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慧能的“自性”
——从体、相、用出发
2022-11-08任珈瑄
任珈瑄
禅宗与一般的印度佛教相区分,也与一般的中国佛教相区分,是中国智慧对于印度佛教最具创造性解释后的独特产物。禅宗“以心传心”的特质决定了这一宗派的核心在于“心”。“自性”作为心的一种新的概念,在禅宗的历史上也经历了一个演变。最初在达摩这里,心被具体化为“如来藏藏识”。他依据《楞伽经》将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统一起来,以此作为人的内在佛性。这一佛性拥有染净不离的二重属性,贯穿于禅宗整个思想脉络体系之中。与此同时,马鸣菩萨的《大乘起信论》也把如来藏思想和唯识学相结合,并做了进一步的发挥。他将佛、觉、理、智等早期佛教概念,全囊括到了“一心”中,且这“一心”为一切众生所具足。这一思想标志着对佛的外在偶像化的崇拜开始转向内在,将“心”的觉悟看作是人唯一的成佛之路。此后,二祖慧可和三祖僧璨延续了达摩的思想,四祖道信将《楞伽经》的“诸佛心第一”与《文殊说般若经》的“一行三昧”融合,作为入道的方便法门,提出了禅宗特有的“直须任运”的解行思想。弘忍在此基础上,以传《金刚经》为要,强调“自心即道”以及“守本真心”的教义,慧能则是继承该思想的集大成者。
慧能把传统佛教理论中的佛性、真如等概念具体化为人心,认为“万法诸在人性中”。在此,一方面他否定了外在化的他佛的崇拜,并且认为佛性是人本就具有的,“即心即佛”;另一方面,他将“人心”进一步明确为人的“自性”,人“明心见性”就可成佛。同时,在修行的方式上,慧能扬弃了过去以身体修行为方式的“看心观静”的传统的坐禅方式,提出以“无念”法门达到“一行三昧”的觉悟境界。禅宗的禅也由禅定之禅,被进一步规定成了智慧之禅。
一、何谓自性?
“自性”这一语词的关键在于“性”,因此在思考何谓自性的本性前,让我们回到语言的本源来对“性”进行追问。在汉语的说文解字中,“性”的解释为“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聲”。由此可以看出,性与人相关,并且它还更多地关乎于人的本性。同时,这一本性是“善”和“恶”的层面,属于道德意义上的规定。而在西方的语言中,对“性”的本性规定更为本源。“性”是“nature”,指本性。何谓本性?本性是一个存在者作为其自身而存在根据和原因。这个存在者既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事物。它的规定不是以“善”或“恶”等外在因素为根据,而是以自身的存在为根据。通过以上对“性”的追问可以发现,“自性”就是存在者自身的本性。自性不仅让一个事物与其他事物相区分,而且还让一个事物成为这一个事物,即一个特别的存在者。
与一般的语义不同,在佛教思想中“自性”有更具体含义,通常分为六种。第一种,在印度古代的数派论(Samkhya)中,自性(Praktri)与神我(Purusa)以一种二元关系构成了宇宙的起源。自性是万物的本体,神我是精神的本体。在这里本体具有西方形而上学的意味,即实物的背后有一个规定性的衡常性的“一”。第二种,大乘佛教中观宗中,认为一切法皆由众缘所生,都是“无自性”。这意味着与“无自性”相对的“自性”也是一个恒常不变的实体。第三种,在大乘佛教瑜伽宗,自性指一切法在当前所显现的相状。第四种,诸论中与“他性”相对的自性。如“无常法与他性为因,复与后念自性为因,是因缘义”。第五种,《明因论》中称宗的主词为自性,如“声是无常”宗,“声”是自性。第六种,就是《坛经》里所说的自性。
慧能的“自性”与前五种自性相区分。它既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自性,也不是与一个他者相对的自性,而是指的“佛性”。“自性”在《坛经》中一共出现了104 次。在《坛经》中,自性(self-nature)不是指物的自性,它特指人的自性,也就是人作为自身存在的根据和原因。对这一根据,慧能在《坛经》的开篇就做了根本性的规定:“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人的自性本来是清净的,但人的心有迷有悟,当人的心迷时,人的自性就会被遮蔽。当人的心悟时,人的清净自性就会被开显。因此,当人好好运用此时此地的这一颗心时,人会从迷转为觉悟,也就是成佛。在此规定中,“自性”与“心”“佛”三个语词彼此之间构成了一个特殊的关系。首先,在“自性”和“佛”的关系上,佛就是人的清净自性未被遮蔽时的状态。慧能说:“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汝等心若险曲,即佛在众生中,一念平直,即是众生成佛。”众生是迷误者,佛是觉悟者。而众生与佛的区别,就在于自性的迷与悟。自性若悟,则众生当下就是佛。自性若迷,则佛当下就是众生。在这样意义上,众生就是佛,佛就是众生。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众生就是佛”不是指众生已经是佛,而是指众生有成佛的可能性。因为,只有当迷误的人通过修行而回复到自性本有的清净状态时,才是真正的佛。
