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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登·怀特与历史叙述的“事件转向”

2023-03-15贺嘉年

北方论丛 2023年4期
关键词:海登事件怀特

[摘 要] 语言论转向之后,叙述主义历史理论正迎来“事件转向”,强调历史叙述中生成、动变的不稳定性,以及对结构主义旗下文本理论之悖反。海登·怀特是其中值得关注的案例。怀特的事件思想可分为事件本体与事件性两条研究路径。前者通过区分事实与事件,将二者分别划归实在—陈述和文本—叙述领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泛文本主义与历史客观性论者的争论。后者强调“现代主义事件”对传统再现话语的颠覆与超越,并通过“喻象阐释”说明事件的“预表—实现”关系,将事件从文本问题还原为诠释学与生存论问题,从而赋予事件思想以现实和伦理关怀。但怀特并从语言结构本身考察叙述与叙述之关系,这也限制其事件论的深入发展。考察怀特的事件思想,有利于把握其理论转向的内在逻辑,也为时兴的事件理论开辟了新的研究视域。

[关键词] 海登·怀特 历史叙述 事件 现代主义事件 喻象阐释

[作者简介] 贺嘉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433)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4.006

海登·怀特是美国新历史主义思潮和叙述主义历史理论的领军人物。在开山之作《元史学》中,怀特将历史重新定位成叙述话语与表征形式,提出了一套颇具结构主义色彩的文本分析范式,由此开启了历史理论语言论转向的新格局。20世纪80年代以降,“事件”概念在人文学科中迅速勃兴,逐渐发展成一种抵抗结构主义霸权,在动变、生成、独异中把握真理的思维方式,怀特赖以成名的、建基于文本与话语之上的“转义诗学”遂遭冲击。在此背景下,怀特在坚持叙述性历史的基础上,吸收借鉴了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和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的事件思想,将研究重心从文本转向历史叙述中的主体、对象、记忆、伦理等问题,推动历史叙述由“结构”向“事件”的转向。美国学者理查德·范恩(Richard Vann)就此评论说,“事件”或许是怀特作品中“最易受到分析的术语”[1]154。事件概念揭橥了怀特思想转向的内在逻辑,同时也为历史叙述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增长点。

一、事件研究的两条路径

怀特对事件的思考基本是在语言论转向的背景下进行的,事件天生与语言、叙述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从事件的定义出发考察怀特各个时期著作,大致可将其事件论归结为“事件本体”与“事件性”两条研究路径。

事件本体是指历史实体在时间序列中的生成与存在形式。叙述作为对事件以开端、高潮、结尾的序列进行编排的行动,天生与事件具有亲缘关系。但是,叙述与事件的亲缘性远不是自明的,怀特并未详细论证事件与叙述的相似性结构,而是强调对历史实体、事件本体的悬置,只有通过叙述,具体而言是叙述行动所产生的文本,才能反推事件本身。在此,事件本体对怀特而言是物自体般的存在,我们对其唯一所知道的就是它已然存在和发生。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怀特将事件本体还原为文本问题,他所关心的是历史文本所具备的“指涉性”“客观性”等叙述效果,与此同时,怀特还需要克服文本主义可能引发的相对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问题,从而保证史学在面对一些敏感问题时求真、求实、求证之功效。

“事件性”的研究路径更接近欧陆哲学家所谈及的事件思想。此时,事件不仅仅指具体的历史实体,更是对实体存在情态的特性描述,如生成、流变、区别于恒常与重复的“奇异”、区别于稳定结构的“例外”等。怀特继承保罗·利科的思路,从生存论和阐释学角度理解事件,事件首先不是等待被发现或记录的确定之物,而是在人类行动中不断绵延创造的动态过程;事件是一种在特殊的时间结构中发生的“预表—实现”过程;随着人类科技进步,现代战争、大屠杀、环境污染等事件纷至沓来,不断冲击原有的叙述话语,造成文本与实际经验的脱节,从而要求一种全新的语言再现形式;对此类现代主义事件的叙述也蕴含着强烈的价值倾向与道德判断。

