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原型理论下祥子的悲剧性

胡凯露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一、荣格的原型理论及原型意象简述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将集体无意识定义为原型，认为原型是一切心理反应所具有的普遍一致的先天形式，并且是一切心理过程必不可少的先天要素。他对“原型”的定义是，“原型”在无意识中，且具有先天性。“原型”既不是对比，也不是复刻。集体无意识是不为人所知的，却时刻束缚着、影响着人的精神、心灵以及行为方式。[1]

对于“原型”，我们一般将其解释为原来的类型或模型，并特指叙事性文学作品依据现实生活塑造的人物形象。而荣格则认为，原型有其自身的动力系统，该系统的核心是情感，表达机制是象征。“原型”一词的意义是荣格根据当时的社会现象和集体无意识理论提出的。在明确原型是人类不言自明的典型经验模式后，荣格也曾表示“每一个典型情境就是一个原型”。[2]这些原型是普遍存在的，其本身是空洞的和纯形式的。荣格用原型意象来描述原型将自身呈现给意识的形式，他称之为“原型的象征性表现。”[3]原型中有许多意象，但最主要的意象有人格面具、阴影和自性化。

本文通过解析荣格的原型理论来观照《骆驼祥子》中祥子的一生，结合人格面具、阴影和自性化的原型意象来分析其悲剧性的命运，进一步挖掘其悲剧命运的现实意义。

二、祥子的人格面具

荣格对人格面具作了如下阐述：“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抑或采用他认为所该采用的方式对付世界的体系。比如，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特定的人格面具，我们可以稍加夸张地说，人格面具实际上并非戴面具的人，但其他人甚至当事人自己，都会认为该面具即是自己。”[4]在荣格的原型理论中，他认为人格面具是一个原型，是用来展示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本人，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人格面具是指一个人面对世界、面对生存环境时所佩戴的具有遮蔽作用的“伪装”道具。人格面具在我们的生活中普遍存在，它是个人面对不同的环境，或遭遇不同的事件时所表现出的不同面孔，同时，也是个体为了更快适应环境、更好融入社会而隐藏自身真实一面的保护罩。本文通过理解人格面具理论，探究造成祥子悲剧命运的人格面具的类型，并分析其产生的作用和影响。

（一）进取的人格面具

在《骆驼祥子》中，老舍笔下的祥子所佩戴的人格面具从正直、善良、老实变为狡猾、吃喝嫖赌、爱贪小便宜。人格面具的变化与他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环境的变化有很大的联系。

在小说的开篇，祥子不辞辛苦地拉车，我们能看到，作者给主人公戴上了年轻力壮、争强好胜、正直善良、不愿放弃的底层劳动人民的面具。这一人格面具与祥子自身的品性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正如荣格所认为的，“只有自觉认同内心的那个声音之力量的人才能获得人格。”[5]而这人格则通过人格面具表现出来。作为劳动人民的祥子，有着所有劳动者普遍拥有的优良品质，怀揣着一颗最淳朴的心，付出着最大的努力，为了改善生活而努力赚钱，为了心中美好的愿望而奋斗。在祥子的心里，他认同只有辛勤付出才会得到所想要的回报，因此，在这一期间，他所佩戴的人格面具与其自身的想法是相一致的。

（二）堕落的人格面具

祥子的圆梦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在他经历两次的一起一落后，他所佩戴的人格面具也随着事态的转变而发生了变化。苦干了三年的他，实现了长期以来的愿望，买了属于自己的新车，却不料被宪兵抓去当壮丁。在第一次理想破灭时，祥子内心的失落、悲伤和疑惑流露了出来，但此时的祥子所表现的那副人格面具依然是积极向上的。在第二次起落中，他辛苦挣的钱被孙侦探敲诈走，他的理想再次破灭，这对于祥子的心灵是再一次的重创，虽然他开始变得麻木，但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依然佩戴着不甘失败的面具。

