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情节设定的深层意蕴——解读田耳《天体悬浮》

王雨墨

（中南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天体悬浮》[1]是作家田耳的近作，这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佴城洛井派出所的两名年轻辅警——符启明和丁一腾身上发生的故事，两个人是生死之交，但性格迥异，人生轨迹各不相同。符启明最终走向了经营非法色情行业并锒铛入狱的结局，而丁一腾则和芸芸众生一样，结婚生子，有稳定的律师工作和家庭。二人命运轨迹都与他们的初恋女友息息相关，也正因这两个女孩，二人开始接触广袤的星空和“观星”活动，探索无穷尽的宇宙。

一、以平视视角揭露“原生态”生活灰色现实

《天体悬浮》小说情节大多与破案侦探有关，但并非纯粹的破案或侦探小说，而是以两名辅警的日常生活为依托，揭露公安机关基层干部与底层人民“原生态”生活的“灰色地带”：警察与罪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吸毒女夏新漪、赌徒何冲、嫖娼链经营者春姐之间发生的故事；世间无绝对的善与恶，每个个体的性格、行为都有两面性，杀人犯哑巴周壮和贩毒的何冲并非纯粹的“坏人”，表面文艺的安志勇、主人公符启明也并非单纯的“好人”；吸毒、嫖娼、赌博这些看似遥远的罪恶其实就潜藏在人们身边，“粉哥”“粉妹”、三陪女、赌徒的人群其实很庞大，也很可悲可怜……田耳通过彻底融入“佴城”底层人民和普通大众的人生经历，来批判社会“礼崩乐坏”的文化失序状态，为作品增添了一份厚重的历史感。

作者在讲述佴城众生的故事时，选择使用平视视角展开。小说中的“我”，既是主角丁一腾，同时也是故事叙述者，代表着作家田耳的立场；这样一来，作家的视角就与佴城社会底层人民、辅警站在了同一个高度，使故事更加真实、富有感染力，情节也更丰满。这样的写作角度难能可贵，如果以俯视视角运笔，就难以避免居高临下的悲悯与故事建构失实的情况出现。田耳在接受采访时说：“有个亲戚在派出所当所长，他知道我能写，邀我去住一阵，最好能写些好人好事……看到的无非是琐屑之事，大案轮不到他们办，小事还有居委会，但我意外地得知辅警这个群类的存在。”[2]由此可知，田耳在创作《天体悬浮》之前，是有过深入基层派出所考察的经历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使故事讲述视角站在与底层人民平等的位置，充分地尊重现实生活的原生性与复杂性，小说变得更加真实丰满，意蕴也就更深厚浓重。

二、贯穿全书的“观星”活动

用天体望远镜观星的活动第一次出现在小说第二章《穷风流》的“荒村院落”中，女主角之一的沈颂芬在晚饭后站在院中仰望星空，以此为契机，丁一腾与之攀谈并情愫暗生，展开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此后，“观星”这一情节多次在文中出现，甚至第三章、第九章的标题“恋爱时总要看星星”“星空漫步”都与“观星”有着直接的联系。

“观星”情节作为故事发展的脉络和人物情感变化的线索，贯穿于全书之中，小末和符启明、丁一腾和沈颂芬的恋爱关系状态均可以通过“观星”间接反映出来。两对情侣在暧昧甜蜜的时期，常常相约看星星，“只要天气晴朗，她们就会跑来这里架设那台望远镜。小末和沈颂芬兴趣最浓……”小末与符启明的爱情出现危机时，“观星”是直接的导火索——小末在寻找适合夜晚观星的房子时，无意中在暮山村发现了心仪的住处，甚至出轨房主安志勇，并与符启明宣告感情破裂，分道扬镳。除此之外，沈颂芬“变心”的标志也是丁一腾送给她金色望远镜时，她却偷偷跑到海南三亚与安志勇苟合，导致了两人的分手。每一位主人公的命运都逃脱不开“观星”活动带来的蝴蝶效应，它轻轻扇一扇翅膀，就画下了各自人生的轨迹。

