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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多不分”:渴望“关系”的《局外人》

2023-02-23余亮妹田辰山

宁波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默尔局外人加缪

余亮妹,田辰山

(1.福建农林大学 金山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2;2.北京外国语大学 东西方关系中心,北京 100089)

作为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作家,加缪把《局外人》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完全法国化了的阿尔及利亚,阿拉伯文化及阿拉伯人被边缘化,颇有一种不自觉的帝国叙事特点[1]。这从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作品在“一多二元”世界观下的真理追求。从《局外人》的法文书名(L’Etranger)来看,后缀“-er”隐含着一种(异乡人/局外人)的身份困境,是对存在(being)的一种哲学思考。二战后,面对人的“异化”,加缪在《局外人》中讲述了主人公默尔索阴阳对立的个人主义荒诞幸福。显然,存在主义并没能消解西方的“异化”或“精神病”。就连萨特在战后也经历了个人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转变,“他开始思考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中所蕴含的支持伦理参与上的优越性,还有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存在与虚无》中所阐述的个人的独立性有夸大之嫌”[2]。而马克思主义与以“一多不分”为内核的中国儒学之融合实践早已在中国革命与建设的成果中得以证实[3]。那么,“一多不分”的比较阐释哲学能否为《局外人》拓展新的阐释空间呢?

一、“一多不分”

“一多不分”的说法最早见于唐君毅[4]的研究,后被安乐哲、郝大维等学者的比较中西哲学理论体系所吸收发展。中国的“一多不分”(the inseparability of one and many worldview)是一种基于观察的经验哲学,并以“关系”为本(primacy of relationality),体现万物相互联系的“道”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就是《道德经》最直观的“一”“多”关系。“一阴一阳之谓道”,“一”为“道”,“阴阳”为关系表现为“多”,万物互联,形成浑然的整体[3]。

与之相对的是西方的“超绝主义”(transcendentalism)和“二元对立”(dualism),借鉴“一多不分”的表述模式可以是“一多二元”[5]。作为一种假设性思维,“一多二元”中的“一”代表超绝万物的神或真理,其他作为“多”的万物则是相互竞争的单子个体。因此,“一”与“多”二元对立,在“一”的主宰下“多”中的个体对立、竞争。关于《局外人》的荒诞主要研究有:艺术审美反形式的荒诞[6],言语的荒诞[7],自我局外化的荒诞[8],荒谬即人生真实的荒诞[9],思想和行为矛盾的分裂性荒诞[10]。当然,其荒诞的根本在于把个人主义理念作为绝对真理“一”的推崇,而受其主宰的“多”又表现为男性与女性的阴阳对立,关系之外的人也因之“异化”。

二、关系之外的“异乡人”

《局外人》在关系之外所表现出来的荒诞有两大方面:一是“个人主义”狂热,二是重生式幸福。面对亲情、爱情与友情,默尔索的个人主义价值观“里外不一”。他表面上奉行个人主义,内心却极力摆脱个人主义执念,这种挣扎使他看起来比周围人还要固执于个人主义,是“异化”的“异化”,“局外人”或“异乡人”因之得名。那么,他看似无意义的挣扎是否就是无意义的呢?这是怎样的“冷漠”呐喊?从挣扎到幸福发现又是怎样的一个过程?他的个人主义和重生式幸福何以在关系之外变得荒诞?

(一)“个人主义”漩涡

亲情方面,默尔索与母亲的关系在他与养老院主任、管理员及邻居Salamano 的对谈中被间接呈现。因为经济、生活圈、代沟等因素,默尔索觉得养老院是妈妈很自然的归宿,尽管Salamano 在交谈中提到左邻右舍对此很看不惯[11]。默尔索表面上坚持妈妈作为个体的独立性,理解到她晚年的“自我放飞”,但他其实一直以这份母子的亲情关系为心灵寄托。因此,妈妈隐隐约约地带有一种母国的符号象征意义,隐含着作者加缪对法国的强烈认同。因为作为殖民地出生的法二代,加缪并不被法国的白人圈所接纳[1]。正因为这种“里外不是人”的矛盾使得加缪笔下的《局外人》至少包含两层含义:一是默尔索作为法国圈的局外人,努力往局内走,推崇个人主义;二是默尔索的法国认同使得阿尔及利亚及阿拉伯人被边缘化。