前两次的一起一落并没有摧毁祥子的意志，而掉入第三次低谷时，他的人格面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经历卖车埋葬虎妞、与夏太太发生关系得了病、小福子死了这一系列事情后，他彻底崩溃了，变得自暴自弃、堕落不堪。前两次的失败，祥子还戴着“不甘、向上、努力”的人格面具来“保护”自己，正如学者对此外显性所描述的那样：“面具是个体为适应外在环境而刻意伪装真实自我的工具。”[6]而受挫后的祥子佩戴的自甘堕落的人格面具，实际上表现了他对“吃人”社会的无奈妥协。经历过艰难生活后的祥子已找不回奋斗的动力，失去了人性深处最纯真的心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三、祥子的阴影

阴影是荣格分析心理学中的重要概念。荣格认为，阴影(Shadow)是心灵中遗传下来的最阴暗的、隐秘的方面。它包括一个人违背道德的所有体验和心灵内部所有最受压抑的或不发达的部分，是人格中的卑劣部分。[7]阴影作为原型意象之一，是最强大的，也是最危险的。在人格的发展过程中，人往往会为了满足社会而长期把它抑制、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人们排斥它、抗拒它，却无法彻底摆脱它。以至于它会在潜移默化中对人产生某些不良影响，而这种影响会改变人的思想、阻碍人的行动，使人变得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阴影一般表现为个体所发出的负面情绪，它改变着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品质。我们既可以把阴影视为一道疤痕，也可以把它看作一颗定时炸弹，它有着巨大的潜在隐患。基于阴影理论，分析祥子所遭遇的事件，我们可以得出不同阴影对祥子的悲剧命运产生的影响。

（一）自卑阴影下的祥子

祥子出生于农村，生活并不富裕。他想在城市站稳脚跟，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他距离在城市站稳脚跟都有一定的差距。初到城市的他，内心阴影表现为“低人一等”的社会身份，他没有大量的金钱和显赫的社会地位，无法与城里人相比。土生土长的祥子对城市充满了幻想和期待，因此，他选择来城市干活。而祥子之所以在城市中努力拉车干活，一方面是因为他有着农村青年淳朴善良的优秀品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好面子，有很强的自尊心和好强意识。在他的内心阴影中，出生于农村的社会身份使他感到自卑，害怕在城市里被人瞧不起。以至于虎妞劝他不要再去拉车，和她一起吃喝玩乐时，他拒绝了；面对杨家上下的奴役和辱骂，他愤然摔钱、辞工走人。这一切都因为他有自尊心和尊严，他想通过努力赚钱来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从而在城市中得到他人的认可。

（二）欺骗阴影下的祥子

祥子经历了多次的欺骗，这对他自身受骗阴影面的扩大有较大影响。在第二次理想破灭中，心地善良、淳朴老实的祥子眼看就要凑足买车的钱，却被孙侦探敲诈一空。这一次欺骗令祥子感到不解，而这一次理想破灭也扩大了他心中受骗的阴影面。当再次经历虎妞的诱骗结婚后，祥子的内心十分矛盾，感到绝望又愧疚。他对虎妞和自己的现在和将来都感到迷茫。在经历两次的欺骗后，祥子内心的欺骗的阴影面不断扩大，这种阴影正如荣格原型理论所说的：“阴影决定一个人与同性人的关系的性质，这些关系既可以是友好关系，也可以是敌对关系，根据阴影是否被意识自我接纳，是否被和谐地整合进心灵之中，或者阴影是否被意识自我拒绝，放逐给无意识来决定。”[8]在经历过被骗以后，“谨慎”的品行影响着祥子，他不再敢轻易相信别人，并对他人抱有怀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无条件地信赖了。

