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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哀伤情结与其著译的映照

2023-03-15那迅川吴景明

北方论丛 2023年4期
关键词:周作人文学创作

那迅川 吴景明

[摘 要] 周作人在构建“人的文学”思想体系过程中,受中西方文化碰撞的洗礼,形成了一种浸染哀伤色彩的情结与文艺观。周作人的哀伤情结印证了心理学派的概念界定,同时又与其对社会变革的反思密切相关,其形成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思潮的双重影响,并有着所处的没落旧式家庭氛围与个人先天抑郁气质的交互浸染。周作人在著译中将这种情结阐释为东洋人的悲哀、现代人的悲哀及凡人的悲哀等概念,这种哀伤情结与其著译、尤其是与希腊译介存在着显著的映照关系。

[关键词] 周作人 哀伤情结 文学创作 希腊译介

[作者简介] 那迅川,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吴景明,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春 130024)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4.015

在西学东渐、社会剧变的时代阵痛中,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代知识分子,或是批判性地接受西方文化浪潮,追求自身文化体系的西方化,或是立足传统文化的阵地,试图用西方文化理念来改变日渐式微的东方传统文化。在中西文化的双向冲击中,饱受时代剧变、民族衰落的周作人一代人,其哀伤情结的产生是异质文化碰撞的时代阵痛,也是五四学人心系国与民的时代使命所致。

周作人的哀伤情结,不仅具有荣格在心理学范畴内所阐释的内涵,在潜意识层面推动着周作人的思想体系的形成,而且更渗入周作人的创作与译介活动,成为他创作散文,品评时事,注解译本,并把翻译作为再创造的一种内在机制。在周作人的文学创作与译介作品中,悲哀情结成为一股强大的情感脉络,尤其是在他所精心译介的希腊作品中,这种哀伤情结隐约其间,细品却又愈加分明。

一、周作人哀伤情结的概说

要深入理解周作人的哀伤情结,首先要明晰“情结”一词的内涵。“情结”(complex)这一概念,由Theodor Ziehen于1898年所创,由荣格最早使用,其内涵经荣格与弗洛伊德的阐释而日益丰富。从起源来看,“情结”首先是心理学范畴的术语,一般的意义是指重要的无意识的群组,或是个人强烈而无意识的冲动,荣格将其形象地描述为“无意识之中的一个结”。虽然心理学理论因派系与流变而对情结的详细定义并不相同,但“无意识”无疑是情结的重要特征,且弗洛伊德和荣格所引领的心理学理论体系都将情结放在非常重要的地位,对情结在心理学研究中的基础作用极为推崇。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无意识本能冲动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在动因。荣格则进一步指出个人无意识的内容主要是由具体情绪色彩的情结构成,这些情结构成了具有个体性、自私化特征的个人心理生活。虽然文人的某种情结会在作品中表现为一种情感的流露,但情结在潜意识的层面对其创作的思想取向、思维结构都有直接影响,情结是感性认识的凝结,但更对理性认识产生方向性的指引。

情结与情感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方式有本质上的区别。在中外文学史上,表达哀伤情感的文人与作品不胜枚举,其情感类型或为自身或为家国,表达方式或直抒胸臆或借景抒情。但情感投射到文学作品中,因事而发,因发而散,随着作品的写就,作者的情感得以抒发,其心态趋于平和或更为跌宕,皆有变化。而情结作为一种潜意识层面的心理机制,成为影响为人处事的内在性情品质,其形成因由并非一事一境一人,且在文学作品中的渗透与表现较之情感表达也更为深层与稳固。周作人的小诗、散文中普遍存在着哀伤的情感流露,而且在译著的注释与译记中也多以对命运、时代、个人的悲观心态去作解,透过引经据典的注释文字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周作人的哀伤情结。这种哀伤情结有中外文化碰撞交融的痛苦烙印,更富有时代性、复杂性与个体性特征,并形成了一个由外视到内视、不断反思的情结体系。