而要说明“自心”和“自性”的关系,首先要对“自心”进行规定。首先,自心是人的心,具体而言就是真如心。真如心人人俱有。它不仅无染无净、无形、无相、离念、不可言说,而且无一个恒常不变的体性。其次,自心被染着后,会产生妄心,是真如心被染着时的状态。它因人的一念无明而产生,伴随着生灭、染净。具体而言,妄心因染着程度还分为细染的形态和粗染的形态,并包含了一个心由细变粗、净变染的动态过程。而这一过程就是人由悟变迷的过程。最后,虽然妄心是自心的染着形态,但二者是一体不二的。这是因为,“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真心是清净的体,而妄心是染着的用。真心就存在于妄心之中,不能离开妄心去另觅真心。因此,真心和妄心都是自心的显现。
那人的“自心”和“自性”是什么样的关系?一方面,自心和自性是不同的。“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自性是规定者,自心是被规定者。同时性和心也是相互作用的,性生发了心,心生发了性。在这里,自性是体,而自心是自性的种种相用。此时,“自性”就是无染亦无净的真如本心,而“自心”则是在有染的阿赖耶识的意义上使用的。另一方面,自心也等同于自性。“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当自心不被烦恼尘劳染着,并常生起正见时,就是见到了人的自性。此时,自心就是自性,自性就是自心,它们是在一个意义上使用的。
在慧能这里,“自心”大多是在“自性”的层面上使用,二者并没有截然的分别。我们既可以说“万法尽在自心”,也可以说“自性能含万法”。因此,在《坛经》中,自性作为人的本性就是佛的佛性,也就是人的自心。它本是清净的,但因一念间的迷误而被遮蔽。成佛就是要去除遮蔽,由迷转悟,从而回复到人本有清净本性。
二、自性的特点
在明晰了“自性”的规定以及与“自性”相关的语言家族后,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自性有什么特点?在《坛经》中,慧能对自性的特点从“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能生万法”这五个方面进行了规定。这五个方面的规定实际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就自性的本性而言,它是“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的。一方面是从自性和万法的关系上,它是“本无动摇”“能生万法”的。以上的五个特点,皆是从自性的独特性而言。但除此之外,自性还有根本性的特点,即真空、假有和不二。佛教理论中的“体相用”思想,就是将其贯穿起来的理论基石。
“体相用”的思想一直贯穿于佛教思想中,并与中国传统的“体用”思想相区分。铃木大拙曾说道:“佛教的本体论分三层‘体’‘相’‘用’。所谓‘体’相当于实质,‘相’相当于形色,‘用’相当于力量或作用。佛教学者认为,大凡实际,都可以分为这三个层次。”这一理论的发展大体经历了两个阶段,一个是隐含在佛典中的阶段,另一个是在《大乘起信论》中被有意识地提出形成专门理论的阶段。那么,何谓体相用?一般而言,“体”指一个事物的体性。“相”指一个事物在感官上所呈现的样态。“用”指一个事物的功用。而在佛教思想中,体、相、用是真如心所显现的三个不同的层面。首先,真如的体性是“空”。这个“空”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指真如没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体性”。“空”具体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一方面,空是“性”,即空是事物的本性。另一方面,空是事物存在的“体”,事物是以空为体而存在,在此“‘体’和‘性’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说,‘如是性’和‘如是体’是同一‘空’的两个方面”。其次,真如的相,指的是真如在因缘的作用下所显现的种种样态,这些样态的聚集就呈现为一个个具体的事物,即万法。相与体的同一性在于,相虽然会显现为一个具体的事物,但它的性与体一样,是“空”性的;它们的差异性在于,体的性虽空,但它是具有恒常性的;而相有生灭,会随着因缘的变化而变化。最后,真如的用,指的是因缘的用,即真如在因缘下所显现的功用。真如的体是无形、无相且不可言说的,需要借以自性的相和功用来说明。