除了作为故事发展的线索，田耳曾坦言：“是我发觉这小说将派出所的生活写得过于沉重压抑，这也是写作中小小的失控；将观星写进去，就是一种补救措施……写到一定时候，我发现观星这件事情对小说沉重气氛有所缓和，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也特别有帮助，小说的篇名也由此产生。”[3]《天体悬浮》中常有对吸毒、赌博、命案等社会阴暗面的刻画，导致小说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面纱，给读者压抑窒息之感；而“观星”这一浪漫梦幻的情节恰好为小说增添了一抹亮色。《天体悬浮》的名字也来源于“观星”情节的设置。

三、“观星”情节设置的象征、隐喻意义

“观星”第一次在文中出现，就是因为丁、符的初恋女友都热爱观看星空，这象征着他们爱情的开始，伴随着小末、沈颂芬悄然融入他们的生活，“观星”也如盐化于水中，渗透进丁一腾和符启明的人生中。两对情侣处于热恋状态时，观星是一件增添趣味、引起共同话题的具有美好意义的事情；当他们的感情出现裂痕乃至最终分手时，“观星”又成了“罪魁祸首”——正是为了寻找一处绝佳的观星位置，小末与沈颂芬认识了“文艺青年”安志勇，且双双与之出轨，离开了丁、符二人；在这里，“观星”情节就是苦涩的爱情失败的标志。结局中，符启明因为意外发现了小末出轨安志勇的视频证据，决定报复，设计了一出命案，被卷入其中，又反被合伙人老詹“强奸”，因故意伤人等罪行被捕入狱。丁一腾依然忘不掉沈颂芬，把“斯普雷利”天文望远镜送给了沈颂芬而不是自己的妻子王宝琴，“忽然，我凝神地、又是恶狠狠地看着她”，暗示了丁一腾仍旧怀念当初送给她金色望远镜的情景，但也记恨着她的背叛与离去。“观星”默默为每个人的“星迹”划下定局，象征着主人公们的命运波澜和爱情起落。

其次，仰望星空象征着世人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象征着挣扎在灰色现实泥淖中的人们渴望救赎。符启明在接受采访时讲：“我是希望，观星爱好者都会得到一份大心境，忧天不忧己！”显然，这是符启明为色情行业所做的冠冕堂皇的伪装，但是他在采访中这样说，正是因为抓住了普罗大众向往浪漫美好事物的心理，反映出普通人的价值追求。同理，沈颂芬在讲课时说：“观星的爱好不光让人变得充实，也让生活变得轻盈……凭我的经验，要想排遣压力，观星的爱好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它不但包含一定的运动量，重要的是还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的思维结构，身心合一作用于人，这是别的爱好都不能替代的特别之处……”明显地表现出像主人公一样的普通人内心渴望获得精神救赎的可能，试图摆脱压抑的现实带来的沉重感。

最后，“天体悬浮”中的“悬浮”和“仰望星空”的行为隐喻着当代人存在的状态和迷茫的心境。在《同床异梦》一章里，符启明失恋后观测星空，发表了一番感慨：“你试试，看着星星，慢慢地你也会觉得所有的星星在看着你。顺着这感觉走，你会发现自己只是宇宙里的尘埃，漂浮着。”这不仅仅是符启明的存在状态，更是当代人的普遍现况。符启明作为其中的代表，在失恋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如此迷茫，个人在宇宙中这样渺小，如同蜉蝣漂浮在天地之间，向上不能触碰到星空天际，向下又因为命运的不可控而无法真正脚踏实地。在《星空漫步》一章中，符启明在“他神情越来越远离身边的一切，仿佛脱壳而去，悠然遁走，在星空漫步”的同时，“他所掌控的‘赚钱机器’正在开动，在这无边的夜色之中，哗啦啦地给他造钱。”这个场景有深刻的意味，符启明一边在探寻广袤纯净的星夜，另一边却在声色犬马中赚取色情业的金钱，强烈而突出的对比显现了“悬浮”的矛盾和无所归依——无数人既渴望内心的澄明清澈，却迫于生活不得不复杂世故，甚至“肮脏”。田耳创作《天体悬浮》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批判资本给人带来的无尽欲望和良知的泯灭，以及对底层人民挣扎、艰难生存的怜悯。

