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纽约客》中人物身份建构之变化

2023-02-26罗心怡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7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白先勇转变

[摘  要] 《纽约客》作为白先勇的代表性短篇集,生动而深刻地展现了中国人在异乡的生存境况,蕴含了作者在异国他乡对于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追寻。而在《纽约客》所收录的各个短篇小说中,對于人物身份的建构呈现出了一个由“文化零余者”到“世界公民”的转变,这从深层次来说,可以看作是人物心境由单纯地对故土家乡的“怀旧”到具有驱动型的新自我“重建”的一种流变,而这种转变的本质是作家写作心态与创作发展发生的重大变化。

[关键词] 白先勇  《纽约客》  身份建构  转变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27-04

白先勇的代表性小说集《纽约客》的书写始于20世纪60年代,其名是由美国知名文学杂志New Yorker的音译而得来的,同时也恰好与其另一部作品——《台北人》系列小说形成对仗。《纽约客》作为短篇小说集正式收录了六部短篇小说,其中《谪仙怨》和《谪仙记》为白先勇的早期作品,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此后白先勇在20世纪70至80年代间陆续发表了《骨灰》和《夜曲》,而Danny Boy和Tea for Two则创作于二十一世纪后。除此之外,同时期白先勇还创作了《芝加哥之死》《安乐乡的一日》《上摩天楼去》等类似主题的作品。仔细分析这些分属不同创作时期的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于人物身份的构建呈现出一种不断变化的趋势,这实质上也代表着不同时期下作者创作立场的变化。

一、从“文化零余者”到“世界公民”

与白先勇其他作品相似,对于人物内心文化身份认同的相关书写,是贯穿整部《纽约客》不变的母题。“文学不仅仅是个人想象的作用,不是孤立的,激动人心的奇想,而是生活方式的再现,某种心理的体现。”[1]《纽约客》中所展现的全部都是漂泊异乡的中国人在纽约这个国际大都会中的种种生存境况,对于这些生活在异质文化背景中的人物而言,原有文化身份与外部社会环境的不同会进一步导致时代与人物内心的断裂。对于书中所描写的这些生在中国而后来到美国的人们来说,西方的文化无法被顺畅地移植进他们自身原有的文化传统中,由此所产生的无法调和的矛盾使得他们对于民族身份的认同在焦虑和痛苦中不断进行着扬弃和重建。也就是说,他们成为无论在哪方都无法得到完全认可的、夹在民族传统文化和西方新兴文化罅隙间的“零余者”。

关于这种“边缘人”的书写,《纽约客》系列小说中最早也是最典型的一篇便是《芝加哥之死》。小说中的主人公吴汉魂作为一个出身普通的中国青年,只是凭借着对远方的向往和对文学梦想的追求,与相爱多年的恋人分手,抛下体弱多病的母亲,只身赴美求学,却在如愿拿到博士学位后因内心的封闭与苦闷而选择自杀。导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深重的抑郁与焦虑,这样的情感主要来自他所面对的中西两种文化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以及这种冲突带来的孤独感与无归属感。吴汉魂在芝加哥生活、学习多年,他的文学梦想最初也是在芝加哥诞生,但最后,芝加哥对他来讲却从文学梦想的发源地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地理名词”[2],他在这里迷失了自我,无法找到灵魂的本真。事实上,正是这种来自内部的中国传统与来自外界的西方文化在吴汉魂的思想中形成了矛盾的两极,他则是被挤压在两者之间无法喘息的个体:回归传统身份的本真,多年的努力和梦想便会付之一炬;顺从于西方文化,又会与自身原本的民族身份产生冲突,心灵无法获得安宁。既无法做到彻底的舍弃,也无法达成全然的皈依,他最终成为两种文化间的零余者与边缘人,只得放弃肉体的依附,在死亡中去寻求最终的解脱,以决绝又无奈的态度斩断与内外世界的一切联系。

在之后发表的两篇小说中,白先勇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文化零余者”对其身份认同的追寻。在《安乐乡的一日》中,依萍作为美国新一代移民,其性格中却依然保留着中国传统女性的性格特征,并且要求自己的女儿宝莉也像她一样“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中国女孩”[2]。然而,宝莉却违背了她的意愿,成长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这种与亲生骨肉之间所产生的巨大文化裂缝,带给依萍无情的打击,让她陷入绝望、疯狂的境地。《上摩天楼去》中也同样存在着这类矛盾,共同长大的亲密姐妹玫伦和玫宝,后来却因为文化上的差异与身份上的错位而渐行渐远,最终落得姐妹相见却已然形同陌路的凄凉境地。在上述作品中,宝莉和玫伦实际上是一种西方文化的具象化存在,而依萍与玫宝既无法融入其中,也无法回归到原有的传统文化中,便只能作为“文化零余者”而痛苦地存在。

