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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平等的对话
——《漫评人生》中四重父子关系试探

2023-01-16陆仪婷

关键词:父子关系尼奥格拉

陆仪婷

(1.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2.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父子关系是人类家庭生活中最常见也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是文学作品中绕不开的永恒话题。从克罗诺斯的“吃子”到俄狄浦斯的“弑父”,还有《奥德赛》中忒勒马克斯的“迎父”,“父与子”这个被古希腊人反复提及的话题,“亦贯穿于后代各个历史阶段的文学中。后代西方文学不仅在相当程度上遵循了这一文学母题并形成一种普遍化的主题模式,而且对该母题进行了各具特色的生发和运用”[1]。在神话和宗教文学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描写父子关系的文学作品。但不论作品性质如何,都一定程度反映了作者对父子关系的思考和所处时代的某些社会现实,而文学中的父子关系也会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地发生变化。

西班牙作家巴塔萨尔·格拉西安(Baltasar Gracián)的代表作《漫评人生》(ElCriticón)就是一部兼有神话和宗教色彩的寓言式小说,它因其深邃的思想和丰富的内涵曾被叔本华赞誉为由“一个又一个富有道德说理性质的精妙的寓言”(1)为方便理解,本文引用的外文文献均由本文作者进行中文翻译。联结而成的“无与伦比的”作品[2]296。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就构建了四重不同层次的父子关系:在表层作者通过两位男性主人公的经历构建了一种胜似亲父子的精神上的父子关系。在对这段关系的阐述中,作者并没有书写父亲对儿子的毋庸置疑的控制权,而是将父子关系放在一种更平等的地位上。这种改变可以从作者与自己父亲之间的关系上找到源头,也可从作者与教会以及上帝之间的关系上看出原因。在深层次的血缘父子和宗教父子关系中,这位投身天主教事业的作家以平等的身份自由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而非一味地遵循父亲的意愿。再深入解析就会发现作者想要借这部作品与读者平等地对话,传达一种实现个人价值的途径和方法。在这个意义上,不仅作品是格拉西安孕育出的文学成果,读者们也都成了受他教导的儿子,能够不断地从这位文学父亲身上获取思想的养分。通过对这四种父子关系的解读,不仅可以全面把握这部作品中父与子的不同内涵,还能进一步论证格拉西安思想的先进性以及他所在的十七世纪“父权制”传统认识上的某些变化。

一、亦师亦友的精神父子:克里蒂洛与安德雷尼奥

(一)文本中的精神父子

克里蒂洛与安德雷尼奥是《漫评人生》中的两个男性主人公,小说讲述了他俩相伴流浪欧洲各地,一路历尽艰险,最终获得“永恒”的故事。两个看似并没有血缘的主人公因为命运而相遇,成了密不可分的精神父子,这种关系从以下几个方面可以看出。

最初安德雷尼奥不会任何人类的语言,是克里蒂洛教他讲话,并给他取名。之后的一路同行中,克里蒂洛一直苦口婆心地教导这位不通人情世故、不了解世态炎凉的“孩子”。在虚假女妖“法尔希蕾娜”(2)“法尔希蕾娜”西语名为“Falsirena”,作者杜撰而来,由西语单词“falso”(虚假的)和“sirena”(女妖)组成,故此处称之为虚假女妖。讲述完安德雷尼奥的身世之后,安德雷尼奥就高兴地表示克里蒂洛是“像父亲一样对待我的父亲”[3]14。尽管后来证实“法尔希蕾娜”满口谎言,但也可以看出在安德雷尼奥心里,克里蒂洛确如父亲一般的存在,作者本人在这之后的情节里也“第一次这样称呼”前者为后者的父亲[4]372,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作者有意塑造一对精神上紧密相连的父子形象。