葬礼结束之后,默尔索周六就与默认的女友缠绵,这看似无厘头,实则为内心潜在悲伤的表现。“I hoisted myself up next to her.It was warm and felt good,and,pretending it was a bit of joke,I dropped my head back and let it rest on her stomach.She didn’t move.I could see all of the sky above me,blue and golden.I could feel Marie’s stomach under my neck,moving gently as she breathed.”[11]这里描述了两人在泳池浮漂上的身体姿势,默尔索脖子靠在Marie 肚皮上并感受到她肚子里的动静,这一细节其实有点像是在丧母之后谋求女性或母性阴柔的慰藉[12]。

周日百无聊赖,默尔索吃过午饭在自己的“大”房间里踱步,“It was practical when Mama was here.Now the place is too big for me”[11]。实际上,从妈妈去养老院开始,这房间于他而言早已太大,那为何他现在才觉得“大”呢?显然,这里的“大”指空落落的内心。妈妈在世的时候,即便她没住在这里,也始终占有一席之地,而现在周围的一切反而都在提醒他,妈妈再也不在了。他在阳台上俯瞰了一下午的人来人往,晚上觉得冷,关窗进屋时透过镜子看到桌上吃剩的面包,顿感时间流逝,又想到妈妈入土为安,心生惆怅。即便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一切却还是照旧。

隔墙听到邻居Salamano 因为找不到狗独自哭泣,默尔索莫名地想到了妈妈。Salamano的婚姻并不算幸福,但也习惯妻子的存在。妻子去世之后,极度不适应孤独的他领养了一条狗,为丢狗哭泣的他其实是为习惯的存在而哭泣,为曾经确定的陪伴而哭泣,为不确定的未来而哭泣。而默尔索面对丧母却没有哭泣,而且没有哪个人有资格为她哭泣,“No one-no one-had the right to cry over her”[11]。因为内心极致的母性依恋,他在意识到失去之后才选择在爱情、友情、罪与赎中谋求平替。而所谓的平替其实是不可替代,外在奉行的个人主义与内心对关系的渴望失衡之后,个人主义开始反噬,也就有了关系之外的幸福荒诞。

(二)重生式幸福

小说以妈妈的去世为开端,为主人公的“冷漠”定调。默尔索对父亲的指称是“the man”(那个男人),因为听母亲讲过关于父亲去看死刑处决后恶心呕吐的经历,默尔索对此甚至有点鄙视父亲。直到他自己将要被处决才意识到恶心呕吐背后是对活着的痛苦窃喜。默尔索对父亲的陌生直到临刑前才有所化解,这也直接反映了妈妈在他生命中的支点地位。而随着妈妈的离世,这个潜在的支点被推到了台前,更坚定了他对“我是谁”(What am I?)的单子个体认同,并由此开启了他与女性对立的个体自我探寻。这貌似比谋杀还罪孽深重,然而他自信地认为自己曾经是幸福的,如今依然幸福,“I understood that I had been happy,and I was still happy”[11]。面对上帝他忠实于个人兴趣,坚信重生,以排斥阴柔、阴阳对立的方式走向自己所认为的幸福。

首先,与Marie 因肉体关系而面对爱情与婚姻。“A moment later,she asked me if I loved her.I told her that didn’t mean anything,but I didn’t think so.She looked sad then.”[11]之后,Marie 还问是否愿意结婚,是否爱她之类的问题。默尔索的回答依旧很“无所谓”。在Marie 看来默尔索的怪异(strange)既是吸引她也将会是令她反感的理由。而默尔索认为,他与Marie 的关系主要是肉体上的,此外无他,“There was no way of knowing because apart from our two bodies,now separated,nothing bound us to each other,nothing kept us alive to each other.”[11]但在他们的对话中隐约地透露出默尔索的心口不一,表面无所谓,内心有时候还自我否定(比如,but I didn’t think so)。去Raymond 朋友Masson 家度假,Marie 跟对方的妻子很快就熟络起来,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即将成家。老板打算在法国设点,询问默尔索是否有兴趣去,是否想改变生活,而默尔索却很耿直地说自己并不认为生活需要改变或者生活会怎么变。当Marie 问他巴黎的情况时,默尔索的用词充满了“脏乱差”,“It’s dirty.There are pigeons and dark courtyards.Everyone looks pale.”[11]这些看似波澜不惊的描述背后是默尔索内心的波涛汹涌,他在阿尔及利亚和法国之间的挣扎已经超越了地理本身。内心对母国既有强烈的认同也有未知的恐惧,而他的恐惧在女性身上的投射就是火与冰的对立,即肉体的热烈与内心的冷漠。