周作人哀伤情结的形成并不隐秘,并非俄狄浦斯情结的本能愿望或原始心理继承,而是在他倡导文学革命、思想革命的过程中,因个人主张受现实的阻滞,转为忧郁、悲观,直至消沉、退避而凝结所成的。他的哀伤情结中有对自身境遇的无奈与达观,但更多的则是对社会与普罗大众的悲苦审视,洞见专制制度下的大众人性之苦、现代生活对人性的撕扯之悲、无法抗衡历史与命运的个人悲剧之哀。其哀伤情结的凝结膨胀与“人的发现”的思想历程密不可分,是他对民族历史、社会大众的倒退型反思在自身心理情感世界的回照。

周作人的哀傷情结在其著述中直接可见的是类似“悲、伤、哀、苦”之类的情感流露,这是文人常用的表情达意、寓情于景、托物言志的文笔技法,属于浅层的表现;深层的则是他以哀伤观统摄所见的人情物理,以业已形成的普遍性的悲观消沉的心态去评判各种文学现象与时事动态,以理性思辨的语言来表露内心不可破解的郁结,平和冲淡的文风不是清响悠扬的笛声,而是孤寂独啜的苦茶之味。这种深入周作人内心的哀伤,已成了他时而可知又时而不自觉的一种情结,在他的无意识与意识之间贯穿游荡,影响着他的创作与译介活动。正如荣格所说,这是“自动的情结”,“以一种令人不安而且往往是有害的方式,不断干扰着我们的意识到的生活”[1]113-114。但在周作人看来,这种情结并非“有害”,在他对时代变革力量失去信心从而退守古典主义之后,这种哀伤情结便被他当作了看待一切人与事的情感滤镜,也成为他掩藏思想锋芒、退隐自保的精神镀层。

二、周作人哀伤情结形成的思想根源

周作人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衍生,无外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与批判,和对西方现代思潮的接纳与反刍,接受中西异质文化的双重淬炼,再加之自身所处的家庭文化背景与个人性格因素,综合形成其富有时代性与个体性的气质秉性。周作人的哀伤情结同样脱离不开这样的形成过程。

以接受视野来对周作人哀伤情结形成的原因进行考察,周作人对中西文化中悲感悲义成分的偏爱与接受,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了他的哀伤情结具有先天因素。

(一)中国传统文化浸染其思想的哀伤底色

周作人与其他五四学人都有早年接受中国传统私塾教育的经历,且历时较长,所诵读经典的范围较广,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与掌握可谓根深蒂固,这也成为周作人哀伤情结形成的首要思想来源。

1.儒家悲感文化的熏陶  周作人及兄长鲁迅在幼时接受的是儒家文化教育。“哀而不伤,悲而不戚”是教人达到一种中和的境界,但富含悲感的儒家经典,给人最深的印象还是一种厚重的悲壮哀伤气息。虽然后来所获的儒学思想成为周氏兄弟对阵文化旧势力时“知己知彼”的先天优势,使其不至于在反封建的思想革命中陷入无物之阵,但是在五四退潮、大革命失败后,周作人思想发生了转向,在“十字街头的塔”里观望世界,意图成为一名退守中庸的“隐士”,但仍“以出世精神做着入世的事情”[2]84,既不能踔厉地进,又不想平和地退,不安心做一位彻底的隐士,便时时触碰到哀伤的敏感神经,悲观之声时常响起。

2.佛家悲义文化的劝化  周作人曾回忆鲁迅思想的根苗“来源是佛经一类的书籍”[3]55。其实,周作人自己幼年时也喜欢读佛经,“仁者必有慈,义者必有悲”,佛家的悲义文化自然对其哀伤情结的形成影响至深。荣格指出情结的典型模式“全都在童年的最初经历中有着其根源”[1]115。佛教悲的思想早早就在周作人的思想体系里占据显位,特别是周作人在脱离了鲁迅为改造国民性而不懈呐喊的思想革命阵营后,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趣味与自然人性,自诩“苦雨斋中的老僧”、“老和尚”转世,对人生和自然充满敬惧,并且以为寿则多辱,对存世的岁月持有一种悲悯哀苦的情怀,人生抉择也透露着哀伤的心境。