（三）懦弱阴影下的祥子

在祥子所经历的三起三落中，我们可以看到，祥子对生活的乐观态度以及不愿放弃的精神。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每次的失败中，祥子时常处于压迫之下，而这压迫的来源则是懦弱的阴影面。懦弱的阴影面表现为祥子在面对他人和不公平时一味退让。小说中，这一点最明显的表现是在祥子与虎妞的婚姻中。虎妞从内到外地控制着祥子，让祥子觉得这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并感到无尽的无奈和痛苦。但面对此一状况，祥子也没有选择反抗或逃离，而是默默忍受着婚姻带给自己的痛苦。在这段婚姻中，尽管祥子几乎失去了自主选择权，但他还是没有作出反抗，这一点恰好证明了祥子性格中的懦弱。此外，懦弱的阴影面还表现在孙侦探敲诈走祥子的所有钱后，祥子选择了忍气吞声。这一切表现都掺杂着当时社会的黑暗和阶级的分层，但主要根源还是祥子自身性格的懦弱。懦弱的阴影面是造成祥子悲剧的重要因素之一。

四、祥子的自性化

“一切人格的终极目的皆是要达到自我的圆满之境和自我实现。”[9]在荣格确认的所有原型中，最深层的也最重要的原型是“自性原型”，它起着组织、调节心灵中的其他部分的作用，进而达到人格的平衡和统一。“自性是包括意识和无意识在内的整个心灵及其中心，其他原型都是由它产生的，我们对自性原型的体验就是上帝的意象(God-image)。”[10]自性作为调节的枢纽，能够使人的各个部分在有效调节下融合发展，进而做到不因一方面而影响了全部人格的健康发展。完成自性化这一步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人与自我意识进行合作，也就是说，只有意识到各个原型的存在和意义，并使它们得到整合和均衡发展，才能抑制某一单一原型的过度膨胀。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只有合理、有效地使自身进行自性化，才可以使自己的人生达到圆满状态。

回顾祥子经历的这一切可以发现，他并没有走完自性化道路。在人格面具的“庇护”下，在阴影面的影响下，祥子失去了自我，走向了堕落。他的悲剧的最大原因在于，封建社会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压迫以及其自身性格的懦弱。但祥子并未认识到这些，也并没有做出调节，而是在不良因素的影响下，朝着错误的方向努力奋斗。自卑和懦弱加速了祥子的悲剧命运的呈现。他在与夏太太发生关系后染上了淋病，于是他认为自身已不检点了，他的自尊心彻底被击垮了，病后的他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没有了病前的那股正气，变得不再要强。祥子在面对理想和现实时，没有调节好内心的平衡，也没有认清冲突和矛盾以及自身的问题，而是顺应事情的发展，最终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中走向毁灭。在祥子的自性化道路中，阴影的影响过于强大，使原型的各部分无法得到合理的、均衡的发展，最后导致其自性化道路走向失败。

五、祥子悲剧的现实意义

老舍笔下的祥子是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人，更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老舍对祥子悲剧命运的描写，折射出了黑暗旧社会中的不公，也表达了对旧社会封建制度的严厉控诉和深刻反省。祥子的悲剧不仅有社会因素，也与他自身的内在因素有密切的联系。黑暗腐朽的社会、个人的价值观和性格以及不平等的婚姻是造成他悲剧的三大要素。

在“吃人”的社会中，祥子的人物形象代表了底层的劳动人民，他们为了梦想努力奋斗、勤劳干活，得到的却是黑暗社会对他们的无情碾压。悲剧如一个警钟，敲醒了无数劳动人民，提醒着他们要正视社会中的辛劳和残酷，也给人们带来了一个关于农民工人进城该如何生存的问题。同时，在底层劳动人民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个人主义的奋斗在当时复杂、黑暗的社会环境中是行不通的，急于求成也是不可取的，只有先掌握立身之道，清楚认识社会状况和自身处境，抓住机会不断学习、努力提高自我，才能为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获得更多的机会。

通过运用荣格的原型意象来分析祥子的悲剧性命运，我们可以有效了解旧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心理，窥探处于压迫之下的人们的悲惨命运，探寻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的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