其次,他与Raymond 的被动友情关系。Raymond 邀请默尔索上门喝小酒聊天,聊了他与阿拉伯情人的情感纠葛,默尔索自觉没有理由说“不”,写信帮Raymond“修理”情人,并成为Raymond 话语中的朋友(pals)。邻居Salamano 丢狗之后,默尔索预见到其人生的变化及面对未来的无所适从。这些情节似乎都与默尔索所经历的亲情、爱情与友情形成对照。不管是作为个体的母亲,纯粹的邻居,内心默认的爱情,还是被认可的友谊,终归都是个人以非此即彼的方式在谋求一种存在(being),而小说中每个男性的经历里被排斥、对立的一方往往是阴柔的女性。

再次,在故事的罪与赎中默尔索对之前的亲情、爱情及友情进行了复盘。在爱情与婚姻中,他见证了Raymond 与情人的纠葛、Salamano无法忍受妻子但可以用狗替代陪伴的现实、Mason 波斯妻子的柔弱、女性的难以应对及餐厅偶遇女子的怪异。这一系列略带去女性的描述似乎从妈妈去养老院开始就埋下了伏笔,真正的触发点则是妈妈的离世。当作者加缪发现自己跟母国格格不入,不被接纳时,笔下默尔索与母亲的关系似乎也因此被不断地类比、暗示。因为与母亲可以交流的地方很少,于是与母亲分开了,在养老院“放飞”自我的母亲去世之后真正地“抛下”了他。默尔索明明是因为杀了一个阿拉伯人而入狱,结果法式的法律系统却以他在母亲葬礼上的冷漠为主要定罪依据,判定他就是没有灵魂(soul)的恶魔。一方面,阿尔及利亚及阿拉伯人被边缘化作为一个写作的符号;另一方面,极力想往局内走的默尔索面对母国的司法伦理又极度不适。最荒诞的是,他在阿拉伯文化中始终还是他者,因此即便面对死亡他也还是认同于“一多二元”的生存法则,作为个体的他不相信上帝但相信个人主义“一”的绝对真理及个体之间的二元对立。夹在两个文化之间的尴尬处境使他不自觉地通过阴(阿尔及利亚)阳(法国)对立的方式来释放自己的苦楚,以此达到关系之外的幸福重生,若人生可以再来一次,他可能会选择在母国出生吧。

三、呼唤关系的“荒诞”

默尔索在小说结尾所感受到的幸福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吗?从“一多不分”和“一多二元”比较阐释哲学角度分析发现,默尔索即便摆脱了上帝中心,找到所谓的幸福“自洽”却又陷入个人主义深渊。当他不再怀抱希望,他感觉拥抱冷漠本身就是一种世界链接,即在关系之外谋求关系。这样,人们会像唾弃冷漠世界一样唾弃他,而他也因此不再孤单。这是静态存在(being)把人作为本质的人(Human Being)的内心独白,看似荒诞但也不是毫无意义。默尔索的荒诞反映了“一多二元”世界观的局限:单子个体之间的对立、非此即彼的竞争尽头是人的“异化”。

从“一多不分”角度看,默尔索所经历的个体“异化”也许并不是个体间斗争与选择的结果,而是全息宇宙生生不息(becoming)的发展历程之一。与固化的“Human Being”不同,“一多不分”的宇宙观强调“做人”(Human Becoming),它集中地体现了中国文化中的“关系”内核。个体的意义以整体的关系为前提,“通过在各种关系中的恰当定位,逐渐使个体由一个焦点的个体扩展成一个场域的整体”[3]。个体与整体绝非对立,个体的成功不以他人为代价,而取决于个体与关系的融合程度。默尔索的幸福荒诞在于,他排斥所谓的“阴柔”文化(如阿拉伯文化),企图通过重新洗牌的方式实现阳刚文化(如法国文化)对“荒诞”世界的个人主义英雄救赎。以默尔索为代表的西方“平民化”英雄形象,虽然不再是“神化”的英雄,但其宗教精神内涵却不曾改变,展现了“西方通过宗教中‘天赋使命’的思想,以英雄主义为代表的文化殖民软着陆,向全世界施加影响力,对外却宣称维护和平”[13]。显然,小说在突出“平民化”英雄对“异化人”的拯救方面陷入了个人主义的漩涡,违背了自然关系的发展。“一多不分”关系内核的阐释性介入,有助于切断局外人和局内人的对立,从宇宙人角度正视加缪通过“冷漠”默尔索所要发出的“关系”呐喊,《局外人》的阐释空间也因之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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