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局外人默尔索的局外感
2015-03-03廖华
廖 华
论局外人默尔索的局外感
廖 华
局外人形象地被称为西方文学世纪病患者之一,这一形象凝聚着人类对自身际遇及命运前途的深切关注与思考。[1]法国作家加缪中篇小说《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是局外人形象的经典代表。对于默尔索形象意义的讨论由来已久,默尔索给我们提供了众多的关于人类生存际遇的思考话题和更广阔的在荒诞世界中的斗争视野。在《局外人》的叙述中,默尔索的“言语举止,全凭本能支配,处处表现着无可无不可的冷漠态度。‘我无所谓’是他的口头禅,流露出一个人面对荒诞时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2]这不禁令人对默尔索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独立生命意识产生了怀疑。
默尔索果真是罪大恶极吗?在笔者看来,他不过是依照自己本真的想法践行于其人生行为罢了,他并非怀有恶意。可以说,默尔索作为局外人之“局外感”的形成乃根源于其与所身处的荒诞世界(社会/他人)的紧张关系,其实质正是基于人的这种特殊生存状态所必然产生的主观感受——这种身处局外的“局外感”正是默尔索作为局外人的最鲜明的身份认知。
默尔索“局外感”的诸种表现
1.面对亲情的局外感
默尔索面对亲情的局外感主要体现在默尔索与其母亲的关系上。作品第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3]这个经典式的开场白,令无数读者耳目一新,一个儿子对其母亲单纯、直率、孩子般使气任性的感情跃然纸上、催人心痛,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在门房询问默尔索是否想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时,默尔索说:“不想”。加缪曾经说:“在当今社会中,在自己母亲下葬时不落泪的人可能被判处死刑。”[4]在默尔索的母亲下葬时,这个“冷漠无情”的公司职员始终没有掉泪;不仅如此,甚至在母亲的棺材前默尔索还喝咖啡吸烟,母亲下葬后不久,默尔索就去和女友约会,一起看滑稽戏。在社会习俗和法律看来,默尔索不遵守孝道几乎丧尽天良,因为误杀阿拉伯人被捕,检察官却由此控告默尔索“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在默尔索看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想”,因此就没有去做;他认为没有必要,因此就不必强求。
2.面对爱情的局外感
默尔索的爱情似乎来得太过仓促和没有人情味: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默尔索与玛丽在泳池偶遇,这次邂逅成就了他的爱情。一起游泳之后,默尔索询问玛丽是否可以一起去看电影时,小说这样描写:
穿好衣服以后,她看见我系了一条黑领带,显出很奇怪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在戴孝。我跟她说妈妈死了。她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说:“昨天。”她吓得倒退了一步,但没表示什么。我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但我收住了口……
默尔索的不加掩饰、毫不隐藏,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着实令玛丽也感到惊讶。然后他们同去看滑稽戏,然后做爱。此后,当玛丽问默尔索愿不愿意跟她结婚,默尔索说怎么样都行,如果玛丽愿意,他们可以结。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不伪诈的默尔索——起码我们通过对小说的阅读可以看到,默尔索的真实和坦白并没有丧失玛丽对他的信任和爱意——我们见到的这对恋人的感情始终都是颇为融洽的。
3.面对友情的局外感
默尔索的友情局外感表现在与莱蒙·散太斯的交往上。在莱蒙问默尔索愿不愿意做他的朋友前,有一段这样的心理描写:
这时,他(莱蒙)说,他正要就这件事跟我讨个主意,而我呢,是个男子汉,有生活经验,能帮助他,这样的话,他就是我的朋友了。
默尔索对友情是有斟酌和选择的,正因为“能够帮助”莱蒙,所以莱蒙成了默尔索的朋友——这是默尔索真实的内心写照,不做作,不谄媚。朋友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默尔索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给予别人帮助,并没有考虑自己的利益,这不正是纯粹的利他主义者么?但默尔索却因此被周围的人所疏离。
4.面对生与死的局外感