(二)精神父子关系解读

两位主角的性格特点因人生经历不同而呈现二元对立,但格拉西安想强调的并非这个对立性,而是强调一种先后性,或者说是一种人修炼完成或未完成的状态。安德雷尼奥名字中蕴含的这个“人”在西班牙语中对应的词为“hombre”,而作者在书中同时提及另一个词“persona”。这两个词中文都翻译成“人”,意蕴却极不相同。“hombre”是与动物在自然物种上相区别的人,它影射了安德雷尼奥仅仅是尚未受教化的普通人。“persona”则被作者用来指涉在思想道德上已经修炼到极致的人,或者说就是作者认为的完美的人,书中的代表就是能实现自我救赎并救赎他人的克里蒂洛[6]。两个不同的“人”在小岛团聚后就相伴流浪,这个过程中完人不断地帮助未成型的人,就像“父亲教导儿子的智慧那样”[7]7,最终儿子得以成人。也有学者认为安德雷尼奥的出场设定就像是上帝造出的人的最初形态,按照上帝自己的样子给他塑形。人因为获罪被降下尘世去实现自我救赎,却仍然懂得欣赏上帝创造的世界之美[8]。克里蒂洛在他成长过程中充当的是神父一样的教导者,在精神上指引这位人子走向成熟。但不论是作为普通的人类儿子还是上帝创造的人类儿子,安德雷尼奥最终得以获得“永恒”,都是儿子成长为父亲的一种体现。因为“当孩子离开母亲温柔的怀抱,转而面对成人世界时,他从精神上就已经属于父亲的范畴”[9]125,他终于在精神上修炼到能与父亲匹配的程度。

书中克里蒂洛和安德雷尼奥多次论述对方是“另一个自己”[3]124,132,577,这种父子关系已经类似于友情[10]86。这既可以看出父子相互依存的关系,也能看出作者笔下这两人的父子关系已经打破了父权制社会里父亲地位绝对高于儿子的常规模式,而成为一种相生相伴的朋友模式。在人物命运的设定上,格拉西安也打破了奥德修斯的父亲式英雄的神话模式。美国学者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认为神话中英雄们往往要“从日常的世界中进入一个超自然的充满奇迹的地方,在遇到强大力量之时,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回归并赐予追随者以力量”[9]28。奥德修斯的英雄之路就完全符合这个轨迹,所以他成了让儿子骄傲和崇拜的父亲。然而在《漫评人生》中,与这个路径相符的却是作为儿子的安德雷尼奥,尽管最后他并未成为神话意义上的英雄,但修成完人获得“永恒”在格拉西安看来就是儿子“封神”的途径。格拉西安将人物之间的父子关系放置在一个平等对话、相互尊重和爱护的模式上,实际上是为了引出他自己对真实父子关系的一种期待和向往,而这正是《漫评人生》中第二重父子关系所呈现出的。

二、彼此尊重的血缘父子:弗朗西斯科·格拉西安与巴塔萨尔·格拉西安

(一)现实中的血缘父子

任何一位作家在创作的过程中都或多或少会代入自己的亲身经历,尤其是在书写家庭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父子关系时。在《漫评人生》的父子关系里,同样也能看见作者与他父亲的影子。格拉西安几乎从未在作品中直接提及他的父亲,唯一一次是在《诗之才艺》(AgudezayArtedeIngenio)的第二十三篇,他将父亲形容成一个“有着深厚判断力并且学识渊博的人”[11]235,并且列举了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来佐证自己的观点,由此可见在他心中自己这位父亲的分量和影响力。

巴塔萨尔·格拉西安的父亲弗朗西斯科·格拉西安(Francisco Gracián)是受过高等教育且手持资格证书的医生。在任职期间,他“每天必须要出诊两次”,只要有病患需要就得随叫随到,“每周休息一天……每年只有八天的假期”[12]11。作为医生他非常专业且尽职尽责。而童年时代的格拉西安极有可能“出于好奇”也时常“陪伴父亲一起进行日常的出诊”,且作为家里的长子被父亲“寄予继承医生职业的希望”,因而不断被“介绍这一事业”[12]12。因为在格拉西安生活的十七世纪,在西班牙传统的家庭中,长子作为“家庭血统的代表,是父亲倾注希望和期待的对象……长子往往会被父亲近距离地严格审视着”[13]191。因而我们也可以想象格拉西安的父亲应当同样怀揣着他的儿子能子承父业成为医生的希望。

(二)血缘父子关系解读

不论是从格拉西安后来实际投身的事业,还是在《漫评人生》这本书中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态度,我们都可以看出格拉西安对医生职业的某种不认同。他在书中多次对医生进行讽刺,“医生在看病的时候就是在杀人,没有什么比药方上的墨迹更毒的药了”[3]285-286,表达出对于医生的厌恶和不满。格拉西安对医生以及治病救人行为的嘲讽在同一时期的作品中非常常见。在《堂吉诃德》第二卷中,桑丘就曾向堂吉诃德抱怨,“世上有的是医死了人还要求付诊金的医生,他们不过就是在药方上签了个名,开药的又不是他们而是药剂师”[14]443。当时的医疗条件和技术水平绝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真正像作者父亲一样受过训练的科班医生并不多,甚至很多时候理发师就能兼职进行一些疾病的治疗,救治效果可想而知。在历史上,西班牙在十六世纪最后十年和十七世纪的最初十年遭遇了反复发作的、史无前例的瘟疫,人们相信,近十分之一的卡斯蒂利亚人口死亡[15]139。极有可能在跟随父亲出诊的过程中,格拉西安目睹了病人的痛苦与逝去,从而产生了医生是“死神最亲密的跟班、最忠诚的下属”这样的偏见[3]787。