《纽约客》系列的前期作品中人物所表现出的这种在异文化环境中的身份认同矛盾,实际上与作家本人在此时段中的具体心态密不可分,也和他个人的成长经历紧密相关。作者白先勇最初赴美留学时,因母亲刚刚过世而心境悲凉,初到美国,“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产生了所谓认同危机”[2],白先勇在之后的回忆文章中谈到这段时光,“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3]也正如他自己所说:“台北是我最熟悉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而是所有关于中国记忆的总和。”[2]他提到对“家”的记忆,但他也深知所谓的“家”对于现代人而言,其实更是一种已经逝去的时空回想与精神纪念,是难以寻回的,这种矛盾的撕裂感使得白先勇不由自主地落入了一种自我认知矛盾的怪圈,而这种矛盾也通过他对笔下人物的书写得到了进一步展现。

随着《纽约客》系列小说的持续创作,二十一世纪后的两篇小说Danny Boy与Tea for Two中却出现了真正的“纽约客”,这是指作品的主人公开始真正对纽约这座城市产生文化认同感,同时,作品所塑造的人物也不再是单一的中国人,而更多地出现了一些外国人物形象。Danny Boy中,主人公云哥作为一位小众性别群体成员,因与学生发生恋情而不被社会所容,无奈之下只得来到纽约,心死如灰的他放弃自我,不幸染上艾滋病。就在云哥心灰意冷决定了却残生之际,他却巧遇了另一位患者丹尼,并在照料他的过程中,收获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对丹尼的共情使云哥跨越了国族的界限,最终突破了欲念的束缚,生命与心灵再次得到净化,并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在一种神性的大爱中寻找到真正的生命价值与灵魂归属。

可以看出,这两部作品书写的内容已不再是单一的中国元素,明显有了世界的影子,这不仅体现在去中文化的小说名称和小说中外国人物形象的设定上,更体现在小说所涉及的题材——小众性别群体与疾病上。Danny Boy中云哥与丹尼的相互救赎,Tea for Two中“我”对安弟至死不渝的思念以及东尼与大伟最终选择共赴天国,无疑都说明了“爱无关性别种族”这一主题。同时,艾滋病也是当前整个人类社会所共同面对的难题,是需要人类打破性别、种族、国家与文化的隔阂来共同面对的灾难。在《纽约客》中白先勇早期创作的小说中,白先勇突出表现的是中西文化的不平等及异乡人在身份认同上的痛苦挣扎,塑造了夹在中西文化中的“零余者”形象;而在其后期创作的这两篇小说中,云哥与丹尼的相互拯救、众多异国同性伴侣的结合以及东尼和大卫家中中西结合的装饰风格,都表明其侧重展示的是中西两方族群与文化的融合以及责任命运的共担,其笔下的人物也实现了从“文化零余者”到“世界公民”的转变。而这一转变,实质上体现出的是白先勇对自身写作空间、创作维度的逐步深化与拓展。正如欧阳子评价所言:“在两半句话和几滴眼泪里,替芸芸众生担当着无限的忧苦。”[3]其中体现的,是白先勇愈发宽广的社会观察视野和愈发深重的人性悲悯之心。

二、从“怀旧”到“重构”

在白先勇的作品中,“怀旧”是一个十分常见的母题,而《纽约客》系列小说的前期作品,基本承袭了《台北人》的风格与主题,通过作品中人物的心理形态来表现“怀旧”:寻求安全感、寄托归属感、放大美好、追忆青春,而这也就导致了在时空错位的情形下,形成了身份确认上的非此非彼即此即彼[4]。《纽约客》中所收录的前两篇小说《谪仙记》与《谪仙怨》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李彤和黄凤仪都是由上海迁居台湾,又从台湾来到纽约,可以看作是那个时代中国留学生的代表。然而她们虽然身在美国,自身的活动社交圈子却还是跳不出原本的中国文化圈。《谪仙怨》中黄凤仪总是孤身一人,《谪仙记》中李彤的朋友及其伴侣也全部都是中国人,黄凤仪看到纽约近郊的花园别墅就会想起“上海霞飞路那幢法国房子”[5],李彤作为社交皇后,也只结交华裔男友。她们虽然身处纽约,却都倔强地抱持原有的文化身份,不愿意脱离周边的中国文化社交圈,实质上是为了给自己打造一种仍旧身处中国、身处上海的错觉。

和《台北人》中的人物对于大陆的“怀旧”有所不同,白先勇没有让李彤和黄凤仪像尹雪艳那样尽力保留过去的文化碎片,相反,作者为她们提供了一个融入西方文化的机会,李彤穿梭于广大的纽约社交圈,黄凤仪则“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十足的纽约客了,现在全世界无论什么地方,除了纽约,都未必住得惯”[5]。从原有文化身份的角度来看,她们是东西方文明结合的产物,但当她们真正落在西式文明的中心,所遭受的文化搏击与内心挣扎,却是不可估量的。《谪仙记》中提到李彤寄给友人的照片,照片上她“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5]而众人将李彤最终的死因归结于她交了外国男友还去欧洲旅行,又像极了一个不祥的文化隐喻:她尝试走出原有的中国文化圈,去和新兴的西方文化结合,可最終得到的结局却是死亡与毁灭,表现出中西文化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与无法逾越的鸿沟。而黄凤仪最终沦为纽约酒吧里男人们的性消费品,这种“东方女人”与“西方男人”的二元对立框架,显示出的是一种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征服,使小说具有了殖民文化的色彩[5]。这些在一定程度上都表明了白先勇在人物身份的构建上,对西方文化采取了一种不自觉的回避和抗拒态度,并且沉浸在对传统文化的“怀旧”中。