在明晰了一般意义上的“体相用”和它在佛教理论中的含义后,我们需要思考,为什么可以用“体相用”的思想对自性进行分析,即“体相用”思想的运用何以可能?这是因为,一方面慧能所说的自性就是真如,因此真如的体、相、用同样也属于自性的三个维度。另一方面,在《坛经》的文本中,已有以体用来解读自己思想的表述。如,慧能在反对传统的“由定生慧”的看法时,借“体”和“用”来对定慧的“一体不二”进行了说明。他认为:“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定时定在慧,即定之慧时慧在定。”因此,基于以上的两点,以“体相用”思想为依据来对自性的特点进行分析是成立的。同时需要说明的是,究竟意义上自性的本体是“空有不二”的,它不仅无形、无相且不可言说,连相和用也与它是一体的。但非究竟意义上,自性既有与“有”相对的“空”,也有与“空”相对的“有”。而此处,是以与“有”相对的“空”来分析自性的体性,以相、用的角度来言说自性的“有”,三者最终会回归于究竟意义上“空有不二”的一体之中。
那么回到开始所探讨的问题,在《坛经》文本中,自性从体、相、用三个维度有何特点?
1.自性“体”的体空性。“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慧能认为,人的奇妙心性本来就空,没有一法可以得,自性的真空也是如此。
那什么是自性的空?要回答这一问题,首先要回答什么是“空”。“空”不但是禅宗的核心思想,而且也是整个佛法体系中的核心思想。一般而言,“空”一方面容易被理解为“空无”,即什么都没有,即“顽空”。另一方面容易被理解为“色后空”。“色后空”是指一切色法事先实有存在,后来败坏了消失了。
但真正意义上的“空”,既不是指什么都没有的“顽空”,也不是先有后无的“色后空”,而是“缘起性空”。所谓的缘是指事物得以存在的条件。一切事物都是因条件的相互作用而构成的。同时,所构成的事物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这意味着,当条件俱足时事物就会存在,当条件消散了事物就不存在。由此看来,一切事物的生和灭都是由因缘条件的聚与散所规定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依条件而存在的事物并没有一个恒常不变的自性,它都是随缘而运动变化的。而事物存在的这种“无自性”性,就是“空”。在这样的意义上,人自性的体空就体现为“无自性”性。自性是人最根本的规定,但并不意味着它是一个恒常不变的“一”。它是缘起性空的,无一个恒常不变的本性。
正因为自性的空性,所以它在感官上也具有无形无相的特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自性既没有时间上的限制,也没有空间上的限制。它不但超出了一般的时间和空间的边界,而且从根本上是没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同时,自性作为一个不在具体时间和空间中的存在,是没有任何感性特点的,因此它是既无形也无相的。
2.自性“相”的假有性。自性既有“空”的一面,也有“有”的一面。但这一有并不是“实有”,而是建立在缘起性空上的“假有”。“假者,之借义,诸法各无实体,借他而有,故名假”。“假”在佛教思想中不是“虚假”的意思,而是“假借”。而“有”具体指的是在自性之上所升起的种种万法。在这样的意义上,“假有”就是自性假借万法来体现自身的妙用。自性的“假有”具体表现为:“自性能含万法,万法尽在自性中。”由此可以看出,自性假有的特性,是通过万法和自性的关系来显明的,或者说自性假有的特性,就是万法的假有的特性。因此,要说明假有性的问题,就需要回到万法与自性的关系中。
那何谓万法?万法指一切法,是自性所产生的种种相。它既包括世间法,也包括出世间法。同时,万法的产生也有一个过程。“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若起思量,即是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如是一十八界,皆从自性起用。”