格拉西安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而选择投身宗教,也并不仅仅是出于上述原因,从他对“天国医生”和“尘世医生”使用截然不同的手段对待“欲望中烧”的病人的描述就可以看出端倪。“天国医生”象征美德,“尘世医生”象征恶习,由此能清楚地看出作者对医生职业的特殊期待。这个意图从书中crisis这个核心词也可看出。作者将它用在了每一章标题题首的数字前,类似于中文小说当中的章回(3)例如小说第一卷第一章标题前的Crisis primera,译为“第一回”或者“第一章”。,然而该词真正的意思却并非如此。“crisis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中医学领域的专业用语,指的就是医生进行的诊断”[16],它的词根和克里蒂洛名字的词根来源相同,都有评判的意思,此外该词还和智慧有关系[17]。由此可见,格拉西安所认为的诊断绝不仅限于对肉体。他抛弃了父亲常规的诊疗方法,而想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诊断世人。他认为比起医治世人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拯救大众的精神。这与鲁迅先生“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18]271不谋而合。

比起医生对有限个体生命的拯救,格拉西安的“救人”为的是让大多数人实现“永恒”,而且这种“永恒”也已经跳脱了生命本身的禁锢,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从格拉西安的人生轨迹可以看出,尽管父亲对他有子承父业的期待,但父亲并没有逼迫这位长子,所以格拉西安才能够在很小的时候离家求学,并很早就加入了耶稣会。这其实也就能够理解作者在克里蒂洛和安德雷尼奥身上所投射的平等、自由且友爱的父子关系,即使选择的路不同,他们也仍然能彼此尊重和爱护。然而这样的父子关系在格拉西安所处的时代和环境中并不寻常,那个时期常规的父子关系在《漫评人生》的第三重父子关系中可以找到模板。

三、天地相隔的宗教父子:天主教与格拉西安

(一)虔诚的宗教儿子

在父权制社会里,父亲的身份因为先天性的优势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处于家庭中绝对统治的地位,他在保护儿子的同时又在儿子面前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因此“父亲作为一个象征形象,其主要指最高的,甚至是神圣的权威……祈祷者和上帝的关系犹如孩子与父亲的关系”[19]80。格拉西安在十八岁加入耶稣会后,就离开了自己的血缘父亲,投身于宗教父亲的怀抱,可以说他是上帝最虔诚的儿子们中的一个,书中随处可见他对这位至高无上的父亲的崇敬。在安德雷尼奥感叹自然界的美好时,克里蒂洛就教育他“要透过造物者在尘世所创造的事物之美来感受其自身无限的美,因为如果连影子都如此之美,那作为影子的本源和追随本体的造物者得有多美”[3]31。这句话的思想内涵出自《所罗门智训》第13篇第5条[4]132,原句意思是“从所造之物的伟大和美丽可以预见造物者本身”。两句话一比较就能清楚地看到格拉西安眼里的这位“父亲”的高深莫测与他的叹服之情。

教会作为连接上帝与普通民众的媒介,从某种意义上说,俨然已经成为上帝在人间的化身。教会的权威和影响力在中世纪的欧洲达到鼎盛,而在有着深厚天主教传统的西班牙,即使到了十七世纪,教会也依然是国家重要的权力部门。作为教会的神职人员,格拉西安在社会生活中主要的工作就是听从教会的安排,从事教会要求或者允许去从事的工作。从某方面看,格拉西安应该算是听话的儿子。他接受教会安排的各种事务,担任过教会学校语言、写作、神学等课程的教师,做过讲经师,也出任过贵族的忏悔神父,还有过担任随军神父的经历。在个人生活方面,他对自己严格要求,从未逾越天主教教义所倡导的精神规范。

