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命与任性之间
2023-03-15万海松
[摘 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体小说《穷人》通过男女主人公的通信和笔记等,展现处于俄国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们的通常的伦理观。他们既不同程度地相信上帝、认同命运的安排,又不免会偶尔质问上帝、控诉命运、反抗社会不公。小说用“自由思想”这个关键词以及近似的表述,形象地描绘了城市穷人在认命和任性之间徘徊与挣扎的伦理常态。《穷人》呼唤爱和自由,反对冷漠和隔绝等,而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朴素的伦理思想的体现。《穷人》的伦理观具有特定的悖论性,是作家个人因素和时代影响相叠加所致。
[关键词] 陀思妥耶夫斯基 《穷人》 伦理观 命定论 “自由思想”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文本研究”(19BWW042)
[作者简介] 万海松,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 100732)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4.014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体小说《穷人》中的伦理观主要体现为以男女主人公杰武什金和瓦尔瓦拉为中心的彼得堡穷人的伦理思想。作为位于俄国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的伦理观通常表现为既不同程度地相信上帝和命定论,又难免会在困顿之际偶尔质问上帝和命运、控诉社会不公,同时又懂得自我反省。小说《穷人》用“自由思想”这个关键词以及一些相近的说法,形象地描绘出城市穷人在认命和任性之间不断徘徊与挣扎的心理常态。《穷人》中的呼唤爱和自由、反对冷漠和隔绝等描写,也反映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朴素的伦理思想,这与他在被捕后所谓的“供词”中的见解基本一致。《穷人》伦理观所具有的悖论性,既反映出主人公们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也见证了一位文学家精神成长的一个宝贵阶段。
一、小人物—穷人的基本伦理
穷人的伦理,跟富人的伦理一样,常常也表现出两种极端现象,一是过分注重道德和伦理,甚至往往将自己的生存问题置之不顾,二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有时候会抛弃最起码的道德与伦理,甚至有时会拿自己的贫穷或富有作为借口,肆意践踏周围社会所必须遵循的最起码的伦理道德。但是,绝大多数的穷人仍然是居于这两者之间的中间状态,即自然而然地遵守周围人都认可和默默执行着的伦理价值观。这也就是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的,那些被侮辱的小人物除了有“温和型”和“残酷型”两个极端外,还有一类中间典型,即一种“对自身的人的权利已经丧失广泛自觉的人们”:“他们却狭隘地虚构一种因袭的权利来代替它,坚信这种虚构,小心地把这种虚构保护起来”[1]449。
谨慎和保守是穷人的常见表现。当瓦尔瓦拉请求杰武什金這个刚认识不久的所谓远方亲戚跟她一起去给她妈妈上坟时,他却拒绝了;跟他们刚开始认识时杰武什金的热情和周到相比,他这次显得较为冷淡或淡漠。“我只是昨天到沃尔科沃去给妈妈做安魂礼拜的时候有些着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我不是一个劲儿请求您的吗?”[2]20小说并未提及原因,但是读者可以约略猜出。杰武什金在回信中,对瓦尔瓦拉的责怪和疑问答非所问,只是用送葡萄和慰问表示歉意,同时也是敷衍和搪塞。杰武什金似是而非的辩解,只能说明,他之所以没有答应瓦尔瓦拉一起去扫墓,除了他这时已十分拮据、几乎囊空如洗外,他更害怕流言蜚语有辱他俩的声誉,况且他们还是远亲,“照俗语所说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总算是个亲戚”[2]12。他需要谨慎处理好他们之间的关系,暂时还不能进展过快,以免为社会伦理准则诟病。有德国学者认为,杰武什金最终导致失败的种种行为,主因皆在于“对异性的畏惧”[3]54。
穷人会在堕落和崇高之间摇摆不定。小说中先后提到两个叶梅利扬(Емельян,昵称为叶梅利亚〈Емеля〉),他们都是级别较低、生活贫穷的小官吏(чиновник),仿佛是杰武什金的两种不同的人格化身或双重人格:一个酗酒堕落,另一个安分守己。前一个叫叶梅利扬·伊里奇(Емельян Ильич),杰武什金称呼他为叶梅利亚(Емеля),他是杰武什金的前同事,早就被单位开除,现在似乎成了潦倒落魄的酒鬼。“我遇到了叶梅利亚,就是叶梅利扬·伊里奇,他是个文官(чиновник)[4]67,也就是说,他曾经是个文官,现在已经不是文官了,因为他被我们那儿革职了。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怎么受穷受苦,于是我就跟他去了。”[2]85 译文有改动。 小说还透露,这个叶梅利扬还需要靠别人的募捐过活:“前些时叶梅利亚说,某个地方人家为他募捐,每给他十个戈比都要对他做一番正式审查。”[2]88另一个叫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Емельян Иванович)[4]71,是杰武什金现在的同事,在同一个办公室里跟他挨着坐,也是一名九级文官(титулярный советник)[4]71 按帝俄时代的官秩表,十四级是文官的最低等级。