对于万法的分类,佛教的瑜伽行派最为细致。它提出五位法,把一切法分成了五类,即色法、心法、心所有法、心不相应法和无为法。其中,心法只是万法意义上的一种。但慧能主要采用了大小乘通用的三科学说,分别是五蕴、十二入和十八界。三科进一步说明了万法的形成和彼此之间的关系,帮助迷误的众生破除对“心法和色法具有恒常不变的本性”的执着。同时它们各有重点。五蕴最为略,重在破除人们对心法有我的执着。十二入持中,重在破除人们对于色法有我的执着。十八界最为广阔,重在破除人们对于色法和心法一起有我的执着。
除三科法门之外,慧能还言说了三十六对法。第一类,是五对自然界的法。无情物就是自然界的事物,即无生命的事物。第二类,是十二对法相和语言。这类法是描述诸法的现象,或诸法的语言。第三类,自性的用的层面的十九对法。这类法是以自性升起作用而成的事物。自性启用时,则有这些事物。自性不启用时,则没有这些事物。
以上是万法作为“有”所显现的样态,那么在《坛经》中,自性与万法是什么关系?这个关系就在于:万法是自性的显现。这看似简单的关系中,实际上包含了三个层面。首先,万法由自性生。“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万法就在人的自性之中。这意味着万法生于人的自性。也正因为如此,万法需要通过自性才能得以显明。其次,万法的变化也在于自性。“若不思万法性本如空,一念思量,名为变化。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毒害化为龙蛇;慈悲化为菩萨,智慧化为上界,愚痴化为下才。”性的起心动念会造成万法的变化。好的念头则会生成好的法,坏的念头则会生成坏的法。但在这一过程中,同样需要有因缘的作用。当因缘俱足时,万法则生。当因缘散去时,万法则灭。这是在于,万法虽因自性而起,但它是缘起性空,有生有灭的。所以不同的因缘会造成万法不同的变化。最后,自性与万法是相互依存的。“念者,念其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其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自性是万法的体,万法是自性的用。万法作为用并非是自己独立存在,而是因为依于自性才得以存在。反之,自性也要依于万法才能显现自身。自性的体是无形无相的,只有通过相才得以显现自身。也正因为自性和万法是一体的,是同时的,所以自性也是万法之一。
3.自性“用”的不二性。如果说“空”是自性的“体”,而万法是自性所显现的“相”的话,那么“不落二边”就是自性的“用”。
何谓不二?慧能说:“不二之性即是佛性。”佛性或自性是不二的。“二”是二元对立,指事物因分别对待而有对立相反的两面。“不二”,一般而言指事物因无分别对待而没有对立相反的两面。即,它既不是一般语言所断定的某一方面,也不是这一方面的对立面,当然也不是这两者的综合而产生的第三者。它是一。
但禅宗的“不二”不是“一”。“不二”并非有一个“一”可得,它是连“一”都不存在的。因为如果有“一”的话,就有“非一”。“一”与“非一”仍然处于分别对待之中,是不圆满的。因此,究竟意义上的“不二”不是“一”。它超越了一切二边,是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
在这样的意义上,自性的不二就体现为它非空非有、亦空亦有。“法师讲涅槃经,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贵德王菩萨白佛言:‘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一阐提等,当断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佛法或自性是不二之法,它既非常非无常,也非善非不善。但也正因它非常非无常、非善非不善,所以它既可以常也可以不常,既可以善也可以不善。同理,自性即非空非有,也亦空亦有。
那“不二”在自性“用”的层面是如何体现的呢?这在于,自性生一切法,但不染着于万法。自性虽与万法一体,但它能保持自身的清净,不被万法所染。这里所保持的清净不是与染相对的清净,而是一种绝对清净。在这种绝对清净中,心既不会执着于“净相”,也不会执着于“染相”,而是出于自性自身的绝对清净之中。因此,它能分别诸法相,但不被诸法相所转,故于第一义而不动。
从以上三个部分的分析看来,自性自身就有“体—相—用”之分。“体—相—用”是贯穿于整个自性之中的,而不是预设一个体系对自性进行分析。因此,这种区分不是一种割裂式的区分,而是以“体—相—用”思想对其进行边界的划分,最终又归回成一个整体,构成了一个“分—合”的结构。在分的层面,它的特点可以分为体、相、用三个部分。在体的层面,它是空的,是无自性性的。在相的层面,它能生万法,是假有的。在用的层面,它不仅能生一切法遍一切处,而且还能不住不染于一切法,避免落入二边中的任何一边。同时,它有“分”的形态的同时,也具有“合”的形态。合的形态就在于这些特性都是“一体”的,即它们都来于自性之中,最后也归回到自性之中,形成一个整体。就如同佛教“万法唯一心”,但它也可具体分为种种形态,不能因“一心”和“空有不二”的形态是根本性,就否定它具体所分的形态。