因为阳光太刺眼,头脑一时眩晕,默尔索稀里糊涂地开枪杀了一个阿拉伯人。仅仅是一件简单的过失杀人案件,但默尔索面临的与其说是一次审判,不如说是一次又一次的嘲弄与折磨。法官关注的并非默尔索的过失杀人事件,而是其他与此并无关联的事情。最后,庭长“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对默尔索宣布“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广场上”将其斩首示众。默尔索是什么反应呢?默尔索从未屈从本性。律师要他说谎以求得到法庭的谅解时,默尔索拒绝了:“不能,因为这是假话。”默尔索拒绝为了得到社会的原谅而说谎。当死刑即将来临,一切无可改变时,他就默然接受,再无话可说,并拒绝接待指导神甫。默尔索最后对自己说:“最通情达理的做法,是不要勉强自己”。因此,默尔索被判处死刑——审判者是法律和道德。
通过以上对默尔索“局外感”诸种表现的解析,倘若要进一步追问默尔索何以成为局外人,其原因或可从以下两个方面寻求:
其一,默尔索对荒诞世界的不屈服、不谄媚。默尔索并非没有获得谅解和宽恕的机会——律师一再提醒默尔索可以说假话以缓解众怒和规避成见,但默尔索却不为所动,他拒绝说谎,坚持的就是事实怎样就怎样。社会习俗和法律是如此强大,但默尔索却要做一个真实的自我,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如一般芸芸众生那样顺从并与之达成和解。
其二,荒诞世界对默尔索的荒诞曲解和排斥。小说中的法庭、检察官、律师、神甫和群众,所谓的法律和习俗等都可以看成是我们所讲荒诞世界的有机组成。荒诞世界不能理解和接受默尔索在母亲下葬时不哭,不能理解和接受默尔索在母亲下葬后不久就与女友约会看滑稽戏,荒诞世界对默尔索的控告是:“这个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荒诞世界对默尔索感到憎恶,并将默尔索判处绞刑。
从“局外感”看局外人的本真存在
1.默尔索的处境——荒诞世界
“荒诞”是加缪早期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人类在20世纪历经了巨大的历史苦难和时代阵痛,许多突如其来的巨变,肢解了我们先前奉为真理的传统见解或理性思维。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世界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加缪认为荒诞产生于人的呼声同周围世界无理性的沉默之间的冲突,荒诞是目前人与世界的唯一联系。
《西西弗斯的神话》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人在玻璃隔墙后面打电话,人们听不见他说话,但看得见他的无意义的手势:于是就想,他为什么活着。”此时,理性沟通的可能性被“玻璃隔板”消除了,荒诞出场了。《局外人》中的荒诞与此有惊人的相似。作为一部荒诞主题的小说,《局外人》却使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加缪解释道:“通常以第一人称叙述便于倾吐内心机会,在《局外人》中第一人称用来表达客观性。”[5]我们再次回到小说第一句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们在这种第一人称的旁白中直接进入默尔索的内心荒芜。又如,在叙述默尔索给母亲守灵的一段话:
不多一会儿,一个女人哭起来了。她坐在第二排,躲在一个同伴的后面,我看不清楚。她抽抽嗒嗒地哭着,我觉得她大概是不会停的。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听见。他们神情沮丧,满脸愁容,一声不吭。他们看看棺材,看看手杖,或随便东张西望,他们只看这些东西。那个女人在哭。我很奇怪,因为我并不认识她……
这种在母亲灵前置身事外的态度几乎令人窒息得绝望。默尔索被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外在世界也同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默尔索面前。这种借用第一人称描写客观性的手法在此显示了加缪式的高明——荒诞由此在熟悉的生活场景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在我们的期待与默尔索的叙述间似乎真有一块玻璃隔板——我们在默尔索之外,默尔索也在我们之外。我们互相观赏,但始终不能理解对方的意义。
在加缪看来,荒诞正预示着反抗世界无理性的卓越开端。在一个荒诞的无理性的世界中,荒诞就是生存的至高意义。“看到生活的荒谬,还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几乎所有的伟大思想家都以这个真理为起点。令人感兴趣的并不是某种发现,而是从中汲取行动的后果和规则”。[6]加缪生平积极投入社会生活,他的文学作品与哲学随笔并非空中楼阁的说教布道,加缪是斗争的、指向现实的、面对生活的,他直接告诉我们方法,教导我们怎样去做。也就是说,重要的并非荒诞本身,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面对荒诞。
2.默尔索的反抗——本真的我
这里所谓的“本真的我”,是指一个人始终遵从内心的真实和客观的事实,即使在嘈杂和诱惑中也坚持自我、坚持事实。默尔索超越了自然人的生物本能,也挣脱了社会人所受的习俗束缚。他认清了一切,“意识到一切都是荒诞的”。[7]他蔑视忏悔和死亡,以外似冷漠而内心热诚的态度对待这个冷漠的世界。默尔索的敌人是整个世界的不可理喻,其抗争方式也是荒诞而饱含着激情:“本真的我”。那么,默尔索在荒诞世界中具体是如何抗争的呢?