(二)反叛的宗教儿子

然而,从《漫评人生》的出版及内容来看,教会的这个儿子又显得有些叛逆。他先是以加西亚·德·马洛内斯(García de Marlones)的假名在未经教会允许的前提下出版了该书的第一卷,之后同样在未向教会申报的情况下又假借兄弟洛伦索·格拉西安(Lorenzo Gracián)之名先后出版了第二、三卷。作为在教会体制内生活工作几十年的儿子,格拉西安清楚地知道耶稣会最重要的圣愿之一就是“绝对效忠”[20]752。在《漫评人生》第二卷出版的时候,他就已经遭受到了教会当局的严厉谴责,但他仍然出版了第三卷,这已然不是一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儿子的行为。此外《漫评人生》某些章节标题的象征性纹绘还“质疑了耶稣会的阐释”[21],赋予了某些具有传统宗教意味的事物以新的含义。从这些情况都可以看出此时的他已经萌生了一些与传统天主教不一致的想法。这些新想法的出现与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都有关系。此时天主教教会正面临世界范围内的考验,“宗教改革”给教会的权威带来了空前的压力。作为政教合一的传统天主教国家,西班牙为了维护天主教的正统地位,加强了内部的控制和监视,但此时西班牙教会的内部问题真实存在,使得格拉西安对教会的现状充满了担忧和愤恨。

不过,格拉西安是矛盾的,虽然他对教会现状感到不满,但他并不是宗教改革运动的推崇者,相反他并不赞成改革所倡导的许多内容,因为他所反对的从来就不是“上帝”这个父亲以及天主教传统的教义。这从他对“上帝”的赞美之词、对《圣经》内容如数家珍以及用以教育普通民众的仍然是天主教所倡导的劝诫和布道可以看出。然而再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格拉西安在书里呼吁普通人要禁欲、要学习、要通过修养美德最终实现“永恒”的举措,看似是天主教教义所提倡的,实则“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与天父、天使和诸神们的相会,而是通过英雄般的功绩和成就获得的一种尘世的声望上的永恒”[22]。比起宗教意义上虚无缥缈的赎罪,格拉西安获得“永恒”的方法则切实可行得多。尽管很多时候经院主义及其哲学的表现形式“是‘学术’的,是披着哲学外衣的神学教条”[23],但它最终的目的还是宣扬教义。格拉西安想要寻求的却是“适用于所有人的自然道德哲学”,那是通过观察“人的心理和行为”归纳出的一种来自世俗生活的经验[24]330,是一条并非反对却与天主教无关的路径。这位耶稣会作家敢于在违背教规的情况下将它书写出来,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位试图在至高无上的父亲面前寻求平等对话机会的儿子。他没想过要反抗,也无力改变局面,却希望能有机会去表达自己的观点,让读者们在乱世之中找到一条独善其身的路径。作者的这种愿望和行为实际上又将这部作品中最深层次的父子关系呈现出来,那就是他与作品、读者之间所建构的联系。

四、寻求对话的文学父子:作家与作品、读者

(一)文本外的文学父亲

作家与作品之间的父子关系不仅在于后者为前者所创造,更在于前者在后者身上所倾注的心血。正如塞万提斯所言,“我一定是希望这部如同我思想之子的作品是最美丽、最优雅、最充满智慧的……但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哭着祈求你原谅或者忽视你可能会在我这个儿子身上看到的不足”[25]9。这点在格拉西安的《漫评人生》中也表达得非常清楚。作者在第一卷的“致读者”中就表示希望“将哲学的枯燥和虚构的趣味、讽刺的辛辣和史诗的韵味集于一身……并试图从所有天赋异禀的作者身上学习我所喜爱和欣赏的那部分特点”[3]6。在第三卷中,作者也陈述了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地去规避大多数作家的通病,但他也深知错误是不可避免的,希望读者们能直接指出。这两位作家除了有很强的文责意识外,最重要的是都能站在一个非常平等和自由的立场上去面对读者。而作为作者作品的接受者,读者无形中也通过阅读作品成为被作者所教导和影响的“儿子”,对这样深层次的父子关系进行解读,就能发掘出作者真实的写作意图和作品本身的价值。

