by Ian Stuart.London: Routledge,2001,p.158.

⑧Edward Bond,“The Duke in Measure for Measure”[J].Gambit International Theatre Review,Vol.5,No.17(1970),p.44.

⑨Edward Bond Letters[C].Vol.1,selected and edited by Ian Stuart.Amsterdam,The Netherlands;Harwood Academic Publishers,1994,pp.160-161.

⑩Edward Bond,The Activists Papers[M].in Plays:Four.London:Methuen Drama,1992,p.127.

⑪Edward Bond,“Introduction”in Bingo and The Sea:Two Plays by Edward Bond[M].p.XVI.

⑫Friedrich Dürrenmatt,Writings on the Theatre and Drama[M].trans.By H.M.Waidson.London:Jonathan Cape,1976,p.152.

⑬Terry Eagleton,“Nature and violence:the prefaces of Edward Bond”[J].Critical Quarterly,Vol.26,No.1&2(1984),127.

⑭贝托尔特·布莱希特.陌生化与中国戏剧[M].张黎,丁扬忠,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30.

⑮Edward Bond(interviewed by Christopher Innes),“Edward Bond:from Ra tionalism to Rhapsody”[J].Canadian Theatre Review,Vol.23(1979),p.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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