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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想象一个部落女性的难度

2023-01-11胡少卿

枣庄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鄂温克萨满

胡少卿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29)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下文简称《右岸》)发表于《收获》杂志2005年第6期,同年底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这部小说描写的是生活于大兴安岭的“使鹿部落”鄂温克人的生活变迁,带有民族志的意味。它所关涉的生态平衡、族群消逝、性别权力、萨满文化等议题均是当代文化中的热点话题,故经常被引作讨论的标本。这是一部有雄心、有抱负且选择了极好的切入点的作品,但写作难度极高,对作家构成了巨大的考验。很难说《右岸》达到了理想的表达效果。本文试从性别和叙事技术的角度对这部小说的特点与得失做一分析。

一、山中的女性乌托邦

在《右岸》发表之初,即有论者注意到它在性别意义上的特殊性:“历史有两种,一种是男人写的,一种是女人讲的。只不过中国是一个男性的社会,因此我们习惯的历史总是充满了英雄豪杰、人为权死、‘一将功成万骨枯’。从《史记》里的‘斩首二十万’到《心灵史》里的‘血脖子教’,男人的历史总是充满了血腥味和喧嚣声。但这一次的历史轮到女人来讲。《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也是一个鄂温克女人。”[1]《右岸》的作者是女性,全篇的叙述者“我”也是女性,这使得故事的编织是以女性为中心的。传统以男性视角讲述的故事,在《右岸》中变成了“美救英雄”“姬别霸王”式(林丹娅语)的讲述。

女性掌握了历史的叙述权。“我”是部落现代史的讲述者,部落过去历史的讲述者是“我”的姑姑依芙琳,她担任了史官的角色,也担任了预言家的角色。她可以说是跟萨满相异的女巫设置。“我”还是一个画家,负责用绘画记述族群的心灵。《右岸》中女性生理体验(初潮、怀孕)、女性惯用物件(镜子、服饰)、部落日常生活(婚丧嫁娶)成为小说内容的重点。男性人物在作品中是背景性的陪衬,女性人物着墨更多。小说中还写了一段男性全部下山、只留下女性当家的故事,展现了女性的智慧与勇敢。相对于男性视角的小说中常常描写男性活动的“战场”,《右岸》则相对突出了女性留守的“后方”。在这番讲述中,族群历史呈现出一种柔和、宁静的面貌。

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女性常常居于主动和支配地位。小说中“我”和依芙琳的婚姻都是“入赘婚”,即男性成为女方的上门女婿。和男性作者的小说中常常设置“一男多女”相对,《右岸》里设置了“一女多男”,女性可以挑选男性:“我”的母亲被两个亲兄弟争抢,“我”不断遇到好男人,先后和两个部落酋长结婚。小说中女性的声音被放大,男性则很少发言,女性是家庭中更为强势的力量,可以逼迫儿子、唾弃丈夫、主宰家庭氛围。

小说构想了一种理想的两性相处模式:在婚恋关系中,爱是交往原则,性是身体享受。“我”和两任丈夫皆因一见钟情在一起,“我”被丈夫温柔呵护和爱着。“我”的母亲也被追求者温柔守护着。不管是父母辈,还是“我”和丈夫,在希楞柱(即住所)里制造的“风声”都非常美好。“我”和丈夫还在用于捕鹿的碱地上做爱(令人联想起劳伦斯和莫言的著名场景),并孕育出一个孩子。小说自始至终都支持关于性的欢愉、享乐态度。相反,因为违反了“爱”的原则,依芙琳和坤德的婚姻终生不幸,他们的儿子金得则因为反抗逼婚而自杀。部落里的女人不参加外出打猎,而是居家养孩子、做家务,但这只是因为身体条件等自然因素导致的性别差异和分工不同,在小说中,这种不同从未转变为性别歧视和性别压榨。

小说描写了一个几乎是在封闭的小环境中生活的鄂温克部族,他们过着原始形态的生活,有一点点母系氏族的意味。这个世界带有桃源性质。尽管小说有明确的历史时间,即20世纪早期到21世纪之初,也涉及了百年间的诸种大事件,如抗日战争、伪满洲国、新中国成立、饥荒、“文革”等,但时代和政治只是从边沿掠过,或主要由男性去承担和面对,生活在深山里的部落女性从未真正地介入历史,而是在时间之外。小说人物的死基本都是死于意外、自然灾害、自杀等,与时代无关。这是一个少矛盾、无阶级、少斗争、无权力争夺的世界。

