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小说和电影版本比较研究
2023-02-26王倩
[摘 要] 小说叙事和电影叙事不同,文字的二维呈现和影视的三维呈现带给读者和观众的体验也不同,即使在对同一故事的阐释上创作者也会从不同的方面进行完善,从而使受众在最大程度上接受并相信故事的真实性。本文将对《活着》的小说和电影版本进行对比分析,得出两种版本所表达的不同的“活着”,小说《活着》冷静客观,通过描写死亡来为读者展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电影《活着》认为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切需求都是基于活着的基础上实现的,因此向观众传达“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的观点。
[关键词] 《活着》 余华 张艺谋 小说版本 电影版本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89-04
作为先锋派代表作家之一,余华早期的作品充斥着死亡气息,他善于以旁观者的姿态为读者揭示血淋淋的现实,小说《活着》标志着余华创作风格的转变。1994年,张艺谋执导的同名电影《活着》上映后,好评如潮。众多学者在比较二者的文学价值时认为电影《活着》逊色于小说《活着》,笔者认为余华和张艺谋各自用自己擅长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底层人物苦难的一生,其传达的情感内容和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二者各有长处,因此不存在逊色一说。余华在《活着》中以冷静客观的笔触描写底层人物的生存哲学,他认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张艺谋融入自己的理解对小说进行创作改编,影片处处为观众传达出生的希望,张艺谋认为 “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一、“活着”主题的对比
小说和电影具有极强的叙事能力,它们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向受众群体灵活多变地展示所要叙事的故事内容。叙事主题是叙事内容中的灵魂存在,张艺谋在进行创作改编时并未将余华《活着》的主题做出大的变动。
1.“活着”的精神意义
小说题目为“活着”,但福贵周围的亲人却接连死去,余华以福贵身边亲人的接连死亡来表达“活着”的意义。余华对“活着”的理解是学会忍耐,福贵在经历种种磨难后依旧能够承担生活中本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与必须要经历的苦难,这使得福贵学会了忍耐,读者也要学会忍耐,忍耐生活带给人们的考验。小说中“我”在田间采风时看到一位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和一头疲倦不堪的老牛,老人不满意老牛消极的工作态度,就嗓门洪亮地对老牛说:“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1]听到这话的老黄牛就继续认命似的向前走去,虽已疲惫不堪,但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为了“活着”,它只能忍耐,继续负重前行。余华在这里用老黄牛类比福贵的一生,对福贵的一生进行隐喻性意象总结。老黄牛就是福贵本人,他的一生都在默默忍耐,在忍耐中顿悟,在忍耐中 “活着”。余华认为底层民众“活着”的常态就是学会忍耐,人在经历了人生各种悲惨之事后,“活着”便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2]。
张艺谋在电影中并没有刻意去以死亡衬托活着的意义,他在电影中所表达的“活着”是在满足自身生存条件下,能够有能力去争取更好的生活,只要人活着,一切总会好起来的。他对观众传递的思想是社会生活中处处都有生的希望,例如电影中家珍对福贵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在春生失去对生活的希望时,福贵劝导春生:“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张艺谋通过这些台词向观众传达出“活着”的意义,希望人们在经历大风大浪后仍能以乐观向上、充满希望的态度去继续“活着”。
2.“活着”的困境
在余华创作的小说《活着》和张艺谋翻拍的电影《活着》中,二人都在致力去探寻“活着”的困境并且都在思考如何走出这一困境。
