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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韦利对中国《诗经》的文化误读与误译

2023-03-11曾素英EricPoirier岳巧云

关键词:文化身份韦利阿瑟

曾素英 Eric Poirier 岳巧云

摘 要: 阿瑟·韦利(Arthur Waley)被公认为英国20世纪最伟大的汉学家。他出生于英国却有着犹太血统,这使得他具备东西方双重文化身份;他是英国经典主义者,在语言和文学方面尤具天赋;他在剑桥大学学习和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经历使得他与中国文化结缘并为中国文化在西方世界的传播做出了贡献。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是,阿瑟·韦利对中国古典詩歌绘画的翻译兴趣及其精通多种语言和文化的翻译素养、面向大众读者的翻译目的和以自由体诗传译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策略,使得他有关中国古典文学与艺术的译作在西方广泛传播。通过分析阿瑟·韦利的文化身份和翻译思想对《诗经》翻译的影响,从中国民俗文化、农耕文化、宗教文化以及伦理道德文化几个方面分析了阿瑟·韦利对中国《诗经》进行文化解读时存在的误区,指出其文化误读误译不利于中国文化的正确传播——跨文化典籍翻译必须做到精准理解和传达对象国家和民族的语言文化,否则,其传译成果可能出现“文化失真”。

关键词: 阿瑟·韦利; 《诗经》; 文化身份; 翻译思想; 文化解读

中图分类号: G122; G125; H315.9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3.06.018

阿瑟·韦利(Arthur Waley)被公认为是英国20世纪最伟大的汉学家。这个曾经被《泰晤士报》称为“远东文学文化的杰出翻译家”(The Times,1966),在译介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方面成就斐然。他把毕生精力贡献给了东方文化研究,“一生共翻译中、日文化著作四十余部,撰写文章一百六十余篇”[1]。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的译介促使中国文化进入西方普通读者的视野并融入了西方世界,深深地影响了西方汉学界。他的影响得到了学术界的重视,一些中外学者纷纷撰文对其进行研究。在中国知网搜索主题词“阿瑟·韦利”,搜索结果显示知网数据库共收录81篇中文学术期刊文章,其中,50篇学位论文、少量会议论文以及12篇外文学术期刊文章。阿瑟·韦利对中国文化的解读和译介工作及其成果已成为中西文化思想交流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文化对外传播已成为国家文化发展战略之际的今天,对阿瑟·韦利东方文化传播成就的进一步研究,其必要性更加突显。本文意在通过对阿瑟·韦利文化身份的解读,分析其文化身份对《诗经》传译的影响,揭示其文化身份与《诗经》翻译之间的关系,同时指出其文化解读中存在的误区,典籍翻译必须具备跨文化思维,否则,典籍翻译可能出现“文化失真”。

一、 阿瑟·韦利其人及其文化身份

阿瑟·韦利出生于英国,是英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诗人。韦利自幼学习古典文学,聪颖过人,在语言和文学方面尤具天赋,他精通汉语、满文、蒙文、梵文、西班牙语,其在中国思想史、中国绘画史和中国文学等研究领域均享有盛名。他的一生虽然从未踏入中国的大地,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中国迷”和“中国通”。从他的著述可以看出,汉学是他一生中倾注心血最多的领域。作为英国古典主义者,韦利对中国古典诗歌翻译自始至终情有独钟。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成就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力。1953年,韦利荣获“女王诗歌金奖”。他不仅译介了大量中国古代诗歌与典籍,如《汉诗一百七十首》(1918)《道德经》(1934)、)《诗经》(1937)、《论语》(1938)等,还翻译了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1942),1939年还为英译《金瓶梅》撰写导言。他为中国古代著名诗人李白、白居易、袁枚等写了传记,著有《诗人李白》《白居易的生平与时代》《18世纪中国诗人袁枚传》。除了文学方面的成就,他对中国绘画也颇有研究,完成了《中国画研究概论》等,他还对中国历史和宗教进行了阐述,著有《禅宗及其与艺术的关系》《真实唐三藏及其他》。阿瑟·韦利在东方文学翻译与传播领域的成就塑造了他的卓越文化传播者形象,奠定了他作为优秀汉学家的地位。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成就了韦利一生的文化成就呢?答案可从他的家庭出身、教育背景以及职业生涯中去寻找——作为具有犹太血统的英国人,他在英国被视为外来者;他的语言能力和文学功底受益于他所接受的良好教育;他的工作经历为他在译介东方文学、传播东方文化这一领域取得的突出成就提供了宝贵机会。