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介绍杰武什金去维堡区跟一个放债的马尔科夫借高利贷,此人便是十四级文官(14-го класса какой-то)。因为他们级别差了好几级,所以杰武什金去找他之前十分犹豫、倍感羞耻。 :“在我们机关里,我们俩差不多是年纪最大的职员,资格最老。他心肠好,不自私,而且那么不爱说话,看上去永远像是头真正的熊。可是他工作细致,他的书法是纯粹英国式的,如果说老实话,他写的字并不比我差,是一个可尊敬的人。我和他一向只是泛泛之交,只是照例在见面和分手时打个招呼。”[2]91杰武什金就在这两位同事之间摇摆,有时经不起那个离职的叶梅利扬的诱惑偶尔会酗酒闹事,有时又不由得羡慕起沉默寡言的现同事叶梅利扬所过的安稳而平淡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184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诚实的小偷(摘自一个无名氏的札记)》里,那个同名主人公的昵称也叫叶梅利亚,全称也是叶梅利扬·伊里奇,而且还多了些更显亲昵的爱称——叶梅利扬努什卡、叶梅留什卡,但他是个明知故犯、自暴自弃却又无法自拔、嗜酒如命的酒鬼,一有机会就偷东西去换酒喝。“此人酗酒成性,行为放荡,终日游手好闲;早先在什么地方工作过,很久以前因为他饮酒无度而被开除了。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他身上穿的天晓得是什么东西!有时候您不禁会想:他的外套里面是否还穿有衬衫;什么东西一到他手,都统统喝光。不过他并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他性格温和,热情善良,不喜欢求人,总觉得心里有愧;唉,眼看着这个可怜虫嗜酒如命,总忍不住会递给他一杯,仅此而已。”[5]143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却很难控制自己,诚信忏悔却又屡禁不止。小说表明,这个最终病死的叶梅利亚让他周围但凡稍微关心他的人都操碎了心,别人对他施行各种方法的拯救最后仍然无济于事。诚实的小偷和明知故犯的醉鬼形象,说明了底层人民自我救赎的艰难以及被拯救之可能的渺茫。《诚实的小偷》最早在《祖国纪事》1848年第4期上发表时,标题为《一位饱经世故者所讲的故事(摘自一个无名氏的札记)》,不难看出,在那些游历过俄国大多数地方、见多识广的饱经世故者眼里,像叶梅利扬这样明知故犯却又甘于沉沦、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药、一事无成并草草了其一生的底层人民数不胜数,但是,正如小说所说,当他周围其他人都已经不胜其扰、感觉痛苦而麻木的时候,深受其害的当事人和见证者却依然没有放弃拯救他的努力,一次次地原谅他、救济他,面对他屡犯不止、当面撒谎的偷盗和酗酒不归的行为,还是一次次地选择宽恕他并款待他,想要感化他,最后在无果而终之际,还像“为亲生儿子送终似的”[5]157宽宥了临死前道出实情并诚心忏悔的叶梅利亚。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堕落之人身上竭力挖掘和发现美的做法,同时代的批评家斯特拉霍夫曾正确地指出,这是作家将主观性视为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渗透着“崇高而又温柔的人道主义精神”:“他在最堕落的、最乖戾的人身上看到神的火花;他注视着这种火花的最微弱的闪露,从我们惯常以轻蔑、嘲笑或厌恶对待的现象中窥察到心灵美的特点。在丑陋、畸形的外表之下,他发现心灵的美,为着这种美的闪耀,他宽恕人们,热爱他们。”[6]232
小说还探讨了金钱与自尊等美德的关系。贝科夫是小说中露面不多的一位有钱有势的乡村地主,他在街上偶遇瓦尔瓦拉的贴身女仆费奥多拉,向她打听她们的住址时,却受到费奥多拉一顿训斥,他被她指控为造成瓦尔瓦拉的“一切不幸的祸根”[2]130,而他反驳说,她们的美德已经失色。“听了这些,他说我还太年轻,我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说 我们的美德黯然失色了 (他的原话)。”[2]130-131 黑体字原文为斜体,以示着重。 贝科夫对瓦尔瓦拉的界定——“美德黯然失色 (наши добродетели потускнели) ”[4]96,显然是一位骄横跋扈、流氓成性的地主对穷苦人坚持美德、不屈从不俯就的自尊心的诬告,跟之前那个想要占她便宜并说要包养她的那个秃顶老头(一个军官 有的研究者认为,前面提及的骚扰瓦尔瓦拉的这位配着勋章的老头有一个军官侄子,该军官跟后面多次提到的想要跟瓦尔瓦拉求婚的地主,其实是同一个人,即贝科夫。 的叔叔)相比,虽然采用的是较为文雅的方式,但都是想乘瓦尔瓦拉之危而将她占为己有。瓦尔瓦拉和费奥多拉对他们的拒斥和指责,体现的是跟杰武什金一樣的自尊心(后者曾说:“我的自尊心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2]82-83),即人的自尊和名誉是不能用钱来买卖的,而这也是大部分穷人在日常生活中所普遍遵守的基本道德和伦理观。