三、自性的遮蔽形态
在《坛经》中,慧能在揭示了自性是什么的同时,也揭示了自性的假象。假象指一个事物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但实际不是这样,它往往导致事物的本性被遮蔽。而慧能通过对自性五个假象的否定,还原了自性的真实性形态。
第一,否定了离念空境为真如自性。“有僧举卧轮禅师偈云:‘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在这里,慧能以“不断思”否定“断百思”,以“对境心数起”否定“对境心不起”。这是因为,无念不是什么都不想,而是不染于一切境界并离开于一切境界。卧轮禅师不仅把自性念头理解为是死的,而且落入“思”与“不思”、“起”与“不起”的二元对立中。这种对自性的误解不仅不能见性,而且还遮蔽了自性自身。
第二,否定了将自性的不动看作身体的不动。“迷人着法相,执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动,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师示众云:‘善知识!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若言坐不动,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诰诃。善知识!又有人教坐,看心观静,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会,便执成颠。如此者众,如是相教,故知大错。’”真正的不动不是身体的不动,而是真如心的不动。即面对一切善恶境界时,心的无取舍、无爱憎的状态。
第三,否定在见闻觉知之外去寻找自性。“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经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人的见、闻、觉、知作为能观的功能,都是依第八阿赖耶识的能和所建立,并因根、尘、识和合才产生的。因此,它作为能观的心必然有所观的境界,是与自性相区分的。但它和自性是一体的,是自性的相和用。
第四,否定了有染净二分的净是清净的本性。“此门坐禅,元不着心,亦不着净,亦不是不动。若言着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无所著也。若言着净,人性本净,由妄念故,盖覆真如,但无妄想,性自清净。起心着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著者是妄。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工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清净的本性,是就人与一切境界之间的关系而言的。当人不论面对清净的境界还是染垢的境界时,这一心能不被转。这一心就是“清净心”。它是绝对的,超越染净二分中的“净”的。
第五,否定了将鉴觉作为自性的觉。“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了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来去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善知识,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行性自用。一真一切真。”这里的“了了分明”即鉴觉。鉴觉是第八阿赖耶识的觉,它以真如自性为体,是真如自性的用。这种鉴觉与自性的觉相区分。鉴觉的觉是能观上的“知”,与它相对的有所观的“被知物”。因此,这种“觉”是落入二边的“觉”,它需要起心动念才能产生,是因缘而生的生灭法。但自性的觉既不需要起心动念,也不需要因缘聚集,是先于起心动念前的存在。这样的自性觉一方面能照见一切事物,另一方面超越了“知”与“不知”,是非知非不知的。而这种对自性觉的误解在于,它执着于“能观的知”而排斥“所观的境界”,从而导致因对“知”的执着而落入二元对立。在此,自性的遮蔽在否定下得以显明,但这里的遮蔽形态与自性不是相异的,而是一体的。
四、如何见性?