在余华的小说中,“活着”的困境是无法摆脱贫困,无法摆脱疾病缠身,更无法摆脱意外的突然来临。在作者将这一系列生活的苦难表现出后,福贵这个身影单薄的老人并没有陷入此类困境之中,也没有被压垮,而是选择平静面对。他依旧愿意平静地对待生活,心存善意地对待周边事物,在经历人生大悲后,福贵的“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在电影中,张艺谋认为“活着”的困境是学会走出执念,学会放下。在凤霞去世后,福贵与家珍坐在女儿的坟头上说着后悔的话,此时的家珍与福贵已近暮年,他们在经历了人生种种不幸的同时也接受了现实带给他们的磨难与考验。时代在不断发生变化,作为城镇小市民的福贵一家必须积极面对新时代和新生活,人生虽困难重重,但只要积极面对,生活不会一直辜负一个永远积极主动面对生活的人。
余华和张艺谋二人都认为福贵在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后应该更加懂得如何活着,余华的小说结局表现为夕阳西下中老人和老牛相依在田野的平静日子,张艺谋的电影则呈现了福贵一家在新时代到来时继续维持自己贫苦但足以温饱的小家庭的结局。二人都认为福贵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现实苦难打击后仍可以坚定不移地向前走,这是因为福贵已经走出了“活着”的困境,悟透了“活着”两字的真谛。
二、叙事情节的调整
小说通常都是文字描写,电影要将文字描写转化为视觉表现,且电影仅有短短的125分钟,无法完全呈现出小说几十万字的内容,因此便要对一些故事情节进行调整,从而突出小说故事所要表达的主题。
1.电影对小说故事情节的改动
1.1觉醒的思想意识
小说中的家珍是旧时代贤妻良母的典型代表,在福贵败光家产后她并没有抱怨丈夫,只是劝丈夫以后不要再赌。家珍是受过教育的女性,在丈夫每天吃喝嫖赌的情况下,她也只是做了一桌子菜對丈夫进行敲打,从未向丈夫发过脾气。家珍不看重财产,只希望丈夫能脚踏实地过日子,在福贵输光财产后她并未选择回娘家去过富家小姐的生活,而是选择和福贵一起面对苦难的日子。小说呈现的基调是不抛弃,女人结婚后要嫁鸡随鸡,虽感人肺腑,却有种旧时代女性无奈认命的自我牺牲精神。
电影中的家珍在福贵输光家产后,毅然选择带着凤霞回娘家,她恼怒福贵的不争气,因此她决定自己带着孩子寻找出路,再以此来逼迫福贵学会上进。张艺谋借用挪威作家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出走这一行为,让家珍仿照娜拉主动出走,他通过家珍的主动出走来反映新时代女性意识的觉醒。但与之不同的是,在看到福贵的转变后,张艺谋导演让家珍带着凤霞回来了,娘家优越的生活并未留下家珍,她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丈夫的上进心。社会发展到新时代,女性敢于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敢于逼迫丈夫积极进取,因而电影里的家珍虽没有小说中的家珍性情温柔,但显得更加坚忍顽强,更加充满希望。
1.2浓厚的时代氛围
张艺谋比余华年长10岁,因此二人对特殊年代生活的体验与感受是不同的。电影中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城镇更能体现出特殊的时代氛围,电影对解放前、解放后以及某些运动有着具体的时间描述。电影中的福贵是良好的新市民,他爱国守法、老实本分,和妻子、孩子过着平凡幸福的生活,虽有苦难波折但生活不至于过不下去。政治不是余华想要表现的重点,因而他在小说中刻意淡化时代氛围,将故事背景选取在农村,农村远离城市喧嚣,对周围战事的变化知之甚少,只描写福贵一家的平凡生活,小说只有在大炼钢铁和福贵被抓壮丁时简短地描写过几句时代变化的趋势。
余华在小说中将城镇比作灾难和死亡的象征,福贵在镇上输光了家产、被抓了壮丁、在县城医院失去了有庆和凤霞、在镇上的工地上失去了二喜,作者通过这些事情反映出只有农村和土地才是福贵一家活着的精神支柱。农村和土地塑造了福贵的第二人生,改造了福贵,使他成了一个敢于担当、有责任心的人,也为读者传达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有饭可吃,有田可耕便足矣的思想。
电影并没有像小说这般体现出城乡对立的局面,只是专注写城镇市民福贵一家的生活,电影将背景设为城镇是因为电影需要矛盾、需要看点、需要动态地推进故事的发展,因而将主要场景选为城镇更能与当时社会背景紧密联系,为观众呈现出较好的视觉享受和心理代入。
1.3不同的主题表达