阿瑟·韦利出生于英国坦布里奇韦尔斯,原名阿瑟·大卫·施洛斯(Arthur David Schloss)。18世纪早中期,一批犹太商人、雕刻匠、作家和大律师来到英国定居。施洛斯(Schloss)家族是其中的一支。韦利的父亲大卫·弗雷德里克·施洛斯就是跟随着这批人进入英国的。然而,犹太人作为外来人口,在西方世界一直受到排斥和反对,被视为外来者,“特别是20世纪的欧洲,反犹成风”[1]。由于反犹太主义的盛行,1914年10月,韦利的母亲将带有明显德语标志的“施洛斯”(Schloss)改为姓氏“韦利”(Waley)。从韦利家改名一事来看,“外来者”的身份对其成长的负面影响可见一斑。韦利的犹太人身份对他的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人们对韦利的印象是严肃认真、沉默寡言[1],他的性格和职业生涯都受其犹太身份影响。他后来能够成为东方学者与他的犹太人身份是分不开的[2]。犹太人在英国国内被视为异类,在英国以外却被认为是英国人。他们的特殊身份让他们经常被当作东西方的调和者和欧洲人通往东方的使者。韦利虽是英国人,但被视为“外来者”,而东方文化被西方人视为“外来文化”,他在英国的“外来者”身份使得他对东方文化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和独到的领悟;他的特殊身份让他更能体察到身在其中的人都难以顾及和体悟到的东方文化,并将这些内容带入到西方读者的视野。

韦利良好的教育背景赋予了他广博深奥的学识和罕见的文学洞察力。他早年在著名的拉格比公学(Rugby)学习,后来又到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接受教育,这样的教育经历激发了他对经典研究的兴趣和能力,对他日后成为东方学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韦利在拉格比公学学习经典学课程,包括拉丁文、希腊文、英语、法语、经文、历史、地理以及数学。早期的学校教育不仅激发了他对语言、文学和翻译等领域的兴趣,也为他今后所从事的工作积累了相关的知识和能力。韦利十八岁时,升入剑桥国王学院并遇到一群优秀的同学和一批德高望重的教授。因此,他得到更多的学习机会,开启了更专业的学习,如一些希腊文散文、拉丁文散文、诗歌互译等。这些学习和研究提升了他对古代外国文学的欣赏能力。通过这些严格的训练,他在语言方面的兴趣和天赋得以充分施展,他能用多种语言如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流利地进行口头交流和阅读,且熟练掌握了希伯来语、希腊语、拉丁语以及梵文。韦利在剑桥国王学院获得的在语言学、经典研究以及翻译方面的全面训练,为他日后自学中文和日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剑桥的成长和收获,知识积累和学术成就只是一方面,另外,加入剑桥费边社的经历对他的影响不容忽视。剑桥费边社,致力于改变现有的世界,经常组织各种诗学聚会。韦利也可能受其父影响,因为他父亲就是费边社的一员。

剑桥毕业后,韦利开始在大英博物馆的东方印刷及绘画部工作,负责编排和描述中国绘画作品。工作过程中,他受到他的同事劳伦斯·宾扬的影响和熏陶,对东方诗歌和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开始自学汉语和日语,开启了他的东方文学翻译与研究生涯。在大英博物馆工作期间,韦利发表了大量的译著、文章、选集及书评。大英博物馆不仅为他的东方研究提供了理想的工作环境,也为他的研究打开了一扇大门。他不仅可以利用丰富的馆藏资源;还可以结识来自各地的学者,通过与他们交流,韦利得到了很多启发;更为重要的是,他与同事宾扬兴趣相投,两人可以经常切磋和交流东方文化研究的相关问题。1929年,韦利从大英博物馆退休后,专注于中国文学的翻译,先后翻译了《道德经》《诗经》《论语》等中国经典作品,还对中国诗人李白、白居易、袁枚以及他们的诗歌进行了译介。阿瑟·韦利独特的家庭出身和成长环境反映在他对待东方文化平等开放的态度中。他对中国经典文化具有独特的眼光和透彻的理解,译介方法独树一帜,为东方的意识形态、哲学观念、宗教信仰和文学艺术的传播和译介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二、 阿瑟·韦利的翻译思想及其《诗经》的译作风格