关于偶尔犯下有失名誉的任性之举和无心之过,一般人都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让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不胫而走。杰武什金在听闻心爱的瓦尔瓦拉受到一个想占便宜的卑鄙家伙的骚扰,感觉深受侮辱,于是义愤填膺,想去找这位秃顶地主的军官侄子论理一番,不料半路却禁不起一个被革职的前同事叶梅利亚的劝酒和怂恿,竟然导致在头眼昏花的醉酒状态下,前去跟军官论理并大加数落时,被人当作滋事的酒徒稀里糊涂地赶走,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结果后来杰武什金被发现醉卧街头,并被警察送回寓所,导致他在机关里旷工四天。在这件于他和瓦尔瓦拉都有失名誉的事件被传开后,杰武什金又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任性,同时又向瓦尔瓦拉表示,他很羡慕一件发生在他两个同事间的事关声誉的事件,当事双方阿克先季·奥西波维奇和彼得·彼得罗维奇(后者在单位放高利贷收利息)都处理得十分隐秘,没有走漏风声,都保持了自己的名节和声誉,之后双方都若无其事,而只有他杰武什金作为事件见证人碰巧撞见,但他肯定会严守秘密。他拿这事跟自己这桩被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相比较后,应该明白了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所存在的短板——穷得连抵押品都没有,而且还禁不起酒精的诱惑、容易自暴自弃地酗酒,而一酗酒就会误事,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创作中,受酒精诱惑而堕落成性的主人公不在少数,杰武什金属于这些醉鬼画廊中的第一批。这里面也有老波克罗夫斯基,他“由于娶了个泼妇,痛苦得染上了不良的嗜好,几乎总是醉醺醺的。……他还不太老,可是不良的嗜好几乎使他变糊涂了。只有对儿子的无限的爱才是人类高尚的感情留在他身上唯一的标志”[2]33。 译文有些许改动。 老波克罗夫斯基也是一个明知故犯、无力自拔的酒鬼典型,需要靠别人的训导和提醒才能偶尔振作起来。在儿子生日那天,他虽能将做人的道理与酗酒的危害说得头头是道,但在旁观者看来,这无非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巧妙谎言。“他甚至还举出几个因酗酒无度而送命的例子,最后说,这段时期以来,他完全痛改前非,现在的行为好得可以做模范了。他说他以前就认为儿子的劝告是正确的,全都铭记在心,现在则在实际行动中把酒戒了。他用长期节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儿子,就可以证明这一点。”[2]47
穷人本质上是善良的,甚至过分善良、过于照顾他人,这也是其伦理观最明显、最突出的表现。瓦尔瓦拉认为,这种过分善良造成杰武什金沦为不幸者。“您把无论什么事都过分放在心上了;因此您永远将是个最最不幸的人。我仔细读了您全部来信,看出您在每一封信里都在为了我那么苦恼和担忧,却从不为自己操心。当然,大伙儿都会说您有一颗善良的心,可是我要说,它也未免太善良了。我要给您一个友好的忠告,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假如您对别人的事情这么关切,对一切人都怀着极度的同情,那么,您因此就会成为一个最最不幸的人。”[2]98瓦尔瓦拉还忠告他:“您老是为别人的痛苦而苦恼担心,您的日子就不好过了。”[2]98她的忠告说明,最善良的人往往是那些最最不幸的人,是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穷人和小人物们。
二、命运与上帝:穷人的宿命论
无力抗争命运的穷人多半是宿命论者。杰武什金认为,人的命运都是上帝安排好的,是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合理安排的。“请允许我说,一个人命运中的任何一个地位都是由至高无上的神安排的。那个人被安排佩戴将军的肩章,这个人被安排做九级文官;这个人要发号施令,那个人要逆来顺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这已经是根据人的能力来决定的,有的人能够干这件事,另一个人能做另一件事,而人的能力是由上帝亲自安排的。”[2]77对此,杜勃罗留波夫认为这是放弃理性的表现,因为主人公“他认为可以衡量自身的价值的最高而唯一的尺度,已经不是自己的认识,而是长官的意志和形式上的关系”[1]451。
在听到瓦尔瓦拉反馈的关于他酗酒后发表不当见解而被人推下楼梯的丑闻一事,杰武什金坚持认为,这些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无法避免的。“我不来争辩,瓦连卡,我不敢跟您争辩,我是深深地堕落了,最为可怕的是,我在自己的心目中是名誉扫地了,然而,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这一定是命运,而您自己知道,对命运是逃不掉的。”[2]86
小说中,宿命论常与主人公对上帝的信仰紧密相关,有时直接以有神论体现出来。杰武什金喜欢剖析自己甚至不配当上帝信徒的心理:“我走过一座教堂,画了个十字,忏悔我的一切罪过,这时我想起来我不配跟上帝商量什么事情。”[2]100然而,他的虚己态度却经常与他顽固的积习发生矛盾,这时候他就用忏悔来掩盖。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只能相信上帝和命运。面对瓦尔瓦拉对她决定嫁给贝科夫的“强势”通报,杰武什金只能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当然,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是这样的,一定应该如此,就是说,爱这件事情上上帝的旨意一定应该如此,天上造物主的天意当然是既美好又不可预知的,命运也是如此,它们都是一样。”[2]138