事件研究的双重路径贯穿于怀特生平著作中,其处女作《元史学》中已经隐含两种研究路径的分野。依照怀特所言,历史文本可以被划分为表层和深层两种机制。前者对应怀特所提出的编年史、故事、情节化模式、形式论证模式和意识形态蕴含模式 [2]11,它们体现出史书从材料收集到形成融贯叙述文本的过程;后者则是历史学家在进行书写之前,将历史对象想象为某种精神客体、对其范围进行框定、选择合适的论证手段与说明模式的过程,怀特将其视作认知之前的诗性想象,而这种想象过程与诗性语言的比喻理论是内在一致的,怀特总结为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四种基本模式[3]42。乍看之下,怀特构建的文本分析要素矩阵缜密无间,例如比喻理论中的四要素以历时性顺序构成一个自我调节的整体,但事实上,文本表层与深层机制之间隐含断裂:一方面,怀特将诗性想象与语言学中的比喻理论联系在一起,这本身就充满独断色彩;另一方面,文本表层和深层机制的立足点不同,前者以文本为中心,致力于寻求语句之间的组合关系,以及支配这种关系背后的系统规律;后者则立足于主体,强调文本生成前主体对历史对象的诗性想象,怀特所提出的四重比喻(即转义)实际上可以视为主体的先验能力,就此而言,很多学者已经发现怀特思想所隐含的新康德主义要素。表层与深层机制的差异,可以简化为从文本抑或从主体理解历史的区别,怀特对事件的解读就处于文本与主体两极之间。

怀特在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中,进一步强调事件研究中文本与主体的区分。例如他专门区分了叙述(narration)和叙述化(narrativization)概念:“叙述是言说世界的一种模式,它不同于特征化为描述的模式。叙述化是再现世界及其进程的一种方式,叙述化过程似乎拥有故事的结构和意义。”[2]399质言之,叙述是主体的先验能力,它将世界按照人类生活的尺度进行整合和再现,从而“使有关想象和实在的互相冲突的主张在话语中达到调解、仲裁和解决”,如此一来“实在的事件能‘讲述自身或被再现得仿佛像在‘述说他们自己的故事”[4]5-6;而叙述化则是呈现于文本的、具有故事形式的事件序列。怀特特别强调,叙述行动并不完全與叙述化产物相符,例如布克哈特的作品可以视为对文艺复兴这段历史的叙述,但其作品并不呈现为叙述化形式。叙述化与叙述的区分,从侧面反映出怀特理论中文本与主体的对立倾向。

近年来,受欧陆事件论之影响,怀特开始有意识地吸收借鉴前人的理论成果,并从史学史角度稽考事件之源。怀特在2008年发表的《历史事件》中指出,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奠定了理解历史事件的两种思维方式。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凭借大量文献证据稽考希波战争,以期获得对“遥远的过去” (the remote past)之客观图景;修昔底德则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以战争亲历者的身份记录当下及“最近的过去”(the recent past)。据此,怀特将希罗多德称作“古史家”(archaio-lographer),而修昔底德则是“编史者”(logographer),并明确表示:“最近的过去”才是后世历史学家研究之畛域[5]126-127。希罗多德精专于古史钩沉,修昔底德则记载亲历之事,前者基于远古与当下、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的二元对立,生发出对“历史客观性”的知识探寻。在语言学转向思潮的影响下,怀特将事件的认识论问题,改造为“叙述话语的真实性效果”“叙述与历史实在之关系”等语言学命题;后者则是基于“最近的过去”与当下浑融一体、牵连不断而演绎出的诠释学和生存论思考。此时,事件呈现为动变、无定、未完成、奇异等现代性经验,这些不断涌现、不可预测的事件冲击着稳定的表征结构,蕴含超越叙述结构的可能。

二、事实与事件

当怀特思考事件本体时,实质上探讨的是作为文本产物的事件。罗兰·巴特在1967年发表的《历史的话语》中指出,历史文本是一个不断与所指物斩断联系,文本能指与所指物逐渐融为一体的过程,所谓的历史实在只不过是“潜藏于貌似全能的所指物背后那未经表述的意义”[6]138-139。历史实在被替换为文本意义,实在不是被发现而是被制造,以巴特为代表的文本主义史观,在被引入史学领域后随即引发争议,论争的核心在于:对于建立在文献、遗迹等经验性证据基础上的历史学科,如若秉持“文本之外别无它物”的激进论调,势必构成对传统历史学“客观性”传统的挑战,尤其是对于诸如大屠杀等极端事件的亲历者而言,史学的泛文本化在情理上并不能为人接受。