在对自性进行规定和去除其遮蔽形态后,我们需要讨论,人如何才能见性?见性,指人由迷转悟,觉悟到自己的真如自性。而有见性就有非见性,非见性是自性被遮蔽的迷误的状态。在这里,非见性就是迷,见性就是悟,由非见性到见性的过程就是由迷转悟的过程。
在慧能那里,人的自性是本自性清净的。由此,人的心经历了清净—迷,迷—悟两个阶段。首先,是人的心从清净到逐渐被遮蔽,而走向迷的阶段。人的迷误有很多方面,但最根本的是心的迷失。心的迷失的根本在于起念。起念起的不是一般的念,而是邪念。佛教的邪念不是其他的什么念头,而是贪嗔痴三毒。贪嗔痴作为邪念,不仅会通过人的身语意将其转化出来,而且还会造种种业相。因此,当人的自性生起这三种邪念时,自性清净就隐而不显了。
在这个过程中,本心的意向朝向于外在事物。当朝向外在事物时,意味着心开始远离自身,被外物所役。此时,心丧失了它的本性,走向迷失。具体划分来看,心的迷失分为两种,一个是著境,一个是在学佛的道路上迷失。前者指的是心攀附于外在的事物并受其影响,即外迷著相、内迷著空。后者是人虽然发现了自己迷误且试图返回自己的性,但在此过程中也会不经意外迷著相或内迷著空。这两种迷失经常是同时发生,交错进行的。
佛教作为佛陀的言教,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在于让人由染还净从而觉悟。因此,在心经历了由清净转迷的阶段,也必然会有由迷转悟的阶段。那如何才能由迷转悟?需要借助般若智慧,来消除心的迷失。
般若在一切处所,在一切时中,能生八万四千法门,每一个法门都有其特殊性。而慧能言说了最上乘第一法门,他言道:“‘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当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变三毒为戒定慧。”这里的智慧,指的就是心色如一空有不二的智慧。它空有双运,以空破有,以有破空。慧能将此智慧法门表述为“无念”法门。
“无念”法门具体表现为:“屏息诸缘,勿生一念”,是禅宗最根本的修行法门。“无念”法门有三个方面的具体规定,“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三者之间既有同一性也有差异性。同一性体现在:一方面,“宗”“体”“本”都是指事物的根本,是同一含义的不同表达。另一方面,它们都被“无”所规定,具有否定的特性。三者的差异性则体现在:无念重在心念、无相重在法相,而无住重在行为。
那么,回到要思考的核心问题:如何借助“无念”法门来做到屏息诸缘一念不生?关键在于——“无”。一般而言,在日常的语言中,人们对无的使用通常指一个事物不存在,与“有”相对,即“没有”。同时,在中西方思想史中,关于无的思想同样很多,如海德格尔的“虚无”,再如老庄的“道之无”等。尽管“无”具有多种形态,并且可以有多重意义,但在思想中无主要是两个方面的意义:一个是动词性的,一个是名词性的。动词性的无主要是否定,也就是否定“有”。名词性的无是一种存在样态,即它不是一个作为“有”的存在者的形态。但禅宗的无与日常语义相区分,指的是空无。空无不是指的一无所有,而是指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等。
而在慧能这里,更加地凸显了动词性的“无”最根本的特性:否定。那它否定什么呢?否定的是人的自性所受到的遮蔽,具体体现为对念、住、相的否定。
首先,是对念的否定。念是心的每时每刻的活动。心会不间断地产生多种念头,念念相续,在时间中延续。虽然一念的时间极短,如同闪电般短暂而迅速,但它可以决定迷悟,决定生死。一般而言,人会将“无念”或“一念不生”理解为没有念头,即人如同草木一般没有任何心灵活动。但“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人只有死亡的时候,才能不思百物,一念不起。因此,这种理解是对无念真实意义的遮蔽。事实上,无念否定的是特定形态的念,即杂念。杂念是心著境而被外物污染的念。当念是杂念的时候,无念就是否定这种念头来达到清净的念。同时,“无念”除了作为动词,还可以作为名词。正因为无念不是一念不生,所以它依旧会起念。但这个念不是被染的念,而是“于诸境上心不染”的真如念。在这里,真如和念构成了一种体用关系,即“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是念的体,念是真如的用,二者是同一的。在这样的意义上,当“无念”作为名词时,它就是真如念,是对于真如念一词的遮诠。它非净非染,但可净可染。