服从等级秩序,也是命定论的体现之一。杰武什金甚至认为,上级对下级的训斥是必要的,也是维护等级秩序的需要。“要是我们这些人需要,那他为什么不能训斥呢?就算这样,比方说,为了官派而训斥——为了官派是可以这么做的;须要训导人,须要严加训斥,因为,我们私下说说,瓦连卡,我们这批人不挨训斥就什么也不干,人人只想在什么地方挂个名,于是他说我的编制在某某机关,结果就把工作扔下不管。因为官的等级不同,每个等级的官都需要一种完全适合于这一官员的训斥,所以很自然,这样一来,训斥的口吻也就等级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知道,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小宝贝,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管另一个,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训斥另一个。没有这种预防的办法,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秩序也就荡然无存了。”[2]78-79上级管理或训斥下级,如牧羊人牧羊一般。
小人物往往习惯于逆来顺受,杰武什金的自我界定亦是如此,这是他们适应社会等级秩序的体现。杰武什金意识到自己即使是一个小人物,也是为社会所需要的,言下之意就是任何一个社会都不会缺少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有自己发热发光的可能和必要,被他人所需要是他们活下去的精神动力。杰武什金独创了“耗子有用论”或“耗子需要論”:“由此我现在意识到我是有用的,我是必需的,不必让别人的胡说八道来把自己搞糊涂。好吧,如果他们觉得我像只耗子,耗子就耗子吧!可是这只耗子是需要的,这只耗子是有益的,要保住这只耗子,这只耗子能获得奖赏,——它就是这样一只耗子!”[2]54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报应论,是命定论的另一体现。杰武什金甚至提出,如果修改一下果戈理小说《外套》的结局,变成善恶报应,就能让小说变得出色,他更愿意接受。“最好是别让他(即《外套》的主人公阿卡基。——引者注)的外套被找到了,那位将军详详细细地了解他的美德后,请求把他调到自己的部门,给他提级,给他加了优厚的薪金,这样一来,您看,就成了:恶有恶报,美德占了上风,办公室的同事们则一无所获。换了我,我就会这么做,而像他这样写,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呢?这无非是平凡的、下贱的日常生活中一个无聊的例子而已。”[2]80
小说中的感恩论,穷人受人恩惠要懂得感恩,是命定论的又一具体体现。杰武什金在穷苦潦倒时阴差阳错地获得上司的一百卢布捐赠后,生活得到了切实的改观,他心情也为之一变,甚至认为自尊心都要让位于感恩之心。“这时我认为我有义务加上我一点微薄的奉献,我就大声向大家讲述他老人家所做的事,向他们都讲了,毫无隐讳。我把害羞的心藏到口袋里。在这种情况下还谈得上什么怕羞,还顾得上什么自尊心呢!我便大声讲述,但愿大人所做的事情得到称赞!我引人入胜地讲着,热烈地讲着,并没有脸红,相反,我还因为有这样的事可讲而感到骄傲呢。”[2]129历经艰难困苦的日子才能更懂得今天的幸福生活,也不因穷苦而陷入不停的诅咒和抱怨,这是杰武什金在日子稍微改善后的真切体会。“将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光明,美好!可是那一段时间是悲惨的,瓦连卡!不过反正它已经过去了!岁月流逝,我们只能为这段时间叹息。我想起我的青年时代。说它干吗?有时我连一个戈比也没有。我又冷又饿,可我却高高兴兴,就是这样。早上我在涅瓦大街上遛遛,看到一张漂亮的小脸,我就整天感到幸福。那是美好的、美好的时光,小宝贝!活在世上是美好的,瓦连卡!”[2]129-130
即便如此,就总体而言,杰武什金对上帝的信仰并不算坚定不移,还要时不时地经受考验;一方面,他认为上帝是公平的——卑微者有福,另一方面,每逢困苦难熬时他又忍不住要质问上帝不公。杰武什金认为傻瓜往往交好运的看法,其实是他用来安慰瓦尔瓦拉的疗慰剂,因为她过分沉溺于回忆而导致身体每况愈下,这也是他安守本分的一贯信念,但一旦自认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他还是要忍不住质问上帝和命运的。“不过凭良心说,说真心话,为什么一个人还在娘胎里,命运就像老鸦似的呱呱一叫向她预报吉兆,而另一个人却注定要在育婴堂里出生呢?要知道,事情往往如此,小傻瓜伊万努什卡往往交好运。你,小傻瓜伊万努什卡,你管在祖上传下来的钱袋里掏钱吧,你尽管吃喝玩乐吧,而你这个没出息的呢,却只能干看着咽唾沫,你只配这样,老兄,你就是这种人!罪过呀,小宝贝,这样想是有罪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有罪的念头就会油然而生。”[2]114-115命贱者往往交好运之说,越到后来越难以为继,拮据的生活不由自主地让他对此深表怀疑和否定。
容易自暴自弃,甚至灰心丧气、有意摆烂,也是穷人的常有表现;有时,明知是自己堕落,却借口为命中注定。在借高利贷无果之后,杰武什金让自己和瓦尔瓦拉都陷入了无望的窘境,这时他反而还收下了她送来的仅存的二三十个银戈比,虽然他良心作痛,认为自己因掠夺了另一个孤苦无依的人而堕落了,但错不在自己,这是命运使然。“这时候我灰心丧气了,小宝贝,也就是,我开始不由得觉得我这个人毫无用处,觉得我本人比我的靴底好不了多少,我认为妄自尊大是有失体面的,恰恰相反,我开始认为自己是个不体面的、在某种程度上不正派的人了。是啊,我既然不知自尊自重,全盘否定了我的好品质和我的人格,那就一切都完了,于是我就堕落了!这已经是命中注定的,我并没有错。”[2]108