针对上述争议,怀特试图在历史客观性与激进文本主义之间开辟折中路径。为此他区分了“事件”(event)与“事实”(fact)。“事件”最重要的标志是其“发生”,它是历史实在纯然的生成与显现:“这些事件是实在的,并不是因为它们发生了,而是因为,首先,它们被记住了,其次,它们能够在一个按时间先后排列的序列中找到一个位置。”[4]26在此,怀特悬置了事件的具体内容,我们无法区分事件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因为“真”“假”是事件进入文本之后才衍生出的判断准则。与之相对,“事实”则是以判断形式出现的关于事件的命题:“事实是一个纯粹语言学现象,它是一种旨在将事件转变为知识可能的对象。你无法在现实当中寻找到事实。”[7]3在其他作品中,怀特也将事实称为“单称存在命题”(singular existential statement),如“凯撒跨越卢比孔河”“路易十六被判处死刑”等陈述句,它们是历史文本最基础的构成要件。

在怀特看来,事实与事件是两个不同层面的范畴:“事实”是描述历史实在的命题语句,它提供读者关于实在的智性知识,比如历史实在发生的时间、地点、结果等要素,事实作为不可还原的“公理”,构成文本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历史客观性,因为历史不仅是意义,同样包含基础性事实。例如,米什莱、梯也里、托克维尔、马克思对法国大革命的叙述并不相同,但“1789年巴士底狱被攻占”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与之相对,“事件”则是文本层面的范畴,尽管事件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但它超越了事实所陈述的内容。事件具有两个鲜明特性:第一,事件必须在叙述而非命题形式中实现自身,它是历史实在的“可叙述性”;第二,事件以事实为基础,但又溢出事实所指称的对象或传达的意义。

那么,事件是如何通过叙述生成,它与事实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为此,怀特例举了一份中世纪高卢地区的事件年表《圣加尔年代记》(Annals of Saint Gall)。这份年表只包含年份和对应发生之事两列,其中很多年份只对应一行空白,在此节录如下:

709. 严冬。哥特弗里德公爵去世。

710. 灾年,庄稼歉收。

711.

712. 洪水泛滥。

713.

714. 有实权的下属皮平去世。

715.

716.

717. [4]9-10

这份年表中,事实是右侧的陈述句,而事件则不易辨认。怀特认为,事件不是陈述句所指涉之事,而是产生于纯粹的记录、编排行动之中:“文本左首纵列中给出的年份表,它通过将事件记录在其发生的年份之后从而赋予这些事件一致性和完整性。换种说法,年份表可以被看作是所指,其能指便是右首一栏所提供的事件。事件的意义在于它们被记录在这种年表中。”[4]12事件必须在叙述中产生,它就是叙述所产生的效果投影。纵使在年代记中并没有出现具有完整情节结构的故事,但年表中诸如纪年历法、年份与陈述事件的对应、空白的运用等要素,都已经是潜在的叙述形态。

怀特强调,虽然事件可以被叙述所建构,但其本身仍然是不稳定的。事件往往不是“越叙越清”,反而可能“隐而不彰”;事件不等同于事实,它是事实的“溢出”与“超越”。怀特特别借鉴了同侪弗兰克·安克斯密特(Frank Ankersmit)的“叙述实体”(narrative substance)概念,以此说明事件如何超出事实所述之物。所谓叙述实体,是超越文本陈述的总和,并在此基础上基于隐喻规则生成的意义:“叙述实体是关于过去的历史作品解释中的初级逻辑实体。它们像莱布尼茨的单子一样是‘简单的;它们包含的陈述不是它们的组成部分,而是它们的性质。” [8]103可以说,叙述实体是文本所生成的超越陈述句指称之物的其他对象,是区别于陈述对象的“言外之物”,它既是独立本体,又蕴含意见、建议、倾向、阐释等主观性维度。例如“冷战”“文艺复兴”“圣战”等词汇就是典型的叙述实体,它们并不存在一个确定的指称,而是包含了大量异质性历史现象。而当我们将历史现象归入叙述实体名下时,并不是依据逻辑规则或语法标准,而是基于一套人类所特有的诗性意识,如比喻(替换)、转喻(联结)、提喻(代表)、反讽(对抗),由此呼应了《元史学》中提出的转义理论。质言之,相比于逻辑语言,事件与诗学、美学更具亲缘性,因此怀特说:“如果神话、虚构故事和历史存在一个共同形式(故事、神话、传说、圣经故事、寓言等),它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内容,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安克斯密特所言的‘叙述实体,就此我们可以说,历史事件与自然事件不同,前者具有可敘述性。”[5]48根据上述论述,我们可以对事件与事实之关系作如下总结:事件不定,而事实确凿;事件变化,而事实恒定;事件悬置,而事实可析,事件被叙述,而事实被陈述。