《右岸》是一部柔性的、温柔的小说,像河流一样展示了母性的力量。在作者的表述视野中,女性和永恒的自然产生了重叠,象征、代表着未被修改的自然状态,叙述者、九十岁的老祖母“我”是森林之女,是水源,是生态文明的象征,延伸出血缘和文化的支脉,像电影《阿凡达》里的那棵巨树。以“我”为代表的女性群像延续了中国现代抒情小说传统中翠翠(沈从文《边城》)、小英子(汪曾祺《受戒》)这个序列的表意策略。作者的想象逻辑,和男性作家指派给女性的既定形象——温柔的自然之子,并无不同,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小说刻意确立了男人—文化、女人—自然这样的二元划分,从本质论的意义上强调女性与自然的关系,并赋予这种联系以正面价值。”[2]

作者没有宣扬女权方面的意图,她只是描写了一个对于女性来说相对友好的生活环境。不能高估这部书在性别反抗、性别解放方面的意义。叙事设置上的倒转很大程度只是表面上调换了一下位置,而支配叙述者认知的仍然是男权社会确立的那些法则,如女性不洁论(女人不能摸男人的头,要绕开神器走),贞操至关重要(“我”评价儿媳瓦霞不干净),女性人生的意义在于找到一个好男人,女性身体是女性的重要资源(袒露乳房可以吓走黑熊)等。尽管族群的历史是被女性讲述的,但讲述者既无意愿也无能力去挑战、瓦解更深层次的性别权力秩序。从性别角度分析这部小说,有必要区分“表层”和“深层”的错位。

无论如何,迟子建借助“丛林部落”这个转换器,构造了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两性关系王国。同是东北作家的萧红在《生死场》《呼兰河传》里描写的相同年代、相近地域里女性可怕的悲惨命运在此并未重演。小说是一种虚构的艺术。关键不在于《右岸》描写的性别状况是否符合鄂温克人的生活实际,而在于读者是否愿意相信作者描述的一切,即文学作品是否产生了“真实感”。小说的质量即取决于此种真实感的强烈程度。像汪曾祺《受戒》里描写的那种美妙的田园生活不一定存在于现实中,但通过他的描写,读者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遗憾的是,《右岸》未能提供这种说服力。部落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这样的形象是珍贵的,但小说并未将其真正雕刻成形。不仅叙述者“我”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其他女性人物、男性人物、人物关系均有一定程度的概念化、简单化、机械的倾向。山林部落生活共同体的描写,也使人疑窦重重。她所描绘的鄂温克生活世界还缺少一口活气,一次点睛。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至少可以从写作技术的角度分析两方面的原因。

二、独白模式的弊端

《右岸》采取的是一镜到底式的“独白”叙事模式,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讲故事,从清晨讲到晚上,讲了整整一天。独白当然也是第一人称叙事,但和一般意义上的第一人称叙事有所不同。第一人称叙事可以包含更多的他人视角,他人议论、转述、争辩等;而独白意味着一个强大的叙事者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声音,是沉思、专断、排他的。小说中的“我”没有对话者,也不期待一个对话者(她说她的故事是讲给雨、火、袜子、桦皮花瓶等身边之物听,都是不能出声的东西)。中国现代文学中典型的独白文学即是鲁迅的《伤逝》和《狂人日记》。

迟子建采取“独白”的方式组织小说当然有她的考虑。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在《声音的替代》《不可剥夺的自我阐释权》等随笔中曾反复申明让少数族裔自己发出声音的重要性。《右岸》让一个鄂温克人讲述的声音笼罩全篇,意味着将讲述权、诠释权毫无保留地交给鄂温克人自己。这一设置强化了少数族裔“不可剥夺的自我阐释权”,这是它的优点。

独白的方式还有一个好处是有利于作家处理自己获取的素材,组织倾泻自己掌握的材料,哪怕其中出现跳跃、紊乱,也可以一概推罪于“讲述者”。叙述的转换是自由的,因为这一切皆是一种絮叨,一种喃喃自语。

独白在《右岸》中的使用,对作家有利,但对作品不利。因为在这独白中,没有出现辩论者、反驳者,只是单面的叙述,可能遮蔽现实的复杂性,从而使作品失真、“塑料化”。实际上,《右岸》处理的是极具思辨性的话题,如发展与环保、现代与传统本身都是双刃剑,并不单纯是孰优孰劣、孰是孰非的问题。独白会压抑矛盾辩题中对立一方的意见,而纵容作家单一理念的实施。