韦利的文化身份造就了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探索,他的译作在西方世界的传播效果和受欢迎程度可以追溯到他的翻译思想或者说翻译理论——对于诗歌翻译,他有非常独到的见解。韦利一般在他的译作序言或者附录里对他的翻译思想进行述评和说明,除此以外,在一些书评和关于翻译的记录和文章里也可以找到他对诗歌翻译理论的见解。根据陈惠对韦利翻译思想的研究[3],我们可以从翻译兴趣、翻译素养、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等几个方面对其进行剖析。

一是译者的个人兴趣和艺术修养会影响其对翻译文本的选择。韦利从小酷爱语言和文学,尤其是文学经典。他对翻译文本的选择有其特有的偏好。他对中国文化经典的译作涉及诗歌、诸子散文、小说、哲学、历史等,但他最专注的还是中国诗歌。韦利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经历,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汉语和汉语文化并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本身是一个诗人,他对诗歌的兴趣和敏感促使他去发现中国诗歌与欧洲诗歌的不同:相比欧洲诗歌的抽象和说理,中国诗歌显得更具体生动。他发现中国唐代之前的诗歌题材贴近大众生活,表现了古代朴实自然的民风,韦利喜欢这种题材的诗歌,如《诗经》就是一部描写周朝子民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诗歌总集,其句子朗朗上口,语言朴实。中国诗歌从唐代开始,风格突变,口语化的风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诗歌表达用典频繁,尤其是晚唐诗歌显得隐晦伤感。韦利不喜欢这样晦涩难懂的诗歌,他倾向于通俗易懂的译诗,读者无需借助典故和注释就能理解欣赏。因此,他翻译的唐代之后的作品很少。但他对唐代的诗人白居易和清代的诗人袁枚却颇有研究,因为这两位诗人的诗歌风格和人生态度方面能引起他的共鸣。韦利对翻译文本的选择体现了他独特的审美情趣、艺术修养以及诗学见解。

二是译者的翻译素养决定了其译作的质量。韦利认为精通外语是译者最根本的素质,但仅仅精通语言对胜任译者工作还是远远不够的,正如韦利所说的,“译者的真正工作始于美学研究”[3]。可见,译者的艺术审美和鉴赏能力是译者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韦利的语言天赋、教育背景、工作经历以及他的文学圈往来,使得他成长为一个文学功底深厚、艺术修养和艺术鉴赏力高超的翻译家。他还认为译者的能力可以通过实践得到训练和提高,他在剑桥大学接受的古典文学和翻译训练为他后来的翻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在《论翻译》一文中提到,翻译不仅要再现原作的意义,更要再现原作的风格和情感,为了达到这个标准,他曾无数次长时间面对翻译文本反复推敲用词,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原作的内容和风采。由此可见韦利对自己热爱的事业兢兢业业和一丝不苟的态度及其专业精神和职业责任感。他的突出成就无疑可以归因于他的语言天赋和扎实的文学素养,但他在翻译实践中的孜孜不倦与精益求精精神也是一大不容忽视的原因。另外,他认为译者应该广泛涉猎百科知识,选取能唤起自己兴趣的文本,因为兴趣是最好的动力,这种动力会驱使他用母语去翻译和创作译作。只有这样,译者才会与原作里面的人物同悲共欢,感同身受,引起共鸣。这种共鸣才能激发他强烈的翻译欲望。

三是译者的翻译目的或者说目标读者,是译者需要考虑的重要问题之一。心中有读者,才能有的放矢,译作才能适合和满足目标读者的需要,得到其认可和接受,从而有效传播异域的优秀文化。韦利在很多译作的序言里都提到他的翻译目的。1916年,他自费出版《中国诗选》,在谈及翻译目的时,他说只是想和朋友分享他读汉诗的快乐[3]。他在自己译著的序言中多次提到他的目标读者就是大众读者、普通读者。他在《汉诗一百七十首》(1918)的序言里也声明他作序专为普通读者。译作《道德经》和《论语》的序言中也都强调了他的译作不是为少数专家而作,而是进行“人类学探索”,为那些普通大众,为所有人而作。尽管这些著作的学术性很强,他也不愿意因为学术性而忽略普通读者的需求,译作能被普通读者喜闻乐见才是他翻译的目的。冀爱莲的研究也指出,阿瑟·韦利的典籍翻译的宗旨为大众化的审美诉求,展示经典的人类学和历史学[4]。由此可见,韦利的目标读者是广大普通大众。鉴于他的翻译目的,他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最贴近原文的形式把他所喜爱的中国古典诗歌带入西方普通读者的视野,便于他们理解和接受中国古典文化。