杰武什金经常以“人道主义”标榜自我,同时又自我解脱,即便他明知自己这是经不起命运考验的表现。尽管他自认不比别人差,但抱怨和质问依然不绝于口:“只是我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我没有气派,没有风度,然而我仍然是一个人,在心灵和思想上来说,我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感到我受命运的压迫,受它的侮辱,否定了自己的好品质,我的灾难惹我苦恼,使我心灰意懒。”[2]109这种“人学”标签也可视作他自我排解,保持内心与外界平衡的一种独特方式[7]108。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穷人的自卑与孤僻,易导致与人隔膜、与世隔绝,这也与其宗教信仰相左。具体而言,穷人往往由于自卑而性格孤僻、更愿独处,但这样也同时隔绝了与别人的交流,容易造成普遍的人情冷漠和整体社会的撕裂。瓦尔瓦拉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早已暗自决心要改变这种处境。她因有人想让她去当家庭教师而问计于杰武什金时,忍不住埋怨他:“您自己怎么总不来看我,您很少露面。我们几乎只有在星期天做祷告的时候才见得着。您这个人是多么孤僻啊!完全跟我一样!要知道我差不多就是您的亲人。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不爱我,有时候我一个人非常忧伤。有时候,特别是在黄昏,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坐。”[2]66 译文有些许改动。 但瓦尔瓦拉认识到,苦闷的时候,诉说和倾诉(哪怕是通过书信)也是一种很好的解脱方式:“我心里忧愁的时候,就爱瞎聊,东拉西扯。这好像是药,使我心里马上就觉得轻快一些,特别是把憋在心里的话统统都说出来。”[2]67显然,对话和交流能有效地改变自卑与孤僻,所以,瓦尔瓦拉愿意将自己多年前的笔记(其实是追忆的日记)拿给杰武什金细看,毫无保留地坦承心迹。
三、“自由思想”
“自由思想”是《穷人》中常见的一个词,也是理解小说中伦理观的一个关键词。在我们看来,这个关键词,既可以视为作家给主人公设计的微弱反抗宿命论的“微词”,也可理解为是在宿命论和抗议之间用作缓和与调节的手段。
杰武什金的自由思想体现在他有时候会适当地放纵一下自己,这是他独特的对宿命论的不满或微弱反抗,对此他有所意识,有时甚至故意而为,实则是假借自由之名为保守心态开脱。小说关于“自由思想”的讨论和描写主要在以下三处:
首先,“自由思想”并非随意的、自由的(вольные;свободные)思想,而是“自由主义的思想(либеральные мысли)”[4]96或“自由主义做派(либеральности)”[4]451 在作家的初稿中,该词原为“либеральности”。 。杰武什金在9月11日的信中说道:“昨天我含着眼泪在上帝面前忏悔,求主饶恕我在那段愁苦时期犯下的一切罪过:我的抱怨、我的自由思想、我的吵闹和激动。”[2]130可见,杰武什金这里所认为的“自由主义的思想”,不过是一些任性的想法和行为而已,跟普通人常见的抱怨(ропот)、吵闹(дебош)和激动(азарт)[4]96的表现并无二致。
其次,杰武什金有时也认识到,他明知故犯地一再堕落,主要由于他的人性、他的劣根性使然,并不能归罪于“自由思想”之类的主观动机。在杰武什金借高利贷未果,却又要维持自己买新靴子、新衣服和日常烟叶,甚至喝酒的开支,为此,善良的瓦尔瓦拉把卖掉衣服和帽子后所得无几的钱分几次送给了他,自己和费奥多拉却在接针线活干,并维持最低的生活消费之需。杰武什金再次为自己的接二连三的堕落行为道歉,同时也在竭力为自己辩护。“我感到我错了,我感到我很对不起您……尽管我犯下大错却不能完全怪我(я и не совсем виноват в проступке моем),因为不论是我的心,还是我的思想都没有罪(ни мысли мои не виноваты),我真不知道错在哪里(я и не знаю, что виновато)。事情真是令人不可理解(Уж такое дело темное)[4]82,小宝贝!)。”[2]108
最后,敢于提出反问命运为何不公等做法,在杰武什金这样的穷人眼里,虽然是“胡思乱想(вольнодумство)”[4]86的表现,其实,这种质疑才会引起真正的自由主义思想。看到豌豆街夜市的繁华后,杰武什金不禁想到,在过着动荡生活之前,瓦尔瓦拉也曾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地主管家的孩子。“现在我一想起您,我整个的心都痛了!瓦连卡,您为什么这样不幸?我的小天使!您哪一点儿比不上她们所有这些人?在我看来,您善良、美丽、有学问,您为什么要遭受到这样凶恶的命运?这一切是怎么搞的,好人举目无亲,而另一个人幸福却不招自来?我知道,我知道,小宝贝,这样想是不好的,这是胡思乱想(вольнодумство)。” [2]114 译文有改动。 在对命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后,他立刻意识到这种做法不恰当:“罪过呀,小宝贝,这样想是有罪的,可往往这时候,有罪的念頭就会油然而生。”[4]86