3.中国传统历史循环论的感导

佛教轮回观加深了周作人对历史循环论的认同,他曾说很喜欢佛教里的“业”和“缘”[4]175,并在著作里一再地使用“业”的概念,表示“这‘业——种性之可怕,我也痛切地感到”[5]109。由此,周作人有了这样的认知:已经存在的事物以后也会出现,已经发生的事以后还会发生,人生是可悲的循环,“此人生之所以为虚空之虚空也欤”[6]49。曾以改造国民性为己任的周作人,最终受了虚无主义的历史循环论的影响。周作人多次袒露自己对国民性改造的迷惘与否定,“我读了中国历史,对于中国民族和我自己失了九成以上的信仰与希望”[7]134。这种满含否定意味的哀伤情结深深地打上了中国传统历史循环论的烙印,周作人陷入虚无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历史观中。

(二)西方思潮变革激引其哀伤情结的凝结

周作人曾说他所受的外来影响,“大抵从西洋来的属于知的方面,从日本来的属于情的方面为多”[8]787。从知与情两方面,他的哀伤情结都凝聚了西方思想的突变。

1.西洋学说为其哀伤情结输送认知给养

在周作人所接受的西方理论中,蔼理斯的学说对他的影响最深,周作人曾说“蔼理斯是我所最佩服的一个思想家”[9]88。蔼理斯对周作人的影响除了性心理学理论之外,还有历史观的影响。蔼理斯将历史运动描绘为自然的“顺程”,将“晨光”所代表的社会进步与“日没”所代表的社会衰退完全看作是自然而然的事,否定了人在历史变革中的能动性,因此他认为对于“晨光”与“落日”的交替最好是保持一种“闲静”的状态[9]90,既不忙乱地进取,也不忘记过去。周作人非常认同蔼理斯将社会交替等同于“落日”“晨光”的自然交替,认为历史的进程是自然发生的过程,且完全不受人的主观干预,在这种受自然力而无人力支配的历史演变过程中,人所能做的就是服从这种自然力的主宰,无须参与和阻挡。这种历史观与周已有的历史循环论观念契合,必然加深其听天由命的无力与哀伤之感。周作人所采取的历史中立地位,与鲁迅的“历史中间物”是根本对立的,是退出历史进程的颓废之举,散发着无法触及历史齿轮的消极与无能言说而故作淡然的哀伤之气。此外,法国社会学家勒朋及挪威剧作家易卜生也对周作人产生了思想冲击,使其深陷“中国人是命里注定的奴才”[9]112的历史循环论的敬畏与哀伤中。

2.日本事件的颠覆作用强化其内在的哀伤情结

周作人留学日本至后来的很多一段时间,对日本的印象都是充满着美感的生活情味。但“甘粕事件”“大逆事件”使他对日本的印象发生转向。1923年9月,日本军部趁关东大地震的混乱之时秘密杀害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即“甘粕事件”。周作人得知事件后立即发表了《大杉荣之死》,并敏锐地指出此事件对日本在国际社会上的名誉的严重破坏。此后,周作人还关注了因“大逆事件”被逮捕的无政府主义者,对日本国家强权践踏民权的暴行提出了强烈抗议。正因两次事件,周作人认识到日本专制思想并未因明治维新而消除,从而改变了对日观。日本文化美好印象的破裂,再一次切中了他的哀伤情结,反过来又给了他一种洞悉世事的敏感,使他可以达观地审视日本事件对他的情感的颠覆性的影響。

(三)没落旧式家庭氛围与个人抑郁质性格的哀伤共鸣

周作人早年所处的旧式大家庭的没落以及在大哥亡故后支撑整个大家庭的经历,与其自身先天所具有的抑郁气质存在着情感共鸣,对其自身思想意识与哀伤情结的形成是有着深层影响的。

1.没落旧式家庭氛围充斥其哀伤气质的幼年记忆

周作人幼年生活于旧式封建大家庭,家道殷实,家教甚严。父亲周伯宜性格温和,母亲鲁瑞性格坚毅,在孩子的教育方面都有开明超前的观念,再加上大哥鲁迅的呵护,周作人的童年还是很惬意的,父母双亲及兄弟给予他的是其乐融融的亲情。如果整个童年时期都是如此温性的亲情相伴,周作人也会生成为较为完善的开朗乐观型人格。但是综观整个大家庭里,对周作人的性格造成负面影响的,主要是祖父周福清。