四是译者采取何种翻译策略取决于译者的翻译目的或者目标读者。韦利的目标读者是普通大众。因此,他选择翻译策略的宗旨是获得大众的接受与认可。冀爱莲指出[4],这种大众化的翻译策略不仅对“传统汉学精英化的学术意识”是一种反驳,也与20世纪上半叶英国文学的现代化走向吻合。从某种意义上,他的翻译作品能成为英国文学发展重要的组成部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翻译策略的选择。韦利认为直译是翻译中国诗的最佳方法,直译才能准确传达原诗的意义和情感。陈惠认为[3],韋利所持的直译原则并非字面意义的转化,而是诗歌意象的传达。押韵和节奏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灵魂,英译时是否用韵一直困扰着诸多翻译家,也是他们争论的焦点之一。对此,韦利提倡并践行以无韵的自由体来翻译中国诗歌。韦利认为,由于汉英语言文字语音的差别,英语韵脚要少很多,翻译中国古诗时就算用韵,也很难再现原诗的押韵效果,反而会因此带来一些限制,削弱语言的活力,影响译文的忠实性。而自由体译诗虽然没有固定的韵律,但讲究语言的自然节奏,译者可以选择合适的词句,满足原诗的情感表达需要,因为自由诗具有表达弹性,诗人所描述的事物和诗人的情感能够更好地呈现。韦利翻译的诗歌大多不押韵,但节奏感很强。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其反映了周朝约五百年的社会面貌。阿瑟·韦利虽然不是第一个将其译介到西方的汉学家,但在《诗经》翻译成就上,是当之无愧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影响不亚于其他著名汉学家如理雅各和詹宁斯,其译本自1937年出版经历近90年的传播历程以来,对西方文化和世界文化产生了持续和深远的影响。他对《诗经》中诗歌的主题进行全方位的剖析和归类,这是一种创新,这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从译诗的方式和风格来看,阿瑟·韦利英译版《诗经》放弃了传统英语诗歌的格律和押韵方式,而采用英语的自然节奏,也有学者称之为“跃动节奏”[5],他用自创的自由诗体翻译中国古诗,此举广为世人所称许。尽管他译的诗歌不押韵,但是他的诗歌不仅节奏自然生动,而且展现了语言的能动性。这也反映了阿瑟·韦利“不可能重现原作的韵律效果”[6],也不可能因为保留诗歌的韵律而放弃诗歌的意义的古诗翻译观。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其读者真正理解《诗经》这部反映古代中国社会面貌的经典之作,切身感受到东方智慧的历史和文化底蕴。从某种程度上讲,阿瑟·韦利在《诗经》翻译中对韵律的处理,不仅表现了他对中国语言和文化的理解程度,也表现了他真正为西方读者着想的态度和理念——采取直译方法,语言通顺易懂是文学翻译中的重中之重,也是外国文学的可读性和感染力所在。其次,从译诗的内容和角度来看,阿瑟·韦利打破《诗经》风、雅、颂的顺序,按诗歌的内容和主题重新编排,分为17个类别。同时,他的译本删除了《诗经》原作一部分诗歌,原书收录305首詩歌,译作删除了15首,他认为“这些诗都是对政治的哀叹,与其它诗歌相比,显得枯燥乏味”[6]。在他看来,他认为他所删除的15首诗歌的内容对西方读者不具有吸引力,没有必要翻译,也没有多少价值。他的文化身份对他的汉学研究与翻译的影响在他的《诗经》翻译中也如影随形。韦利从文化的角度对《诗经》进行译介,与在他之前的汉学家的译作相比,这是《诗经》译介史上具有开拓意义的创新。