首先,默尔索绝非麻木不仁。有学者认为,默尔索是认识到荒诞的怀疑主义者,是20世纪的精神畸形儿。[8]那么,默尔索果真是一个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所谓的精神畸形儿么?加缪回应道:“无动于衷,他们这样说。这词很糟。善良将更合适。”加缪强调:“他远非麻木不仁,他内心深处充满激情,那种追求绝对和真理的深情在激励着他。”[9]面对感情和生死,默尔索的态度无非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面对荒诞世界的生存方式而已。
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即使不公正地被判处死刑,默尔索还感到是幸福的,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没有轻蔑改变不了的命运。”[10]我们从默尔索对幸福的感受方式中可以读解到的不仅是轻蔑,还有骄傲和执着。
其次,默尔索明晰的自我意识。向来不与人争辩的默尔索在最后时刻面对给他讲道的神甫时终于敞开了心扉,他说:
我对我自己有把握,对一切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么一点儿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从前有理,我现在还有理,我永远有理。……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处死刑。……莱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赛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玛丽把嘴唇伸向一个新的默尔索又有什么关系?
至此,我们可以更加有力地回击默尔索的指责者了——默尔索实在是清醒和冷静极了。默尔索高声疾呼:“被控杀人,只因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被处决,这有什么关系呢?”是的,这非但是不合理的,也是极其荒谬的。正如有学者深刻指出的:“如果说局外人是一个麻木不仁的精神病患者,那是从这个世界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来衡量的。”[11]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默尔索是一个反抗着的英雄。我们看到的是,无论在母亲棺材前,面对女友的质询,面对法庭的审判,默尔索始终保持着“本真的我”的最佳状态,他自始至终没有讲过一句违心的话,他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减除刑罚而说假话。一边是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一边是强大的社会习俗和法律,可想而知,默尔索是勇敢的。即使这种勇敢最终逃脱不了被殉身的灾难,但勇敢本身已值得敬畏。默尔索从未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即使在最艰险的处境,他也明确地说:“不能,因为这是假话”,“我那样说了,因为我是那样想的”,“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就不说话”,诸如此类。默尔索说:“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重新再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们不仅为默尔索惊人的清醒和冷静所震撼,我们更被一个儿子对母亲的顺从和爱护所感动。表面上的无所谓,实际上在默尔索的内心有着一颗本真而赤热的心,这种表面上的“顺从”隐藏着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斗争方式——坚持“本真的我”。
[1]王福和.世纪病患者的心路历程[J].外国文学研究,2002,(2).
[2]江伙生,肖厚德.法国小说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
[3]加缪.局外人.加缪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4][5][6]罗歇·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7]郑克鲁.法国文学论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2.
[8]张容.形而上的反抗——加缪思想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9]罗歇·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10]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加缪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
[11]江伙生、肖厚德.法国小说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
廖 华(1971—),女,四川成都人,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教育教学、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