周福清对周作人严厉管教,甚于对鲁迅,这与有嫡长子传统的汉族社会旧式家庭的尊卑观念有密切联系。周作人作为次子次孙,时常受到祖父的严厉管教与斥骂,不但曾被其叫去杭州狱中陪侍,而且被其勒令在炎热夏季穿着长衫去买菜买鱼、到乡下收租,与身着短衣的小账乡民混在一起,使他在少年时代遭受了很多超出他年龄承受力的莫名羞辱,“这虽是无形的虐待,却也是忍受不下的”[8]81。周福清在出狱后性情更为恶劣,对周作人的管教“苛刻执拗起来,逼得我只好也逃往南京,寻找生路”[8]42,足见已到了令其难以承受的程度。祖父的犯案入狱正是周家大族走向衰落的转折点,其性情的剧变也反映了一个翰林在旧式家族没落中趋于崩溃的心理变化。而周作人在少年时代被祖父所施予的种种封建大家长式的压制与羞辱,使其对旧式家族的没落产生了深深的哀伤,只好选择逃离这种家庭氛围。

周作人这一代知识分子正处于科举制度废止的历史节点,读书人的求学方向与命运随着科举制度的消亡也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周家大族以读书为重,期待以科举入仕途,但几十年来只有周福清靠科举入仕却后因贿赂被革,其他族人则大多止步于秀才,空耗大好年华,甚至沦为孔乙己一类的可怜人。周作人看到没落家族的科举幻想与族人应考的现实悲剧,感受到传统知识分子受旧式家庭与新时代双重夹击的哀伤。这也导致他告别旧式私塾,奔向新学堂、新思想。由此可见,周作人的文艺思想体系中,不仅有新时代的思想召喚,更有来自旧式家庭没落与科举志向幻灭的幼年哀伤记忆。哀伤于原有尊卑制度与社会地位的崩塌,有感于外界环境的剧变与涤荡,失去了原有的优越性与尊贵感,并自怨自艾地哀叹“人心不古”,这是旧式没落家族固有的一种精神特质,也成为周作人哀伤情结的根源之一。

2.周作人个人抑郁性格在生活境况中的映照

在个人性格与气质方面,周作人是惯于以哀伤的情绪处事的,如他刚得知鲁迅去世,第一反应不是为亲人的离世而哀痛,而是想到自己即将承担供养整个大家庭的重任,哀叹“我苦矣”,母亲鲁瑞对其非常不满。他后来将母亲称为“鲁迅的母亲”,令与周作人关系密切的学生都大为惊诧。从这种种生活细节中可以看见,周作人在处事方面所先天具有的消极性格,使其不能以乐观坚毅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中的变故,造成了他与亲人的隔阂。这种惯于以哀伤的心态去处事的情结,也成为他日后在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中因挫折而退守古典主义的重要内因。周作人曾描述自己不喜欢“太激烈”的事,意守中庸,性格趋于平和,但这种潜意识中将兴奋点降到最低值的性格趋势,必然使周作人无法在革命性的文学运动与思想运动中保持一往无前的果敢与韧性,他的退却正是哀伤情结使然。

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周作人偏向于四种气质类型中的抑郁质,遇事有较高的敏感性,所以他能从平常民俗、寻常物件中寻觅到个人趣味,自得其乐。但是这种气质类型的人格也最易在面对危险与挫折时表现出恐惧与畏缩,常有孤独感,所以周作人在北京苦住期间深居简出,几乎将自己封闭起来。这其中固然有外面复杂的政治因素,但他却因偶然的遇刺事件就全盘否定他之前的判断,认为自己已无法被中国青年所理解与容纳,立刻选择附逆,寻求伪敌保护。周作人还为自己的行径寻找了一整套堂而皇之、忍辱负重式的说辞,如“保护北大校产”、“政府虽伪,教育不可使伪”,并以被日本人抨击为“反动老作家”而自视清白,但当他的这套逻辑仍然不能被世人所接受时,他又陷入了自怨自艾的哀伤中。