三、  阿瑟·韦利对《诗经》的文化误读和误译

因受其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工作环境影响,阿瑟·韦利的《诗经》翻译对中国人以及中国传统文化都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心理,而这种矛盾心理使其对中国文学的理解在认识上产生了局限。阿瑟·韦利自身的文化立场导致他在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文化过程中表现出冲突与融合心理[7]。朱会云指出[8],韦利在翻译《诗经》的过程中,从字词出发,追本溯源,对《诗经》中蕴含的中国文化进行探索和分析。然而,在英汉两种不同语言和文化冲突和融合的背景下,我们有必要从跨文化研究的角度对阿瑟·韦利的汉学翻译作品《诗经》及其文化解读进行重新审视。石利兰认为“两个不同的民族,其历史文化必有差异”[9]。“然而,韦利过度强调各民族文化的相通性,加之译者个人的文化背景和意识形态,在英译中采用民俗学解读《诗经》,难免对中国文化产生误解和误译。朱会云提出,在译介的过程中,韦利也提倡诗歌的内容不能过度依附于经学研究,然而他并没有完全避免“经学解经”[8],而是在探索诗歌文化内涵的过程中,以经学为参照和背景,从现实的角度探索诗歌深层的文化意义。韦利对早期的中国文化与欧洲文化进行了横向对比,因此,他所译介的中国古诗词,一方面有利于文化共同体的建构,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给中国文化带来误读误译[8]。本文以程俊英《诗经》注释本为参考[10],从以下几个方面探讨韦利对中国文化的解读。

(一) 阿瑟·韦利对《诗经》中民俗文化的误读误译

《诗经》中有很多反映民风民俗的诗,“其中仅爱情诗与婚姻诗的数量就高达116篇,如果把歌舞、祭祀、祈祷等类的诗篇也算在此类,则多达172篇,接近诗篇总数的60%”[11]。韦利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把这些诗篇纳入了民俗文化范畴,作了相应的翻译与介绍。如《国风·邶风·燕燕》: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Our lady that goes home,Far we escort beyond the fields.Gaze after her,

cannot see her,And our tears flow like rain.

Our lady that goes home,Far we go with her.Gaze after her,cannot see her,

And standing here weeping.

Our lady that goes home,Far we lead toward the South.Gaze after her,

cannot see her,Sad are our hearts indeed.

《燕燕》是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诗,王士禛在《带经堂诗话》中称之为“万古送别之祖”,也是《诗经》中非常优美的抒情篇章,宋代许顗称其艺术感染力“真可以泣鬼神!”。关于诗中主人公的送与被送,历来众说纷纭,如《毛诗序》曰:“《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烈女传·母仪篇》认为是卫定姜之子死后,定姜送其子妇归国的诗。其中,《毛诗序》的说法影响至今。其实,“送归妾”的说法,与《史记·卫世家》所记载的史实不尽相符,也有违古代妻妾尊卑之礼。宋代王质在《诗总闻》中提出质疑,并认为是“兄送妹出嫁”。清代崔述《读风偶识》认为该诗有惜别之意,但无悲痛之情。“之子于归”,可能是卫女嫁于南国,其兄送之之诗。根据文化人类学的考察,“血浓于水”,血亲关系在上古民族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华夏先民尤其重视血缘根基,所谓血亲重于姻亲,天伦先于人伦。因此,《燕燕》的惜别之情,出现在妻妾之间似乎不太可能,那么,出现在兄妹或姐弟之间是完全可信的。按《诗经》注释,“于归”在整本诗中皆取“女子出嫁”之意,兄长送嫁之解更为合理。韦利把它理解为古代一女子在丈夫死后,回娘家的故事。他把“归”译为“go home”,显然,韦利的解读不符合当时的历史和社会背景。

(二) 阿瑟·韦利对《诗经》中农耕文化的误读误译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其历史源远流长。《七月》是《诗经》中的最著名的一首农事诗,以叙事为主,在叙事中写景抒情,为西周初年豳地(在今陕西栒邑县、邠县一带)的奴隶所作。通过诗中人物娓娓动听的叙述,生动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的生活图景、劳动场面和各式人物面貌,也反映了农民与统治阶级的相互关系,向世人展示了一幅古代奴隶社会阶级压迫的图画:奴隶们全年无休地劳动,最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们似乎看见听见被压迫的奴隶在述说着自己的生活困境,倾诉着血泪斑斑的历史,揭露了奴隶主的残酷手段和罪恶行径。这些奴隶们迫于奴隶主的淫威,除了给奴隶主干所有农活,还得给他们提供办酒祈祷祝寿等各种服务。韦利在《诗经》传译上,过度强调各民族在文化上的相通性,因此出现了一些文化上的误读和误译。如《国风·豳风·七月》: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In the eighth month we dry dates,In the tenth month we take the rice.