事件与事实的区分,楬橥了历史叙述背后更为本源的真理问题。历史学以事实之真为鹄的,但如将“真”理解为以符合论、实践论为代表的科学真理,就不免以偏概全,将史学变成纯粹的量化计算,忽略了历史的意义与阐释之维;而若将文学虚构与历史书写完全等同,则又可能陷入主观阐释与相对主义之谜思。由此看来,怀特的事件概念可被视作通向一种新型“历史真理”之锁钥:如果说科学真理可以“越辩越明”,那么史学之真或许只能藉由叙述,使实在更加扑朔迷离:“我们所获得的事件越多越好,因为实在总是如此玄奥复杂。你无法讲述关于它的唯一故事,而是希望一个未竟的结局。你希望建立关于它的档案,似乎在其中各种各样的解释都是合理的。因为解释的目的是让我们在面对实在时更感困惑,而不是试图加以厘清。”[9]74

三、现代主义事件

尽管怀特将“事实”与“事件”分别视作文本的构成要素与叙述效果,但在具体历史书写实践中,我们很难将二者截然区分。更为重要的是,怀特在文本范畴下探讨的事件,多是距今遥远的档案历史,而对当今的世界历史局势鲜有论及,而且将战争、灾害、瘟疫等极端事件化约为纯文本,对事件亲历者而言在情理上难以接受,这也反映出文本主义史学的阙如:这派学者多坚持“反历史实在论”立场,将历史视作纯粹的“文本”与“话语”产物,却“忽视了‘记忆、‘经验、‘在场、‘证据和‘行动者(agents)等问题,远离了活生生的历史本身”[10]9。

在此背景下,海登·怀特于90年代末提出的“现代主义事件”(modernist event)概念,既是对其早期叙述理论的修正,也是对晚近事件哲学的呼应,以期通过思想碰撞激活叙述主义历史的理论潜能,使之服务于当下的历史书写实践。所谓现代主义事件,是那些对主体的认知、经验、情感产生颠覆性作用的奇异时刻,它不能依据外部事实性的时间刻度被框定,而是隶属于“最近的过去”,它一方面不断远离此时此刻,另一方面又与当下不断纠缠牵连,我们无法将其视为客观研究对象,更无法以通常的历史叙述模式加以再現,例如“德意志第三帝国、法国维希政权、犹太人大屠杀、俄国共产主义、美国奴隶制,或是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那‘不可名状的二十世纪”[11]5,这些都是典型的现代主义事件。怀特进一步举例说,1986年美国航天飞船“挑战者”号解体爆炸,7名宇航员全部罹难。爆炸画面经电视转播,被数以万计的电视观众所目睹,成为一代人难以释怀的记忆。公众试图通过电视图像寻求真相,但电视、广播以及“所有这些用以再现事件的‘变形技术,只不过提供了一种转瞬即逝感”,这是一种未曾出现过的“崇高”与“不适”的美学经验[12]76。

现代主义事件打破了建立在重复、回归、规律之上的历史观念。怀特引用了阿兰·巴迪欧在《无限之思》(Infinite Thought)中对事件所下的集合论定义来说明这点。巴迪欧将存在视作元素集合,在存在集合中作为元素之多的情势(situation)本身流变不居,当超越了维系集合同质性的“大一”机制时,事件便由此产生:“为了确认一个真理的全新性(newness),必须有一个增补(supplement)。增补是一种偶然,它不可预测、不可估量,是一种超越现有之物的东西,我称其为一个事件。由此,真理在其全新性中显现,因为事件性的增补打破了重复。”[13]62怀特指出,巴迪欧强调了存在和关于存在的知识之间存在裂隙,事件意味着我们又增添了曾经不知的关于存在的知识,由此冲击了既成的知识系统:

特定历史事件可能发生于当下(或发生于一个鲜活的群体之经验中),但事件的性质无法辨别,亦无法命名,它只表现为一种力与能的 “爆发”,并扰乱了系统的稳定性,迫使系统发生变化(变化的趋势、轨迹在其方向或轨迹启动或进入之前尚不可知),这种变化之结果、目的、计划只有在后来的时间里被识别、把握或回应。[5]62

事件在冲击系统稳定性的同时,也颠覆了传统的叙述话语与再现观念。为了再现现代主义事件,怀特援引了罗兰·巴尔特提出的“中间语态”(middle voice)和“不及物写作”(intransitive writing)概念。所谓不及物写作即“否认存在作者、文本、被书写之物、最终还有读者之间的距离”[14]71,写作本身成为领会和洞察事件的手段,如其亲身经历那样去完成一次书写行动,从而构筑自我与群体认同感;而不及物写作会产生一种“中立语态”,它意味着“书写者与语言之间的距离逐渐消解”[6]19,主体被建构为与写作同时产生,并受到写作行动的影响。海登·怀特将萨特的小说《恶心》视作对现代主义事件的一个典型再现案例。小说主人公罗冈丹不断游荡于日常生活中的琐屑细节中,他怀揣不安与痛苦审视自己的生活,希望领悟存在意义。他逐渐意识到,讲述一个事件,就是在平庸流俗的生活中开启一场冒险,然而他无法将事件讲述为一个具有开端与结尾的故事,我们所知的只是事件所发生的时刻。更为重要的是,语言只能“呈现”(Vorstellung)而非“再现”(Darstellung)事件,“呈现”意味着建构物代替了原初作为再现对象的事件,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所言:“正是那件事才是已经发生的事件的面貌,就其不是现在时而言,它在一种意义上不同于事件,它是对事件的反映,然而同时又取代事件,因为真实的事件根本不在那里,其本身变成了事件”[15]19。于是,罗冈丹的生活变成了语词与经验互相追逐的一场游戏,事件的涌现消解了主体融贯统一的经验,变成了碎片化、奇异性的瞬间体验。

总而言之,现代主义事件不论对叙述话语还是主体自身,都产生了颠覆性影响,它处于结构主义语言学所构建的能指—所指,以及由此引申出的真实与虚构、主体与客体、比喻义与字面义等二元对立之前,事件被溯源至前语言状态的经验:

现代主义所预见的东西不过是一种经验,它位于我们在任何形式的现实主义中都不得不划分出的那些对立概念(在行动者与承受者、主观性与客观性、如实性与比喻性、事实与虚构、历史与神话等等之间)所能够表达的经验之外(或在它之前)。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对立概念不能被用来表现某些真实存在的关系,它仅仅意味着,在某些对世界的经验之中,那些被两极对立的术语所指示的实体之间的关系可能并不是互相对立的。[14]73

怀特借现代主义事件重新思考叙述与事件的关系,在两个向度上超越了传统叙述话语:一方面,事件不仅是语言的叙述效果和指涉对象,更是先于叙述行动的原初经验,以语言框定事件可能遗漏更为重要的事件经验,为此怀特倡导对同一事件的“竞争性叙述”;另一方面,事件本体与对事件的叙述不再是所指与能指的二元对立,而且语言作为建构物,并不完全替代历史实体,毋宁说二者之间是水乳交融、不断延宕并等待实现的关系。特别是对极限事件而言,选择一种叙述话语意味着采用某种姿态介入其中,只有通过不断的主体参与,事件才有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实现自身。

四、事件的喻象阐释

海登·怀特进一步关心的是,不论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还是历史叙述的事件化,都是基于特定历史事件或事件性而言的,而事件之间的关系,也即事件间性问题却鲜有论及。如果事件因其对既有认知体系的超越而不落言筌、不可预期,是否会产生历史不可知论的悲观论调?事件的动、变本身,是否会成为某种历史宿命论的代言,以致重蹈形而上学覆辙?这些问题说明,对事件间性的研究不仅关系到历史理解与阐释,更涉及人类的生存、行动与希望,这本质上是一个伦理命题。