正如周作人本人曾无奈表达的那样,他逗留北京时的很多选择也确实有为维系旧式大家庭生活着想的成分。这种同宗相聚、三进三出的旧式大家庭生活模式,原是大哥鲁迅在北京置办并全力经营的。但当兄弟生隙后,鲁迅选择了主动退出八道湾。在鲁迅去世后,周作人的家庭负担加重,也确实对其思想与行动形成了一定影响。但在这里需要辨明的是,鲁迅并不以大家庭为累,而是关爱家人,更关心同情家中的贫苦帮佣。在这一点上,周作人个人先天的哀伤气质,使追求个人主义与个性自由的他感受到的是大家庭的拖累,甚至其附逆行为也被联系为与其日本妻子有关。这种抑郁性格中的哀伤气质,也使他对劳动人民的态度从少年时代就与大哥鲁迅不同,对平民阶层的贫困生活缺少同情心。如他在十五岁时的日记描述了对佃农企求宽限交租的态度,用了“可笑”一词来嘲讽佃农的举动,又认为有些“佃户甚劣,(收租)颇费气力”[10]88-95。如果说彼时的周作人世界观尚未形成,以“可笑”两字来解读其性格有些牵强,那么四十岁时的描述则可以作为他对平民阶层缺乏信任与好感的确证了,他曾写到对家乡的回忆,“我心中只联想到毛笋杨梅以及老酒,觉得可以享用,此外只有人民之鄙陋浇薄,天气之潮湿苦热等等,引起不快的追忆”[9]109。“鄙陋浇薄”或许正是平民阶层的普通样貌,也正因如此,才需要唤醒平民阶层的个性觉醒。但是周作人却将其视为“不快的追忆”,至于后来他对群众革命力量的否定就可想而知了。周作人的个人哀伤,虽然在他后来的著译中多阐释为富有时代责任感的哀人叹世,但细究起来,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因为个人的自由在旧式大家庭与正处变革期的社会中未得实现而形成的自我哀怜。

三、周作人哀伤情结在其文学创作与希腊译介中的映照

周作人的哀伤情结在其著述中有深入而痛切的阐发,展露了其对人生、社会与文学的敏锐洞察与独特思考。周作人哀伤情结的外延是紧扣其思想演变历程的,从洞见专制压迫下的人性之苦与“东洋人的悲哀”,到审视现代生活对人性的撕扯的“现代人的悲哀”,最后退守古典主义,品味无法抗衡历史与命运的“凡人的悲哀”。

(一)专制压迫下的人性之苦——东洋人的悲哀

日本事件颠覆了周作人对日本的美好印象,也让他重新审视在专制制度下的民情疾苦与人性哀伤。周作人对传统道德与封建专制迫使国民产生的各种劣根性进行了深刻的剖析,痛惜民众对理性的漠视、对生命的虚无意识,中外文化优劣对比所带来的失落感更为痛切。在对东方文化的“遗传”“专制”有了深刻认识之后,周作人在1936年写作的《怀东京》里提出“东洋人之悲哀”,指出中日两国“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但是却有一些日本人认为本国的国民幸福感超过了欧洲列国,“而艺术家乃感到‘说话则唇寒的悲哀,此正是东洋人之悲哀也”[4]68-69。“东洋人的悲哀”使周作人心中对日本如自己故乡一般的美好印象轰然倒塌,让他一直追求的个人小生活、小家庭的趣味与闲适荡然无存,也使他的笔下多了对民间生活疾苦与人性哀伤的着墨,如《姑恶诗话》中“婆饼焦”带着泥土气息的哀伤,《一岁货声》中章太炎对卖鲜豆豉的呼声的哀伤印象是“叫得那么凄凉”,《结缘豆》则宣扬靠结缘来消减人生最大的哀伤孤寂。在郁达夫和汪静之的作品遭人非议时,周作人以弗洛伊德和蔼理斯的学说为依据,为在封建礼教压迫下能表达正常人性的情诗辩护。周作人对日常生活与人情物理的观察,总是带着憧憬,所以在对比失落中产生哀伤感伤在所难免。