小说中的“我”是无条件认同山林、自然的,而对现代文明持拒斥态度,她将汽车的尾气称为“臭屁”,将林中的车辙称为“伤痕”。当医生挂着听诊器给族众检查身体时,“我”抵制了,并声明“风能听出我的病,流水能听出我的病,月光也能听出我的病”。与此同时,在“我”讲述的故事中,亲人猝逝、生离死别的痛苦几乎也都是恶劣的山林条件造成的,如父亲死于雷击,妹妹列娜和第一任丈夫都是因为疲惫睡着了,在雪地里冻死,第二任丈夫被熊撂倒了,有小孩子被野蜂叮死、被河流带走,一次瘟疫几乎使族群遭受灭顶之灾等等。在这些事实面前,如何还能单纯地对山林生活持歌颂、留恋态度呢?人类文明的进展正是为了克服自然中的这些险恶。如何对待现代文明,对于“我”来说,应该是一个两难或多难的选择,而这种难处在小说中很少呈现。一厢情愿地赞颂自然、拒斥现代文明,体现的可能是作者的执念,是一个现代人的“山野寄托”。“生态主义”思想是现代性的产物,对于本来就跟自然融为一体的部落人士,自然不仅仅是要保护、保存的,也是混合了复杂的爱恨情仇的对象。她也许会对过去的生活方式怀旧,但也不会对自然带来的伤痛记忆无动于衷。

小说中呈现的几次萨满神迹,尤其是当面使日本军官伤口愈合的神迹,可以称得上是“硬神迹”,是硬碰硬的。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魔幻现实主义是为了深化真实感而夸张某个细节,但此处的情节没有加强真实感的功能,只是为了展示神迹。这样的“硬神迹”从一个有萨满教信仰的人口中讲述出来没问题,但一个现代的作者和读者却需要对此进行缓冲,如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此进行质疑、从叙事上加以周转,但因为独白的形式,使缓冲地带不具备,读者被迫直接面对这种硬神迹,并且它实际上也可能代表了作者的态度。迟子建在关于《右岸》的访谈中说:“其实我们身边一直存在着神性的世界,只可惜我们大多长着混沌的眼,发现不了它!而我愿意把这样一个世界呈现给读者。”[3]倡导读者尊重无限、敬畏神秘是没问题的,但这样的“硬神迹”无论如何都会损伤叙事的可信度。

作品中还多次渲染了女萨满妮浩以牺牲自己孩子为代价救人的奉献行为。这一行为迟子建自述是在采访中听来的故事,有现实原型:“她是这支放养驯鹿的鄂温克部落的最后一个萨满。她一生有很多孩子,可这些孩子往往在她跳神时猝死。她在第一次失去孩子的时候,就得到了神灵的谕示,那就是说她救了不该救的人,所以她的孩子将作为替代品被神灵取走,可是她并未因此而放弃治病救人。就这样,她一生救了无数的人,她多半的孩子却因此而过早地离世,可她并未因此而悔恨。”[4](P240)据研究萨满文化的人类学学者讲,这不是萨满文化中的普遍行为:“这样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萨满教文化中其实不是常态。一般来说,萨满在正式成为萨满之前常常有灾难和病痛跟随,但一旦领神成为正式的萨满,其家庭会受到很大的祝福。但我并不否认迟子建所采集的那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每个萨满的个体经历均不相同。问题的关键是,对该故事的采纳和对萨满牺牲精神的钦慕很可能暗合了作者本人的价值判断。”[5]迟子建对此行为的赞许并无保留:“他们要勇于牺牲个人身上的‘小爱’,获得人类的‘大爱’,这也是世界上任何一种宗教身上所体现得最鲜明的一个特征。”[6]但这一行为需要更精细地辨析,不能笼而统之。妮浩的牺牲在多大程度上值得颂扬呢?这种无私,对自己的孩子公平吗?如果献出自己的生命,自然无可厚非,但要献出的却是孩子的生命,母亲哪里拥有这样裁决的权力?(佛陀舍身饲虎,割的是自己的肉啊)此时如果有一个第三方评判的视角,该多么及时啊。可惜,没有。“我”的声音(赞许的声音)笼罩了一切。