小说中亲人的相继离去使福贵对人生做出了更加透悟的总结,故事的结尾只剩下福贵和老黄牛相依为命、互相取暖,黄牛寄托着福贵对逝去亲人的哀思以及对人生苦难的忍耐。对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福贵而言,眼下的岁月静好,有田可耕,有饭可吃的生活就是他现在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一切,也更好地为读者传达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的思想。余华在小说中为读者表达的观点是无论人生多么艰难,不要放弃,而是要在经历磨难后懂得沉淀自己、反思自己,命运或许无情冷酷,但仍要努力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对命运做出无声的抵抗[3]。
张艺谋将电影结局改编为大团圆,将最后的镜头转向福贵一家,福贵和他剩下的亲人们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着饭,福贵慈祥地对自己的孙子馒头说:“小鸡长大就变成鹅,鹅长大变成羊……等馒头长大就可以坐火车坐飞机了 。”这也正呼应小说中福贵破产时徐老太爷对福贵所说的话,“从前,我们老祖宗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了以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就变成牛。祖宗就是这样发起来的。到我手里,牛变成羊,羊变成鹅,到你手里,鹅变成鸡,现在鸡也没有了。”[1]徐氏父子将祖上的基业全部败光,福贵在经历磨难后又对孙子馒头说财富是可以积累的。张艺谋表达的观点是:虽然以前生活可能并不容易,但财富是可以慢慢积累的,社会在不断发展变化,也在不断地进步,只要踏实肯干,未来就有无限的可能。
2.电影对小说象征意象的改写
余华将小说《活着》中的故事背景设置在农村,他将精神象征设置为土地,土地是农民的根,而张艺谋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城镇,原小说中的精神象征也被改写。众所周知,第五代导演在自己的影片之中传达的民俗意象颇多,张艺谋也不例外。在余华的小说中并没有任何描写皮影戏的场景,张艺谋导演在改编时将皮影这一民俗意象引入电影情节中,并且赋予它独特的意义。皮影戏这一物件不仅为影片添加了传统文化意义,而且使得影片更具有连贯性和戏剧性,也表达了导演对“活着”的独到见解,即“只要皮影在,人就能活下去。”[4]
皮影是由背后的操纵人所表达故事的一种戏剧方式,本身并没有独立的思想意识,而是被人操控,延展到电影《活着》中便是张艺谋导演认为福贵的一生正如皮影一样,被命运操控而无力还手,只能被迫接受命运赋予他的苦难和悲痛。福贵一家的生活每次遭遇重大变故时,张艺谋导演都会设置一段或节奏急促、或舒缓自然的皮影戏鼓点。人操控皮影戏,命运操控福贵,众人皆叹福贵苦难的一生,但众人何尝又不是命运安排下的提线木偶[5]。张艺谋要对整个故事进行市场化影像呈现就必须考虑到观众对整个故事的接受程度,电影需要一个线索来引领故事发展下去,此时皮影就显得尤为重要。电影中不停地出现关于皮影的特写镜头,皮影是贯穿整部电影的灵魂,福贵走到哪里就把皮影箱背到哪里,那箱皮影是福贵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福贵谋生的工具,也成了他苦难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三、故事人物的变更
电影和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和受众群体不同,因此电影在展示小说中原有的人物时会对其人物形象进行调整。
1.叙事者角色的“变更”
余华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我”的身份切入福贵的故事,“我”作为倾听者属于看客,并未参与福贵悲惨凄苦的一生,只是通过福贵自己的讲述了解属于他的一生,因而具有理性思维和看客形象。这种写法可以使读者自动带入“我”的身份中,参与感更加强烈,“我”代表了观众的视角,“我”所想象到的画面和感受到的故事就是观众所看到和听到的。由作为看客的“我”去了解整个故事,可以使观众淡化小说的“苦难”意味。
电影不同于小说,观众需要直观地感受人物故事。張艺谋用第三人称旁观者的镜头语言直接切入福贵的一生,由福贵自己作为主角进行第一人称去演绎自己的故事会更加真实可信,代入感也会更强。观众在电影屏幕下观看故事本就属于上帝视角,因而并不需要单独设立一个讲述者去参与倾听,只需要用镜头语言将福贵的一生原模原样的演绎出来即可[6]。
2.“救赎者”形象的新增