To make with it the spring wine,So that we may be granted long life.

参考程俊英的注释,此处应理解为八月枣子丰收,十月稻米成熟,用米和枣酿成酒,祈祷老爷(奴隶主)长寿。“眉寿”指的是“长寿”,古人认为眉毛长的人寿命长。这首诗是以农民的眼光写农民的生活,韦利用了一个被动句,把它译成“So that we may be granted long life.”即農民为自己祈祷长寿,而不是为奴隶主祝寿。这显然是不符合原诗的主题和当时的社会面貌。这首诗还有一处明显的理解偏差: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A girls heart is sick and sad,Till with her lord she can go home.

根据程俊英[10]265的注释,此句诗歌反映了封建贵族为所欲为,强抢民女的社会风气。女子心里感到悲伤,因为她们害怕被贵族强行抢走,沦为他们的妻妾。此处“同归”,韦利同样理解为“一起回家”,他忽略了古汉语和现代汉语里汉字的意思有所区别,他的理解完全脱离了诗歌的文化背景和历史事实,从而导致误解误译。

(三) 阿瑟·韦利对《诗经》中宗教文化的误读误译

《诗经》中的有些诗是中国古代人民当时的精神状态和对世界的认知水平的写照,从中可以发现早期民间的一些巫术和原始宗教的影子。韦利把此类反映中华民族对祖先崇拜的宗教理念的诗歌归类为祭祀诗。如《小雅·谷风之什·楚茨》,这是周王祭祖祀神的乐歌,记载了古代祭祀活动全过程,它为古代文化,尤其是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价值。人类早期的祭祖活动的真实情景和特有风貌在此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中写到的“皇尸”,“尸”是用同姓或异姓的卿大夫,扮成祖先神灵化身的人,他代表神接受祭享并传达神意,赐福保佑行祭者。如“祭祀诗”《楚茨》:

我仓既盈,我庾维亿。

以为酒食,以享以祀。

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

或剥或亨,或肆或将。

祝祭于祊,祀事孔明。

先祖是皇,神保是飨。

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For our stacks were in their millions,

To make wine and food,To make offering,to make prayer-offering,

That we may have peace,that we may haveease,

That every blessing may be vouchsafed.In due order,treading cautiously,

We purify your oxen and sheep.

We carry out the rice-offering,the harvest offering,

Now baking,now boiling,Now setting out and arranging,

Praying and sacrificing at the gate.Very hallowed was this service of offering;

Very mighty the forefathers.The Spirits and Protectors have accepted;

The pious descendant shall have happiness,

They will reward him with great blessings,With span of years unending.

韦利关于祭祀活动的描写是比较符合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的:粮食堆满了粮仓,酿成酒,做成饭,献神祭祖、祈求福赐。人们步履整齐严肃,仪态仪表端庄,牛羊洗净烹熟,摆放整齐,献给神灵享用。祖宗神灵享用祭品,并赐福保佑子孙后代。关于祭祀活动的目的,韦利的解读也是比较正确的,人们通过祭祀祈福消灾,足以看出中华民族对人鬼的崇拜由来已久。

(四) 阿瑟·韦利对《诗经》中伦理道德的误读误译

韦利《诗经》译本还有一类道德诗。李玉良指出[11],韦利关于这部分的文化解读和探索,大多数都是有意义的。《诗经》里的伦理道德,是儒家伦理思想的重要来源,但韦利认为《诗经》中的道德诗只是周人关于人神关系以及亲情和友情等伦理观念的记载,这些伦理观念是周代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产物。礼,最初指祭神的器物和仪式,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诗经》中记载的西周时期的礼仪有祭祀礼、婚礼和宴饮礼。就宴饮诗来说,其内容包括宴饮的礼节、主人的热情好客、主客和谐友爱等。宴饮诗虽然是一种礼,更是一种道德。通过宴饮,可见古人之道德风范,如饮酒有度是一种德,而醉酒是失德,《小雅·甫田之什·宾之初筵》:

既醉而出,并受其福。

醉而不出,是谓伐德。

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If when they got drunk,they went out.

They would receive their blessing like the rest.

But if they get drunk and stay,

The power of the feat is spoilt

Drinking wine is very lucky,

Provided it is done with decency.