因为通篇全是独白,没有别的视角的引入,使得部落女性“我”的声音和作者声音无法区分,在“我”的讲述中,掺杂了许多作者立场、作者语气、作者经验。这就加剧了人物的分裂和模糊程度。有时候她像一个部落女性,有时候她又像一个生活在城市的现代汉族知识女性。

沈从文曾告诫年轻作家: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右岸》要想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述者“我”在多大程度上像一个鄂温克酋长的妻子。迟子建本人对此很清楚,她说:“写它是有难度的,首先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鄂温克老女人。”[6]作家已经尽力去贴近人物了。比如小说开头一句:“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①如:“太阳和月亮在我眼里就是两块圆圆的表,我这一辈子习惯从它们的脸上看时间,所以手表在我手里只能当瞎子。”(第151页)这些都很像部落女性的思维方式。“在原始人看来,整个世界都是有生命的,花草树木也不例外。它们跟人一样都有灵魂,从而也像对人一样地对待它们。”[7](P189)小说里多处展示了“前逻辑”“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这些都是作者有意去靠近人物的努力。

但在不少地方,叙述者“我”出戏了,偏离了自己的身份。常常“我”的语言是文艺的、细弱的、充满知识分子情调,如“它照亮并温暖了我当时那颗灰暗而冷寂的心”(第69页)等。迟子建在叙述中做了一点补救,“我”自述自己受到了丈夫的影响,丈夫瓦罗加是诗人且懂汉语。但无论怎么影响,瓦罗加也是鄂温克人。“我”的叙述中,“一九五〇年,也就是建国后的第二年”,“直到进入新世纪的那年春天”,这样对于一套新的政治、时间话语毫无障碍的使用和认同,都会使人有出戏感。一个鄂温克人会如何理解自己所处的时空呢?作者立场不能代替人物立场,否则,人物就有可能成为作者的幌子和牵线木偶。

三、进入部落文化经验的难度

批评界曾提出“汉写民”②这个概念来指代由汉族作家写少数民族题材作品的现象。《右岸》即是其中典型的一部。

一个作家要非常熟悉自己描写的对象才能把小说写好,不一定要有经历,但必须有经验,因为小说是一种表达经验的文体。为了写这部小说,迟子建在小说后记中透露,她拜访了位于根河市的鄂温克人定居点,又连续两天到山上的猎民点采风,还连续三个月集中阅读鄂温克历史和风俗的相关资料,做了几万字的笔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兴安岭的女儿,迟子建对当地的气候、植物、生活特征是颇为了解的。有论者别出心裁地从植物学的角度分析了《右岸》,最后的结论是:笔者时时感觉到迟子建“苦心孤诣的植物学忠诚”(laborious botanic fidelity)以及她对额尔古纳河右岸“这块土地和历史的爱好与品位”。在这个意义上,《额尔古纳河右岸》堪称一部“驯鹿鄂温克民族植物考古学”而具有罕见的智性的审美价值。[8]

从小说呈现的鄂温克人生活习惯、风俗、服装、语言、民族传说、信仰等各方面的描写来看,迟子建所做的大量的田野调查和案头工作并没有白费。她熟悉与鄂温克人相关的历史、地理、民俗、文化等,她具备一定的关于鄂温克人的经验,但还不足够。她还不够了解这群人,这群人的心理,其人际关系运行的方式,说话方式,精神状况等。这是她写作此书的软肋。

她在小说后记里记载的那个鄂温克女性是多么生动:“有一次我提了一个他们忌讳的问题,其中的一个老女人立刻板起脸,指着我大声说:建建是个坏蛋!而当我与那个老女人聊得投机时,她依然是亲切地叫我一声“建建”,然后捏出一撮口烟,塞进我的牙床里。当我被辛辣的烟味呛得跳了起来的时候,老女人就发出快意的笑声:建建是个好人!”(第260页)可是在小说正文中,人物却缺少这种生动,而显得较为概念化、僵化。作为当代的优秀作家,迟子建具有丰富的写作经验,写出过《雾月牛栏》《清水洗尘》等高质量作品。如果说《右岸》有缺陷,缺陷产生的原因之一正在于作者与鄂温克人的隔膜。对鄂温克群体在经验上的捉襟见肘导致小说在叙述中出现如下弊端:

1.概述。小说最怕概述,而迟子建在这部小说中大量使用了概述。这里的概述主要还不是指小说用如此有限的篇幅描绘了如此多的人物、跨越了如此长的时间,而是指小说在写到某件具体的事、某个具体的人时,往往是粗线条的、概括和抽象式的。