周作人洞察到专制压迫下人性之苦的重要表现是女性价值的缺失。他从性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长期以来男权社会将女性视为“圣母”或“淫女”的价值缺失,指出这是“老流氓的变态心理的表现”[5]277。由此提出,女子就是“圣母与淫女”两者的统一,应有“种族的继续与个人的欲乐这两种要求”[2]125。周作人提出要发现女性作为“人”的存在,达到灵肉一致,进而达到“男女两本位的平等”和“女性个体的解放”。在周作人所翻译的希腊作品中,女性形象成为他关注与讨论的重要话题。在《赫剌克勒斯的儿女》开场一幕中,伊俄拉俄斯在谈到女子时便说:“我们觉得叫年青闺女去站在群众旁边,或是神坛前面,都是羞耻的事。”[11]12对于这几句看似平常的人物对话,周作人特意作了注释:“希腊民族中雅典人的文化比较先进,但在妇女生活上多有东方的影响,注重禁闭,平时关在自己的闺房内,除祭祀外不能外出。史家图库狄得斯曾说,女人愈是不出现于街上,不被人谈论,便愈算是好。悲剧《厄勒克特拉》第一场中农夫也表示相同的意思,本篇第四七四行玛卡里亚请大家不要因为她出来,说她胆大,与此相照应。”[11]48周作人在翻译希腊作品时,将女子“禁闭”这一文化习俗缺陷归结为“东方的影响”。这一判断在很大程度上是周作人的臆测,但他的注解既表达了周作人对希腊妇女生活被“禁闭”、被漠视、失去女人应有的价值与荣誉的哀伤,也从侧面道出了周作人对东方女性长期被礼法束缚的控诉。周作人还提到了阿玛宗人将女孩“割去右乳,以免妨碍投掷标枪”的习俗[11]54,以及在《赫卡柏》中赫卡柏的女儿波吕克塞娜去作牺牲的细节[11]322。对于这些女性遭受摧残的事例,周作人都特意做了大段的注释,看似在做文献考证研究,实际上是通过“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方式,从侧面表达对女性形象被损毁、女性价值缺失的隐忧与哀伤,也由此可见专制压迫下的西方女性也有“东洋人的悲哀”。

(二)现代生活对人性的撕扯——现代人的悲哀

封建专制对人性的压迫深深唤醒了周作人的哀伤情结,而当周作人将目光转向现代社会生活时,看到的依然是可悲可叹的情状。虽然现代思潮冲破了封建宗法等级制下民众无主体性的思想固化,但在追寻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理想的拼搏中,现代人则要承受被现实生活撕扯的创痛,社会现实与个人意志的碰撞便造成了现代人的哀伤。厨川白村在《近代文学10讲》里把现代文明称作“世纪末的文明”,并且把现代文明看成是近代人种种病态的元凶。周作人则进一步认为“所谓现代人的悲哀,便是这猛烈的求生意志与现在的不如意的生活的挣扎”[12]16。

现代生活展现出来的种种丑态更令周作人感到现代人生活的窘迫,例如周作人认为作为现代生活标志物的广播收音机“吱吱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4]29,认为无线电台的戏剧给受众一种强压态势,所传播的文化内容并不是受众愿意接受的,因此他认为现代的中国人对“拿来”的文化往往是“不善利用”[5]108,甚至达到令人反感的地步。而矛盾的是,周作人却以欣赏的态度看待反映这种哀伤的他人作品,因为他认为这种作品具有“真实,特殊,清新,幽雅及美”[13]113-115,他还曾赞赏废名作品中的人物“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7]73,这契合了周作人对现代人生活状态的定位。以此观之,不难看出,潜意识层面的哀伤情结给予周作人强劲的精神动力,是其精神生活的“焦点或结点”,使他对现实的思考力更为敏锐。