作者强调此书是一部“有关人生旅程的蕴含哲思的作品”[3]6,由此可以认定作者主要的写作意图也出于此。因而在这层特殊父子关系中,我们确信作为父亲的作者想要教给读者的也是有关人生的一些思考,书中“那位有教养且能提前给人警示的如同耶稣会传教士一样的克里蒂洛就是巴塔萨尔·格拉西安,这位精神‘父亲’在引导毫无防备的‘儿子’远离现代世界的诱惑……从作品的叙事层面看,文中也时而会出现克里蒂洛通过提及真实存在的人物以及在某些章节开头部分的引文中直接与读者对话”[26]。通过作品,格拉西安也成了读者的“精神父亲”,他借文学载体论证了,即使像安德雷尼奥这样赤条条未开化的自然人,经过学习和修炼最终都能成为像克里蒂洛那样精神上完美的人;即使是在信仰崩塌的世界里,只要认定了这么一条路,任何人都能实现个人的救赎和价值。

(二)跨时空的文学父亲

格拉西安传递给读者这些思想完全是出于对生活的观察和基于自己的人生经验,但他绝不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强行给读者灌输某种思想,而是像最后引导朝圣者们走向“永恒”的那位向导一样在引导读者[27]。学者纳瓦罗(M.Romera Navarro)就表示格拉西安在他大部分的作品中都“想要以一个能说出世俗智慧规则的人的身份与读者对话,而不是神学家或者传教士”[28],因而也就不会让读者感到压迫和恐惧。正是因为他所书写的对象没有确切的面孔或者对应的原型,可以认为他通过这部作品想要教育的对象能跨越时空。这点在最后两位主人公获得“永恒”的概念里体现了出来,因为作者在这里所指的“永恒”有两层意思:一是个体的人因为修炼了智慧和美德而获得名声上的“永恒”,二是作者也希望《漫评人生》和它所传达的思想能在读者之中“永恒”地流传下去。

实际上,几百年以来的读者接受情况完全可以印证,格拉西安与读者所构建的这样一种平等对话式的文学父子关系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和延续。比如前文提及过的对此书大为赞扬的叔本华;又比如西班牙文学界的“98一代”(La generación de 98),他们在格拉西安的身上读出了“西班牙精神”[29]152,试图在这位同胞作家身上找到拯救国家的方法。隶属于这个群体的学者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认为格拉西安面对混乱的社会和没落的国家现实时仍在坚持寻找救赎的路径,而这条教导普通人如何修炼成“英雄”式的完美人格的路径也同样适用于十九世纪末的人们。透过作品,他与这位文学父亲以一种自主的形式进行了跨越时空的对话,并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诚如乌纳穆诺所说,读者与格拉西安的这种交流就像是去了“克里蒂洛带领安德雷尼奥去过的那些地方”,跨时空的无数的读者也在格拉西安这位文学父亲的陪伴下跟着角色一起成长。

五、结论

作为《漫评人生》中一个重要的主题,父子关系在书中主要有精神父子、血缘父子、宗教父子和文学父子四重。精神父子指的是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成熟稳重的克里蒂洛象征理性,单纯冲动的安德雷尼奥象征感性。两人结伴追寻永生的一路,就是父亲陪伴并帮助儿子成人的一生。虽然两人没有明确的血缘关系,却已经在精神上形成了亦师亦友的父子关系。两位主角平等友爱的关系同样能在作者与自己血缘父子弗朗西斯科·格拉西安身上找到。身为医生的父亲希望格拉西安子承父业,但出于对医生职业的不认可和灵魂高于肉体的认知,作者选择投身天主教以救赎世人,受他尊重的父亲同样也对他的选择给予了尊重。这种平等的尊重是作者所向往却并未从宗教父亲那里获得的。不论是上帝还是教会,对作者和世人来说都显得有些遥远,高高在上的教会充斥着虚伪和堕落,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子民只能靠自己的文字创建出一条有别于天主教所倡导的救赎之路。格拉西安并没用父权强压式的方法将那些能让普通人成为英雄的方法灌输给读者,而是借两位主人公的经历与读者进行了一场平等的对话,让读者能更平和自由地领悟到:只有不断追求美德、提高自身修养,才能消除恶癖,获得人尊严的“永恒”。在十七世纪欧洲各种信仰、观念混杂的背景下,格拉西安用两个平凡人一生的人生轨迹,给人们提出了一套具有积极意义且实用的方案。这套方案对十七世纪的西班牙有借鉴意义,对今天的人们依然。自身的修炼和美德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读者们无须探索,只需按着作者指明的这条道路前行就能实现。神父格拉西安也借由这套区别于宗教的新的普适学说,在读者心中成了一个能够平等对话的文学父亲。时至今日,我们再来探析他笔下书写的四重父子关系,仍然能读出新意和感动,实际上作者也就实现了自己所书写的理想,成了一位“永恒”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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