小说里那么多人的死,基本都是寥寥几句带过,缺少细节和场景感。小说里有不少一根筋的人物,有许多一条道走到黑的事件发展(如坤德和依芙琳的婚姻关系,达西对杰芙琳娜的拯救),都缺少复杂性和波折,是对人物的脸谱化和对人性的简单化。拉吉米死死拽住那个自己收养的女子马伊堪不让她出嫁,他们日常是如何相处的?马伊堪生下孩子后自杀了。她何以对拉吉米有这么深的感情,以至于死也要留下一个孩子陪伴拉吉米?这些行为都突然而怪异,作者并未在叙述中呈现充分的合理性,因而也就给人留下“概述”的印象。

文学应呈现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度,作家能力体现为细致、深入、独到。小说中有些部分非常好,非常饱满,比如“我”和父亲晚上去猎捕堪达罕的片段,比如丛林中放映电影的片段,安草儿准备了更多的饭食,想招待电影里的人,特别写出部落人遭遇现代文明的“震惊体验”。但类似这样被充分渲染开、神完气足的片段并不算多。

2.无意义的重复。小说里写了重复的死法,列娜和拉吉达都是在路上睡着了冻死的。小说里出现重复的形象,“我”的两任丈夫,在外貌上都是瘦,性格上都是温文尔雅,对我都是一样的一见钟情,婚后都是一样的充满爱怜,两个人没有什么区分度,第一任丈夫故去的情节,似乎仅仅是为了添加一个人生波折。小说还重复写了许多次的预言应验,就没有一次是不应验或特殊的。这样的重复会使阅读者疲乏,其根源可能正在于素材、经验的匮乏。

3.素材的拼贴感。小说里,“我”开始画画了显得有些突然,和画画相关的情节,包括小说中讲述的一些具备独立性的民间故事,并不是水乳交融地内在于故事整体的,而是相对独立,带有材料拼贴的性质。出现这样的局面可能是因为,作家不得不依靠书面材料来重构、想象族群的生活。所以在素材的使用方面,会出现素材与素材之间的隔膜。而且,许多时候,作家必然地要动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填充,如小说中妮浩的女儿交库托坎被马蜂蜇脸的情节,即源于迟子建本人小时候的亲身经历:我小的时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蜇过,记得有一次在北极村,我撞上马蜂窝,倾巢而出的马蜂蜇得我面部红肿,疼得我在炕上直打滚。[9](P273)《右岸》中的鄂温克女人,大都琐碎细弱,不是边民和部落民的感觉,而和一般的汉族女性没什么区别。这也是因为迟子建动用了大量和汉族女性相关的生活经验。

小说中关于萨满文化的部分,介绍性的感觉更为明显。虽然“我”说没有听众,但潜含的,显然有预设的听众,即广大的非鄂温克读者。如何内在于鄂温克身份?一位北大校友在看电视剧《觉醒年代》时评论说:真正的北大人,谁会在言谈中把“北大”两个字挂在嘴上?一旦频繁出现“北大”两个字,就显得外在于北大了。同样的道理,一旦讲述者介绍了那么多关于萨满文化的知识,就让自己外在于萨满文化了。这一点对比鄂温克作家乌热尔图的小说中关于萨满信仰的描写会看得更为明显。乌热尔图写的是萨满文化内在的精神表现,是由信仰决定的言谈、行动、人格等,是在思维方式的层面写。《右岸》中有大量知识性、材料性内容,而一旦涉及精神、心理、文化等较深层次的表现时,就会显出隔膜。

在当代文学中想象一个鄂温克酋长的女人,是一次相当有难度的写作实践。评价这部小说的价值,鄂温克人的意见应该也是一个有益的参考,但笔者目前还未看到这方面的材料。

这部小说里有许多鄂温克用语,鄂温克称呼、名词、概念,带来了新奇感,构成了小说审美价值的一部分,但小说并未告知人们鄂温克语的语法,只是零散的字词。与之类似,小说写了一些鄂温克人物,鄂温克故事,但并未呈现他们人生的语法——即其内在的生命理路、生命逻辑和生命的精气神,这些人物和故事似乎仍然停留在孤零零的名词的位置上。

以上所言,对于作者作品,或许都太严苛了。然而,中国当代文学,只有在这严苛的审视之下,才可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注释

①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本文中作品原文引用均出自本书,不再一一注明.

②李长中:《“汉写民”现象论——以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中国图书评论》,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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