假如再结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参加彼得拉舍夫斯基的星期五聚会而被捕后的审讯供词,我们就能发现他对所谓“自由思想”的某种不确定性的嘲讽意味。他在“供词”中提道:“事实上,我至今还不知道给我定的罪名。我只被告知,我参加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处的众人交谈,言辞中带有 自由思想 ,还有,大声朗读了文学书简《别林斯基与果戈理的通信》。凭良心说,迄今为止世上对我来说最难的事,就是确定什么是‘ 自由思想 和‘自由主义者。怎么理解这个词呢?是言论有违法律的人吗?我见过一种人,他们把承认自己头疼当成违法的事。但我也知道另一种人,他们随便在马路上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谁能看见我心里想什么呢?谁能判定我是如何不忠诚,如何有害,如何反叛呢?这一判定是依据多少事实呢?很可能仅凭我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处说的几句话。”[8]713 黑体字原文为斜体,以示着重。 他明确反对因言获罪。他还补充说,他在聚会上所讲的话也只是关乎文学和个性而已:“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话里有什么政治内容和自由的思想,也想不出我什么时候在彼得拉舍夫斯基那里把 真实的我 和盘托出。”[8]713-714 黑体字原文为斜体,以示着重。 他进一步指出,如果把 向往美好事物 视为自由主义,那么每个爱国者都是自由主义者了,这样一来,揭发这种行为和告密将是对政府和个人的侮辱。“如果向往美好事物便是自由主义,便是 自由思想 ,那么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我是个自由思想者。如果任何一个人在自己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有权当个公民,有权报效自己祖国,因为他心里满怀对祖国的热爱,知道自己任何时候都不会损害国家,如果这样的人都被当成自由主义者,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是。”[8]714 黑体字原文为斜体,以示着重。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份所谓“供词”显示出不惧权威、嬉笑怒骂的凛然正义,也的确有效地解释了《穷人》中频繁出现的“自由思想”这一关键词,为文学作品的合法性等方面的问题拓展了更多的空间。
如果按照沙皇政府的逻辑,一旦坦诚布公被视为自由主义行为时,那么发出质问似乎就应被当作犯上作乱。当杰武什金为邻居戈尔什科夫打赢了那桩久拖不决的官司而感到由衷的高兴时,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黯然离世而倍觉命运的不公,于是替他喊出了质疑的“天问”:“真是命运哪,什么样的命运哪!(Ах, судьба-то, судьба какая! [4]99)”[2]134也正如杰武什金在看到打赢官司后戈尔什科夫依然唯唯诺诺、过于温顺的表现而愤填膺地指责:“要知道,我的亲人,有时候你过分地点头哈腰、低声下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心地善良、心肠太软……”[2]132-133并为他们同样不会由于一时得志而举止傲慢的老实表现而觉得有些遗憾。
所谓的自由思想(вольная мысль,也可译成“天马行空的想法”)[4]89并不是穷人才有的爱抱怨习性,而是人的本性,就像穷靴匠只关心靴子,富人会关心靴子以外的更多事情。杰武什金认为,他对做了同样梦的穷人和富人所寄予的不同期望,并不是作为抱怨的“过分的自由思想(слишком вольная мысль)”[4]89。“这也许是过分的自由思想,我的亲人,但是这种思想往往是会萌生的,有时候它自己会冒出来,那时激烈的话(горячее слово)就不禁从心里涌了出来。因此没有理由把自己估计得一文不值,一听见嚷嚷和轰响声就吓坏了。”[2]119在他看来,穷人也有权利对富人提出某些要求,这是天性或本能。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初入文坛之际,以自由思想和自由主义立场批判俄国的风气本来就盛行于知识界,《穷人》中大谈“自由思想”亦是自然。在6月26日写给瓦尔瓦拉的长信中,杰武什金讲述了他与同为租户的假文人、真书商的拉塔贾耶夫等一起阅读模仿的文学作品和虚构的历史故事时的情景,当读到虚构历史故事中那些滑稽逗趣的段落时,他们“笑得直打滚”[2]64。连杰武什金这种文化程度不高的人都知道,这是滑稽的玩笑。但用为开玩笑而虚构历史的这种手段,在他看来,却无可厚非:“这一段尽管有些别出心裁,玩笑却开得太过分,然而却无可非议,没有一丁点儿自由思想和自由主义观点。”他并且声称如法炮制者拉塔贾耶夫之流“为人品行端正”,等等[2]64。这其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当时俄国文化界流行批判时政的一个典型写照,因为在19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俄国,贵族和知识分子的圈子中都热衷于批评、怀疑甚至否定俄国的主流和官方思想。杰武什金为如此鹦鹉学舌的假文人所学到的真做派进行“此地无银”的辩白,其实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出于对书刊审查制度的担忧,适当的辩解不妨当作他的一种自觉的洗白或申诉。
四、《穷人》伦理观的悖论性
《穷人》虽然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的朴素的伦理思想,即呼唤爱和自由、反对冷漠和隔绝等,但不可否认,《穷人》的伦理观也存在一定的矛盾性和悖论性。用弗里德连杰尔的话说,《穷人》揭示出“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全部内在的复杂性”,亦即“他们的意识所特有的精神世界既贫乏又丰富的矛盾的结合”[9]55。这是作家留给读者的思考和疑虑,也是整个社会难以一时解决的难题。这起码说明了作家思想上的预见性和创作上的真诚性,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认为的:“一种文学作品,只有当它所概括的事实的主要基础和彻底解决还成为问题,对它的推测还为作者自己所注意的时候,那时候它才是真诚的,而不是奉命写作的。”[1]442《穷人》中伦理思想的悖论之处有以下三点:
首先,爱既是人之天性的一部分,也会受命运和生活的激发而生,在天性和命运之间,爱的作用往往有限。杰武什金常用不计报答的爱来对抗命运的不公。面对跟自己一样陷入贫穷但不计后果地帮助她、爱护她的杰武什金和费奥多拉,瓦尔瓦拉深感荣幸与内疚。她能够认清身陷贫困的实际处境,并能寻找摆脱困境的方法,因为她意识到,在贫困面前,光有爱是无力摆脱贫困的,也就说是,爱常常无能为力。她在再次提出计划出门谋生,靠做家庭教师来糊口的想法时,哭告道:“我只能眼看着你们两个心爱的人,痛苦得心碎。我有什么地方能给您哪怕一点儿好处呢?您为什么这么需要我呢,我的朋友?我对您有过什么好处呢?我只是用整个心灵依恋着您,坚定地、强烈地、全心全意地爱您,可是,我的命好苦!——我善于爱,我能够爱,可是仅仅如此而已,却不能有什么好处,不能报答您的恩德。”[2]70-71小人物善于爱、能够爱,却不能带来什么好处!爱的无能为力感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然而,即便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依然认为,无论环境如何,爱不可或缺,因为在他看来,同情和爱,能让人的心灵复活,让一个人成其为人。社会需要同情、怜悯和爱,它们会让人的心灵复活而不至于枯萎甚至死亡,而这也是最基本的人道主义思想。在得到瓦尔瓦拉用她所剩无几的钱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济后,杰武什金感慨万分:“自从认识您之后,我首先开始更清楚地认识自己,也就爱上了您;在认识您之前,我的小天使,我孤孤单单,我像是在世上睡着,而不是在世上活着,那些恶人说,甚至我的外貌都不像样,他们嫌弃我,于是我也开始嫌弃我自己;他们说我笨拙,我也真的认为我笨拙。可是当您在我面前一出现,您就照亮了我整个黑暗的生活,连我的心和我的灵魂都发亮了,使我得到精神上的平静,知道我并不比别人差,只是我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我没有气派,没有风度,然而我仍然是一个人,在心灵和思想上来说,我是一个人。”[2]109相比之下,那些侮辱人的人,则没有资格成为人、叫作人。杰武什金逛夜市时,感慨不禁又转化为愤怒:“那些毫不在乎地侮辱孤苦无依的人算是什么人?这是坏蛋,而不是人,简直是坏蛋。他们只是把自己算是人,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人,这一点我是确实相信的。这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的。”[2]115所以,德国陀学家安德里亚·古斯基认为,《穷人》讲述的主题是“金钱与情感的不可交易性”[3]46。
其次,穷人过分讲究自尊心与人穷志短,仿佛只隔了一张薄纸,一捅就破。在杰武什金那里,自尊心就是维护人格尊严、保护自己不受侵犯的自卫武器:“像俗语所说,不惹是生非,敬畏上帝,安分守己,不让别人来触犯你,不让别人钻进你的陋室,不让他偷看你自己在家里怎样生活……”[2]78他不否定上天注定的世界秩序,可他也认识到人穷难免志短。“唉,真是人穷志短哪!”[4]89 这句话原文为:Эк, до уничижения какого доводит людей нищета!直译过来就是:哎,说赤贫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侮辱都不过分! 虽然他略带优越感看待戈尔什科夫的悲惨命运,但是赤贫对穷人自尊心的打击,他一直感同身受。穷人往往过分在意自尊心,殊不知自尊心易得也易失。这里展现了自尊与金钱常有的悖论关系。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好人有好报,迟到的公平正义,究竟孰是孰非、哪个才是真正的公平?面临自己结婚后就要与之前一直相依为命的费奥多拉分开,瓦尔瓦拉给了她很多钱作为补偿,杰武什金为此大加赞扬,认为这是瓦尔瓦拉知恩图报的好人品的体现。“您慷慨地给了费奥多拉许多钱,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亲爱的!您是做了一件好事,我的朋友,这件事您做得非常好。好事情!为了每一件好事上帝都会赐福给您。做好事不会没有好报,善行永远会受到上帝的公正的嘉奖,不过或早或晚而已,小宝贝!”[2]144而讀完果戈理的小说《外套》后,杰武什金却对主人公的悲剧结局感到悲愤,因为他在小说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读透了自己的一生。他认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个好公民,不该受他的同事们那样的对待,他服从上级(这一点就可以作为模仿),没有对任何人怀有恶意,信仰上帝,死后(假如作者一定要他死掉)受人哀悼。”[2]79-80而这样一个“有美德的人”,其最后结局不能是惨死的悲剧,而应该得到善待,实现善恶有报。同为都市底层的穷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失去的是正义和公平,而戈尔什科夫在失去又重获迟到的公平与正义后却戛然死去,相比一下,究竟哪一个更能体现出杰武什金所信奉的好人有好报的观念呢?究竟哪一个更折磨人、更具悲剧意味呢?