用以古观今的视野来研读周作人的译介作品,不难看出在他所译介的古希腊作品中也有“现代人的悲哀”情结。如在希腊拟曲《昵谈》注释中,周作人引用大量的中西语料准确地译出了妇人们用的“角先生”为何物,并引唐朝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苾刍尼毗奈那》的大段文字,讲述一位“贵胜自在,少年无偶”的苾刍尼,求得树胶生支以自用,却因寺中起火惊慌跑出,被众人见到了“极生羞耻”的一幕的事例。紧接着还举了日本的一个相似情节的传说,“寡妇惊起,为小儿所见”[14]121-122。为解释“角先生”一词,周作人旁征博引,后来他在《角先生》一文中言明其中深意,“文人对于猥亵事物,不肯污笔墨,坐使有许多人生要事无从征考,至为可惜”[8]638。在周作人看来,使用“角先生”是人性所需,正如现代人的个性需求不容忽视。而文中妇人们对角先生的讳谈、众人嘲笑苾刍尼,则恰如现代生活对个人意志的压抑一般,“至为可惜”,哀伤之意溢于言表。

(三)无法抗衡历史与命运的个人悲剧——凡人的悲哀

大革命失败以后,周作人带着“无效”与“无用”的历史失败者的挫败感,在《麻醉礼赞》中识得了“凡人的悲哀”[6]12,一种“萧寂的微淡的哀愁”[6]45-46。此时的周作人将自己从历史进步阵营中脱离出来,与林纾、辜鸿铭、章士钊等人退守古典主义,打算作为一个纯粹的、孤立的“凡人”,来摆脱甚至抗衡历史运动的外力主宰。但因缺乏鲁迅“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的尼采式“超人”精神[15]68,周作人后期所信奉的古典主义被历史悲观论所包围,他也认识到自己原本质朴、明朗的“凡人的信仰”,“很带有阴暗的影子”[16]54。这一转变正是因为现实的冲击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陶渊明“东篱”一般的“自己的园地”,只是失去了主体意识的“游民”[9]126-127,这与他所追求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理想是有霄壤之别的。对此,傅雷曾一针见血地点明这种古典主义是“中了宗教与礼教的毒,中了禁欲主义与消极悲观的毒”[17]143。

周作人将对个人命运与历史车轮剧烈摩擦的关注,同样投向了希腊译介中。他在《欧洲文学史》中将欧里庇得斯与埃斯库罗斯进行了比较,认为埃斯库罗斯“写人间祸福,悉统以神秘莫测之力”来进行“调和”[18]26,不能产生真正触动人心的艺术效果,这正是试图化解哀伤情结所造成的艺术缺陷。而欧里庇得斯“于神人行事,多所置疑”却可以达到“令见者自发不安,萌生疑问”的艺术张力。在《赫剌克勒斯的儿女》中,国王得摩丰为了让伊俄拉俄斯交出赫剌克勒斯的一个女儿献作牺牲,首先说这是神示,又说“我不能杀我的孩子,也不能硬叫我的市民不情愿的去做”[11]25。周作人为此注解:“披耳逊本注云,此处作者将当时雅典的民主主义应用于上古时代,故如此说。这固然是作者的理想化,实在戏剧情节上也须有这一个曲折,才能表现出玛卡里亚的悲壮的一幕。”[11]61周作人认为,在作者加入希腊的民主时代背景之后,玛卡里亚仍然选择自愿而非强迫或拈阄去死,更深刻地表现出玛卡里亚坚信自己作为“神们的请愿人”的死是应神示之舉,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规定,是无法改变的,这是最可哀伤的,正如剧中歌队所唱“运命断不容许逃避,没有人能够凭了智慧把它抗拒得的,只是那徒然热心想这么做的将永久得到辛苦”[11]30。周作人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希腊所谓神示的预言多是隐晦难懂,直率的说便是模棱两可,有意无意的是一种欺骗。”[19]69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以及凡人往往就是在这种欺骗中承受着来自神力主宰历史与命运双重禁锢下个人的哀伤。