小说中的龙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霸形象,电影中的龙二则作为皮影班主的身份出现,尚带有一丝良知,在福贵败光家产去向他借钱时,他并没有直接借给福贵钱,而是将一箱皮影交给福贵。张艺谋赋予龙二“救赎者”的身份,“救赎者”这一形象不仅表现在送福贵皮影这一谋生的工具,还表现在后期打倒地主时,龙二接替福贵的地主身份而被送上断头台。龙二在被压着去枪决时经过福贵身边,他大声地对福贵说:“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这也体现出命运的荒诞无常,福贵阴差阳错败光家产却让全家人逃过后来的性命之灾。
戏剧性的情节安排使得观众在观看时能带入自己的情绪,龙二死于阴差阳错,他本可以不用为此丢掉性命,但他却因骗取福贵祖上的家产成为地主,骗来的家产本就是不义之财,因此注定不会长久。除此之外,社会本就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方式阻挡社会的进步,代表着旧事物的“龙二们”也都会被社会淘汰,新生活终将到来。
3.人物不同的命运结局
小说中家珍最后死了,只留下福贵一人,电影里家珍活着,和福贵以及孙子馒头和女婿二喜平淡幸福地活着。
余华在小说中利用了读者对文字的無限遐想的空间优势,对人物的外貌和性格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比如小说中余华塑造的家珍是旧时代经典的女性形象,她温顺、贤惠、乖巧,持家有方且从不反抗丈夫。在福贵不停地赌博时,她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求福贵跟自己回家,可是她的行为并没有打动福贵,福贵反而因输牌觉得晦气打了家珍两巴掌,她只得挺着大肚子在夜里走了十多里路才回到了家。家珍坚强且贤惠,她遵循夫为妻纲的传统,因此在福贵破产后依旧不离不弃,这样的好女人最后却因软骨病不治身亡,让读者觉得唏嘘不已。
电影不同于小说,电影必须直观地为观众展示角色和故事情节,电影中的家珍比小说中更加泼辣、独立,她敢于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离开福贵,这一人物形象由温顺变得强势起来。张艺谋在电影结局时让家珍和福贵以及二喜和孙子馒头一家人一起生活下去,也以此传达出生的希望,他在电影中圆了原著粉丝对家珍结局的不满和遗憾,家珍在电影中的形象是身体强壮、善良勇敢,敢于追求新生活,敢于反抗丈夫福贵,符合新时代独立女性的特征。
虽然《活着》的两种艺术形式呈现方式不同,但都为我们阐释了“活着”的意义。小说中福贵见惯了生死,才能体悟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本身”的意义。张艺谋在电影中以皮影作为福贵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尽管饱受生活的折磨,但福贵始终坚信“只要皮影在,人就能活着”。福贵期待美好生活,在亲人离去后虽然悲痛欲绝,但仍以希望来反抗苦难,他坚信只要熬过这苦难的日子,美好的一切终将到来。
总之,小说和电影相辅相成,虽然《活着》这个故事的小说和电影有很多不同之处,表达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但余华和张艺谋在表达作品时都成功地为读者和观众传达出一个鲜明的主题,即“活着就是要忍耐”。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有着顽强的韧性,即在任何艰难的环境下都能像蚂蚁一样顽强的活下去,如小说中福贵的生存哲学,也如电影里映射出来的底层人民对生存的希望。
参考文献
[1] 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
[2] 马飞.论余华《活着》中的“牛”意象[J].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20(6).
[3] 金真慧,金红华.生存哲学视角下余华《活着》的生命意识解析[J].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2).
[4] 王梦秋,任茹文.从小说到电影——《活着》中土地意象的电影符号转换[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10).
[5] 张艳蕊.电影《活着》的民俗叙事[J].大连民族大学学报,2020(6).
[6] 王芳. 现实悲苦与荒诞命运——张艺谋电影和余华小说的两种“活着”[J].现代交际,2020(20).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王倩,宝鸡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