然而,小說的结尾又说明,即便好人得不到好报,人们也要相互帮助,特别是小人物,更需要报团取暖、相依为命,而不能冷漠甚至相互隔绝。在这一点上,杰武什金也是这样一个看得较透、行动较迅速的小人物代表。他在瓦尔瓦拉出嫁后空出来的房间里巡视了一番后,突然发现,自己虽然失去了本可相依为命的年轻女孩,但他可以跟与她相伴较久的费奥多拉共度余生。他甚至未来得及跟费奥多拉商量,就毫不隐瞒地写信告诉瓦尔瓦拉:“小宝贝,我就要从我住的地方搬到您原来的旧居,我要向费奥多拉把它租下。现在我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这个老实的女人,何况她又是那么勤快。”[2]144显然,杰武什金早就认为,费奥多拉这个穷苦女人肯定也需要有人作伴,他们后半生可以互相依靠。
其实,上述在主人公们身上发生、看似难以解决的矛盾或悖论,不管是以对命运和上帝的质问提出的,还是用对自己个性的反思展现的,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他们的自我意识的苏醒和复活,尽管他们的疑惑或质疑还比较微弱和内敛,有时甚至略带歉意,但是,这就是巴赫金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开始反思的特点[10]97,也是波诺马廖娃认为的主人公经受危机后的“自我苏醒”,亦即他们“精神成长的过程”[2]57。
结 语
综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处女作中就展现出穷人在伦理学方面的诸多现象,如他们的基本的伦理观及其表现、通常在认命与任性间徘徊的伦理心态、对伦理悖论现象的探讨等,说明作为文坛新秀的他已经学会了用文学理解和表现伦理思想的有效方式,掌握了文学创作和现实伦理学之间必备的分寸感。就此而言,杰武什金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好人有好报之说,即使现实中如此,但在文学中几乎无不翻转,常以好人得不到好报的结局渲染悲剧性效果。
我们认为,如何表现、看待和处理《穷人》中伦理观中的这些矛盾和悖论,仅仅以“自由思想”这一关键词,就能反映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开始构建的思想立场;认识现实与理想间的差别和矛盾后的思想收获,已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跟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一起同构性地成长的宝贵经验。小说以讲故事的文学形式形象地揭示这些矛盾和悖论及其被认知的过程,已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得以成长为一代文豪的基本功,更彰显出他作为思想家型的文学家屹立于俄国文坛的看家本领。
[参 考 文 献]
[1] 杜勃罗留波夫. 逆来顺受的人们[M].辛未艾,译.//杜勃罗留波夫文学论文选.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4.
[2]陀思妥耶夫斯基. 穷人[M]. 磊然,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长篇、中短篇小说.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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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Ф. М. Достоевский.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30 томах. Т. 1 [M]. Ленинград: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1972.
[5]陀思妥耶夫斯基. 诚实的小偷[M]. 郭家申,译. //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卷:长篇、中短篇小说.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6]尼·尼·斯特拉霍夫.回忆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M].翁文达,译.//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翁文达,译;耿海英,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
[7]万海松. 论《穷人》作为文学传记的主观时间与转型空间[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21(5).
[8] 陀思妥耶夫斯基. 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彼得拉舍夫斯基案件的交代和供词[M]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18卷:文论(下).白春仁,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
[9]弗里德连杰尔.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M].陆人豪,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4.
[10]巴赫金.俄国文学史讲座笔记[M].万海松,等译.巴赫金全集(增订版):第7卷.万海松,等译.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9.
[责任编辑 连秀丽]
Between Fatalism and Willfulness
——On the Ethics in Dostoevskys Novel Poor Folk
WAN Hai-song
Abstract: Dostoevskys epistolary novel Poor Folk showcases the common ethical views of underprivileged groups at the bottom of Russian society through communication and notes between the male and female heroes. They not only believe in God to varying degrees and agree with the arrangement of destiny, but also occasionally question God, accuse fate, and resist social injustice. The novel vividly depicts the ethical norm of urban poor people which is wandering and struggling between fatalism and willfulness, using the keyword “liberal thought” and similar expressions. The novel Poor Folk calls for love and freedom, opposes indifference and isolation, etc., that is a literal reflection of Dostoevskys early simple ethical ideas. There some specific paradoxes of the ethics in novel Poor Folk, which are caused by the authors personal factors and the influence of his times.
Key words: Dostoevsky Poor Folk ethics fatalism “liberal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