禮与仪组成“礼仪”,即行礼之仪式。《楚茨》:“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意思是,礼仪要有法度,言笑要有规矩。诗人痛恨“无礼”“无仪”,骂他们连耗子都不如,《相鼠》表达了底层劳动人民对统治阶级用虚伪礼节欺骗人民、口喊仁义道德,实际却寡廉鲜耻的丑恶行径深恶痛绝。诗人把他们比作老鼠,辛辣讽刺他们的无礼,认为这些人面兽心的人不该活在世上,应该早点死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Look at the rat; he has a skin.A man without dignity,

A man without dignity,What is he doing,that he does not die?

Look at the rat; he has teeth.A man without poise,

A man without poise,What is he waiting for,that he does not die?

Look at the rat; he has limbs.A man without manners,

A man withoutmanners,Had best quickly die.

《燕燕》中有“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女子温柔且和顺,善良又谨慎”。《抑》中有“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其意思是谦恭温和是善德的根基。“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威仪”与“德”相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必有端庄肃穆之仪表。韦利认为,《诗经》里原始伦理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自然而朴素的产物。这些道德仅仅是原始的社会规约,代表周朝的伦理形式,离儒家道德概念还有相当的距离。他以独到的视角对《诗经》伦理道德的理解值得肯定和借鉴。

四、 结 语

韦利译本自1937年出版以来,多次改版,这恰恰说明了他的译作非常成功,很受西方读者的喜爱。笔者检索Worldcat数据库①,发现共有783家图书馆收藏韦利的《诗经》版本,另外,通过亚马逊网站查询一般读者对所购书籍的评分和评价,韦利的版本②得到读者的评分多达118次,其中五星评价占77%,四星占14%,平均分为4.6,留言为21次。这些数据均说明了韦利的《诗经》英译本在海外的传播之广和受欢迎程度之高。韦利的《诗经》译本是《诗经》英译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其对《诗经》翻译研究及经学发展具有启发意义。值得指出的是,韦利虽然是个“中国通”,但其文化身份仍然不可避免地制约他对中国文化的解读,故很难真正做到客观全面。他的“经学解经”方式需要辩证看待,从某种程度上讲,其有利于丰富中国文化的内涵和文化共同体的创建,同时,“经学解经”带来的误读误译却不利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典籍英译一般要以学术性研究为根底,必须要有跨文化的思维,只有“文化传真”才能推动中国文化真正地走向世界。目前,中国文化“走出去”已提升到国家文化战略的高度。在中国文化对外传播过程中,为了达到平等交流的目的,我们更需要把握中国话语权,主动地将中国文化译介到西方去,对那些文化误读进行及时更正和重译。另外,只有建立有效的对话途径,才能真正从双向交流的层面对中国文化进行正确解读和定位,使中西文化在相互借鉴中彼此促进,并不断提高。

注释:

① 此处数据参见https://www.worldcat.org网站。

② 读者评分信息参见https://www.amazon.com/dp/0802134777#customerReviews,原文为英文,由笔者自译为中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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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文 格)

Cultural Misinterpretation in Arthur Waleys

The Book of Songs

ZENG Su-ying1, Eric Poirier2,YUE Qiao-yun3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Central Minzu University,Wuhan 430074,Hubei,China;

2.Language and Translation Department,Universite du Quebec a Trois-Rivieres,Quebec,Canada;

3.Library,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Wuhan 430070,Hubei,China)

Abstract:Arthur Waley was acknowledged as the most significant British sinologist in the 20th century.His keen interest in Chinese culture and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spreading of Chinese culture in western world originated in his dual cultural identity; his gift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d his education in Cambridge as well as his working experience in British Museum.Besides,his thoughts on Chinese ancient poetry translation,which includes his interest in Chinese poetry and painting,his mastery of a wide range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his target at common readers and his translating strategy attribute a lot to the popularity of his translated works.The influence of his culture identity and translation ideas on the transla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are analyzed.Cultural misinterpretation is an obstacle in the transmission of Chinese culture.Some cultural misunderstanding examples referring to Chinese folk customs,farming,religion and ethics are pointed out and analyzed,for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lassics must be a cross-cultural “fax”,otherwise,the original culture will not be transmitted as what it is.

Key words:Arthur Waley; the Book of Songs; cultural identity; translation thoughts;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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