其次,是对住的否定。住,指停留。无住就是指对住的否定,指心的念头不要停留于某一事物上,产生附着。这一事物不是某个实体性的事物,而是指的诸法。“住”的具体表现为,当心面对一切诸法时,附着于诸法上,且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而“不住”具体表现为,念念不住,对境心数起但不在任一法上做停留。因此,住与不住边界就在于,是否因停留而使心对一切法产生束缚。同时,因为法的空性导致诸法无常,所以法自身也无所住。因此,应该“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当无所住时,也就达到了“一行三昧”的境界。此时,人的心显现为直心,此心不仅在时间上无间断,而且在空间上也是无限的。
最后,是对相的否定。一般而言,“相”通常指一个事物所显现的样态,它由人的感官来感知。在佛教,这些感官就是眼、耳、鼻、舌、身、意,而“相”就是真如在因缘的作用下所显现的种种形象,即色、声、香、味、触、法。无相,就是否定以上种种相。但这种否定不是指没有相,而是“于相而离相”。在这里,“于”等于“即”,和“离”构成了一对反义的动词结构,“于相而离相”就是“即相而离相”。作为动词,“于”指面对或正对一个事物。“离”指远离一个事物并与它保持距离。“于相而离相”意味着人要面对因缘法所起的相,但不能胶着于这个相。因为,相是缘起性空,虚妄不实的。所以,“无相”一方面要肯定相的假有形态,另一方面也要否定住相。当“无相”时,也就达到了一行三昧的境界。
由此看来,如果想通过无念法门得以见性,就必须做到无念、无住、无相。对无、无念、无住、无相的分析可以发现,“无”贯穿了慧能见性的核心思想。
在此,无构成了四个环节。就自身而言,最先显示为否定,通过否定去掉自性的遮蔽。但无有否定的一面同时,也有肯定的一面,并且通过否定来到达肯定。这体现为,妄念和妄相虽然遮蔽了自性,但另一方面也显现了自性。同时,无也是悖论之无。悖论之无是指它所否定的事物同时也是它所依赖的事物,这在于,“无念”虽然是对念的否定,但离开念就没有“无念”,相跟住也是如此。最后,无对自身也进行了否定,无是无无念、无无住、无无相,自性最终也是“无自性性”。它否定一切有为法,通过对念、相、住的否定,来达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
五、结语
由于《坛经》文本是以对话录的形式呈现,导致“自性”这一语词的使用并不明晰,通过文中分析可以发现,自性与自心、佛性的语词使用多有混淆,并构成了多种关系。在“自性”和“佛”的关系上,佛就是人的清净自性未被遮蔽时的状态。在“自性”与“自心”的关系上,一方面,自心也等同于自性。另一方面,自心和自性是不同的。它体现在“自性”是在无染亦无净的真如本心的意义上使用,而“自心”则是在有染的阿赖耶识的意义上使用的。在慧能这里,“自心”大多是在“自性”的层面上使用的,并没有截然的分别。我们既可以说“万法尽在自心”,也可以说“自性能含万法”。
在《坛经》的文本中,一直隐含着佛教的“体—相—用”理论,但在前人研究中并未单独提出。结合对文本的分析可以发现,自性在“体”的层面上,它是空的、无自性性的。在“相”的层面上,它是“假有的”、有生有灭的。在“用”的层面上,它是“心不染境”、不落二边的。在究竟意义上,它是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空有不二的。但它在究竟意义上都是“一体”的,即它们都来于自性之中,最后也归回到自性之中。同时,慧能否定了对“自性”的五种错误认知。他否定了离念空境为真如自性;否定了将自性的不动看作身体的不动;否定在见闻觉知之外去寻找自性;否定了有染净二分的净是清净的本性;否定了将鉴觉作为自性的觉。以上的种种否定使自性在不断的去弊中显示自身。
最后,慧能探讨自性最终的目的是让人明心见性,他提出的明心见性法门就是无念法门。通过回归对“无念”存在自身的分析可以发现,无念核心在于“无”,即否定。这一否定包含了三层含义:否定之无、悖论之无和绝对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