为解决上述问题,海登·怀特借鉴了文学理论中的“喻象阐释”来考察事件。喻象阐释是公元4世纪左右兴起的一种基督教解经方式,即通过回溯性方式,将两个或多个在时空中相距遥远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前者是后者的先兆或预表(figure),而后者是前者的完满与实现(fulfillment)。实现之事揭示出预表之事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暗示预表之事尚不完美,其意义只有在历史发展中才能得到完全显现。德国语文学者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指出,基督使徒保罗对犹太教的改造即是一种典型的喻象阐释:“保罗将犹太人对摩西重生于弥赛亚的信仰转化为一种喻象预言系统——重生的基督既实现又废除了先驱的功业”[16]51。海登·怀特将作为解经学的喻象阐释加以改造并运用于历史编纂中,使之成为一种解释事件意义、考察事件间性的批评方式。

喻象阐释首先将事件放入一种“预表—实现”的时间结构中加以考察:“后代人回溯性地建立与先前事件的联系,将其视作自身的过去—— 一种基于具体的现在被定义的过去”[12]90。这种时间观根本上不同于现代物理学意义上的线性时间,也与其他哲学家理解的时间概念有别,“实现”意味着时间总是基于当下回溯过去,先前事件的意义总是在此刻的实现中得以揭示并完善。怀特吸收借鉴了保罗·利科的叙述理论,从中寻找到与“预表—实现”相似的时间结构。利科认为叙述指向人类的三层时间经验,即 “内时间性”(within-timeness)、“历史性”(historicality)和“深层时间性”(deep temporality)。内时间性是已经进入叙述结构,但与日常生活中的物理刻度时间相近的线性时间;历史性指“以过去为重心,更重要的是在重复的工作中恢复出生与死亡之间的张力”,而深层时间性是海德格尔存在论意义上“将来、过去和现在的多元统一体”[17]170-171。深层时间性既包含回溯过去的倾向,又隐含对未来事件的期待,它体现出人对自身时间性存在的领悟。不论是“预表—实现”还是利科所谓的“深层时间性”,都无法被视为客观知识,也不能还原为单一或特定种类的历史结构:

特定的历史事件进程可被描绘为一种代表性模式,如线性、环形、原地震荡或碎片化模型,上述这类观点是过度简化的谬论;而倘若使用上述多种模型阐释事件,则会招致混乱。每一位遵循历史学游戏规则的史学家都深知,这些模型均不足以描述世界历史进程,遑论对其进行阐释了。[11]6

怀特强调,事件是一种我们共同参与、体验并完成的生存行动。例如意大利文艺复兴和古希腊—拉丁文化之间没有任何必然联系,二者的回溯性关系完全是历史群体的决定,他们是站在完成的时刻去“选择”并“实现”古典文化,而非因循守旧继承传统。同样,在托克维尔笔下,法国大革命也是新教改革的“实现”。选择一种话语模式既是主体对历史的一次重新塑造,又是对未来生存的一次崭新谋划:“如果现有文化所提供的模式不能满足他们的合法需求与愿望,他们就会离开自身的历史文化,并通过选择一个不同的过去来创造另一种文化,这就是一次文化革命。”[18]4

喻象阐释还揭示了事件背后具有的创伤记忆。1990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举办了“纳粹与‘最终解决——探寻再现之极限”研讨会,一些猶太裔学者在会上公开批判怀特的叙述理论,强调大屠杀造成的创伤记忆无法以任何语言形式再现,这引发了怀特对事件与创伤的深入思考。怀特指出,弗洛伊德在言及创伤事件时,揭示了“记忆”与“遗忘”两种相反的心理机制,这与喻象阐释的“预表—实现”结构是一致的。记忆是对创伤的“强制性重复”(repetition-compulsion),原初创伤其实并未完全被主体所体验,而是潜伏起来,只有在后来的事件中,其意义才得以被完全揭示。遗忘则是一种“防御性反应”(defensive reaction),它旨在压抑、遗忘任何关于创伤的事情,从而避免争端[19]66。怀特将极端事件的创伤普遍化为一种对事件的生存论情绪:我们对当下之事既抱有求知的欲望,又同时伴有恐惧、混沌、忧郁等情绪,因为当下事件的意义、趋势不可预测,其造成的独异性体验亦难以言说,只有在未来的事件中方得以昭示,正如创伤批评代表人物凯茜·卡鲁斯(Cathy Caruth)所言,“这里的拒绝行为不是对过去之事的否认,而是获取尚未被添加进‘叙述性记忆形式的知识的一种方式”[20]174。