四、空间的扩张、变换与想象

田耳这部小说的名字——“天体悬浮”，让人联想起他的另一部小说《风蚀地带》。这两个名字都反映了对空间的隐喻、探讨。事实上，田耳的许多小说都关于空间的扩张、变换和想象。他的长篇小说大多舒缓凝滞，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之感，自然轻盈地塑造着一个个完整的故事。这种可称之为“自我疏离”的姿态，使《天体悬浮》整体的立场呈现为时间之外的“悬浮”状，漂浮着的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存在状态，而是全部。

在这篇小说里，故事主要发生在“佴城”这座城市中。“佴城”是田耳在《天体悬浮》中刻意建构的一个符号，既有别于被全球化、现代化影响的大都市，也不同于沈从文《边城》中民风淳朴的湘西，不是“世外桃源”；“佴城”悬浮于这两种形态之间，脱离于时间之外。佴城位于内陆省份，远离现代化的前沿，是一个小城，城中的人们踏着舒缓的步伐，喝茶、打牌或者钓鱼，或者仰望星空以观浩瀚；另一面，佴城也受时代发展的影响，符启明等人追逐功名利禄、迷失自我，吸毒、嫖娼、赌博诸多恶行也在小城中蔓延。因此，佴城并非真正外在于时间和社会发展的洪流之中，可是却又给人一种超脱而立的姿态，也就是“悬浮”。

田耳所塑造的故事背景令人耳目一新，贺绍俊评价他的作品：“田耳学会了乡村舒缓的思维方式，他因此能够从容不迫地去处理急剧变幻的生活现象，使自己的体验在小说世界里变得更加饱满。”[4]在众多新写实主义作家中，他另辟蹊径，试图建构一个悬浮在社会现实和乌托邦理想国之间的世界，“佴城”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佴城悬浮在天地之间，如同孤岛漂浮着，生活在佴城的人们自然也是这样的生存状态。所以他们向往着澄明无蔽的星空，静谧浩瀚的神秘宇宙，同时，不得不为了现实生存与尘世的污浊、欲望相纠缠。田耳借助“悬浮”，构成了对立和反讽，揭示人性与社会的复杂与“灰度”。

五、结语

《天体悬浮》纵然无法摆脱“套路化”的底层文学写作模式之嫌，包括在读者意料之中的人物塑造、剧情走向和最终结局，包括渗透在小说中作家显而易见的“主题先行”创作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田耳纯熟的笔法和强大的叙事能力弥补了这一缺憾。瑕不掩瑜，《天体悬浮》无疑是一部优秀的反映底层社会风土人情的长篇小说。

“观星”情节的设置是这部长篇小说最大的亮点之一，它既是故事发展的脉络线索，缓和着过分沉重的气氛；又是爱情轨迹、众生渴望的象征，是当代人存在状态的隐喻；还是空间扩张、变换与想象的载体。“观星”活动承担着诸多作用的同时，又“润物细无声”地巧妙融入小说情节，正是田耳独具匠心的笔法，造就了浑然天成的《天体悬浮》。丰富饱满的故事情节，复杂真实的人物性格，难能可贵的平视视角，悬浮世界的成功构造，侦探破案元素的融合，无一不体现着田耳对现实批判与人性的深度勘探。他对生存的状态和时代的叩问警醒着沉浸于欲望名利的世人，唤醒启迪着读者内心对纯净美好“星空”的追逐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