而在《纽约客》后期收录的作品中,这种对于中国及中国出走群体前世今生的怀旧与思考逐渐减少,与之相对的是Danny Boy与Tea for Two中多元语境的交织以及人物深层身份的重构。从文本叙述的主要内容来看,小说不再仅仅围绕单一的东西方文化冲突来展开,转而以小众性别群体和疾病为题材,浓缩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个移民群体的身影。对于这些群体而言,对于自身文化身份的追寻与认同仍是一个较为迫切的问题[6]。不同的是,在这期间,他们不再需要去通过反复“怀念”曾经所处的文化空间和民族环境来获得自身的文化身份认同,也不需要以一己之力直面异质文化的冲突与困境,过去对于他们仅仅是起点,纽约以及纽约所代表的新文化于他们而言,才是身份重构的开始。

Danny Boy中的云哥曾在逃离台湾前对友人倾诉说:“我必须斩断过去,在泯灭掉记忆的真空中,才能苟活下去。”[5]那个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与过去的自己做出最后的决断。随着艾滋病毒的不断入侵,云哥的生命也逐渐走到了尽头,但如果只是简单地结束生命,他的一生仍然是不完整的,因为他在生命的尽头依旧无法完成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与完善。所以在命运的驱使下,他遇见和自己有着共同经历的丹尼时,云哥“那早已烧成灰烬的残余生命”才又开始“闪闪冒出火苗来”[5]。他充斥着纠结挣扎、复杂悲惨的一生,终于在最后时刻在与丹尼的情感共振中完成了关键的跨越与升华:他的灵魂最初因恨而出走,最终却在生命的尽头,因爱而回归。

而Tea for Two中的人物构成更加复杂,其中所有的同性伴侣几乎都是东方与西方的结合,这种结合本身便是对原有自我身份的打破,并在这种身份的断裂中催生出新的自我身份。然而,在白先勇的叙述中,他一面将东尼和大伟的酒吧作为一个乌托邦呈现给读者,一面又残酷地指出,这样的世外桃源只是这个社会中限定场合下的限定存在,不具有持久性。千帆过尽后,纽约仍旧是一个矛盾而冷酷的存在:安弟与匪徒产生冲突后不幸遭遇车祸,“我”在悲伤与无力之中选择逃离现实,许多人的生命被席卷全城的艾滋夺走,留下诸多回忆的“欢乐吧”也成了一片废墟……酒吧主人的自杀将故事推向结局,作家展示给读者的是新大陆神话不断的破裂[6]。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相聚在纽约又被迫分离,这样的经历会赋予他们一种共有的断裂经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得以逐渐斩断与过去自我的联结,各个文化与族群间的差异也逐渐消弭,但能够在另一种情感层面上建立起全新且更加深刻的联系,从而实现了对过往自我的救赎与对未来深层身份的全新构建。

三、结语

《纽约客》作为一部系列小说集,从《谪仙记》到Tea for Two,白先勇所呈现出的,是在历史发展的洪流中,背负着迁徙使命的个人与族群艰辛的行路历程。其对于人物身份的建构,在表层身份上是从“文化零余者”到“世界公民”的转向,在深层情感上则是从“怀旧”到“重构”的变化,体现出了作者由传统的内向性民族立场到超出地理限制的外向性全球视角的转变,其中也暗含了作者自身对于中西文化的深刻思考。

随着创作的不断推进,白先勇关注的焦点从中国的台北、上海切换至美国的纽约、芝加哥,书写的对象也从单一的中国主角变为了世界公民,然而关注者本身的民族身份与历史记忆却是作品文本之外恒久不变的复调。其中想要阐明的,其实是作者关于人类与世界的思考:不论何种文化或族群,每个单一的个体身份都是多元且流动的,他们都处于不断地断裂、更新与重构之中。

参考文献

[1] 赖干坚.西方文化批评方法译介[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6.

[2] 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二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3] 白先勇.蓦然回首[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4] 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M].桂林:广州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5] 白先勇.纽约客[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6] 刘俊.从国族立场到世界主义——论白先勇的《纽约客》[J].扬子江评论,2007(4).

[7] 甘资鸿.世界的客居者——论白先勇《纽约客》的文化认同及其重构[J].名作欣赏,2014(23).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罗心怡,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猜你喜欢

身份建构白先勇转变
白先勇与《红楼梦》
旅美作家白先勇的家国情怀
白先勇:我有一颗天真的老灵魂
《穿越雨林之弧》中的创伤与身份建构
游戏中的自我追寻与身份建构
中学英语女教师在课堂中的身份建构
复杂身份建构的见证
浅析我国对外贸易的转变及对策
适应生态文明建设要求的增长方式和消费模式研究
试论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