喻象阐释可以视作保罗·利科与海登·怀特长期思想对话的产物。怀特提炼出利科叙述理论中的时间结构,为事件以及历史叙述增添了阐释学与生存论维度。怀特认为叙述“采用的方式正好与人类行动者通过其行为,从他们继承下来的作为其过去的世界中塑造有特色的历史生活形式的方式相同”[4]239,这即是说,叙述与作为人类生存行动的事件之间具有内在共通结构,叙述成为人类保存时间经验、把握世界并与它者建立沟通的意向性活动。在此基础之上,怀特借喻象阐释着力探讨先前事件、当下事件与未来可能发生事件的关系。人的历史性存在与对自由意志的运用,使得事件本身承载着生存使命,这是一个选择历史并实现自身的庄严过程,并不是单纯的文本游戏。另一方面,怀特拒绝将事件还原成任何形式的抽象结构,他所坚持的是事件之间的“喻象因果论”,意义、价值建立于对未来事件的期待与“实现”之上,这多少体现出怀特事件论隐含的弥赛亚情结。

结论

海登·怀特是一位受过专业化史学训练的学者,他所提出或援引的事件理论,多是为解决历史书写实践中的具体问题,因而具有很强的现实导向与伦理关怀。总体来看,怀特的事件思想经历了从文本到主体,从认知到伦理,从理论到现实的转向。通过区分事实与事件,将其分别视作史学文本的客观性依据和文本的叙述效果,怀特一定程度上调和了历史客观性与泛文本主义的对立问题。在此之后,怀特提出“现代主义事件”与喻象阐释,专门聚焦纳粹屠杀、现代战争、自然灾害等严肃问题,强调现代主义事件不仅体现出文学风格与现实主义观念的嬗变,更蕴含历史经验、记忆、情感等超文本要素。海登·怀特的事件思想是对西方历史学“语言论转向”的一次自觉反思。历史学的对象本是生生不息的经验性事件,语言论转向固然令史学研究别开生面,但一味沉溺于文本与话语分析,既可能遮蔽诸如个体情感、记忆、经验、创伤等更为复杂深刻的问题,又难免将事件阈限于文本的条条框框,甚至隐含着过度抽象、重蹈形而上学覆辙之风险。

与此同时也应看到,海登·怀特并形成系统性的事件理论,其事件思想与其他欧陆思想家相比并不激进,也不算新潮。归根结底,怀特事件论是在叙述形式中运作的,这种叙述理论建基于英美分析哲学传统,特别是其80年代出版的《形式的内容》,基本上承续了阿瑟·丹图在《叙述与认识》中开创的“分析的历史哲学”路径,依然聚焦于历史叙述的句法、指称、意义等问题。尽管怀特后期着力探索历史叙述的生存论与诠释学意涵,强调超越叙述话语的经验之维,但他的理论基石依然是史学与文学共同的虚构本质,这种虚构恰恰由语言建立,对于大部分历史事件而言,传统的叙述话语依然是合宜的。怀特并未将事件放入语言本身结构中加以探讨,自然也未能消解能指与所指的二元对立,从而在根本上动摇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基础。在当前后现代主义思潮逐渐褪热、语言学转向已成明日黄花之时,进一步阐发历史叙述的事件转向,在事件思想中汲取适宜历史研究的理论资源,应是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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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海登·怀特.内容与形式: 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M]. 董立河,译. 北京: 文津出版社,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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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金辉]

Hayden White and the “Event Turn” of Historical Narration

HE Jia-nian

Abstract: Following the linguistic turn, narrativist historical theory is ushering in an “event turn”, emphasising the instability of generation and flux in historical narration, and refuting the theory of text under structuralism. Hayden White is one of the notable cases. Whites event theory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research paths: the ontology of the event and the eventness of the event. The former, by distinguishing facts from events, assigning them to the realm of the real-statement and the text-narration respectively, has to some extent alleviated the debate between pan-textualism and historical objectivity theorists. The latter emphasises the subvers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the modernist event over the traditional representation discourse, and illustrates the “prefiguration - implementation” interrelationship of events through 'figural interpretation, restoring events from a textual issue to a hermeneutical and existential one, thus giving reality and ethical concern to the idea of events. However, White does not examine narration and the relationship of narr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structure itself, which also limits the further development of his event theory. Examining Whites thought on event help us grasping the deep logic of his theoretical turn, meanwhile opens up a new horizon for the popular theories of event.

Key words: Hayden White  historical narrative  event  modernist event  figural interpre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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