結 语

周作人说自己心头住着两个鬼,“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温源宁说他有“铁”的一面,也有“温雅”的一面。对周作人来说,他寻求的不是两极的分裂而是两极的统一,他“爱绅士的态度与流氓的精神”,希望“两个鬼”“能够结婚”,“生下理想的王子”。具体到周作人的散文创作上,便是尽可能地把辛辣的批判锋芒加以艺术的节制:“流氓的内容”以“绅士的态度”来抒写;“铁”的内容以“温雅”的形式出之。换句话说,他推崇《路吉阿诺话集斯对》的“疾虚妄”,正是因为这种批判精神契合了他性格中的“流氓鬼”“铁”的一面;同样,他也希望路吉阿诺斯的“疾虚妄”不是直接的斥骂,而是诉诸一定的喜剧技巧来表现,以符合他性格中“绅士鬼”“温雅”的一面。

周作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获得了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又开始了他的大量译作,还有为数众多的书信。透过这些译作与书信,我们看到的还是那个周作人,还是那不可变更的自由主义、个性主义思想,还是那样苦苦经营个人小天地,还是那样闲适中暗含着苦味,只是多了一些喋喋不休,读来也颇动人,却仍不免徒劳的自我辩解。人们只会感到这是一个过去了的历史人物。是的,周作人的生命早已结束在那个祖国蒙受屈辱灾难,同时又是民族奋起的时代,而且是经由他自己之手埋葬的。这个结局对他个人自然是可悲的,却也因此证明了时代的前进,再次深刻地证明了文人的使命要符合向前发展的时代大势,将自己的言说融入时代、民族与人民的洪流中才能更有生命力。

周作人的哀伤情结,与他所接受的中西方思想的交互浸染密切相关,在他的生活境遇与哲理思辨中,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虽有一定的消极性,但也促使他对现实的深切关注与思考,进而对文学创作与希腊译介都产生了发自无意识层面的深远影响。周作人的学生废名在创作与评论中也常以哀伤情结观物,朱光潜就曾赞赏地评论道:“废名君的灵心妙悟在把他们(六朝人)的词藻富丽和内心苦痛联在一起说,仿佛见出这两件事有因果关系。”[20]5从中不难看出,废名的思维结构中已深具周作人哀伤情结的影踪。此外,周作人的哀伤情结还深深地影响着抗战中后期华中沦陷区的创作风格,文载道、柳雨生、纪果庵等人赓续了周作人的文格,自认是“近乎唯美的言志派”,作品“富于书卷气而且都工愁善感,文笔摇曳多姿而不免顾影自怜”[21]386。乃至今日,赞赏周作人的文学成就且私淑于他的文人学者们,自然不能忽视或否认哀伤情结对自身的思想演变与文学创作的浸染。

[参 考 文 献]

[1] 荣格著,王义国译.寻找灵魂的现代人[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

[2]钱理群.周作人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3]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鲁迅的青年时代[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瓜豆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周作人著,止庵校订.谈虎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6]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看云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7]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永日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周作人著,止庵校订.知堂回想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9]周作人著,止庵校订.雨天的书[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0]周作人.周作人日记(影印本)[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11]周作人著,止庵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12]周作人著,止庵校订.谈龙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3]周作人著,止庵校订.艺术与生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4]周作人著,止庵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15]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6]周作人著,止庵校订.过去的工作[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7]傅雷.傅雷家书(增订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18]周作人著,止庵校订.欧洲文学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9]周作人著,止庵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五[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20]高恒文.周作人与周门弟子[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

[21]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连秀丽]

Zhou Zuorens Sadness Complex and  the Reflection of His Writing and Translation

NA Xun-chuan WU Jing-ming

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ng the ideological system of “human literature”, Zhou Zuoren was baptized by the collis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forming a complex imbued with sadness and literary view. Zhou Zuorens sadness complex confirms the conceptual definition of the psychological school, and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reflection on social change. Its formation is influenced by both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Western literature ideological trend, and has the interactive influence of the declining old family atmosphere and is influenced by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declining old family atmosphere and personal innate depression temperament. In his writings and translations, Zhou Zuoren interprets this complex as concepts such as the sadness of oriental people, the sadness of modern people, and the sadness of mortals. This sadness complex has a significant reflective relationship with his writings and translations, especially with translations of Greek.

Key words: Zhou Zuoren sadness complex  literary creation translations of Gre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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